我已经把上辈子的感情都拿出来了,你还要我怎样?
这天的天气欠佳,小雨转多云,一大早地面就湿漉漉的。
学校四楼的舞蹈室里热闹非凡,正在排练一出经典话剧,曹禺的《雷雨》。郑鸣鸣和班上的几个同学对着台词,深情饱满而略显浮夸的声音从窗口传出来。
“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独坐在桌前。院子里,连风吹树叶的声音也没有。你睡了没有?你的呼吸均匀吗?你的灵魂暂时平安吗?你知不知道,我正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
“我把我的爱,我的肉,我的灵魂,我的整个儿都给了你!而你,却撒手走了!”
“我们本该共同行走,去寻找光明,可你,把我留给了黑暗!”
“今晚要是有一杯毒药在镜旁,我或许早已在极乐世界里了。”
……
惜光趴在走廊的栏杆上,耳朵受到了荼毒,却浑然不觉,眼睛直直地望着不远处的广场。那里聚集了一些穿学士服的大四毕业生,正摆着各种姿势拍照。青春飞扬的笑脸,完全不受地面积水的影响。
“惜光,你怎么不来给我们点评一下?”郑鸣鸣从舞蹈室内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她进去。
惜光扭头笑了笑,说:“我听着挺好的,你们继续呀。”
她似乎懒得动弹,依旧微弓着腰的姿势,没有打算挪步。郑鸣鸣觉得没趣,又回去和其他人探讨剧本去了。
时间缓慢过去,将近中午十二点。
地上的水渍悄然被蒸发干净,不留痕迹。阴沉了一上午的天,逐渐放晴,云层散开,稀薄的日光洒下来。
广场上拍毕业照的人又换了一批。
这次走来的队伍里,男生居多,站在一起场面颇壮观。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上,有个挺拔的高个子少年,十分惹人注目。
惜光眯起眼睛,想看清楚一点。他像是突然从哪里赶过来的,没有来得及换上金融系统一的学士服,穿的是一件亚麻色的棉衬衣和黑色的休闲裤。清浅的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模糊单薄的剪影。
惜光看着他,仿佛很近,伸出手,却是一个远远够不到的距离。
她轻声说:“延树,毕业快乐啊。”
摄影师在正前方的位置上,调试好相机的角度:“来,同学们,都看镜头这里,记得保持好微笑……
“三、二、一!茄子!”
顾延树如有感应般,在最后一秒回头,他目光茫然地望向身后,看到的只是一丛丛繁密的矮冬青树和几栋分散的教学楼。
视线扫过,除了嬉笑打闹的陌生人群,他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相片在这一瞬定格。
不知从哪里飘出雷声轰隆的曲子,听起来耳熟,像是《雷雨》中的背景配乐。
集体合照之后,是自由留影的时间。
大家着急地抓住青春最后的尾巴,努力凹造型。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个个冲着镜头张牙舞爪。
顾延树也没有马上就走,和头发花白的老教授站在广场边沿的花坛前说话,旁边的人群喧哗,只有那一角显得寂静,红色月季探出枝丫。
即使是同班了四年的女生,也都只拿着手机频频回头看他,不敢真正走上前去,开口要一张合影留念。
惜光蹲在走廊的外墙下,心跳紊乱。
明明知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顾延树回头的那一眼,肯定看不见她,惜光却条件反射地藏了起来。
郑鸣鸣出来透透气,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拿着面包,看见惜光还在外边,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怎么蹲在地上,肚子不舒服吗?”
惜光摇摇头说:“没有。”
她左脚麻了,站不稳,郑鸣鸣腾出一只手扶了她一把。
舞蹈室里空空荡荡的,剧本和道具乱糟糟地散落在地上。其他的同学都出去吃午饭了,约好了下午上完两节课后再继续排练。
惜光问郑鸣鸣:“你中午不去食堂大扫荡,是想要减肥吗?”
郑鸣鸣啃了口面包,捡起剧本,故作严肃地说:“我都这么苗条了,用得着吗?我留下来是干正经事的。剧本台词太多,我到现在还没背下来,再不加把劲,演出就要黄了。”
惜光对他竖起大拇指,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你……”郑鸣鸣指着惜光说,“同志,你也要为班级贡献出自己的每一点光和热啊,现在没什么事的话,就来陪我对台词。”
惜光同意:“行啊。”
惜光翻了翻剧本,大致浏览了一下,听见郑鸣鸣问起:“惜光,你现在和顾校草,是不是在一起了?
“我们好多人都在猜,那天顾延树在广播里轰轰烈烈地告白之后,接下来是怎么发展的?你有没有迫不及待地点头答应他、拥抱他、狂吻他?”
惜光无奈地笑着说:“是啊,我对他一直挺迫不及待的。”
男生有时也八卦,郑鸣鸣紧张地问:“然后呢?”
惜光笑了,反问道:“这种事难道还要有然后?”
“那肯定啊,然后你们不应该如胶似漆地交往吗?”郑鸣鸣畅想着说,“一起在校园里秀恩爱,闪瞎众人的眼,给单身的、有对象的统统造成一万点伤害,羡慕死广大师生,多年以后成为E大的一段传说,流传在校园的各个角落……”
郑鸣鸣看着惜光,质疑道:“为什么和想象中的情况根本不同?你现在更像是失恋了,一个人在这里闲着。”
惜光淡然地说:“我不闲着,能有人陪你背台词?”
