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终局(4)

当我们走向自己的座位时,观众的欢呼声越来越响,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响亮,甚至几乎比我在纽约听过的任何欢呼声都要响亮。我闭着眼,接受欢呼声的洗礼。他们爱这个瞬间,爱网球,我不知道他们如果知道了我的秘密会作何感想。我盯着赛场。那里通常是我生活中最不寻常的一部分,而今在所有的混乱中,赛场却成了唯一处于常态的空间。赛场通常是让我感到孤独和无助的地方,但今天,从这个瞬间开始,我却希望它能成为我的庇护所。

我轻而易举赢了第一盘,比分是6:4。球严格遵守着我的每一个指令,我的后背也是。我感觉周身暖烘烘的,很舒服。可的松和肾上腺素一起发挥作用了。我又赢了第二盘,还是6:4。我似乎看到了终点线。

到第三盘的时候,我开始感觉累了,我的身体不再听我的指令。同时,巴格达蒂斯改变了打法。他决定铤而走险,背水一战,那是比可的松更加有力的强心剂——他开始采取冒险的打法,而且每一次冒险都奏效了。球开始拒绝听我的命令,而成了他的同谋。他准确把握击球线路,这也给了他很大的信心,我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绝望已经演变成了自信,不,是怒火。这个时候他不再崇拜我。事实上他恨我,我恨他,我们冷笑着,咆哮着,试图从对方手里攫取对整个局面的控制权。观众们助长了我们的怒火,每一球落地都能听到他们的尖叫声和跺脚声。现在他们更为用力地鼓着掌,那声音听起来是原始的、野蛮的。

第三盘他赢了,6:3。

我对巴格达蒂斯的猛攻毫无反击之力,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他毕竟才21岁,只是刚刚热身而已。他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找到了来到场上的原因,找到了站在这里的权利,而我却已是气喘吁吁了。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体内的生物钟正在“滴答、滴答”地响着。我不想打第五盘,我应付不了一场五盘的比赛。死亡迫在眉睫,于是我开始冒险。我获得了4:0的领先优势。两次破发成功,让我又一次感到胜利就在眼前了。我感到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在牵引着我向前。

然后,我感到了另外一种力量的拉扯。巴格达蒂斯开始发挥他有史以来的最高水平,他好像刚刚记起自己是世界排名第八的选手。他的水平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已经遥遥领先,占据了绝对优势,但是他现在却在落后的形势下,开始赶超我。他破发成功,将比分变成了4:1;他又发球得分,将比分扳回到4:2。

现在到了生死关头:如果赢了这一局,我就重新掌控了这场比赛,我和他都会觉得刚才他只是侥幸才获得了一次破发;而如果我输了,比分就会变成4:3,一切就将重新开始,今晚就会重新开始。尽管我们已经纠缠了整整10个回合,如果我失掉这一局,这场战斗就要重新开始。我们以疯狂的节奏对打着。他全力以赴,尽其所能,赢了这一局。

他要拿下这一盘了。如果他失掉这一盘,他就彻底失败了。我知道,他知道,体育场里的每个人都知道。20分钟之前,胜利晋级离我只有两局之遥,而现在我却处于崩溃的边缘。

他赢了这一盘,7:5。

第五盘开始了。我先发球,颤抖着,甚至不确信自己是否能够再坚持10分钟,而对手却是一个似乎越打越有力、越打越年轻的小伙子。我告诉自己:不要就这样结束。在所有可能的结果中,不应该是这一种,不要在已经领先两盘的情况下就这样放弃。巴格达蒂斯也在鼓励自己,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我们进入了耗费体力的拉锯战。他犯了一个错误,我也还给他一个;他全力弥补,我更用力地回击。平分后,我发球。我们打出了极为疯狂的一分。他用反手放出一记网前小球,我回球落网。我朝自己尖叫着。巴格达蒂斯领先,整晚我第一次处于下风。

放轻松,控制你所能控制的,安德烈。

我赢了一分。又是平分。欢欣鼓舞。

他赢了下一分,反手击球落网。巴格达蒂斯暂时领先。令人沮丧。

他又赢了一分,拿下了这一局比赛,1:0领先。

我们走到各自的座位处。我听到观众们开始在那边小声地为我的失利而叹息。我喝了一口吉尔水,颇有些暗自神伤,感觉自己老了。我看了眼巴格达蒂斯,不禁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很得意。但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样,他在叫一位赛会医生替他按摩腿部。他叫了医疗暂停,因为他左腿的四头肌拉伤了——他竟然是在四头肌拉伤的情况下拿下这一局的?

