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看起来像是厕所的门。料理台在右侧,最前面的是煤气炉。两个炉灶周围都积了褐色的油污。特氟龙加工的平底锅插在煤气炉和墙壁之间。
煤气炉后方是积满水垢的料理台。只有一个水龙头,没有热水。水龙头旁,还剩了半瓶绿色的洗洁精。料理台底部有一块已经干裂的海绵和铝制水壶。水壶的下半部分已经发黑了。料理台旁放着红色塑料餐具架,随意放着饭碗、杯子及几双用过的一次性筷子。
“打扰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叽——”的声音。我沿着墙壁走过去,通往客厅的门敞开着。里面的昏暗空间轻轻摇晃着。凄惨的杀人现场,死者的冤魂正在等待上门的人……
“你在磨蹭什么?”明日香在背后叫道。我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惨叫吞了下去。如果我说害怕,恐怕连我的后代子孙都会遭到耻笑。
我用力深呼吸,走进客厅。
我并没有看到原本想象的惨状。
榻榻米上既没有鲜血四溅,房间内也没有乱成一团。可能是因为光线不好的关系,房间内郁积了阴沉的空气,感觉很不舒服。
明日香站在我身旁。
“松子姑姑就是在这里度过她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
“对不起,开始吧。”明日香说。我很纳闷,她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但很快就意识到,她是在向松子姑姑表达歉意。
我和明日香开始分类可燃和不可燃垃圾。分类垃圾的工作告一段落后,我们又分工合作,处理衣物、家具和家电。
首先,我把壁橱内带着潮气的被子拉出来,用绳子绑了起来。壁橱里放着一个旧运动袋,还有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纸箱。我拿起运动袋,发现格外轻巧,而且是时下很少见的塑料包装。我拉开拉链,里面竟然是空的。我把袋子倒过来抖了一下,掉出一个褐色信封。
我捡起褐色信封。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也没有封口。但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我打开信封口,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原来是一张照片。黑白的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张穿着长袖和服的女人。女人双手放在腿上,坐在椅子上。从她稍微侧着身体的姿势来看,似乎是相亲照。
“好漂亮。”明日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看着照片说道。
“这就是松子姑姑吗?”
我翻过照片,发现左下方用钢笔写着:摄于昭和四十三年一月、松子、成人式。
“好像是。”
“眼睛和你爸爸很像。”
松子姑姑的眼睛是细长的内双眼皮,和老爸一样,眼尾上扬。那双眼睛中所隐藏的意志比老爸坚强多了。由于松子姑姑是四方脸,下巴尖尖的,而且脖子很细,整体感觉很清秀。至少,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很苗条。她的鼻子很小巧可爱,但嘴巴抿得很不自然,好像拍这张照片根本不是她的本意。也许照片曾经修过,她的肌肤看起来像珍珠般光滑。头发二八分,在脑后梳成发髻。这种发型令人感受到时代的久远。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照片里的女人。虽然感觉很模糊,无法称为记忆,但感觉不像是我的心理作用。不过,我是在松子姑姑失踪了十年后才出生的,根本不可能见过她。
我还有一个久美姑姑,她身体虚弱,在我五岁她过世前,都和我们同住。我记忆中久美姑姑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厚的笑容,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没有这张照片中所感受到的强烈的自我意识,两个人的形象也大相径庭。但我仍然对松子姑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或许就是血缘关系吧。
“她以前一定很有男人缘。”
“会吗?感觉个性很强,可能会让男人敬而远之。”
明日香拿起照片,闷闷不乐地注视着松子姑姑。
“你怎么了?”
“没事。”
明日香把照片还给我,转身继续工作。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原本打算丢进可燃垃圾,又觉得良心不安,便暂时放在一旁。虽然觉得保存形同陌路人的姑姑的照片很奇怪,但我还是不忍心就这么丢弃。对了,可以寄给老爸。终于想到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后,我再度走向壁橱。
壁橱内只剩下一个纸箱,也很轻。盖子没有用胶带封起来,只是轻轻地盖着。当我打开盖子,忍不住“哇噢”地叫了起来。
“怎么了?”
“这个。”
我拿出一件箱子里的东西,是一条皱巴巴的内裤。比明日香的内裤整整大了一倍。纸箱里全是内衣和内裤等贴身衣物。
“笙,你去那边整理吧,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为什么?”
“即使已经过世了,女人毕竟是女人,一定不喜欢你碰这些东西。好了,赶快到那边去吧。”
我站了起来。
“明日香,你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还挺讲究规矩嘛。”
明日香没有回答,把松子姑姑的贴身衣物一件一件拿出来,仔细折好。
“反正要拿去丢的,不需要这么……”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嘛!”
