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但是,在这嘈杂声中响起了开演的铃声。喧哗声一直传到大街上:“铃响了,铃响了。”于是你推我挤,大家都想进去,而检票处职员的人数则大大增加。米尼翁神色不安,最终再次拉住没有去看罗丝的戏装的斯泰内。听到第一声铃响,拉法卢瓦兹就拉着福什里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为的是不错过序曲。观众这样迫不及待,使露茜·斯图尔特感到恼火。对妇女也要推推搡搡,这些人真是粗野!她同卡罗利娜·埃凯及其母亲走在最后面。门厅里已空无一人,而外面的大街上仍有持续的嗡嗡声。

“他们的戏仿佛总是这样有趣!”露茜在上楼梯时反复说道。

在剧场里,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站在自己的座位前再次观看。现在,大厅里灯火辉煌。长长的煤气火焰使巨大的水晶玻璃分枝吊灯发出黄色和粉红色的光芒,灯光从舞台上面的拱顶反射到正厅,犹如在下光雨。座椅的石榴红丝绒面像漆器那样闪闪发亮,而在油漆颜色过于鲜艳的穹顶下面,金光夺目,嫩绿色的装饰则使光线变得柔和。舞台的那排脚灯已经升高,光线突然射出,把幕布照得像着火一般,沉甸甸的紫红色幕布,像神话里的宫殿那样富丽堂皇,同边框的质朴无华形成鲜明对照,金色边框上有一条条裂缝,显露出里面的石膏涂层。剧场里已经很热。在乐谱架前,乐师们调试着自己的乐器,笛子发出轻快的颤音,法国号在压低声音叹息,小提琴则像悦耳的嗓音,这些乐声在越来越大的嘈杂声中回荡。所有的观众都在说话,他们推来推去,冲到自己的座位前,然后坐下。各条走廊里都拥挤不堪,源源不断的人流艰难地通过每一道门。人们相互打招呼,衣裙揉皱时发出窸窣声,一列由裙子和帽子构成的队伍,被黑色的礼服或燕尾服截断。然而,一排排座位逐渐坐满,一个女人的浅色服装清楚地显现出来,侧面秀丽的头部发髻低垂,发髻上一件首饰闪闪发亮。在一个包厢里,裸肩的一角如绸缎一般洁白。另一些女士安静地坐着,无精打采地摇着扇子,注视着往前推进的人群,而一些年轻的先生则在正厅前座站着,他们敞开背心,上衣翻领的饰孔里插着栀子花,戴着手套,手里拿着望远镜在观看。

这时,两个表兄弟在寻找熟悉的面孔。米尼翁和斯泰内一起呆在一个底楼包厢里,手腕靠在丝绒面的栏杆上,肩并肩地坐着。布朗施·德·西弗里好像独自占据楼下的一个台侧包厢。但拉法卢瓦兹看得特别仔细的是达格内,达格内坐在正厅前座,就在他那排前面的第二排。达格内旁边坐着一个少年,年纪最多十七岁,像是逃学的中学生,圆瞪着一双天使般的漂亮眼睛。福什里看着他微微一笑。

“楼厅里的那位女士是谁?”拉法卢瓦兹突然问道。“就是坐在穿蓝裙子的姑娘旁边的那个。”

他指的是一个胖女人,这女人胸衣紧裹,以前的金发已经变白,被染成黄色,那张圆脸用胭脂涂红,鬓发像女孩一样卷曲,使脸部如浮肿一般。

“那是佳佳。”福什里作了简单的回答。

他看到这名字使他表弟感到惊讶,就补充道:

“你不知道佳佳?……在路易-菲力普[5]执政初期,她是人见人爱的尤物。现在,她去任何地方都带着自己的女儿。”

拉法卢瓦兹对那姑娘连看也没看。他看着佳佳,动了感情,目光再也没有离开。他觉得她风韵犹存,但不敢说出口来。

这时,乐队指挥举起指挥棒,乐师们奏起序曲。观众仍在涌入,嘈杂声越来越响。这些观众专门来看首次公演,都是些老面孔,有些人关系密切,重逢时面带微笑。一些常客,头戴帽子,无拘无束,十分自在,互相打着招呼。巴黎都在这儿,有巴黎的文学界、金融界和娱乐界,有许多记者、几位作家和一些交易所的投机者,轻佻的女人比正派的女人来得更多,总之,各式各样的人奇特地混杂在一起,这些人有各种才能,又有各种恶习,但脸上都显出同样的疲乏和同样的渴望。在表弟的询问下,福什里把各家报社和各个俱乐部的包厢指给他看,然后说出那些戏剧评论家的名字,其中一个瘦子,形容枯槁,薄薄的嘴唇显得刻毒,特别是一个胖子,样子善良,倚靠在他邻座的天真少女的肩膀上,并用慈父般温柔的眼睛看着那少女。

但他看到拉法卢瓦兹在同对面包厢里的几个人打招呼,就不再说下去了。他显得意外。

“怎么!”他问道,“你认识米法·德·伯维尔伯爵?”

