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两个巧媳妇(2)

尹芝贞一气，脸也白了，狠狠地拧了她女儿一把：

“把你个笑面老虎害人精，不给你几分颜色，你还想踩着人头上天咧！”

杨万花的火气更大了，举起棒子来，大喊大擂：

“把你个黑心眼子蝎子精，打不死你我不算人！”

就这样，又是一个下午的吵闹。两家一不对了，就是这家出口气那家就犯疑；那家有什么响动，这家也不依。这家刮点风，那家就下雨。人们相处得好了，对着面走，越走越近；闹翻了脸，背着身走，越走越远。天长日久，事上添事，仇上加仇。

三

今年春天，坡底村的群众要组织农业生产合作社，几天工夫，村里就有许多农民报名参加，杨万花和尹芝贞两家呢，却连农业社的边也不挨。

村支部书记高林泰，一想到要动员她们两家入社，也真有点发愁。她两家的事情，他知道得很清楚，而她们那两张嘴呢，就是他浑身都是嘴，也怕说不过她们。但抛下不管吧，她们两家都是刚翻了身的贫农，光景都还不稳当，需要引她们往社会主义的好道上走，她们俩又都有喂猪的本事。国家需要猪，农业社也要增加肥料和发展副业，而她们两个也不能就这么为仇似敌啊！所以，高林泰还是拿定主意，不管有什么困难，也要把她们俩动员进社里来。

高林泰先进了尹芝贞家里。

尹芝贞的屋子分里外两间，里间是不算大的，一张条桌已经占了地下的一半，在条桌上面，挂着一张土地改革时分来的长条字画，在条桌对面，在那小小的窗户上，你会看到一些好看的剪纸：一苗石榴花，一对蛇盘兔。在炕里边靠墙的地方，垒着一长条铺盖，虽然那铺盖都是又薄、又短，而且补了不能算少的补丁，但给你看见的，却是那一块相当漂亮的护单。炕当中，铺了一块很干净的毯子。尹芝贞正坐在那上面，给她小女儿缝衣衫。那衣衫的料子全是旧的，而且不是从一整块布上裁下来的。但是你看吧，经过她那一双灵巧的手，你不会觉得她是用旧料子拼凑起来，你一定以为是她专意选用了这样几块料子，要缝一件特别的花衣衫一样，而那样式，在这坡底村里自然是最时新的。

尹芝贞就是这样一个精巧的女人。她身上时常打扮得干干净净，瘦小的身子上，穿着一身很合身的黑色衣服。头上梳着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髻子。在那光油油黑墨墨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窄长的雪白的脸。在两条细细的眉毛底下，有一对黑溜溜的眼珠。看见她，你会高声地叫喊一声：“多么精明秀气的一个媳妇子啊！”

高林泰一进屋子，就喊了一声：“大嫂子在家吧？”

“在，快来吧。”尹芝贞欢喜地迎接了他，让他坐在炕沿上。从小炕桌里拿出一包香烟，一面让他抽烟，一面仍旧缝她的衣衫。她知道他是来做甚的：这几天，除了动员人们参加农业社，他不会有闲空来串门子。可是，她却要看看这年轻的支部书记怎样开口。

高林泰并没有先提农业社的事，他也摆出一副闲散的样子，看看她手里的衣衫，问道：

“给谁做新衣衫？”

说到做衣衫，她的话是不会少的。

“给我那闺女吧，眼看开春了，连件换季的衣衫也没有。学堂比不得家里，不能叫孩子们受屈。你看，也不怕你笑话，咱这家境有什么办法咧，东拼西凑吧。”

高林泰确实有点惊讶：

“嘿，谁能看出这是东拼西凑，我还以为你要给小莲做一件赶会的花衣衫呐。真手巧啊，在太原城里也要算好手啊！”

她听到别人夸奖，心里笑了。

“咱这粗手笨脚的，将就着能裹住身子，露不出肉来也就算不赖啦。”

高林泰好像找到话头了，他就接着说道：

“大嫂子，咱们这光景还是不算好，要是真正富裕了，能买起崭新的花花布，再加上你这巧手，何至于叫闺女们穿这‘八卦衣’呢？”