明日香抬头看我的双眼红红的,泛着泪光。她的脸颊也红通通的,微微颤抖着。
我用鼻子叹了一口气,背对着明日香。
“你哪有说啊。”我嘀咕了一句后,才埋头工作。
下午两点多,我们才结束整理。我用手机打电话给前田不动产,不出五分钟,前田继男就骑着自行车现身了。他检查了房内,接过剩下的绳子和垃圾袋,说了一句“辛苦了”,就转身离开了。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很想早点回去,明日香却强硬地主张:“我想去问一下隔壁的邻居。”她甚至叫我先回去,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陪她了。我怎么可能让那个男人和明日香独处。
明日香按了大仓修二的门铃,胡子男迫不及待地现身了。
“虽然不关我的事,不过,你们的感情很不好嘛。这里的墙壁很薄,我全都听见了。”
我尴尬不已,明日香却若无其事地说:“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我们站在这里就好,可不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
“你说话好像警察一样。好吧,算了,你想问什么?”
“听说松子女士的口碑不太好,是真的吗?”
“对,是真的。虽然在你们面前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大家都讨厌她,甚至有人叫她‘惹人厌的松子’。二楼的人还说被她刮坏了车子。”
“车子……吗?”
“就是那辆天际。差不多是半年前吧,嗯,应该是去年年底。被人用石头从车头刮到车尾。”大仓修二做出画线的动作。
“有人看到是松子女士刮的吗?”
“没有目击者。”
“那为什么认定是她?”
“因为……”大仓修二结巴起来,“总之,绝对不会错,一定是她干的。这里的人都这么认为。”
“没有证据,怎么可以这么武断?”明日香向前探出头,大仓修二瞪大眼睛往后退。
“你,你干吗?好可怕。”
明日香低下头,但很快又抬起头。
“她做什么工作?”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没有每天监视她。”
“你有没有和她说过话?”
“没有没有,应该没有人和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婆说过话吧。”
“是吗……”明日香露出哀伤的表情。
“对了,我曾经在荒川的河堤上看见她好几次,她茫然地看着河面发呆。”
“河?”我忍不住反问道。
大仓修二瞥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荒川距离这里很近吗?”
“很近啊。啊,我想起来了,她不光是看着河面而已,而且还在哭。她哭得很伤心,我还以为她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本来她就给别人这种感觉。”
“……看着河面哭?”
“河里有什么吗?”
他正准备回答明日香的问题,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我回头一看,两个男人正走进停车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另一个人还很年轻,穿着牛仔裤和白色开襟衬衫,戴了一副太阳眼镜。他们直直地走了过来。
“啊,刑警先生。”大仓修二说。
“刑警……?”
我定睛仔细打量这两个人,尤其是穿牛仔裤、戴太阳眼镜的年轻人,更令我瞠目结舌。我以为只有在以前的电视连续剧中才会看到这身打扮的刑警,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真的存在。
“对不起,又来打扰你了,你有客人?”
戴太阳眼镜的刑警用轻松的口吻问道。
“你们来得刚好,这两个人是被害人的亲戚。”
两名刑警互看了一眼。
“是吗?她弟弟昨天来过警局。”
年长的刑警带着亲切的笑容说道。
“你们真的是刑警吗?尤其……”
我看着戴太阳眼镜的刑警,从他的镜片上,可以看到我和明日香。
戴太阳眼镜的刑警露齿一笑,从屁股后方的口袋里拿出黑色皮革的警察证,出示在我面前。上面贴着照片,还写着我也搞不清楚的官衔。然后他合上警察证放回口袋,接着摘下太阳眼镜。果然和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很英俊。
“我了解了。”
“谢谢。”
“所以,你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年长的刑警问道。
“我是她的侄子。昨天去警局的是我老爸。还有,她不是亲戚,是我朋友,一起来帮忙的。”
“帮忙?”
“今天,我姑姑的房间要退租,所以一起来帮忙整理房间。”
年长的刑警点了两次头。
“被害人生前和你有没有来往?”
“完全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姑姑。”
“能够抓到凶手吗?”大仓修二问。
年长的刑警从胸前拿出一张照片,递到我们面前。
“请你看一下这张照片。”
站在中间的明日香接过照片,我和大仓修二状似亲密地把头凑过去看着,彼此的视线交会了一下。
“有没有看过这个男人?”
