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东家(1882年)(1)

两匹可爱的维亚特马[1]驾着一辆半篷四轮弹簧马车急速驶向马克西姆·茹尔金的农舍,沾满尘土的枯草发出簌簌沙沙的声响。车上坐着叶连娜·叶戈罗芙娜·斯特列尔科娃太太和她的管家费利克斯·阿达莫维奇·勒热韦茨基。管家敏捷地从马车上跳下,走近农舍,用食指敲了敲玻璃窗。农舍里亮起了灯火。

“谁呀?”一个老太婆的声音问道,而在窗户里露出了马克西姆的妻子的头。

“老奶奶,你出来一下!”女东家叫了一声。

片刻后马克西姆和妻子走出农舍,站在大门口,默默地向太太鞠躬,而后又向管家鞠躬。

“没想到,”叶连娜·叶戈罗芙娜对老头子说,“这一切算什么呀?”

“什么事,太太?”

“怎么什么事?难道你真不知道?斯捷潘在家吗?”

“不在家。去磨坊了。”

“他这是想干什么?我不理解这个人!他为什么要从我家出走?”

“我们不知道,太太。难道我们会知道?”

“他太不光彩了!他使我没有了马夫!就因为他,费利克斯·阿达莫维奇不得不亲自套马赶车。太荒唐了!你们应该明白,他这简直是在胡闹。难道他嫌钱少?”

“基督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老头儿一面回答,一面斜起眼睛瞧着正在向窗户里偷看的管家,“他不告诉我们,我们又不能钻进他的脑袋瓜里去。他不想干了,那就算了!他自己有主意。想必是他嫌钱少。”

“那个躺在圣像下的长凳上的是谁?”朝窗户里看的费利克斯·阿达莫维奇问道。

“是谢苗,老爷!斯捷潘不在家!”

“他太放肆了!”女东家边吸烟边说,“勒热韦茨基先生,他在我们家领多少工资?”

“每月十卢布。”

“如果他觉得十个卢布少了,我可以给他十五个!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这么做诚实吗?有良心吗?”

“我早就说过,对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客气!”勒热韦茨基说。他清楚地吐出每一个音节,尽量不重读每个词的倒数第二个音节。“您把这些好吃懒做的家伙惯坏了!任何时候也不该一下子把整月的工钱发给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再说您又何必给他加工钱。不加钱,他也会来!是他自己讲好了来上工的!你告诉他,”波兰管家转身对马克西姆说,“他是头猪,就是这样!”

“别说了!”

“你听好,乡巴佬,受了雇佣,就得上班,不可以想不干就不干,死鬼!叫他试试,明天他敢不来!不听话,我就让他知道厉害。就连你们也都会受到惩罚。听见了吗,老太婆?”

“Finissez[2],勒热韦茨基!”

“你们都要受惩罚!你别再到我的办公室来,老狗!跟你们讲客气?!难道你们是人?难道你们懂得好话?只有揍你们一顿,给你们吃一点苦头,你们才会明白!叫他明天来!”

“我告诉他。为啥不告诉呢?可以告诉他……”

“你告诉他,我会给他加工钱,”叶连娜·叶戈罗芙娜说。“我可少不了马车夫。等我找到了人,那时候他要走就让他走。叫他明天一定来!你们告诉他,他这么不礼貌真叫我生气!老奶奶,也请您给他说一声。我希望,明天他会在我身边,不用我打发人来叫他。来,老奶奶,你过来一下!这给你,亲爱的!孩子大了,难管教了吧?你拿着吧,亲爱的!”

女东家从衣袋里取出一个漂亮的烟盒,从烟卷下面抽出一张黄颜色的纸币,把它递给了老太婆。

“如果他不来,”女东家接着说,“那我们就只好吵一架,那可就非常不好了。不过,我希望……你们一定要劝劝他。我们走吧,费利克斯·阿达莫维奇!再见!”

勒热韦茨基跳上马车,拿起缰绳,马车就沿着松软的道路迅速驶去。

“她给了多少?”老头子问道。

“一个卢布。”

“拿过来!”

老头子接过一张一卢布的钞票,用两只手心把它摩挲平,小心地叠好,然后把它藏进口袋。

“斯捷潘,她走了!”老头子走进屋里说。“我对他撒了个谎说你上磨坊去了。她可真吓坏了!……”

马车离远了,看不见了,斯捷潘立刻出现在窗口。他面色死白,全身哆嗦,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举起大拳头朝远处黑黝黝的一座花园威吓了一下。那是地主老爷家的花园。他威吓了五六次,嘟哝了几句,然后就缩进屋里,砰的一声放下了窗框。

女东家离开后半个来钟头,茹尔金一家在厨房里吃晚饭。在灶台附近有一张油污的桌子,桌旁坐着茹尔金和他的妻子,坐在他们对面的是马克西姆的大儿子谢苗。他是一个短期回家休假的兵士。他有一张又红又瘦的脸,一只长长的有麻点的鼻子和两只色眯眯的眼睛。他的相貌像父亲,所不同的只是头发不白头顶不秃,也没有他父亲所特有的茨冈人那样狡黠的眼睛。谢苗身旁坐着马克西姆的第二个儿了斯捷潘。他用拳头支着漂亮的浅褐色的头,什么东西也不吃,直瞅着熏黑了的天花板,一个劲儿地想着什么。斯捷潘的妻子玛丽亚给他们开饭。大伙儿默默地喝完了白菜汤。