“哦!早就认识。”埃克托尔回答道。“米法家的领地离我们家的领地很近。我经常去他们家……伯爵同他妻子以及岳父舒阿尔侯爵住在一起。”

他见表兄惊讶,感到十分得意,出于虚荣心而作了详细介绍:侯爵是行政法院[6]成员,伯爵刚被任命为皇后的侍从。福什里拿起望远镜,朝伯爵夫人观看,只见她头发棕色,肌肤白净、丰满,长着一双美丽的黑眼睛。

“你在幕间休息时给我介绍一下。”他最终说道。“我已见到过伯爵,但我想参加他们的星期二聚会。”

有力的“嘘!”声从上面的楼座响起。序曲已经开始,观众还在进来。迟到者使整排观众不得不站起身来,包厢的门发出砰砰的响声,走廊里有人在粗声粗气地争吵。谈话的嘈杂声也没有停止,就像一群多嘴的麻雀在天黑时叽叽喳喳地乱叫。剧场里十分混乱,人头攒动,手臂摇摆,一些人在坐下时想坐得舒服些,另一些人非要站着,再看上最后一眼。“坐下!坐下!”的叫声从正厅后排阴暗的深处猛烈响起。全场都开始激动起来:他们最终即将看到巴黎已谈论了一个星期的红角娜娜!

然而,谈话逐渐停了下来,只听到一些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这窃窃私语声停止之后,这叹息声消失之后,乐队用轻快的短音符奏起了一首圆舞曲,其粗俗的节奏犹如猥亵的笑声。观众听了舒服,已露出微笑,正厅后座前几排的雇佣捧场者开始拼命鼓掌,大幕开启了。

“瞧!”一直在闲聊的拉法卢瓦兹说道,“有一位先生和露茜在一起。”

他看着二楼右边的台侧包厢,卡罗利娜和露茜坐在包厢前沿。包厢里面,可以看到卡罗利娜的母亲的端庄面容和一个高大的小伙子的侧面,那小伙子长着漂亮的金发,衣着讲究,无可指责。

“你看,”拉法卢瓦兹再次说道,“有一位先生。”

福什里这才决定把望远镜对准那个台侧包厢。但他立刻改变方向。

“哦!那是拉博代特。”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低声说道,仿佛那位先生在场在所有人看来都十分自然、无关紧要。

他们后面有人叫道:“不要说话!”他们只好不作声了。现在,剧场的观众一动不动地坐着,从正厅前座到楼座,一排排脑袋伸得笔直,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金发维纳斯》第一幕的景地为奥林匹斯山[7],山是用纸板做的,布景上画着一块块乌云,右面放着朱庇特[8]的宝座。首先出场的是伊里斯[9]和该尼墨得斯[10],他们在一群天上仆人的帮助下,唱着合唱为众神摆好开会的座位。雇佣捧场者再次一致拍手叫好,而观众则有点迷惑不解,还在等待。然而,拉法卢瓦兹为克拉莉丝·贝尼斯鼓了掌,她是博德纳夫的一个“小女人”,扮演伊里斯,身穿淡蓝色的服装,腰系一条宽大的七色彩带。

“你知道,她为了系这个,把衬衣也脱了。”他对福什里说道,声音响得要让别人听到。“今天上午,我们试了这个……她要是穿衬衣,在腋下和背上看得出来。”

这时,剧场里有点激动。扮演狄安娜[11]的罗丝·米尼翁刚刚出场。她又瘦又黑,像巴黎街头的流浪儿那样丑得可爱,无论是身材和相貌都不适合演这个角色,却显得十分迷人,仿佛是对这个角色的讽刺。她出场时唱的曲子,歌词写得愚蠢之极,她用这歌词抱怨玛斯[12]要抛弃她去追求维纳斯,这曲子唱得羞羞答答,却充满轻佻的暗示,观众因此兴奋起来。她丈夫和斯泰内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洋洋得意地笑着。这时,观众十分喜欢的演员普律利埃尔出场,全场响起掌声,只见他扮演将军,即田舍花园[13]的玛斯,帽子上插着巨大的翎毛,拖着一把齐肩的军刀。他对狄安娜感到厌倦,而她老是板着面孔。于是,狄安娜发誓要监视他,并对他进行报复。这二重唱以一首滑稽的蒂罗列内舞曲[14]结束,普律利埃尔的声音活像发怒的公猫,唱得妙趣横生。他专演小生角色,十分走红,这时装出自命不凡的样子,却又讨人喜欢,他转动眼珠子,假充好汉,逗得包厢里的女士们发出尖厉的笑声。

