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罗密欧与朱丽叶(2)

“命运弄人”,这也许是文学作品中一个永恒的悲剧性主题吧。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写的就是渺小的人类劫数难逃。太可怜了啊,命运折磨人,简直就像瓮中捉鳖,怎么躲也躲不过。命运,可怕的暴君,威严地、绝对地统治着人类。

你可以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称作又一个命运的悲剧;可是要看到,男女主人公已不完全听凭命运的摆布了。不再是听凭摆布,而是人试图凭自身的智慧和意志,跟命运对抗。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人虽然失败了,但是这一对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恋人,他们所坚持的“爱情”的价值观,却并没有被命运所摧毁。他们的悲惨的结局自有一种悲壮的意味,虽死犹生,虽败犹荣,流芳百世。

正因为出现了“命运”这个不露面的角色,这一千古绝唱的爱情悲剧更添上了一份可歌可泣的悲壮。我们不由得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那句名言:“人可不是为了给打垮才造出来的,可以消灭一个人,就是打不垮他。”对于这一对不朽的情人和他们的纯洁的爱情,我想我们同样可以这么说吧。

注释:

[1]见哈里逊:《莎士比亚悲剧》(G.B.Harrison:Shakespeare's Tragedies,1951)第48页。

[2]例如见亚历山大:《莎士比亚和他的同时代人》(Marguerite Alexander:Shakespeare & His Contemporaries,1979)第188页。

剧中人物

蒙太古

蒙太古夫人

罗密欧 他们的儿子

牟克休/班伏柳 罗密欧的好友

亚伯拉罕 蒙太古家仆人

巴尔萨 仆人,伺候罗密欧

卡普莱

卡普莱夫人

朱丽叶 他们的女儿

奶妈

蒂巴特 卡普莱的侄子

桑普森/格莱戈里 卡普莱家仆人

彼得 仆人,伺候奶妈

维罗那亲王埃卡勒斯

帕里斯伯爵 亲王的亲戚

小厮 伺候帕里斯伯爵

致词人

劳伦斯神父

约翰神父

市民们,亲王的随从,巡吏,巡丁,众宾客,

卖药人,乐工三人等

场景

维罗那,曼图亚

【序诗】

[致词人上]

这本戏,场景落在美丽的维罗那,

有两户大族,论声望,各不相让,

年深的宿怨,爆发出新近的厮杀,

私斗叫清白的手把血污染上。

这世代仇恨的两家,生下了一对

苦命的鸳鸯:恩爱不到头的恋人;

可怜他们俩的结局,真叫人心碎!

双双殉情,才埋葬了双方的斗争。

爱情是多灾多难,生死相恋,

仇恨是没完没了,不肯罢休,

直到失去了亲骨肉,才心回意转。

正戏就要上场——演两个钟头:

现在,请各位看客且静心细听,

交代过大意,把情节再演个分明。

[下]

【第一幕】

第一景 广场

[卡普莱家的两仆从:桑普森及格莱戈里佩剑持盾上]

桑普森 格莱戈里,我就是这句话,咱们决不受那瘟气!

格莱戈里 才不呢,咱们能给人家当出气筒吗?

桑普森 你听着,大爷的一股火气上来了,就要动刀子。

格莱戈里(嬉皮笑脸)我说呀,趁你还有一口气,抽刀子出来干吗,把你的脖子伸过去吧。

桑普森 谁触动了我的性子,我出手才快呢。

格莱戈里 可要触动你这性子、挥动你那刀子,也真不容易呀。

桑普森 看到蒙太古家的一条狗,就动了我的气!

格莱戈里(故意激他)一动气,就该动手,是好样的,就给我站着挺住了;可你呀,一动气,先动脚——溜啦!

桑普森 他们家的一条狗都惹我动了气,整个身子都挺了起来!蒙太古家的人,管他是男是女,我都要占他们的便宜。

格莱戈里 可见得你是个不中用的奴才,最不中用的才只想占便宜。

桑普森 这话说对了,不中用的娘们儿,生来就是给人占便宜的;所以呀,蒙太古家的人别让我碰上了,是男的,就叫他靠边站;是女的,给我垫底儿。

格莱戈里 结下仇恨的是咱们两家的老爷,和老爷手底下的咱们。[1]

桑普森 我才不管爷们儿还是娘们儿,我乃是个不讲情面的暴君!我跟男的打完了硬仗,回头就跟娘们儿来软的——我把他们家大姑娘砍得头破血流!