郑鸣鸣大失所望,手一抬,将牛奶盒子扔进垃圾篓子,默默地去寻找剧本中能够突破的点。
惜光坐在地板的棉垫上,背靠着整面的玻璃墙,剧本搁在膝盖上,渐渐发起呆来。
自己看起来很像一个失恋的人?
好像,还真是失恋了啊。
这段感情,在她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猝然结束了。
那天,在告白、拥抱、亲吻之后,顾延树接到一个电话。
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他挂断电话,神情晦暗不明,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他对她说:“惜光,我妈妈她……自杀了……
“管家说,她今天只见过你。”
惜光的瞳孔骤然瑟缩了一下,一瞬之间,她被他复杂晦涩的目光狠狠刺痛了。她蓦然白了脸色,却还假装镇定,背脊挺得笔直。
巷子口寂静,快要落山的太阳泯没在灰白的墙头,四周的光线被收拢起来,夜色吞噬了他们。
顾延树没有再说其他的什么,他不曾质问惜光,不曾怀疑她,也不曾指责她,但此时母亲的生死横亘在两人之间,只剩下相对无言。
相对无言。这真是一种悲哀。
“我先去医院一趟。”顾延树当时对她说。
清癯修长的背影,渐行渐远。
惜光留在原地,脸庞僵硬,不知该哭该笑。
她被强制性请到了顾家,她对陆婉凉说,我喜欢顾延树,要跟他在一起,只要他不放弃,我就奉陪到底,陪他一直走下去。
陆婉凉口气讽刺,你们年轻人说出来的话好听,但往往不堪一击。
惜光听后不以为然,心里无比笃定,相信自己和顾延树还有很长久的未来。她下了那样大的决心,想要跟他在一起。
可是一个电话而已,就快把她打倒了。
关于陆婉凉的情况,最后还是由宋渝生告诉惜光的。
“陆阿姨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醒了之后精神不太稳定,所以顾家一直没有让她出院……但你也不用太担心,她这样的情况慢慢会好,只是时间问题……”
惜光却觉得,不会再好了。
陆婉凉这一辈的心腹大患只剩下鹿惜光,她是陆婉凉的眼中钉、肉中刺。陆婉凉一生风云,懂步步为营,也懂先下手为强、掌握主导权总没有错。
惜光知道,有些事,不会再好了,留在那里,就是天长地久的一道暗伤。
郑鸣鸣用手在惜光面前挥了挥,让她回神:“嘿!嘿!惜光,你准备好了没有?”
惜光收回思绪,把剧本打开到指定的那一页,说:“我们开始吧。”
郑鸣鸣扮演的角色是《雷雨》中的周萍,台词不少,尤其是和他后母繁漪的关系,错综复杂。母子之间畸形的爱情,要通过口头语言阐述出来,难度很大。
惜光配合郑鸣鸣,读的是繁漪的台词。
惜光(繁漪):“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郑鸣鸣(周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
……
惜光(繁漪):“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
郑鸣鸣(周萍):“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
半个小时后,两人已经念到口干。
“渴死了。”惜光说。
郑鸣鸣扔了剧本,把她从地上拖起来:“走,咱们去吃点东西!”两个人根据就近原则,往教学楼旁边的小咖啡厅里走。
郑鸣鸣帮惜光点了一杯草莓冰激凌和两个葡式蛋挞,批评她:“今天只能到这里了,我看你心不在焉的,念个台词就跟初中生在国旗下朗诵悔过书一样,没有真情实感,一点都不打动人。”
惜光无奈地说:“我已经把上辈子的感情都拿出来了,你还要我怎样?”
郑鸣鸣说:“可能你上辈子就是根木头吧。”
惜光打了个哈欠说:“也是,连我外婆都说我天性木讷。”
郑鸣鸣感慨:“是啊,你平常呆呆的,也只有听到顾校草的名字才会两眼放光,荷尔蒙激增,七情六欲被挑动。”
惜光按着额头,问:“鸣鸣,为什么你十句话不离开顾校草三个字,我有时候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对他——也有意思。”
“哈哈哈,”郑鸣鸣大笑,脑门上惊现几条抬头纹,“鹿惜光,我要是对顾校草有意思,还轮得上你吗?”
惜光:“……”
服务员把装着冰激凌的茶色玻璃碗递上前,惜光接过,顿了一下,手指贴合在冰凉的碗沿上。
面前墙壁铺的是白色瓷砖,光亮得像镜子一样,清晰地映出了从店门口经过的两道身影。男生轮廓清俊,简单的衬衫加休闲裤;女生戴一副大大的墨镜,轻巧地挽着他的胳膊,仰头笑着跟他说话。
——延树和谢诺。
“惜光,怎么不尝尝冰激凌?”郑鸣鸣问她,“觉得味道不好吗?要不要再点个别的?”
“没有,我忘记吃了。”惜光说。
郑鸣鸣捶胸顿足,翻了个大白眼说:“真是服了你了。我就是开个玩笑说对顾校草有意思,你也不用郁闷成这样吧?都难过得吃不下东西了?”
惜光无声地笑。
郑鸣鸣吓了一跳:“你眼睛怎么红了?”
惜光还是笑,说:“风太大了。”
“见鬼了,这里哪里有风。”郑鸣鸣拆她的台。
惜光的眼睛更红了。
郑鸣鸣赶紧向她保证:“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行,我什么都不说了。”
惜光吸吸鼻子,笑道:“你早就该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