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佛珠记(1)

话说大清咸丰、同治年间,奄奄一息的清廷,在英法联军火烧了圆明园,被洋人的刺刀逼着签订了不少条约,又让俄国老毛子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地抢走了六十多万平方千米的领土后,终于得到列强的支持,内有两宫皇太后联合恭亲王六爷夺了咸丰皇帝留下的顾命八大臣的权柄,重用曾、胡、左、李诸位大人,付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同治四年,平定了江南的长毛乱匪,曾文正公他老人家,经天纬地之才,培养了晚清最后一批忠诚保国的中流砥柱的大臣。

没过几年,李中堂联合左中堂,在河北、山东一带,又集合重兵,剿灭了捻子,垂垂危矣,病入膏肓的大清国,像被注入了一针猛烈的强心剂,终于在同治年间,又渐渐恢复了国势。

话说这年,正是捻子被剿灭后,第一个新年,朝廷内外欢呼雀跃,可几家欢乐几家愁哦。

原来,曾文正公的湘军,原有十四万人,加上左中堂的楚军、李中堂的淮军,都是由湘军发展而来,自打太平天国的首府江宁被曾九帅围困攻打,朝廷猛然发现,原本一个白面书生出身的汉人曾大人,竟然领有了大概三十多万的虎狼之兵,而且,这些兵马,都是汉人,还都是从湖南、湖北、安徽等地招募的,只知道有曾大人和曾九帅,不大听朝廷的话。

这就引起了满蒙亲贵大臣的极大怀疑和猜忌。

别人尚且不提,就是西宫慈禧老佛爷和恭亲王六爷,满心不安起来。毕竟这天下,还是汉人远远多于满人,而且,众位亲贵内心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从顺治爷大驾入关可就这么想的,除了圣祖康熙爷、世宗雍正爷那时候皇权威严,雄主圣明,敢大力启用汉人。此后,这种猜忌,是清廷的祖制之一。

因此,还没等江宁城攻破,朝廷发了威,立即传旨调来了内外蒙古骑兵。东三省的索伦兵和察哈尔骑兵,由咸丰爷的表哥、有名的猛将、博多勒噶台科尔沁亲王殿下僧格林沁王爷,提雄兵数万,驻扎在河南、山东一带,名义上是防止捻子和残余的长毛北上骚扰京畿,暗地里,却是奉密旨,监视、警戒曾文正公和一众徒弟们的湘、楚、淮军坐大谋反。

曾文正公是什么人?那是培养出了晚清众多果敢人才的第一位宗师,加之幕府里人才济济,早就防着朝廷这一招。江宁城破,大功告成之后,曾文正公立即以重病为名,先解除了弟弟曾九帅的兵权,放他回家养病,再把用得上的兵马,分给了弟子李中堂和左中堂,剩余的兵马,上奏朝廷,解散了,只留了两万余人,作为稳定江南的基础。

朝廷一见,自然大喜过望。封赏加倍,曾文正公,也被封了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

可是,统领兵马的大将们,内心并不赞同,这些人都是两湖的乡亲,想到征战以来的坎坷艰难,觉得老兄弟们生死拼杀,才换来了大清的半壁江山,这一裁湘军,众位都回家养老,心里着实不是个味道。像做个提督、总兵,才是胜利之后朝廷的公道办法。

然而,朝廷很为难哦,战争时期嘛,朝廷的官爵滥发到了极点,湘军里头,光是提督、总兵一级的诰命封号,就多达上千人!别说下头的什么副将、参将了,更是多如牛毛,大清国十八行省,哪有那么些实缺官儿请人家去做呢?