“说的是呀，摆下绫罗缎，谁肯披毛毯？可是咱命里穷，底子穷，又有甚么办法呢？”

“办法有的是，就看你办不办。你说命里穷，土地改革以前，你家还不如现在吧？要是以后再组织起来，那光景就该步步高升了。”

“是啊！”

“那么咱们村里呢？大嫂子，你说，眼前该怎么办？”

“组织农业社呀！”

“对，那么你家呢？”

“你猜猜呀，支部书记。”

“我猜想，你这么精明的人，总不能走在后头吧。”

“这回你可猜错了，我们这死顽固，怎么敢和你们到一搭儿呢？”

“怎么不敢，这是大家的好事啊？”

“好是好，就是那么多人到一块儿怕不好办。亲哥热弟的不对了，还要闹分家，咱这号人又多嘴，听不得那些风言滥语，为了我们一两个人，再要闹得全社不安，那图了个甚？”

“这你不用怕，咱们干了几年互助组，有了点经验；有些事情，在小家庭里解不开，大伙倒能办好，人多，说理的人也多。”

“你说的倒好听，说理！咱说理，人家可不说理啊！咱这身子单薄，还是在外头过两天安生日子吧。”

高林泰自然听出她话里指的是谁，他在地下转了两圈，把香烟头一扔，走到炕沿跟前说道：

“咱们揭开笼盖明说，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杨万花到一搭儿？”

尹芝贞稍稍地怔了一下，她放下针线，随后，眼珠子转了一圈，却又反问道：

“人家总入了社了吧？”

“现时还没有，用不了一两天，我想她一定会入社的。”

这句话又使她心平了，她还没有入社，如果自己现在入了社，当然就走到她头前了。可是，她也真的进来呢？这可比不得旁的小事情，要整天地在一搭儿打交道啊！所以，她还是不变老主意：

“咱怎么能不愿意和人家在一搭儿，组织起来就是一家人啦！可是那张嘴，不是我一个人枉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把高人说得低了，把壮人说得瘪了，支书，咱能惹起人家？”

“杨万花那嘴，不能说不厉害，可是也不能把一个人看死！有的二流子入了互助组，还能变成劳动模范，你敢保她入了农业社不能变好？何况杨万花也不是那毒心人。”

“人家当然会变，咱可赶不上人家。”

“你也不是坏人啊！你们两家就这么为仇一辈子？你不想望有一天你们又和气了，而且比以前还要和美？”

“和美？”尹芝贞毫无希望地摇摇头，“根子深了，不用说和美，只要人家不欺侮咱，不暗害咱，叫咱平平稳稳过日子，也就谢天谢地了。”

高林泰又在地下转起来。看样子，她们两家是不容易一下子和解的。那就干脆把支部会上研究好的办法拿出来吧。

“你们两家的事，往后再说，咱们还是说入社的事，我们给你想了个好办法，让你给社里喂猪。”

一提起喂猪，尹芝贞就像犯了病似的：

“快不用提喂猪了，一提起喂猪我还心疼咧！”

“你先不要想那码事，那事情，也不能单怨你两家，你两家谁不想卖两个好价钱？那是旧社会逼成那样，王掌柜又捉弄了你们。可是，以前我们说甚你们也不信，那就不要提它了，咱们还是说入社。咱们办起社，要喂几窝猪，说起喂猪，你是头把手。”高林泰看见她眉目间露出点笑意，就一口气说下去，“你家又有现成的猪圈，原想成立一个喂猪小组，你们两家的猪圈又近，只隔的一堵墙，再加上另外几家，就是挺好的一个喂猪小组。可是你两家不愿意到一搭儿，我们也不勉强。你们可以各自喂一窝猪，社里给你们买来小猪，给你们发糠、发料，你们给社里喂成多少猪，赚上多少劳动日。这样，你们两家谁也不用和谁打交道，你看这办法怎样？”

尹芝贞不言声了，这办法还可以。高林泰刚才说过，论喂猪，她在全村确是一把好手，只要不和杨万花在一搭儿，她又何尝不想再显显自己的本事，给家里多添补一些呢！

高林泰看出她心里有些活动，就追问：

“怎么样，这办法可合了你的心了吧？”