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子,木无表情的脸部特写好像是证件照。眼睛和鼻子的轮廓很清晰,年轻时应该曾经让不少女人为他伤心,虽然我这个未成年的人说这种话有点狂妄自大,但他脸上的皱纹很深,似乎暗示着他的人生并不幸福。
“不,我没见过。”我说。
“你呢?最近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过他?”
年长的刑警看着大仓修二。
大仓修二“嗯”了一声,又把头凑近照片。很明显的,他是借机贴近明日香的身体,我从明日香手上抢过照片,递到大仓修二面前。大仓修二满脸懊恼地瞪着我,用手指夹着照片瞥了一眼,就对年长的刑警说:“我没看过。”
“这个人是谁?”明日香问。
“十八年前,和被害人同居的男人。他因为杀人罪在监狱服刑,一个月前,刚从小仓监狱出狱。”
回答的是戴太阳镜的刑警。年长的刑警“喂”了一声,戴太阳镜的刑警轻轻笑了笑,欠了欠身。
“杀人……”
“是他杀了松子姑姑吗?”
“不知道。但曾经有人在这附近看到和他很像的男人。侦查不公开,我不能再说了,这已经算是透露很多了。”戴太阳镜的刑警又露齿一笑。
之后,两名刑警问了我和明日香的联络电话,我们也问了他们的名字。年长的是汐见刑警,戴太阳镜的是后藤刑警。后藤刑警说,如果想起什么事,随时通知警方,明日香也赶紧说:“如果逮到了杀松子女士的凶手,也要赶快通知我们。”
后藤刑警说:“小姐,我一定会通知你的。”
虽然他戴着太阳镜,看不到他的眼睛,不过我猜他一定在对明日香挤眉弄眼。
刑警离开后,明日香继续向大仓修二打听,但并没有问到有关川尻松子的具体情况。我更在意荒川的事,松子姑姑泪流满面眺望的荒川,我很想赶快亲眼去看一下。
“对了,下次要不要去湘南海岸玩?我对湘南那一带很熟哦。”
大仓修二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
我抓着明日香的手臂,说了一句:“谢谢你,再见。”
然后就把明日香拉走了。
“你放手,好痛。”
耳边响起明日香不耐烦的声音。我停了下来,松开她的手。光明庄被其他房子挡住,已经看不到了。
“你干吗?不要这么粗暴嘛!”
我和明日香站在路中央,分别看着不同的方向,谁都不说话。
沉重的时间一秒又一秒地过去。
“喵呜。”
低头一看,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抬头看着我们,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明日香蹲了下来,花猫转身逃走了。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们,又“喵呜”地叫了一声。
“这附近野猫真多。”明日香看着花猫的方向说。她说话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语气。
“要不要去荒川看看?”
明日香抬起头:“怎么了?”
“我想去看看。”
我凭着直觉往东走。转了一圈,看到一家小型食堂和卖酒的店。两家店都很有历史感,虽然这里距离车站前的商店街很远,却仍然隐身在住宅区内。
走着走着,看到一家托儿所。两层楼的白色房子旁,有一个用围篱围起的小操场,操场后方,正是比托儿所房子更高的堤防。
我的直觉真的很灵。
绕过托儿所,后方的T字路正好沿着河防。好像是单行道,但货车和小客车过往很频繁。
我和明日香等到没有车子后,过了马路。刚走到马路对面,就看到一块“请饲主负责处理爱犬粪便”的广告牌,左侧是涂着肤色油漆的铁制楼梯。
沿着楼梯走上去,看到一条柏油路。虽然有两车道的宽度,却没有车子。往左侧一看,发现那里竖了四根阻止车辆进入的棍子。这么说,这里就是那家伙刚才提到的,横隔荒川堤防的马路。过了这条马路,前面还有一个更高的堤防。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堤防。
右侧有石阶。我跑到石阶上,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
那里是堤防的制高点。从那里沿着石阶往下走,又有一条马路。这条路的中央画着黄绿色的线。原来,堤防的两侧都各有一条道路。
一个戴着麻质帽子的男人坐在石阶中间,正悠闲地看着书。几个身穿运动服的高中男生正三三两两地在道路上跑步,可能正在上体育课吧。戴着太阳镜和大遮阳帽的女人牵着一条小狗在散步。用力挥着双手走路的老爷爷在做运动,应该是为了维持身体健康吧。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走过堤外道路后,是一片广阔的绿地,上面分别有一个棒球场和一个足球场。荒川在绿地后方静静地流淌着。河宽两百米左右,水面十分平静,映照着夏日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