按说一个省才一个提督,沿海地区,多个水路提督,也就才两个。为此朝廷也勉为其难地把湘军大将们安排了一点儿,这就遍布天下南北了,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再安排,就没法子了。

到了同治中期,不少的湘军将领回家的回家,有些捞了不少钱财的大将,主动回去当了乡绅地主,剩下那些没安排官职,又没有捞到多少银子的将领们,还是车载斗量的不老少,有的转投了李中堂、左中堂门下,有的,只能进京,在湖南会馆住下,等待吏部的委任。

这事儿,闹得曾文正公也很心烦,朝廷的心思,他都懂,自己功成名就了,可老兄弟们也不能不管是吧?再说,这些人都是跟着自己拼杀过的汉子,闹不好,在天子脚下,出点事儿就麻烦了。

在直隶总督府里的曾文正公,时不常还得帮助川流不断来这里求告帮忙的湖南老乡和老兄弟,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帮助。

这天,他突然想起一个人,赶紧提笔给闽浙总督左中堂写了一封信。

曾大人想起谁了呢?

这人叫赵大全,不用问,也是湖南人,跟着自己东拼西杀十几年的一条血性汉子,而且,这人还是自己家的佃户。

原来,曾家在当地,也是诗书传家的,也有不少田地。没有发迹时,曾大人那当儿年轻,经常领着佃户下田耕种,赵大全,就是一直默默无闻忠心耿耿的佃户之一,从他老太爷,就跟着曾家讨生活。就像满洲亲贵家的包衣奴才一样。

后来曾家一门贵盛,名满天下,赵大全也跟着享了不少福气,屡立战功,在湖南安徽作战英勇,跟曾九帅相与得非常好。

不过呢,这人有个缺点,大字不识一箩筐,脾气也耿直,虽说作战时英勇无畏,可平时,在湘军里,也得罪了不少人。

遣散湘军时,别人还好说,捞了不少金银财宝,赵大全却一直听从曾文正公的话,很少洗劫良民,没攒下多少钱,尽自在外头风光,家里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还是曾九帅看不下去,花了几千银子,给赵大全买了百十亩地,算是让老兄弟有了点家底。

不过,这个赵大全,一直仕途坎坷。朝廷先是赏赐了忠勇巴图鲁的封号,又给了总兵的职衔,后来因为冲撞了李中堂,被贬为参将,再升了提督衔。可战事结束,光湖南湖北籍贯的总兵、提督就成千上万,加上他不善于巴结逢迎,一直没有职务,也是曾文正公一直想着自己这位佃农老弟,推荐给闽浙总督左中堂那里,想让他做几年现任武官,有点进项。

可这都两三年过去了,人家别人都升官发财,这位赵大全,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曾文正公这封信送出去一个多月,不料左中堂那边,气呼呼来了一封信,把曾文正公吓了一跳。

曾文正公接了左中堂的信一看,左中堂气呼呼地说了一大堆话,言词险峻,好像对赵大全很不满意,说:“这个赵大全不是个东西!你老人家还让我给他找差事?他现在的印把子,比我这闽浙总督的还大!以后,我可不敢用他,请告诉他少提跟我左中堂认识,你自己办的事,事后还来笑话我……”

这可把曾文正公闹傻了!怎么回事?惹了左中堂这顿牢骚!看起来,仿佛赵大全还很不对他脾气?左中堂对自己还不满意了?!

曾大人心里有数,这个左中堂算是自己半友半徒的一个人,跟李中堂、胡大人、刘大人的情分不一样。

本来,世间人都知道,湖南人就有个犟驴子脾气,遇事方刚严肃,宁折不弯,可这位自认为天下奇才的左中堂,更是自负为当世诸葛亮,弄了枚印章——今亮!

自大自负到了极点,一点儿不把人放在眼里头,而自己又是举人出身,内心觉得曾、李等人进士出身的同僚好友,看不大起他。所以,把心里那点儿自卑又放大成更多的自负,端的是睥睨天下了。

还有一点,当年左中堂做师爷时,就敢大骂巡抚属下总兵的个性,现而今起居八座成了封疆大吏,说话办事之间,除了圣旨,其他同僚故友的话,那更是不放在眼里了。

不过,左中堂实在也是当世奇才,湖南老乡,怎么会对赵大全很是不满呢?曾文正公心里纳闷得厉害。

找来朝廷的邸报看了很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不到半月,转过年头,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曾大人,进京朝见两宫皇太后和皇上,提心吊胆地想找人问问。