尹芝贞笑道：

“只要支书说出口来，我总不能打了你的脸面。”

“那么你入社了？”

“嗯，你给记上名字吧。”

高林泰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轻快地走出来，又到了杨万花家里。

杨万花家只有一间大屋子。地当中放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一面土地改革时分来的大镜子。在方桌对面，有一盘不算小的锅台，杨万花正站在那里做饭。她的个子比起尹芝贞来，显得高大，而且结实、丰满，但丝毫也不显得粗笨。身上常穿一件红的花衣衫。她的头发是剪短了的，脸是圆圆的，又白又红，两只大大的眼睛，又会使你感到这是一个火喷喷的女人，走到她面前，你会觉得在冬天靠近了火炉，但你又会担心烫着你的手。

当门帘掀起时，杨万花从镜子里就看见高林泰进来了，她连头也不回，笑着说道：

“是支部书记啊，无事不来，猜想你是动员我入社吧？”

高林泰也就直截了当地说：

“猜得对，你盘算好了吧？”

“我早就盘算好啦。”

“盘算好了就好，那就报名吧。”

“报名？我是盘算好了不参加，你就不用再费心啦，明白人不用细说，你想我能和她在一个锅里吃饭！”

“这你可说错了，农业社又不是吃大锅饭。”

“我知道，就不在一个锅里吃饭，还能不到一搭儿开会？”

“这话也有一半错，农业社也不能整天地开会啊！”

“好，就算连会也不开，总要到一搭儿动弹吧！农业社又不能像前几年那互助组，挂个虚名就行。你不用皱你那眉头，这回我可说不错，我娘家村里也办农业社，还是县上去的工作员讲的，女人们也要一块儿下地，甚么劳动最光荣啦，集体主义啦，还要劳动竞赛，看谁劳动得好，就给谁评的分多。你想，那短命鬼蝎子精长了七十二个黑心眼子，我们能在一搭儿动弹？社里的正事你还顾不来，添上我们这台戏，你是想办好农业社，还是想整天地看戏、拉架？”

高林泰进门来还没有说了三句话，她倒来了这么一大套。好像不是支部书记来动员她，而是她要把支部书记说服了似的。高林泰在地下走动了几步，他想只有把她们分开喂猪的办法先说出来，但杨万花却以为她真的说服了他，他要走了，她就笑着说：

“怎么就走啊，不再坐一会了？好吧，你是忙身子，我也不留你，你就死了这份心，去动员别人家去吧。”

高林泰失声笑了起来：

“哈哈，我还没有正经说话，你倒撵我走！”

“我怎么能撵你，我是说，你哪有闲空在石头上雕花？”

“石头上雕出花来才好看啊！你刚才那一套话，也还是说对了一半，农业社要集体上地，可也不一定都到一块地里动弹，还有个分组、分工。往后，还要成立牛奶厂呐。不要单因为你们两家的事情，就连农业社也不参加，以后都走到社会主义社会，你们两家还能留在新民主主义社会？”

“到了那时候再说。”

“现在就走吧，我们给你想了个好营生——喂猪。刚才我已经和尹芝贞说通啦，她也愿意到社里来喂猪。”

“她喂，我不喂。”

“你看，你怎么能比她还落后？”

“这不是落后不落后的事情，要说卖余粮，不要看我粮食不多，政府分配我卖多少，我总不少卖，她家超额五百斤，我还超额一千斤呐！”

“对呀，把这股劲用到入社、喂猪上头，才算是真正的爱国呀！国家需要猪，你知道，城市大了，工厂多了，还有咱们的部队，需要多少猪！咱们农业社也需要肥料，需要发展副业，你有猪圈，又有本事，既支援了国家建设，走了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也就是改善了自己的生活，这么又体面、又有利的事你不干，你要单和她闹别扭！你等等，我还没有说完，至于你们两家子，你不用顾虑，各喂各的，你只向社里领猪、领料，到时候交猪，赚劳动日就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