“收走!”马克西姆看见白菜汤已经喝完就吩咐说。玛丽亚拿起桌上的空汤钵。可是她未能顺顺当当地把汤钵送上灶台,虽说灶台离得很近。她身子晃了晃,一下子倒在了长凳上,汤钵子从她手中掉落到了膝头上,又滑到了地上。她啜泣起来。

“是不是有人在哭?”马克西姆问道。

玛丽亚哭得更响了。过了一两分钟老太婆站起来,亲自去把稀饭端到桌上。斯捷潘清清喉咙站起来。

“别哭!”他咕哝了一句。

玛丽亚哭个不停。

“别哭!听见没有?”斯捷潘喊道。

“我最不爱听见娘儿们哭嚎!”谢苗大胆地嘟哝起来,搔搔他头发粗硬的后脑壳,“她号啕大哭,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娘儿们总是这个样子。要哭,就到外边去哭!”

“娘儿们的眼泪不过是几滴水!”马克西姆说。“好在眼泪不必花钱买,是白给的。你哭什么呀!哎,别哭了!不会把你的好斯捷潘弄走的!看把你惯的!娇里娇气!过来吃稀饭吧!”

“怎么啦?别哭了!听见没有?哎……贱货!”

斯捷潘抡起手来,一拳打在了玛丽亚躺着的长凳上。亮晶晶的大颗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淌下。他抹去眼泪,在桌旁坐下,吃起稀饭来。玛丽亚站起来,在灶台后面坐下,离大家远一些。她不停抽搭着。大家把稀饭喝完了。

“玛丽亚,把克瓦斯[3]端上来!你得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小娘儿们!可不好意思哭鼻子!”老头儿大声说道。“你又不是小孩子!”

脸色苍白泪痕满面的玛丽亚从灶台后走来。她谁也不看,把一只盛着清凉饮料的水罐子递给了老头子。罐子在全家人手里传递。谢苗接过水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喝了一口就呛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谢苗把头朝后一仰,咧开大嘴痴笑起来。

“女东家来过了?”他斜起眼睛看着斯捷潘问道,“是吗?她说了些什么?哈哈!”

斯捷潘瞧了谢苗一眼,满脸通红。

“她答应给十五个卢布,”老头子说。

“瞧!只消你提出,就是一百卢布她也会给,一定会给的。我敢赌咒。”

谢苗挤挤眼睛伸伸懒腰。

“哎,要是我有这么个娘儿们就好了!”他接着说,“我会吸干这个妖婆!榨干她的油水!榨……”

谢苗耸耸肩膀,拍了斯捷潘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么一回事,我的亲人!你太忸怩了!我们这种人不必害羞!你是个傻瓜,斯捷潘!唉,真是大傻瓜!”

“不用说,他就是个傻瓜!”

啜泣声又传到他们耳中。

“你的娘们儿又在哭鼻子了!她醋劲十足,她怕胳肢[4]!我不喜欢娘儿们的尖声叫唤,就像是刀扎似的让人难受!哎,娘儿们啊,娘儿们啊!为什么上帝要把你们制造出来?为了什么?梅尔西[5]这顿晚餐,诸位尊敬的先生!现在要是有一点酒喝喝该多好啊,那就能够做一场好梦!在你的女东家家里一定有许许多多美酒,你怎么喝也喝不完吧!”

“你呀,谢恩卡[6],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畜生!”

斯捷潘说完,叹口气,抱起车毯,从农舍走进园子。谢苗紧紧地跟着他。

屋外一片宁静。俄罗斯的夏夜平静来临。月亮从远处的山岗后面升起,边缘泛着银光的蓬松浮云迎着月亮游去。整个淡白色的天边泛起悦目的青苍月色。闪闪的星光显得微弱了一些,好像是害怕月亮,收敛起它们微弱的亮光。潮湿的夜气从河面上升起,向四处漫延,抚摸着人的脸颊。在神甫格里戈里的木房内时钟当当当地敲了九下,钟声传遍了整个村庄。小酒店的犹太老板砰砰地关上窗户,把一盏油污的提灯挂到门上,街道上和庭园里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声响……斯捷潘在草地上铺上毯子,在胸前画个十字为自己祝福后就躺下了,把胳膊肘垫在头下。谢苗清了清喉咙,在他脚旁坐下。

“嗯,是啊……”他说。

谢苗沉默了片刻,坐坐舒服点上小烟斗说:

“今天我去看了特罗菲姆……喝了啤酒,一共喝了三瓶。你想抽烟吗,斯焦巴[7]?”