观众们很合时宜地为我欢呼打气:“加油,安德烈!加油,安德烈!”他们开始挥手,将写有我名字的横幅高高举起。

“今晚我们会永生难忘的,安德烈!”

“今晚这里属于你,安德烈!”

最后,巴格达蒂斯终于准备好上场了。他发球。刚刚破了我的发球局而在比赛中处于领先地位的他,此时应该是劲头十足才对,但是刚刚的暂停似乎打乱了他的节奏。我破了他的发球局。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决斗。

下面的六局比赛我们都没有破发成功。然后,比分战成4:4平,这一局轮到我发球。我们开始了旷日持久的纠缠。这局比赛似乎打了一个星期那么久,这也是我打过的最耗体力、最不真实的一局比赛。我们像野兽一般低吼,像角斗士一般对打,他的正手,我的反手。运动场里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似乎都静止了,旗子耷拉在旗杆上。在40:30的时候,巴格达蒂斯迅猛的正手击球使我乱了阵脚。我勉强赶过去挥出一拍,将球击打过网——因痛苦而号叫着——然后他又朝我的反手位快速回击了一球。我往相反的方向疾行——啊,我的后背!我刚好救起这一球,但却扭到了脊柱。我的脊柱现在僵直着,里面的神经痛苦地呻吟着。再见了,可的松。巴格达蒂斯回球直接得分。当我看到球从我身边飞过,我知道今天晚上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必须破釜沉舟了。从这一分开始,我的一切努力都将受到限制,大打折扣,并以我将来的健康和行动能力为代价。

我透过球网看过去,想知道巴格达蒂斯是否注意到了我的疼痛,但是他在一瘸一拐地走着。一瘸一拐?他抽筋了。他跌倒在地上,抱着腿。他承受着比我更大的痛苦。我想我宁可承受将来背部的伤痛,也不想某天突然腿抽筋。看着他痛苦地在地上扭动,我意识到:我今天要做的就是保持站着不倒下,使这个该死的球再“运动”一小会儿,让他的抽筋来解决一切问题吧。

我放弃了所有的战术,跟自己说:用最基本的打法。当你和一个受伤的人对打的时候,本能和反应决定一切。这不再是网球比赛,而是意志的比拼。不再猛攻,不再佯攻,不再强调步法,只要大力地挥拍。

重新站起来后,巴格达蒂斯也放弃了所有的战术,停止了思考。这让他变得更加危险了——我不能预测他的下一步会怎样。他已经痛得发疯,没有人能预测发疯的人会做些什么,起码在网球场上是这样的。这一局战至平分后,我一发失误,然后赠与了他一记“强有力”的二发,速度大概只有70英里/小时,他也果然接得很好。制胜球,巴格达蒂斯领先。

妈的,我焦躁不安起来。这个人不能移动,但是他竟然击垮了我的发球?

现在,我差一分就要以4:5的劣势落后于巴格达蒂斯了。那样的话,巴格达蒂斯就会拥有发球制胜局了。我闭上眼睛。一发又失误了。我试着挥出第二拍,想要放弃这一分了,但是他不知怎的竟然搞砸了一记简单的正手回球。又是平分。

当一个人身体和心理都处于崩溃边缘的时候,简单的一分就会让你感觉你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但是,我似乎辜负了这份眷顾——我一发又失误了。第二发的时候我成功了,巴格达蒂斯回球出界——又是上天的一份礼物。阿加西领先。

我只差一分就可以夺得5:4的领先地位了。巴格达蒂斯面部扭曲地坚持了下来,他不肯就此放弃。他赢了一分。第三次平分。

我向自己保证,如果我再次领先的话,绝不会放弃拿下这一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