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终局(1)

在29年的网球生涯中,我懂得了一点:在你前进的道路上,生活会剥夺你几乎所有的家当,你要做的就是避开障碍。如果你因它们而止步或者分心,你就没有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而这一点将使你懊悔不已。这种懊悔会比背伤更让你无法前行。

我睁开双眼,却不知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一半的人生都是这么度过的。然而,这一次感觉有些不同。这一次,这种错乱感更令人惊恐,更完全,也更彻底。

我向上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躺在床边的地板上。这使我回过了神,想起午夜时我从床上移到了地板上。大多数晚上我都会这样做,因为在柔软的床垫上躺得过久会给我造成极大的痛苦,而在地板上我的背会舒服些。我数到三,然后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站立之旅。伴随着一声咳嗽,我呻吟着侧过身,像胎儿一样蜷缩起来,然后再突然翻转过来屈身跪在地板上。此刻,我等待着,等待着血液重新开始在身体里涌动。

相对而言,我还算年轻,仅仅36岁,但每次醒来,我都觉得自己似乎已经96岁了。在将近30年的疾速奔跑、猛然停住、高高跳起、重重落地之后,我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我的头脑似乎也不再属于我。每当睁开双眼,自己就成了一个陌生人。长久以来,我一直在经历着这些,而尤其早晨醒来时,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我快速回忆着我的基本信息:我的名字叫安德烈·阿加西,我的妻子是施特芬妮·格拉芙;我们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5岁,女儿3岁;我们居住在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不过现在我们住在纽约四季酒店的一间套房里,因为我正在参加2006年的美国网球公开赛。这是我的最后一次美网公开赛,事实上,也是我参加的最后一项职业赛事。我以网球为生,尽管我憎恶网球,以一种隐秘的激情憎恶着它,一直都是。

此时此地,我网球生涯的最后一章即将翻过。我双膝跪地,喃喃自语道:请让这一切结束吧。

然而,我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在说:我还并未准备好就此结束。

在隔壁房间里,施特芬妮和孩子们正在吃早餐,我听到他们彼此交谈着,不时还会开怀大笑。一种想要见到他们、抚摸他们的强烈愿望从心中油然而生,再加之此刻迫切想来上一杯咖啡,这让我获得了力量。我必须站起来,借助身旁的床站起来。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憎恶使我屈服,而爱却使我重新挺立。

我看了一眼床边的钟,刚刚7点半。施特芬妮让我多睡一会儿,迟些再起。在我职业生涯最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总是疲惫不堪。这不单单是因为身体上的伤痛。因为即将退役,情感的洪流得以奔泻而出,这也常常使我精疲力竭。现在,第一波疼痛从我疲劳的中心源——后背——扩散开来。我抓住后背,后背的疼痛使我不堪忍受,感觉就像有人在夜里偷偷地溜了进来,用某种方向盘防盗锁锁住了我的脊柱。后背上戴着一个防盗锁,我又怎么能在美网公开赛上打球?难道我的最后一场比赛要因伤退出?

我出生时脊椎前移,腰骶部的一块椎骨与其他椎骨是分离的。这块椎骨特立独行,如反叛者那样(这也是我走路内八字的原因)。由于这块“与众不同”的椎骨,我脊柱内部神经的活动空间相应缩小。正常人那里的空间本就不是很大,我的则非常小,因此哪怕只是微微地动一下,那里的神经都会受到挤压;加之还有两处椎间盘突出,以及一块想要保护整个受损的区域而徒劳疯长的骨头,我的那些神经感受到了彻底的压抑。当那些神经开始抗议其狭促的立足之地或发出求救信号时,疼痛就会在我的腿部四处游走。这种疼痛使我呼吸困难,甚至语无伦次。在这种时候,唯一的缓解之道就是躺下来,等待。然而有时在比赛的过程中,疼痛也会不期而至,这时唯一的疗法就是改变我的竞技风格——不同的挥拍方式,不同的跑动方式,所有的一切都要有所不同,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肌肉痉挛时。每个人都厌恶改变,但肌肉却不能服从常规。受到改变的召唤,我的肌肉也加入了脊柱的反叛运动中,不久,我的整个身体都陷入了一场自我混战中。