“不想。”

“这烟草挺好。要是现在能喝喝茶就好了!你在女东家那里常喝茶吗?茶叶好吗?一定是上等名茶吧!大约要五个卢布一磅吧!有一种茶叶,买一磅要花上一百个卢布。真的,真有那种茶叶。虽说我没喝过,可是我知道。当初我在城里做店员时见过那种茶叶……有一个太太喝了那种茶。单是那清香味就值多少钱啊!我闻过。明天我们一起去见女东家吗?”

“你让我安静一下!”

“你生什么气?我不过说说话,又没骂街。你不该生气。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去呢,你这个怪人!我不明白!钱挣得多,吃得又好,酒呢,由你尽情地喝……还可以抽她的烟,喝喝好茶……”

谢苗沉默一会儿后又继续说:

“她长得又俊俏。跟老太婆勾搭,那是倒霉的事情,可是跟这一位……那真是福气!”谢苗啐一口唾沫,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娘儿们好比是一团火!一团烈火!脖子真可爱,软乎乎的……”

“可要是昩了良心造孽呢?”斯捷潘忽然翻动身子问谢苗。

“造孽?哪来什么孽?穷苦人干啥都不造孽。”

“穷苦人也得下地狱,如果……再说,难道我是穷苦人?我不是穷苦人。”

“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罪孽?又不是你去找她的。是她自己来勾搭你的嘛!你真是一个稻草人。”

“你是强盗,尽说些强盗话……”

“你真蠢!”谢苗叹气说。“真蠢!有福不会享!没有情感!大概,你钱太多,不要钱……”

“钱,我要,可是别人的钱我不要。”

“你又不是去偷。她自己会给你,她的那只小手会把钱送给你。算了,跟你这种傻瓜没什么可说的!同你说话,就像拿碗豆朝墙上撒一样,白费劲……算是白费唾沫。”

谢苗站起身来,伸伸懒腰。

“你会后悔的。可后悔就晚了!从今以后我不同你往来了。你不是我的弟弟。见鬼去吧!……去张罗你那头蠢母牛吧!……”

“玛丽亚是母牛?”

“是母牛。”

“哼……可你呀,你连给这头母牛做脚掌都不配!你给我走开!”

“本来这件事会对你好,对我们大家也会好。傻瓜!!”

“走开!”

“走开就走开……有人揍你一顿才痛快呢!”

谢苗转过身,慢腾腾地朝农舍走去,嘴里打着唿哨。大约过了五分钟,斯捷潘附近的草窸窸窣窣响起来。斯捷潘抬头一看:玛丽亚正向他走来。玛丽亚走到他跟前,站了一会后就在他身旁躺下。

“斯焦巴,你别去!”她开始小声说话。“别去,亲爱的!她会毁了你!这个该死的女人,她已经有了一个波兰人,还嫌少,还要你。你别去她那儿,我的好斯焦巴!”

“你别管!”

玛丽亚的泪水像小雨一样滴落到斯捷潘的脸上。

“你别把我毁了,斯捷潘!别作孽。你只爱我一个,不要去找别人!上帝让你同我成亲,你就要跟我一块儿过。我孤苦伶仃……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

“真讨厌!啊……恶魔!我已经说过我不去啦!”

“这就好了……你别去,亲爱的!我已经有喜了,好斯焦巴……不久孩子就要出生……你别丢下我们不管,上帝会惩罚你的!公公和谢苗一心想打发你到她家去,你别去……别理睬他们……他们是畜生,不是人。”

“你睡吧!”

“我这就睡,斯焦巴……我睡。”

“玛丽亚!”这是马克西姆的声音。“你在哪儿?快去,婆婆在叫你!”

玛丽亚跳起身来,理理头发朝农舍跑去。马克西姆慢慢地走近斯捷潘。他已经脱去了外衣,穿着内衣的他活像一个死人。月光在他的秃顶上闪亮,照着他两只茨冈人一般的眼睛。

“女东家那边你是明天去?还是后天去?”他问斯捷潘。

斯捷潘不答话。

“如果你去,那就明天去,而且要早一些。也许,那几匹马一直没人刷洗。你可要记住:她已经答应给你十五个卢布。只给十个卢布的话,你就别去。”

“说啥我也不去,”斯捷潘说。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我不想去……”

“究竟是为什么?”

“您自己清楚。”

“哦……你小心一些,斯焦巴,可别叫我这么大岁数还来揍你!”

“您就打吧!”

“可以这么回答爹娘的话吗?你这是在同谁说话?你可要小心!乳臭还没有干,就对父亲无礼。”

“我不去,就是不去!你是信教的,可就是不怕作孽。”

“傻瓜,我正打算让你分家另过!要不要盖新房子?你说,木料找谁要?找斯特列尔契哈[8]要,是不是?钱向谁借?是不是向她借?她既会给你木料,又会给你钞票。她一定会奖赏你的。”

“让她去奖赏别人吧!我不要她的奖赏。”

“我要用鞭子好好揍你一顿。”

“您揍吧!揍吧!”

马克西姆笑一笑伸出胳膊。他手中捏着一根鞭子。

“我真要揍了,斯捷潘!”

斯捷潘转过身去,做出一副好像是别人在妨碍他睡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