格莱戈里 叫大姑娘头破血流?

桑普桑 对啦,头破血流,或者呢,叫她们身破血流,——(嬉皮笑脸)随你怎么想都可以。

格莱戈里(笑嘻嘻)她们怎么想,那只有她们自己肚子里得知了。

桑普森 只要我挺得住,是甜是苦,叫她们自己去辨滋味儿吧。谁不知道,我这好家伙可厉害呢!

格莱戈里 谁不知道你是条上不了席面的臭糟鱼。(像发现猎物似的,兴奋)快把你的“好家伙”亮出来吧,瞧,蒙太古家的人来啦——来了两个!

[亚伯拉罕及巴尔萨自远处上]

桑普森(拔剑)我那好家伙赤条条地亮出来了。上前去,吵一架!有我在你后面呢。

格莱戈里 怎么,在我背后,好转身就逃吗?

桑普森 你只管放心吧。

格莱戈里 不,嘿,我就不放心你!

桑普森 理,要归到咱们这一边,让他们先动手!(把剑放回去)

格莱戈里 我迎面走过去,丢个白眼给他们瞧,他们受不了也得受下去。

桑普森 可不,看他们敢怎么样!我呢,冲着他们咬我的大拇指,要是他们不敢吱一声,那就把脸面都丢光了。(看到对方行近了,咬大拇指)

亚伯拉罕 你这是冲着咱们咬大拇指吗,老兄?

桑普森(回头,悄声问格莱戈里)要是我说声“是”,理在我们这一边吗?

格莱戈里(悄声)不。

桑普森(转身)不,老弟,我可没有冲着你咬我的大拇指,老弟;可我是咬了我的大拇指,老弟。

格莱戈里(踏前一步)你是想要打架吧,老兄?

亚伯拉罕 打架,老兄?我不想,老兄。

桑普森 要是你想打一架的话,我奉陪。打起架来,我可以算得一个,不比你差。

亚伯拉罕 也强不了。

桑普森(不知道怎样接嘴)嗯,老弟——

[班伏柳自远处上]

格莱戈里(悄声)说“比你强”,看,那边来了我家老爷的一位亲戚。[2]

桑普森(嘴硬了)就是比你强,老弟!

亚伯拉罕 你胡说八道!

桑普森(摆开了阵势,拔剑)是好汉,就拔出你的剑来!

格莱戈里,别忘了你的杀手锏。

(双方交锋,剑来刀往地斗起来)

班伏柳(急忙赶到双方中间)住手,蠢货!

把剑收起来,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

(打开双方碰击的剑头)

[蒂巴特拔剑赶来]

蒂巴特(气势汹汹)

怎么,拔了剑,跟这些没胆量的贱货斗?

转过身来,班伏柳,到我这儿来找死吧!

班伏柳 我正在这儿劝架呀,快收拾起你的剑吧!

要不,帮我挡开双方的打斗吧。

蒂巴特 什么!拔了剑,还跟我谈什么和平?

我就恨这个词:“和平”,就像我恨地狱,

恨蒙太古的男女老少,还恨你!

看剑,胆小鬼!(向班伏柳刺去)

[二人交锋]

[两族人员又爆发一场混战。

一群市民持枪持棍涌上]

众市民 有棍子的用棍子,有枪的使枪,打呀!

把他们打下去!打倒卡普莱家的人!

打倒蒙太古家的人!

[老卡普莱穿睡衣上,夫人紧随其后]

卡普莱 什么事?大吵大闹的!给我拿长剑来!

卡普莱夫人 拿拐杖吧,一根拐杖!拿剑来干吗呀?

卡普莱 快拿剑来,听见吗!老蒙太古也赶来啦!

他欺人太甚了,冲着我挥舞他的剑!

[老蒙太古持剑上,夫人紧随其后]

蒙太古 卡普莱,你这老贼!

(向妻子)别拉住我,放手!

蒙太古夫人 你要去拼老命,一步也不放你走!