吉尔是我的体能教练、我的朋友,同时更像我的父亲一样。他曾经这样解释我的疼痛:你的身体正在告诉你,它再也不想干这个了。

我对吉尔说,我的身体早就告诉过我了,几乎在我开始想退出时它就这么“认为”了。

然而,自从2006年1月起,我的身体便开始大声抗议了。它已经不再想要退役——因为它已经退役了。我的身体已经搬到了佛罗里达,在那里买了公寓并过上了上流社会的生活。因此我一直都在与我的身体谈判,请求它暂停退休生活,到这儿驻留片刻,再到那儿待上几个小时。大多数时候,谈判都以可的松[1]为中心。打上一针可的松,疼痛可以暂时得到缓解。但是在可的松起作用之前,要经历非常痛苦的注射过程。

我昨天打了一针,这样今晚我才能够比赛。这是这一年的第3针,我职业生涯的第13针,也是迄今为止最为骇人的一次。首先,医生让我选定一种姿势,于是我趴在了桌子上,然后护士一把拉下了我的短裤。医生说他必须得使那根7英寸长的针头尽可能地靠近发炎的神经;但是由于我的椎间盘突出和骨刺的阻挡,他无法使针头直达神经附近。于是他尝试“绕道”注射,希望能破除我背部的“枷锁”,这使我疼痛异常,不堪忍受。他首先将针头刺入,然后把一个大型X光检查仪压在我的背上,查看针头离神经有多远。他说,他得使针头紧靠神经,但又不能碰到神经。如果针头碰到了神经,哪怕仅仅是轻轻掠过,那种痛苦也足以毁了我的整个赛事,甚至可能改变我的一生。刺进去,拔出来,动一动,他不断调整着针头的位置,直到我疼得眼里充满了泪水。

最后,他终于找准了位置。“正中靶心。”他说。

可的松被注射进去了,那种灼人的痛感使我咬住嘴唇。然后压力如约而至,脊柱周围神经得以栖息的微小空间开始被挤压。压力不断增加,一度我甚至认为我的背即将爆炸。

医生说,做任何事都会有压力。

至理名言,医生!

旋即,疼痛感之于我似乎是美好的,甚至是甜蜜的。因为你知道,这种疼痛马上就会消失,你将获得救赎。不过再仔细想一想,也许所有的痛苦都是如此。

我家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艰难地挪着步子,向套间的起居室走去。儿子杰登和女儿杰姬看见了我,高兴地叫起来。爸爸,爸爸!他们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想要扑到我怀里。我停住脚步,挺直身躯,像模仿冬日里的大树的哑剧演员一样立在了他们面前;而他们也恰在扑到我怀里之前停住了,因为他们知道爸爸这些天来有些虚弱,如果太用力地碰他,他就会垮掉的。我拍了拍他们的小脸,亲吻了他们的脸颊,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到了早餐桌前。

杰登问我今天是不是那一天。

“是的。”

“今天你就要比赛了吗?”

“对。”

“那么今天之后,你就要退役(retire)了吗?”

他和杰姬刚刚学会“退役”(retired)这个词。他们说这个词时总是把最后一个字母(d)丢掉。对于他们来讲,退役一直都在进行着,永远都是现在时。也许他们确实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儿子,如果爸爸赢了,那就还不能。如果我今晚赢了,我得继续打下去。”

“但是如果你输了——我们能养只狗吗?”

对于孩子们来说,退役只是意味着一只小狗。施特芬妮和我曾经答应孩子们,如果我不再训练了,我们也不再需要像这样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时,我们就可以买一只小狗。也许可以叫它可的松。

“对,小伙子,如果我输了,我们就买只狗。”

他微笑了一下。他希望爸爸输掉,希望爸爸体验到那种压倒一切的失落感。他无法理解——我又怎么能向他解释清楚——失败的痛苦,还有比赛的痛苦。我用了将近30年才得以理解痛苦的真谛,才得以解答内心深处的疑问,才得以破解自相矛盾的密码。

我问杰登他今天要做什么。

“去看骨头。”

我看看施特芬妮。她提醒我说,她要带孩子们去参观自然历史博物馆,去看恐龙。此时我却想起了我扭曲的椎骨,想到我的骨架和其他恐龙一起在博物馆展出,骨架上标着:霸王龙,网球沃鲁斯。

杰姬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把她的松饼递给我,要我把蓝莓挑出来,这样她才能吃。这已成为早上的例行之事。要如外科手术般精准地弄掉每一颗蓝莓,你需要一丝不苟,精神专注。把刀子插入松饼,转动刀子,使其刚好可以剜出蓝莓,而又不会碰到蓝莓。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松饼上,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终于可以想一想网球之外的事情了。

