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餐后点心吃了很长时间。左蔼没把餐具拿掉就端上了咖啡。这三位女士只是把自己的盘子往前推了一下。她们一直在谈论昨晚的精彩演出。娜娜卷了几支香烟,抽烟时仰靠在椅背上,一面摇摆着身体。左蔼呆在那里,背靠着餐具橱,两只手摇来晃去,大家就听她讲自己的身世。她说她母亲是贝尔西[7]的接生婆,生意不好。最初,左蔼在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干活,后来到一个保险经纪人家里去干,但这些工作都不对她的胃口。于是,她就给那些太太当贴身女仆,并有点自豪地说出她们的名字。左蔼说起这些太太,仿佛她曾把她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当然喽,要是没有她,她们中会闹笑话的何止一个。例如,有一天,布朗施夫人和奥克塔夫先生在幽会,正巧老先生回来了。左蔼怎么办呢?她在穿过客厅时假装晕倒,老先生急忙过来,跑到厨房替她拿了一杯水来,而奥克塔夫先生乘机溜之大吉。

“啊!她真好!”娜娜说道。她饶有兴趣地听着,感到十分钦佩。

“我可吃了不少苦……”勒拉太太开始说道。

她坐到马卢瓦太太旁边,和她说起了悄悄话。两个人都吃着蘸酒的方糖。但马卢瓦太太只听别人的秘密,从不说出自己的任何隐私。据说她靠一笔来路不明的年金收入生活,她的房间里不让任何人进去。

突然,娜娜发火了。

“姑妈,你别玩弄餐刀……你知道,这样我会心神不定。”

在不知不觉之中,勒拉太太把桌上的两把餐刀摆成十字。不过,少妇否认自己迷信。例如,盐倒翻她不忌讳,星期五也是如此,但餐刀太灵了,每次都应验。当然,她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她打了个呵欠,然后显出十分烦恼的样子:

“已经两点钟了……我得出去了。真烦!”

两个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三个女人都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当然喽,生活中总有不称心的事情。娜娜重又仰靠在椅背上,又点了一支烟,而两个老太太则知趣地抿紧嘴唇,像哲人一样沉着。

“我们来玩贝齐格牌[8],等您回来。”马卢瓦太太沉默片刻后说道。“太太玩贝齐格牌吗?”

当然,勒拉太太会玩,而且精通。不需要打扰左蔼,她已走了,桌子的一角已经足够。她们把台布掀起,盖在脏盘子上面。当马卢瓦太太到餐具橱的抽屉里去拿纸牌时,娜娜说在玩牌前要请她写一封信。娜娜感到写信麻烦,拼写又吃不大准,而她的老朋友写出来的信热情洋溢。她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拿漂亮的信纸。一张桌上放着三个苏一瓶的墨水以及一支颜色像生锈一般的羽笔。信是写给达格内的。马卢瓦太太用漂亮的斜体字写下“我亲爱的小心肝”,然后叫他明天别来,因为“不能来”,但“无论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边,她时刻都在想念他”。

“结尾我就写‘吻你千遍’。”她低声说道。

对每句话,勒拉太太都点头表示同意。她眼睛发亮,喜欢插手谈情说爱的事。因此,她想加上自己的话,只见她装出含情脉脉的样子,窃窃私语般说道:

“‘在你的美眸上吻你千遍。’”

“好的:‘在你的美眸上吻你千遍!’”娜娜重复道,而两个老太太的脸上则显出得意的神情。

娜娜按了铃,叫左蔼把信交给街上的一个跑腿送去。这时左蔼正在和剧院的听差说话,听差给太太送来上午忘了送的一张赠票。娜娜叫听差进来,请他在回去时把信送到达格内家里。然后,她问了他几个问题。哦!博德纳夫先生十分满意,一个星期的票子已经预定一空,太太无法想象从今天上午起打听她住址的人有多少。听差走后,娜娜说她在外面最多呆半个小时。如果有客人来,左蔼就请他们等候。她说话时,电铃响了。来的是个债主,是马车出租商,他已坐在候见室的软垫长椅上。那人会一直等到晚上,他一点也不着急。

“啊,振作一点!”娜娜说道。她懒得动,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我得去那儿了。”

然而,她并没有动。她在看姑妈打牌,姑妈宣布刚拿到四张A,得了一百分。娜娜用手托着下巴,看得全神贯注。但她听到钟敲三下,不由惊跳起来。

“他妈的!”她无意中说了一句粗话。

这时,在计算王牌[9]的马卢瓦太太用柔和的声音鼓励她。

“孩子,您最好还是马上去一次。”

“你快去。”勒拉太太在洗牌时说道。“你如果在四点钟前拿了钱回来,我就可以乘四点半的那班火车去。”

