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该是父子相见的情形,他们本该拥抱本该哭泣,本该有再也不会抛下你的许诺,可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充满敌意的对视,如猛兽们的重逢。
教廷来客
星历1876年,世界的北方,克里特岛。
深夜,小教堂,乌黑的屋顶下摆满了白色小床,每张床上都睡着一个眼帘低垂的男孩。
夜雨纷繁,空气闷湿,黄铜吊扇缓缓地旋转。
这是一座由教廷出资创办的小学校,名叫诺丁山初等学校,学校围绕一间小教堂建造,教师也由牧师和修女兼任。学校规定孩子们都得住校,校舍不够,就把男生宿舍搬进了小教堂。
今晚负责巡夜的是莉诺雅,年方二十岁的年轻修女,教美术和音乐。莉诺雅生得很漂亮,皮肤像最上等的白瓷那样莹润,嘴唇天生就是亮眼的樱色,别说年轻的男老师们会借故亲近她,连小男生也围着她的裙角转圈。曾有过刚入学的小男孩,什么都不懂,就认真地跟莉诺雅说我的理想是长大之后娶老师。
黑暗中一片静谧,雨打玻璃窗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白天刚刚进行了体能测试,全校学生围绕着克里特城跑了一圈,所以孩子们一沾枕头就睡熟了。
在角落里的那张小床前,莉诺雅略略停了一步,前前后后地看了几眼,确定其他男孩都睡着了,这才俯下身来小声说:“翡冷翠那边有好消息来哦,小西泽尔很快能去翡冷翠读书啦!”
这一刻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是长姐或者母亲。
男孩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是罕见的深紫色,映着莉诺雅的影子。
“谢谢嬷嬷。”男孩的声音很低。
“你的运气很好呢,今年新教皇当选,为了庆祝,翡冷翠的学校都会增加招生的名额。”莉诺雅以指封唇,意思是这是他们间的秘密,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教皇?”男孩好奇地问。
“翡冷翠教皇,弥赛亚圣教的首席教士,他是这个国家的最高主宰,是代替神管理世界的人,你去翡冷翠就能见到他啦。”莉诺雅说。
“教皇”对莉诺雅来说也只是个概念,她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小修女,没有“面圣”的资格。单凭想象的话,教皇应该是位恩威并重的老者,手握黄金的十字权杖,一身圣洁的白袍。
教皇国是西方各国的领袖,它定都翡冷翠,幅员辽阔。克里特岛也是教皇国的属地,只是太过偏远,是世界遗忘的角落,大概连教皇都不清楚这座小岛也在他的管辖之下。
至于圣城翡冷翠,莉诺雅也没去过。据说那是不可思议的地方,由机械的力量构建和守护,比克里特先进了一千年,辉煌得像是天国。
克里特岛上只有初等学校,也就是小学,想继续进修就只能去翡冷翠。为了帮助这个落后的地区,翡冷翠的教会学院每年都会抽出几个名额,专门授予来自克里特岛的学生,但名额并不多,而且都被岛上有地位的家族垄断了。
多数学生对于去翡冷翠进修并不热衷,人人都知道翡冷翠不是好混的地方,那里满街都是豪门贵族,你若没有背景,会像泥土那样被碾来碾去。
“你若爱一个人,便送他去翡冷翠,因为那是天堂;你若恨一个人,便也送他去翡冷翠,因为那里是地狱。”某个诗人这么写过。
莉诺雅在男孩脸颊上轻轻一吻,小声说晚安,然后退出了小教堂。
风雨声中,孩子们拢着白色的棉被,沉沉地安睡,唯独角落里的那个男孩例外,他睁着眼睛,瞳孔如清澈的湖泊,倒映着缓缓旋转的吊扇,像是湖泊深处有漩涡渐渐成形。
“紫瞳的诅咒,终于也应验在了博尔吉亚家么?”
“只是个孩子而已,紫瞳居然会出现在这样的小孩子身上?”
“命运可能选中任何人,因果从怀胎的那一日已经种下了!”
“怎么办?杀了他?杀了他能终结紫瞳的诅咒么?”
“算了,赶他走!和他卑贱的母亲一起,永世不得回来!”
巨大的声音在他小小的脑袋里回响,像是暴雷。他把脸埋进被子里,身体蜷缩成团。
眼前忽然漆黑一片,一只枕头蒙在了男孩的脸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拼命地挣扎,但无济于事,七八只手按着枕头,还有人按住了他的胳膊和双腿。
雨一直下,缺氧的男孩在挣扎,痛苦得像是条被挂在鱼钩上的鱼。
莉诺雅拎着蜡烛灯,一路去往老师休息室,满心都是那男孩的事。
男孩名叫西泽尔,不是本地人,是从大陆上迁来的,刚来的那年他才四岁。一同迁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
一家三口长期租住在岛上最好的旅馆里,那旅馆的租金不菲,这家人应该是颇有点钱。
他们的到来一时间成了岛上的热门话题。太少有人从大陆上迁来这个偏远的小岛了,何况还是带着两个孩子的漂亮夫人。
六岁那年,西泽尔来诺丁山初等学校申请就读。莉诺雅接待了他,令莉诺雅惊讶的是这男孩居然没有人陪同,他坐在桌子对面,穿着略显宽大的花格小礼服,扎着深蓝色的领结。那领结跟他的小脸差不多大。
“家长怎么没陪你来呢?”莉诺雅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我自己来的,不可以么?”西泽尔往后缩了缩。
“可以啊,通过考试就没问题。”莉诺雅收回了手。
男孩温顺有礼,但给她的第一印象却像是一只还未长成的小野兽,随时警惕着周围的变化。轻易地触摸一只小野兽的脑袋是对他的不尊重,谁知道他将来会长成什么东西呢?