早餐后,施特芬妮和孩子们跟我道别后,直接去了博物馆。我静静地坐在桌子旁,四下观望起这间套房。它跟我以前住过的酒店套间大同小异,清洁、雅致、舒适——这里是四季酒店,所以它还是蛮可爱的,但是这里只是又一个我称之为“非家”的地方,只是作为运动员的我们暂时的栖息地。我闭上双眼,试图考虑一下今天晚上,但却不知不觉地陷入回忆中。这些天来,我的思绪总是不经意间就回到过去,而半数情况下,它总是想要回到最开始的地方,这很可能是由于我已如此接近终局。但是,现在我还不能沉溺于过去,现在还不行。哪怕是对过去的点滴回忆,我都承受不起。我站起身,绕着桌子来回走着,检测我的身体是否平衡。当我感觉身体已相当平稳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向淋浴间。

冲着热水,我呻吟着,痛苦地尖叫着。我慢慢地弯下身,摸了摸四头肌,精神为之一振。我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皮肤开始愉悦地吟唱,毛孔也畅通了,温暖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我感到希望已开始蠢蠢欲动。然而,我并未进行突然或剧烈的运动。我不想做任何惊动我脊柱的事情,我想让它再沉睡一会儿。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擦拭身体,我盯着镜子里的脸,红红的眼睛,灰白的胡子——与我职业生涯开始时迥然不同,而且也与我去年在这面镜子里看到的面容相异。无论我会是谁,我已然不是那个开启这一漫长旅程的男孩了。我甚至也已不是3个月前宣布职业生涯即将结束的那个男人了。我就像一个已经更换了4次拍柄绷带、7次拍线的网球拍,称这个球拍还是原来那个球拍准确吗?在那双眼睛的某处,我仍能看到那个一开始并不想打网球的男孩,那个想要退出而且也确实多次退出的男孩。我看到了那个憎恨网球的男孩,我不禁想知道那个金发男孩会如何看待眼前这个谢了顶的男人。这个男人仍然憎恨网球,却还在继续打着网球。他会震惊、感到有趣,还是会为之骄傲?这一问题使我筋疲力尽,而现在才刚刚中午。

请让这一切结束吧。

然而,我还并未准备好就此结束。

职业生涯的终点线与一场比赛的终点线并无差别,目标就是触及那条终点线,因为它散发着一股极富磁性的力量。当你接近终点线时,你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在吸引着你,你可以借助那股力量实现穿越。但是就在你即将获得那股力量时,你又感觉到了另一股同样强大的力量,正将你推离终点。这一点令人费解,神秘玄妙,但这两股力量确实同时存在。我深有感触,因为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追寻着其中一股力量,同时在与另一股力量进行斗争。有时,我被困其中,摇摆不定,像网球一样在两点之间不停往复。

我提醒自己,为了应对今晚可能出现的任何困难,我必须拥有钢铁般的自制力,无论这种困难是背痛、糟糕的天气,还是自我厌恶感。这种提醒是一种担忧,但同时也是一种思索。在29年的网球生涯中,我懂得了一点:在你前进的道路上,生活会剥夺你几乎所有的家当,你要做的就是避开障碍。如果你因它们而止步或者分心,你就没有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而这一点将使你懊悔不已。这种懊悔会比背痛更让你无法前行。

我躺在床上,喝了杯水,然后读起书来。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累了,就打开了电视,这时播放的正是关于此次比赛的报道:今晚,美网公开赛将进行第二轮比赛。这将是阿加西的告别秀吗?我的脸闪现在屏幕上。与镜子中的那张脸大不相同——这是我比赛时的面容。我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张脸,这一次它是通过电视这面失真的镜子呈现在我面前的。我换了一两个频道,都是关于这场比赛的报道。我开始焦虑起来,而且愈加强烈。这是有关我的最后的商业宣传吗?这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最后一次大力报道我的比赛吗?

那种行将覆灭的情绪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在我看来,网球使用生活中的语言绝非偶然。占先、发球、失误、破发、零分——网球的基本元素都是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这是因为每一场比赛都是现实人生的缩影。甚至网球比赛的架构——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嵌套——也反映出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格局。得到一定分数,一局终了;几局过后,一盘完结;等到数盘打下来,胜负分出,即是一场比赛。各个环节都联系得如此紧密,以至于任何一分都有可能成为转折点。这令我不禁想起秒、分钟、小时之间的那种关联。生活中的任一小时都有可能成为最美好的时光,但也有可能留下最黑暗的记忆,这取决于我们的选择。

但如果网球就是人生,那么球赛终局之后,则必是不可捉摸的空虚和寂寥。一想到这点,我就十分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