“哦!我不会拖拖拉拉的。”她低声说道。

左蔼用十分钟的时间帮她穿好连衣裙并戴好帽子。她对穿得难看并不在乎。她正要下楼,电铃又响了。这次来的是煤炭商。好吧!就让他和马车出租商作伴,这样他们就不会感到寂寞。只是她害怕争吵,就穿过厨房,从便梯下去。她经常走便梯,走时只须把裙子微微撩起。

“只要是好妈妈,做什么事都能原谅。”马卢瓦太太见只有她和勒拉太太二人,就说了句格言般的话。“我拿到四张K,得八十分。”勒拉太太对打牌兴致勃勃,便说道。

她们俩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玩下去。

桌子上的餐具还没有撤去。餐厅里弥漫着混浊的水汽,既有午餐的气味,又有香烟的烟雾。这两位太太又开始吃起蘸酒的方糖。她们一面喝酒一面打牌,玩了二十分钟,听到电铃第三次响起,左蔼突然进来,把她们推了一下,就像对待朋友那样。

“喂,又有人按铃了……你们不能呆在这儿了。如果来的人多,就会把这套房子都挤满……好了,走吧!走吧!”

马卢瓦太太想把这盘牌局打完,但看到左蔼装出要来收拾纸牌的样子,就决定原封不动地把纸牌移到别处,勒拉太太则把白兰地酒瓶、酒杯和方糖拿走。她们俩跑到厨房,在桌旁坐了下来,一边是晾着的抹布,另一边是还盛满洗碗水的大盆。

“我们刚才打到三百四十分……由您出牌。”

“我出红桃。”

左蔼进来时,看到她们又在全神贯注地打牌。沉默片刻之后,勒拉太太在洗牌时,马卢瓦太太问道:

“是谁?”

“哦!没什么,”女仆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是个小伙子……我想打发他走,但他长得十分俊秀,嘴上没毛,眼睛碧蓝,脸像姑娘,所以我最后叫他等着……他拿着一大束鲜花,一直不肯放下来……我没有打他几个耳光,是因为这个拖鼻涕的孩子,看来还在中学念书!”

勒拉太太去拿盛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以便在酒里搀水,她吃蘸酒的方糖吃得口也渴了。左蔼低声说她也要喝一杯。她说她嘴里苦得像吃了胆汁。

“那么,您让他呆在……?”马卢瓦太太接着说道。

“啊!在最里面的小房间里,就是没放家具的那个房间……里面只有太太的一只箱子和一张桌子。我让没教养的人呆在那里。”

说着,她往她那杯搀水的酒里放了好几块方糖。这时电铃响了,她吓了一跳。他妈的!这些人不让她安安静静地喝上一杯?铃老是响,那还了得。不过,她还是跑出去开门。她回来时,看到马卢瓦太太询问的目光,就说道:

“没什么,一束花。”

她们三人互相点点头,一起喝酒解渴。左蔼最后撤去桌上的餐具,把盘子一只只拿到洗碗槽里。这时电铃又接连响了两次,但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她把事情告诉厨房里的人,两次都用高傲的口气说道:

“没什么,一束花。”

在吃进一墩牌之后,第二墩牌还没有吃进之前,左蔼向她们描述了花送来时候见室里那些债主的面部表情,两位太太听了哈哈大笑。太太会在梳妆台上看到这几束花。遗憾的是这些花价钱虽贵,却连十个苏也换不到。总之,许多钱白白浪费了。

“我嘛,”马卢瓦太太说道,“巴黎的那些男人每天给这些女人买花的钱要是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看,您并不挑剔。”勒拉太太低声说道。“只要有一点钱……亲爱的,四张Q,六十分。”

这时四点差十分。左蔼感到奇怪,不知道太太为什么在外面呆了这么长时间。在平时,太太如果非要在下午出去,总是迅速把事情办完,很快就回来。但马卢瓦太太说,办事情并非总是能够如愿以偿。勒拉太太说,当然喽,生活中会有不顺心的事。最好还是等待。她侄女还没有回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一时脱不了身,对吗?另外,她们也不感到无聊,在厨房里很舒服。勒拉太太没有红桃,就出了方块。

电铃又响了。左蔼回来时非常兴奋。

“太太们,胖子斯泰内来了!”她刚进门就压低声音说道。“这一个,我让他呆在小客厅里。”

于是,马卢瓦太太对勒拉太太谈起银行家,因为勒拉太太不认识这些先生。他是否正想甩掉罗丝·米尼翁?左蔼点了点头,她知道一些内情。但是,她这时又得去开门。

“唉!真倒霉!”她回来时低声说道。“黑鬼来了!我再三对他说太太出去了,但没用,他在卧室里坐了下来……我们说好让他今天晚上来。”

四点一刻,娜娜还没有回来。她会干什么呢?真是昏了头。又有人送来两束花。左蔼感到心烦,看看是否还有咖啡。是的,这两位太太会把咖啡喝完的,这样她们就不会睡着。她们昏昏欲睡,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用同样的动作依次去拿发剩的牌。钟敲半点。太太肯定出了什么事。她们之间在低声议论。

突然,马卢瓦太太得意忘形,用响亮的声音宣布:

“我满五百分了!……王牌大顺子!”