莉诺雅认认真真地跟这位小绅士握手,像对待大人那样对待他。
西泽尔顺利地通过了入学考试,拿到了学籍。他学得很努力,成绩也相当优秀,但不那么讨人喜欢。
老师们觉得这孩子跟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从他的行为举止看,应该是长在豪门贵胄之家,从小过着有仆人伺候的生活。在这个地处偏远的海岛上,大家都活得自得其乐,忽然混进一个还没长成的贵公子,大家都有点不自在。
学生们则断言西泽尔是个野种,从骨子里瞧不起他。
这家子刚搬来的时候,岛上的人就对他们充满了好奇。这世上哪个家庭不是靠男人撑起来的呢?可这个家庭竟然没有男人!
议论了很久之后,大家断定西泽尔的母亲是某位贵族老爷的情妇,被人玩腻之后踢出了家门。去过大城市的人说,这是贵族老爷们抛弃女人的常见路数,给一笔不菲的生活费,送他们去偏远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要是被那老爷的正妻找到,没准还会雇杀手来结果他们呢。
唯有莉诺雅对西泽尔很温柔,因为她总是记得西泽尔第一次来学校的时候形单影只的样子。
西泽尔的睡眠很浅,甚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个人望着屋顶发呆,但只要有人靠近他就会闭上眼睛装睡。但眼球会在眼皮下紧张地动来动去,这个小细节出卖了他。
莉诺雅就带他去老师休息室睡,老师休息室的床很狭小,只够睡一个人,莉诺雅让西泽尔睡床,自己睡在一张帆布躺椅上。
即使这样西泽尔还是睡不着,经常是莉诺雅一觉醒来,发现西泽尔默默地望着窗外发呆。
莉诺雅问他有什么心事,西泽尔沉默了片刻说:“如果我告诉嬷嬷,嬷嬷能保证不告诉别的孩子么?”
莉诺雅伸出小指头说:“我保证,我们拉钩,我和西泽尔是好朋友,好朋友不泄露彼此的秘密!”
西泽尔郑重其事地跟莉诺雅拉钩,然后说:“我妈妈是个傻子。”
也许是为了不让莉诺雅太难过,他这么说的时候带着一点点笑容,像是大人说起自己最难过的事情时会用笑容遮掩那样。
后来西泽尔找了个机会,带着莉诺雅去见自己的母亲。不是正式的家访,而是躲在路边等她的马车经过。
马车停在岛上唯一的医院门前,那个闺名琳琅的东方女人被女仆搀扶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漆黑的长发,白瓷般的肌肤,黛色眉宇,樱色嘴唇,她美得让人遗忘了时间。
莉诺雅也是美人,可在那个女人的面前就显得平凡了,那女人的美是极盛时的樱如雪,沉甸甸地压在枝头,随时都会坠落。
但那夫人眼神空洞,像是雪后的荒原。她拉着女仆的裙摆行走,像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依恋着母亲。
满街都是围观她的浪荡子,人们不断地尖叫和吹口哨,有人大喊说:“琳琅夫人你生的是缺男人的病!不用上医院,嫁给我病就好了!我给你治病!”