进了京都,别的大人都借住在贤良寺,而曾大人,却特意住进了在京湖南同乡为他修建的湖南会馆里。这也是曾大人劳苦功高,中流砥柱,哪个乡亲不跟着凑趣。

这晚,进宫回来,又应酬了不少亲贵、大臣和军机,累得心力交瘁的曾大人,坐了椅子上,正用热水泡脚。

一个小婢女,小巧温柔的双手给他搓着。

曾大人倒是问了问左中堂最近保举、参奏的人,可几位吏部堂官,都说没听见消息。

曾大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赵大全一个粗汉子,怎么惹到了左中堂呢?

这时,外头跟班的来报:“赵大人来拜!”

曾大人疑惑:“哪个赵大人?”

跟班的递上帖子,只见大红全帖上,一行大字——门下赵大福拜上爵相曾老大人!

“赵大福?这人不认识啊?”曾大人打开帖子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帖子里面,是官衔——太子少保、忠勇巴图鲁、头品顶戴、提督衔、肃州镇挂印总兵官兼定边左副将军……

没等曾大人反应过来,外头进来一个红顶子大汉,五十出头,红面四方大脸,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穿了身簇新的天青宁绸官服,玄色朝靴,迦南香朝珠,缂丝的一品麒麟补服,相貌堂堂,威风赫赫,进门就跪下磕头。

“门下赵大全,叩见爵相老大人!谢老大人提携之恩!”

“当当当”!就是三个响头。

曾大人一惊,哗啦啦踢翻了洗脚盆,赶忙光着脚过来搀扶:“老兄弟!赶紧起来!这是怎么话说!快起来说话!”

赵大全一看曾大人还光着脚,也不避讳,拿簇新的朝服包了曾大人的脚,吩咐人送来鞋袜,亲自为他穿。

这一闹,惊得满屋的仆人和婢女都睁大了眼珠子,仿佛看见了鬼魅!

文人出身的曾大人,自然拧不过彪形大汉的赵大全,只有长叹一声,由着赵大全蹲在地下,给自己穿了鞋袜。

等赵大全忙活完了,曾大人吩咐仆人们:“上茶果,你们下去!不叫你们别进来!”

众人赶紧忙活完了,悄悄退下。都在窃窃私语:“还是咱们老爷厉害!看看,这一品大员,都得给咱们老爷穿鞋袜!”

屋里,赵大全看人都走了,又一次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曾大人面前:“不是老大人,大全绝没有今天的出息!门下定不辜负老大人的期望,给朝廷好好……”

曾大人紧皱眉头,拉不动赵大全,看看他又不像失心疯的样子,更是疑惑。

“大全,我的老兄弟,你、你这是做什么嘛!先前是老哥我没处理好你的前程,我以为左中堂那里合适,所以推荐你去,你也知道,直隶这边,不能都是咱们湘军的老弟兄,让朝廷看着也不好。你这是……”

赵大全起身擦擦眼泪,指着大红名帖说:“老大人就不要再推脱了,不是您老人家的面子,我赵大全怎么能做了这么个武官?!”

“我的推荐?!”曾大人傻了。

“是啊!大概一个多月前,吏部奉了军机上的意思,让候补的提督们在西华门外等着接见,不多会儿,传旨叫我进去,恭亲王和大学士桂大人就来道贺。门下当时就傻了!这天大的一个福气,砸在我头上,不是您的举荐还能是谁?”

曾大人知道事情有误,便请赵大全坐下,听他慢慢讲述。

原来,自打赵大全去了福建跟了左中堂,并没有受到左中堂的高看,也不知道是两人不对脾气,还是因为赵大全不太识字。反正,左中堂没有给他过好脸色,只让他在总督衙门管点杂事,有时候,竟然让赵大全为他站岗!