“住口!”左蔼气愤地说道。“那些先生听到了会怎么想?”

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在这两个老太太压低声音的争吵之中,急促的脚步声从便梯上传来。娜娜终于回来了。她开门之前,可以听到她的喘息声。她进来时脸上通红,动作粗暴。她裙子的束腰带想必已经断了,裙边在楼梯的梯级上拖过,边饰曾浸在二楼流下来的污水里,二楼的女仆是个十足的邋遢鬼。

“你回来了!还算不错!”勒拉太太说时嘴唇紧抿,还在为马卢瓦太太得的五百分而郁郁不乐。“你让别人等着,可得意了!”

“太太真不懂事!”左蔼随声附和道。

娜娜心里已经不痛快,听到这些责备,就发火了。她刚在外面遇到烦恼的事,回到家里又受到这样的接待!

“喂,你们别来烦我!”她叫道。

“嘘!太太,有客人。”女仆说道。

于是,少妇压低声音,喘着气说道:

“你们以为我在玩?这事没个完。我真希望你们亲眼看到……我气死了,想要给几个耳光……回来时还叫不到马车。还好离这儿不远。没关系,我跑了回来。”

“钱拿到了?”姑妈问道。

“啊!可笑的问题!”娜娜回答道。

她已在煤气灶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条腿跑得像断了一般。她没等喘过气来,就从胸衣里掏出一只信封,里面装有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这些钞票可从信封宽大的裂缝中看到,她是用手指撕开的,以看清里面装的东西。三个女人围着她,眼睛盯着她戴着手套的小手拿着的信封,信封的纸很厚,但又皱又脏。时间已经太晚,勒拉太太只能在第二天去朗布依埃。娜娜开始详细讲述这件事的经过。

“太太,有客人等着。”女仆再次说道。

但娜娜又发火了。可以让客人等着,等到过一会儿她忙完之后。她姑妈伸出手想要拿钱。

“啊!不,不能都拿去。”她说道。“三百法郎给奶妈,五十法郎是你的旅费和其他费用,一共三百五十法郎……五十法郎我留着。”

难的是兑换成小票。家里连十个法郎也没有。她们对马卢瓦太太连问也没问,她在一旁听着,显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她身上一直只带六个苏,用来乘公共马车。最后,左蔼走了出去,说要去看看她的箱子,她回来时拿了一百法郎,都是一百个苏的硬币。她们在桌子边上清点这些硬币。勒拉太太拿了钱立刻走了,并答应在第二天把小路易领回来。

“您说有客人?”娜娜接着问道。她仍坐在那里休息。

“是的,太太,有三个。”

她首先说出银行家的名字。娜娜撅了撅嘴。这个斯泰内别以为昨天晚上扔给她一束鲜花,今天她就会让他来烦她!

“再说,”她说道,“我也受够了。我不接待客人。您去告诉他们,别等我了。”

“请太太好好考虑一下,请太太接待斯泰内先生。”左蔼站着没动,低声说道。她神情严肃,对女主人又要干蠢事感到生气。

接着,她谈到那个瓦拉几亚人,他等在房间里开始感到不耐烦了。娜娜听了十分恼火,更加坚持己见。不见,她什么人也不见!谁给她搞来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

“把这些人都赶出去!我要跟马卢瓦太太打贝齐格牌。我情愿打牌。”

电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真叫人无法忍受。又是个讨厌鬼!她叫左蔼别去开门。但左蔼没有听她的话,走出了厨房。她带回来两张名片,威风凛凛地说道:

“我回答说太太会接待的……那两位先生在客厅里。”

娜娜气愤地站了起来。但看到名片上印着舒阿尔侯爵和米法·德·伯维尔伯爵的名字,她冷静下来。她一时间沉默不语。

“那两个是什么人?”她最后问道。“您认识他们?”

“我认识那老的。”左蔼说时抿了抿嘴,显得小心谨慎。

她见女主人继续用目光询问她,就补充道:

“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

这句话仿佛使少妇作出了决定。她不大情愿地离开了厨房,在这个暖和的藏身之处,她们可以聊天,并陶醉于在炭火的余热上加热的咖啡的气味之中。她走了,让马卢瓦太太留在那里,老太太就一个人玩打通关。她一直没把帽子脱掉,这时解开帽带,让它们垂在肩上,只是为了舒服一点。

在梳洗室,左蔼帮娜娜迅速穿上一件便袍。娜娜用粗话低声咒骂男人,以报复他们给她带来的烦恼。这些粗话女仆听了很不舒服,因为她看到太太没能很快改掉以前的粗野习气,心里感到难受。她甚至壮着胆恳求太太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