[亲王埃卡勒斯率侍从上]

亲王(挥手示意立即停止械斗)

没王法的臣民,破坏和平的罪人,

不怕用乡亲的鲜血把刀剑沾污了——

(发现还有人在刀来剑往)

他们不听我的话吗?这还了得!听着:

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个畜生!为了

给你们满腔怨毒的怒火解渴,

不惜叫血管迸射出殷红的喷泉。

王法无情,你们的血腥的双手,

还不给我扔下你们的凶器!

(双方人员被迫把刀剑放置地上)

听着,你们震怒的君主下判决了:

老卡普莱,你蒙太古,只为了一言半句

无关紧要的空话,你们已三度

在大街小巷斗起来,已三次破坏了

维罗那的安宁;累得年老的市民们

扔下了庄重的,和身份相称的长袍,

用衰老的手拿起了同样衰老的、

在太平岁月里生了锈的长枪,只为了

发泄你们的发了霉的仇恨;今后,

你们再胆敢在街头闹事,我就要

拿你们的生命去抵偿被破坏的和平。

这一回,算了,你们都给我回去吧。

你,卡普莱,跟我来;你呢,蒙太古,

今天下午去“自由镇”,咱们的司法厅,

听候我对今天这闹事有什么决定。

再说一遍:除非不想活了,都给我回家去!

[率侍从下,众散去。留下

蒙太古夫妇,班伏柳]

蒙太古 是谁闹起来的,叫宿怨又添上了新恨?

动手打起来,那时候,侄儿,你在场吗?

班伏柳 我还没来到,你对头冤家的仆从

跟你家的仆从已打得难解难分了。

我抽出剑来想挡开双方。这时候,

性子火爆的蒂巴特,扬着剑,赶来了,

他冲着我耳朵,尽说些不中听的话,

一边把他的剑在他的头上挥舞得

飕飕地响——那是空气在嘲笑他,

摆什么威风!我们正一剑来一剑去,

在交锋,涌来了越来越多的人,

成双捉对的,都摆开阵势,杀起来了,

直杀到亲王驾到,把双方喝开了。

蒙夫人 罗密欧呢,他去哪里了?你今天见到他吗?

真高兴,这一场厮杀没他的份。

班伏柳 伯母,太阳神还没从东方的金窗子里

探头张望——还早着呢,早那么一小时,

我心里烦闷,到城西去散步,在那儿,

在一丛榕树底下,我瞧见你的儿子,

这么早就独自在蹓跶了。我向他走去;

他一瞧见我,却躲进了林子的深处。

我拿自己的心境去比他的心,

我只想寻找那让人找不到的地方,

灰溜溜的,就连我独个儿也成了多余,

因此他走他的,我只管走我的,

他巴不得躲开我,我也乐得避开他。

蒙太古 好几个清晨,有人在那边看见他——

长吁短叹,让气息弥漫在晓雾里,

给朝晨的露珠,添上点点的泪珠,

可是不等到那鼓舞众生的太阳

在遥远的东方,为黎明女神撩开了

黑沉沉的床帐,我那儿子,苦着脸,

急忙逃避着光明,溜回到家中,

独自躲进了房内,写什么东西;

他紧闭门窗,把白天的大好阳光

锁在外边,让人工的黑夜归自己。

这样的怪癖,不是什么好兆头——

除非慰劝把他的苦恼赶了走。

班伏柳 好伯父,原因在哪里,你可知道?

蒙太古 不知道啊,他一点口风也不露。

班伏柳 你有没有想办法向他探问过?

蒙太古 我问过,还有许多朋友也问过,

谁知他,心事全埋在他自己的心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紧瞒着的秘密,

你别想从他那儿挖掘出什么来。

像一朵蓓蕾,还没有迎着和风

在阳光底下展现花瓣的娇艳,

先就给丑恶的毛虫蛀空了花心。

知道了他苦恼是为的什么原因,

我们就尽心地替他治疗那病情。

[罗密欧自远处上]

班伏柳 瞧,他来了,请二位暂且先避开;

我去探问他,哪怕他对我不理睬。

蒙太古 很好,留下吧,但愿你能从他的口,

听得了真心话。夫人,我们这就走。

[蒙太古夫妇下]

班伏柳(向低头走来的罗密欧)

早安,好兄弟。

罗密欧(抬头张望)时间还这么早?

班伏柳 刚敲过九点钟。

罗密欧(叹气)好长啊,悲哀中的时间!

那急匆匆离去的是我父亲吧?

班伏柳 是啊。

有什么悲哀拖住了罗密欧的时间呢?