西泽尔站在街角的阴影里,拉着莉诺雅的手,遥望自己风华绝代的母亲和那些追逐他母亲的浪荡子,看起来既不愤怒也不悲伤。
但这个七岁男孩的声音坚硬如铁石,他说:“嬷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上学么?因为只有上学我才能去翡冷翠,只有去翡冷翠才能治好我妈妈的病。”
莉诺雅轻轻地点点头,说:“好,老师帮你想办法。”
这话并不是随口说说,虽然她只是个穷修女小老师,可在某些事上还是有能量的。
每年的固定名额西泽尔是指望不上的,必须想办法争取额外的名额。莉诺雅留意着各种各样的机会。很快她就了解到,每年翡冷翠都会举办一个画展,参展的都是学童作品,评奖者则是翡冷翠的实权人物,红衣主教们。西泽尔若能胜出,就有机会得到某位红衣主教的推荐信,那可是去翡冷翠读书的强有力的敲门砖。
西泽尔不会画画,但这难不倒莉诺雅,她自己就是美术和音乐老师。在一张白纸上,她用极淡的炭笔勾勒出学校的小教堂来,构图简单而别致。
某个深夜,她悄悄把西泽尔唤醒,带他来到老师休息室。小桌上摊开各色颜料和画笔,西泽尔就照着莉诺雅的指点给那张画上色,炭笔很淡,水彩盖上去就看不出来了。
成品很让人惊喜,主体是诺丁山初等学校的小教堂,日出前,海浪在远处起伏,男孩独自把旗帜升到钟楼的旗杆上,风把旗帜展开,弥赛亚圣教的十字圣徽浮现。
莉诺雅把画寄往翡冷翠参展。作为这幅画的推荐者,她以老师的身份讲了一个故事,说这是一个很虔诚的男孩,每天早晨都第一个醒来,在日出之前把弥赛亚圣教的旗帜高高地升起在克里特岛上,让神的光辉普照全岛。这幅画就是那个男孩画他自己升旗时的情景,画技虽然不很成熟,但细看这幅画不难看出其中对神虔敬的心灵。
这个故事是用来讨好那些大人物的,只要他们中的某人心中一动,愿意给西泽尔写一封推荐信,那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一封推荐信,对大人物来说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却能改变小岛男孩的一生。
今天翡冷翠那边传回了好消息,红衣主教们对那幅画大加褒奖,甚至表示要将它呈给新任的教皇看看。
这就是莉诺雅能为那个男孩做的一切了,翡冷翠很遥远,在那里坚持下来也很不容易,但西泽尔一定能做到吧?他那么想去翡冷翠,莉诺雅就帮他实现心愿。
这个世界虽然广大,但天上地下,也只有那座城市配得上这个小小的野兽般的男孩,莉诺雅固执地这么觉得。
推开教师休息室的门,莉诺雅忽然愣住了。
桌上的蜡烛原本是熄灭的,现在被人点燃了,岩石般坚硬的身影坐在烛光中,抽着纸烟。
那是个中年男人,戴着一副染色眼镜,乱发如钢针。他穿着一身漆黑的长风衣,黑得就像窗外的夜色,但领口的圣徽夺人眼目。
教廷的官员都会佩戴圣徽,随着级别的递增,圣徽的材质也会提升,莉诺雅有幸接待过一位佩戴铜制圣徽的高级官员,他驾临克里特岛的时候,眉间眼角的傲气简直就像是一位君主。
而这个线条粗犷的男人,头发凌乱,浑身透着呛人的烟草味,简直像个不法之徒,他的圣徽却是黄金的——黄金的蔷薇花枝缠绕着十字架,锋利的荆棘仿佛四射的光。
莉诺雅忽然感觉到了夜风的冷,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那男人没说一句话也没做一个动作,她却觉得自己是被猛狮利爪摁住的羔羊,别说反抗了,连挣扎都是徒劳的。
难道说自己帮西泽尔作弊的事情被教廷觉察了,教廷从大陆上派来了稽查官员?
“你好,莉诺雅嬷嬷,不必惊慌。”男人摁灭了烟卷,“我这次来,只是作为学生家长。”
莉诺雅骑士团
这时西泽尔正在窒息的边缘挣扎,有些孩子负责捂住他口鼻,有些孩子负责按住他的手脚,还有人拿床单把窗户都挡上了。
这样一来教堂的前厅就变成了他们无法无天的领地,他们在这里做了什么,老师和神都不会知道。
也有些孩子没参与这件事,但他们也都坐了起来,抱着被子,静静地旁观。
西泽尔的挣扎越来越弱,皮肤因为缺氧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为首的高胖男孩这才使了个眼色,示意兄弟们放开这小子。
他们刚一松开手,西泽尔就像放箭的弓那样反弹起来,剧烈地咳嗽和呕吐,把床弄得一塌糊涂。
没等他吐完,高胖男孩就抓着他的睡衣领子,像拎只小鸡似的把他拎了起来:“嗨!野种!我们得好好聊聊了!”
西泽尔认出了那些人,他们是这间学校里最威风的“头面人物”,管自己的组织叫“莉诺雅骑士团”。这是个立志守护莉诺雅的组织,但莉诺雅自己并不知道。
自称“骑士”的都是高年级男生。青春期的男孩很多都会仰慕比自己大的女性,这帮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小子都是莉诺雅的崇拜者,都想要独占莉诺雅的宠爱。
他们曾经试过用拳头来决出胜负,但没能成功,于是便集结起来,成立了骑士团,猛揍其他仰慕莉诺雅的小子。
总之,这是个行动逻辑和组织纲领都很混乱的组织,但拳头确实是很硬。
抓着西泽尔的高胖男孩就是骑士团的团长,贝拉蒙少爷。他的父亲是岛上的行政次长,在这偏远的地方,算是威风凛凛的大人物了,贝拉蒙少爷自然也是学校里的豪强。
“你最近的表现差劲极了,让我们大家都很不爽,明白吗?”贝拉蒙少爷脸上的横肉抽动起来,“你可真会卖乖啊!还挖空心思在莉诺雅老师的面前卖!这种事情我们骑士团可是不会允许的哦!”
西泽尔用袖子擦去嘴边的呕吐物,默默地看着贝拉蒙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