去年年末,朝廷说要调补实缺,左中堂派了自己的红人李、张两位总兵,带着礼物来京都,看赵大全没啥事做,就吩咐他,跟着来京,假如没有得到实缺,就去直隶总督府,找曾大人。

这不明摆着要赶人走嘛。

赵大全也是湖南汉子,一咬牙一跺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就走!

就跟着左中堂的两位红人进了京。

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其他人都没选上,就挑上他了!所以,赵大全以为是曾大人的密保举荐。

曾大人喝茶沉吟道“不对,这事不对哦,老兄弟,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一下子成了朝廷大员,我去信给左中堂,他还埋怨了我一顿呢。请看。”

说着把信拿出来,一面读,一面解释给赵大全听。

“再者说,你本名赵大全,怎么又叫赵大福呢?是不是吏部和军机处搞错了?”

赵大全更是匪夷所思,喃喃说:“没错啊,那天叫名字,没有姓赵的,只有我一个,后来听恭王爷说,名单里的赵大福,就是我,我还纳闷呢。”

曾大人思索半天:“是不是李中堂举荐你?”

“那不会!”赵大全决然地说:“爵相请想,那些年我跟李中堂就不对脾气,他夹袋里的人物,是刘将军,连鲍兄弟他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我呢?”

两人左思右想不得要领,还是曾大人做了多年京官,人头特熟,看看才八点多,便命人带了名帖,去请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也不是外人,算是自己半个同年师弟,浙江人士,当年科举的三甲进士,年龄小,官运也不太好,最近才升了户部郎中。但是,跟恭亲王走得熟,文笔很好,才进了小军机,在军机处做章京。

刘章京正在太白楼喝酒,等看到昔日同年,如今早已入阁拜相、中兴元勋曾大人的名帖,高兴得两眼冒光,屁滚尿流,一溜烟儿换了官服,又准备了手本,来了会馆。

进门就要下跪,被曾大人拦住了,又介绍了赵大全,刘章京更是欣喜不已,递了手本,连坐都不敢,还是曾大人把他死摁在椅子上。

两人先叙了当年翰林院的岁月,曾大人感叹地点头称赞道:“也是老弟大才,不然,像我一样,虽说是名满天下,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

“爵相大人谦虚了!您是咱们大清国的中流砥柱。”刘章京乐得满脸开花,“当年一榜同年里,就是老大人洪福齐天,官运亨通,受先帝和当今两位圣上的特达之恩,像我们,在京城里混了半辈子,哎,才是个郎中……”言下大有感慨。

“不是这一说,老弟不是也跟六爷交好,又进了军机?时来运转嘛。咱们是亲切的同年兄弟,以后还多有仰仗的地方,这不,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拜托老年弟,别人还真不成!”

“哦?老哥有事请说,些许小事,老弟能帮上忙,一定不敢推辞!”说着一揖。

“是这么回事。”曾大人一指赵大全,就把赵大全升官的事细细说了,请刘章京指点一二。

刘章京也是疑惑:“爵相老大人,这事可透着玄乎,既然不是几位中堂密保举荐,旨意上也没说为啥,这……按说,凡是各省疆臣的密奏和密保,两宫御览后,都得发下来,由六爷看完了,再密封记档,我来了这半年多,实在没听说过这位将军是谁密保的。再说,即便是密保,六爷在军机处,言语中也会透露,不然,没法开单子恭呈御览不是?”

“来啊!”曾大人叫来管家,管家早就捧着一个红漆木盘,上面一个信封。

“这是一点儿冰敬,是老哥我的俸禄银子,不说是送给你的,是咱们师兄弟的感情之资,请多多帮忙问问,这几天老哥我就要回天津了,此事,还得托付老弟操心。”

刘章京虚情假意推脱一会儿,就收下了:“爵相大人,赵将军,放心,我跟内奏事处的几位公公挺熟,明儿我就去打听,一定问清楚!”

送走了刘章京,曾大人笑了,对赵大全说:“老弟,一千两银子买个消息,值得,以后,少不得要多多联络此人呢!我说左中堂气愤不已,原来你的印把子,真的比他的印把子大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