罗密欧 没那个福气呀,有了,时间就变短了。

班伏柳 在热恋吗?

罗密欧 冷!

班伏柳 冷冷的,你的心?

罗密欧 冷冷的是她的心,不理我火热的情。

班伏柳 唉,爱神啊,看他是那么的温柔,

一碰他,却是那么粗暴,那么狠!

罗密欧 唉,爱神啊,一双眼睛给扎没了,

却还是瞧得见直闯进那心灵的途径。

我们哪儿去吃饭?

(发现满地狼藉,还有血迹)

哎哟,又一场格斗!

不必跟我说了,我听到了那一片杀喊声。

“恨”出了力,可“爱”出的力更大呢——[3]

大吵大骂的“爱”啊!好亲热的“恨”啊!

一切的一切,原只是无中生有啊![4]

郑重其事的轻浮呀,严肃的虚荣啊,

井井有条的是杂乱无章的混沌啊,

铅块重的羽毛,一团光明的烟雾,

冰冷的火焰,憔悴病弱的健康,

睁着眼睛的睡觉,黑的就是白的!

爱给我这感觉,可这感觉并没给我爱。——

你听了好笑吗?

班伏柳 不,兄弟,我想哭。

罗密欧 心真好!哭什么呢?

班伏柳 哭你的好心受苦了。

罗密欧 嗳,爱情就这样,没分寸,太专横,

我这一肚子悲哀已把我压坏了,

怎禁得你再来替我添上你的愁!

你对我表示了你的关心,不知道

反叫我这苦恼的人,愁上再加愁!

爱情,是一阵阵叹气凝聚成一团烟,

通了烟,火星在情人的眼星里闪现,

伤了心,汪洋大海增添了相思泪;

此外,爱还能是什么?有理性的疯狂,

让人咽不下的苦味,捞不到的蜜糖,

再见吧,兄弟。

班伏柳 且慢,我陪你一起走。

你要丢下我,那你就不把我当朋友啦。

罗密欧 嘿,我把自己都丢了,在这儿的不是我,

这不是罗密欧,罗密欧在另一个窝。

班伏柳 正正经经跟我说,你爱上了哪一位?

罗密欧 怎么,你要我唉声叹气地告诉你?

班伏柳 唉声叹气?不,正经地告诉我:谁?

罗密欧 要一个病人郑重其事地立遗嘱——

病这么重,还用刺心话去逼他!

正经地跟你说吧,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班伏柳 我看得好准!——料想你是在恋爱。

罗密欧 好一个瞄准手!我爱上了一位美人儿。

班伏柳 目光好,好兄弟,一下就射中了目标。

罗密欧 这一箭你要射空了,爱神的金箭

射不进她的心。像月亮女神般贞静,

她冰清玉洁,把主意拿定了,拿牢了,

全不怕小爱神那张小孩儿玩的弓;

柔情蜜意的话,钻不进她的心,

她不理你火热的目光,盯着她瞧;

让圣徒动心的金银,叩不开她情怀。

论花容月貌,她该是多么地富足,

只可惜她一死,“财宝”跟着进坟墓。[5]

班伏柳 她立下誓:守童贞,终身都不嫁?

罗密欧 发过誓了,这吝惜,造成的损失多大!

她糟蹋自己的美,芳心就这么狠,

砍断了“美”的根,不让“美”传于子孙,

她太美了,太聪明了——美丽得太聪明,

她是有福了,不管我多绝望,多伤心。

她自心发愿:跟爱情断绝来往,

我活着也是死了,尽管还活着把话讲。

班伏柳 听我的话,快别去想她吧,忘了她吧。

罗密欧 那么请教你,怎么样我才能忘得了?

班伏柳 别盯住一个人,打开你的眼界吧——

世上美人儿多的是。

罗密欧 你无非在教我

格外地想到她,只觉得她的美没法比;

那幸福的黑面罩,吻着美人儿的嘴脸,

格外地让人想:这底下的白皙的娇容;

好比有人一下子双目失明了,

永远忘不了他那宝贵的目光。

你指给我看,一位绝色的美人儿,

美得没法比,那娇容无非提醒我:

还有比这无比的美更美的美人儿。

再会吧,要教我忘了她,可白操了心。

班伏柳 做不到这一点,我死了还欠你的情。[6]

[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