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葵花白发抄(6)

她微微下蹲,如箭矢般射出,直剑划出凄厉的弧线,那双华丽矫健的长腿赤裸着,飞奔起来有种令人窒息的美。她身边那些拔刀的人也一齐扑上,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苏晋安站住不动,弧刀撩起,刀和剑之间擦出明亮的火花,两个人都是双手握住武器,倾尽全力往前压,涂满白粉的女人脸和冷漠的男人脸相距不过几寸,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身边,七所的缇卫和女人的同党也对上了,上百人挥舞兵器砍杀,浓腥的血花盛开在黑暗里。

守望人依然在鼓掌,在露华大街尽头看不见的黑暗里,掌声一下下计数着时间。

埋伏在后面的一所缇卫们终于穿过了人群,几个刺客藏在人群里,杀伤了几名缇卫,但是很快就被乱刀砍死了。

守望人的掌声忽然停止,同一瞬间,杀手们放弃了和缇卫的厮杀,飞奔着向守望人的方向撤退。领头的女人燕子般在空中翻身,掠到了苏晋安的背后,苏晋安的弧刀在背后一架,格住了她几乎必杀的一记偷袭。

“本堂已经记住了你的名字,苏卫长,你活不了太久。”女人用至平淡的声音,说出了这句阴寒的诅咒。

随后,她和同党一起全速撤向露华大街的东侧。

范雨时踩着车轼下到地面上,双手袖在背后,看着刺客们逃离的背影。

“范大人可安好?”苏晋安行礼。

范雨时不答,前行一步,慢慢地从袖中伸出手来,蹲下身。那只惨白如霜的手在地面上轻轻一拍,溅起细碎的冰花。

易小冉一愣,随即看见整条露华大街的地面反射月光,明亮得刺眼,轻微细琐的声音从街面石板的缝隙中传出来。那是冰层,正从地面上生长出来!它很快就追上了撤退中的刺客,光滑如镜的地面根本站不住,刺客们倒下了几个,立刻绊倒了同伴们。

“留下那个女人,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刺客。”范雨时一挥手。

缇卫们动作整齐,从腰间抽出布带捆在鞋子上,踩着冰面杀了上去。短刀对准刺客们喉咙和胸腹的要害毫不迟疑地刺下,刺客们站不稳,只能在地下滚动着躲闪,用刀横扫缇卫的腿,哀嚎声听得人心里发毛。易小冉站着不敢动,只是哆嗦,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刀起刀落,血涌起就像是漆黑的喷泉,泼洒在冰面上升起腾腾白雾。

“这就是杀人场。”苏晋安淡淡地说,“是不是现在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

易小冉紧紧咬着唇,不回答。

“这蒙面的孩子是?”一卫长范雨时扭头扫了一眼易小冉。

“是将协助我们扫平天罗的有志之士。”苏晋安回答。

“继续做吧晋安,多亏有你。”范雨时微微点头,转身离去,随手一指副车,“一切完成后把那个人安全送回鸿胪寺,不要惊吓到他。”

易小冉和苏晋安往那边看去,副车的车帘掀开了一线,露出一张肥白却惨淡的脸,上唇的小胡子因为恐惧不住颤抖。易小冉没见过那人,苏晋安却有印象,他曾在很远的距离上看见这位朝廷大员在鸿胪寺护卫武官们的围绕下入朝,气势直逼三公。苏晋安整整衣衫,来到副车边行礼。大鸿胪卿惊得走下车来,恭恭敬敬地还礼。

“有劳范教长和苏卫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大鸿胪卿的客气有点出人意料。

“保护天启城的平安和朝中要员的安全,是我们缇卫的责任。”苏晋安淡淡地回答。他是官场里的人,并非不想在高官面前留下好印象,可他也不愿意露出谄媚的颜色。

不远处传来了原子澈的咆哮,苏晋安和易小冉扭头看去,那个女刺客忽然从冰面上跃了起来。原子澈举刀过顶,封住了她的一记劈砍,而那个女人居然借着武器格挡时候一弹的力量,翻身越过了原子澈的头顶,稳稳地落在冰面上。她那双赤裸的脚上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牛皮带子,皮带上大约带着铁刺一类的东西,帮助她牢牢地站在冰面上。

“保护大人!”原子澈大吼。

他觉察了女刺客的用意,人手全部集中在小街的另一侧,这边只有苏晋安、易小冉和大鸿胪卿三个人,女刺客和大鸿胪卿之间再没有任何障碍。女刺客其实早就可以从冰上起身,但她没有,她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女刺客嘶声吼叫,猛地蹬踏冰面,溅起大片的冰屑,裙裾飞扬。她急速逼近大鸿胪卿,苏晋安脸色微变,一手把易小冉推向一边,一手拔刀。

“守在大鸿胪卿身边!”苏晋安对易小冉下令。

易小冉不由自主了服从了他的命令,死死攥着短刀靠近大鸿胪卿,此刻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只能扶着副车瑟瑟发抖。苏晋安沉重地喘息几声,拖步向前,女刺客和他之间只剩下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原子澈他们已经放弃了杀戮回来救援,但是他们在冰面上一样跑不快,他们已经帮不上苏晋安了。能保护大鸿胪卿和苏晋安自己的,只剩下他手里这柄弧刀。