接着,观众又冷静了下来,下面几场戏被认为枯燥无味。这时老演员博斯克上场,他扮演愚蠢的朱庇特,头戴硕大的王冠,为了女厨子的账目和朱诺[15]争吵起来,观众这才勉强露出笑容。尼普顿、普路托、密涅瓦[16]等神祇一个个走过场,差点儿把这台戏演砸。人们不耐烦了,令人不安的低语声慢慢地响了起来,观众都不感兴趣,就朝剧场里张望。露茜和拉博代特一起在笑,旺德弗尔伯爵在布朗施结实的肩膀后面伸长脖子,而福什里则用眼角打量着米法夫妇,伯爵神情严肃,仿佛没有看懂,伯爵夫人似笑非笑,目光迷茫,像在遐想。在这局促不安的气氛之中,雇佣捧场者的掌声突然有节奏地响起,犹如齐射的枪声。大家把目光转向舞台。是娜娜终于出场?娜娜让人等得时间太长了。

然而,出场的是一群凡人代表,由该尼墨得斯和伊里斯带领,他们是有身份的资产者,都是妻子有外遇的丈夫,前来向主神控告维纳斯,因为正是她使他们的妻子欲火中烧。这合唱的调子哀婉而天真,夹杂着真情流露的休止,使观众乐不可支。一句话传遍剧场:“王八合唱,王八合唱。”大家想听到这话,就高喊“再来一遍”。合唱队员个个面孔滑稽,大家都觉得他们就是王八,特别是一个胖子,长着满月般的圆脸。这时伏尔甘[17]来了,他怒气冲冲,要找已出走三天的妻子。合唱重新开始,恳求王八之神伏尔甘帮忙。伏尔甘这个角色由丰唐扮演,他是喜剧演员,擅长演下等人,演得惟妙惟肖,随心所欲地扭动腰部,这时扮成乡村铁匠,头戴火红色假发,赤裸的双臂上画有一个个被箭刺穿的红心。一个女人的嘹亮声音响起:“啊!他真丑!”女观众一起笑着鼓掌。

接下来的一场仿佛没完没了。朱庇特不断召集神祇开会,讨论戴绿帽子的丈夫们递交的诉状。娜娜仍然没有出场!难道要等到落幕时才让她出来?等了这样长的时间,观众终于不耐烦了。低语声重又响起。

“不好。”米尼翁高兴地对斯泰内说道。“这下会要她的好看,你等着瞧!”

这时,舞台后面的云彩分开,维纳斯随之出现。娜娜才十八岁[18],却已长得身高体壮,她身穿女神的白长衣,金色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不慌不忙地朝前走来,对观众嫣然一笑。接着,她唱起了主题歌:

维纳斯在夜晚游荡……

从第二句开始,全场观众都面面相觑。难道在开玩笑,是博德纳夫别出心裁?从未听到有人唱得这样走调,这样乱套。经理对她的评价恰如其分,她一唱就要走调。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在台上站立,只见她双手往前伸出,整个身体摇摆起来,使人觉得既不得体,又不雅观。“哦!哦!”的起哄声已在正厅后座和加座上响起,有人吹起了口哨。这时,一个正处于变音期的少年的声音,在正厅前座自信地响起:

“真棒!”

全场观众都朝他观看。那是个可爱的孩子,逃学的中学生,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长着金发的脸因看到娜娜而兴奋异常。他看到大家都对他注视,顿时面红耳赤,对刚才情不自禁地大声说话感到羞怯。他的邻座达格内微笑着打量他,观众笑了起来,气也消了,就不想再吹口哨,而戴着白手套的年轻先生们也被娜娜身体的曲线所吸引,他们欣喜若狂,拼命鼓掌。

“对,太好了!好!”

娜娜看到剧场里都在笑,也开始笑了起来。气氛更加欢乐。这漂亮的姑娘,还十分有趣。她笑时下巴上现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她等待着,毫不拘束,十分随便,立刻和观众融合在一起。她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她的演技还不值两个里亚[19],但这没有关系,她还有别的本事。她对乐队指挥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奏乐,先生!”然后她开始唱第二段:

维纳斯在午夜经过……

还是那种酸不溜丢的声音,但她现在正好搔到观众的痒处,所以不时使他们舒服得微微颤动。娜娜仍然满面笑容,樱桃小嘴光彩夺目,一双浅蓝色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唱到某些有点轻快的歌词,她感到有趣,就把鼻子翘起,粉红色的鼻翼不断起伏,面颊上则泛出火红的颜色。她继续扭动着身体,而且只会做这个动作。但观众不再觉得这动作难看,恰恰相反,男士们都把望远镜对准她看。她快要唱完这段歌词时,嗓子完全哑了,她知道自己是无法唱到底的。但她毫不慌张,只是把屁股一翘,薄薄的外衣下面显出圆鼓鼓的形状,又收腹挺胸,伸出双臂。掌声随之响起。她立即转过身去,向舞台里面走了进去,让观众看到她的颈背,她红棕色的头发覆盖其上,犹如动物浓密的毛,掌声变得更加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