苏晋安的喘息声越发地大,像是铁匠炉上破旧的风箱被全力拉动,易小冉几乎怀疑他的肺要裂开了。与此同时,苏晋安仿佛不胜重负,手里那柄刀都举不起来了,刀尖无力地拖在地下,步履艰难。

只有正面对着他的女刺客能看见苏晋安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眯起,之后竟然阖上了。

苏晋安完成了呼吸,睁开眼睛。他睁眼的瞬间就像是铁刀在阳光下猛地被抽了出来,狰狞的光直刺人眼。女刺客藏剑在腋下,苏晋安看不见她的剑锋,无法判断她出手的角度,这会是绝杀的一剑。苏晋安猛地踏上一步……就是这一步他在冰上一滑,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扑倒,平贴在冰面上对着女刺客滑去。

易小冉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

女刺客的腋下闪过一道弧光,她和苏晋安擦过,铁剑对准苏晋安的后心刺下。那一瞬极快,人眼难以分辨,易小冉只看见人影一晃,女刺客以铁剑插地,半跪在苏晋安背后。苏晋安慢慢地爬了起来,他的脚下是一滩粘稠的血,血里有两条……小腿!

易小冉这才醒悟到那个女刺客并非半跪,她那双妩媚而矫健的长腿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齐膝断掉了。她很快支持不住,坐倒在冰面上,裙下汩汩的鲜血流淌,没人能想像一个女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苏晋安佝偻着背,低声喘息,他和女刺客无声地对视。

“很好。”这是女刺客最后一句话,她举起铁剑直刺自己的喉咙。

苏晋安没有时间阻止她,剑洞穿咽喉,血涌向天空,仿佛开在地狱里的、绝丽的花。

苏晋安擦拭着佩刀,缓步走向易小冉,他的背后,原子澈他们又转身回去解决那些试图趁机逃走的刺客,易小冉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影闪动,让他想到地狱里的妖魔们撕扯着人的灵魂争相吞噬。哀嚎声渐渐低落下去,毫无疑问地,缇卫取得了这一晚战斗的胜利。

苏晋安和易小冉并肩而立:“可惜没能按照范大人的要求留住那个女刺客,这些人中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好手,其他人都是雇来的,一些可怜又无谓的人,想赚钱,又想摊上勤王的好名声,都在这里送掉了命。”

易小冉看着那个女刺客的尸体出神。

“小冉,你心中的帝都是怎样的?”苏晋安问。

“帝都?”易小冉想了想,“楼阁连云,公卿云集;九州主宰,天下所望。”

“可如今的帝都不是那样了,每当夜深人静,刺客们就出来活动,他们以勤王之名刺杀大臣,在他们的尸体上留下字条,说某某某效忠辰月,祸国乱政,义党诛杀以儆效尤。早晨醒来,人们走出家门,也许就看见门前路上大滩大滩的血。”苏晋安说,“这里不再是什么九州主宰天下所望,这里是恐惧之都,惊悚之城,阳光退去的时候,大街小巷里游荡着新死的鬼魂。”

“你想说什么?”易小冉问。

苏晋安转身,以刀柄指着远处的黑暗:“只隔一个坊,那里有座大屋叫做太清宫,坐在那座宫殿里掌管世界的人,我们叫他皇帝。其实皇帝是谁,推行什么样的政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听从,奉他为皇帝。如果这世上人心变动,谁也不信皇帝,就会互相攻杀,一盘散沙,会死很多很多人。而有了皇帝,就有法律,能让所有人都记住什么是他们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才能有安居乐业的平安时代。”

“即使皇帝做错了,我们也得原谅他?即使他被奸佞迷惑住了,我们也不能怀疑?”易小冉这么说着,意识到自己在顽抗。

“没人能不让你怀疑,可是你现在回头看看你背后的血,看看是不是已经漫到了你脚下。”

易小冉回头,黎明前的黑暗里,浓腥的鲜血正在冰面上缓缓地流淌,向他逼近。远处的尸骸交叠着,裂开的胸口里露出惨白的肋骨,这场面让他有种恶心得要吐的感觉。

“那边也有座大屋,叫做天墟。天墟里住着另外一个人,也在掌管世界,也可以叫做皇帝,黑暗里的皇帝,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苏晋安又指向另一个方向。

“古伦俄。”易小冉说。

“是,但是你不了解他,这个世上没有人了解他,我也一样。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真实的辰月教宗古伦俄,和市井里的传闻不同。他很沉默,永远都只是孤单地坐在祭殿深处,像是在想什么。只有一个孩子侍奉他起居。他没有妻子,没有子女,也没有朋友;不爱音乐,不爱美食,不接近女人,还是个盲人。有时候我也很诧异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但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肯定不是因为对王权有着什么样的贪欲而踏入帝都的。也许他是个祸国的妖孽,也许他想拯救这个堕落的时代。至少对我而言,”苏晋安轻轻地叹了一口,“他比天罗更可信些。”

“我不信辰月,也不信天罗。我是八松易家的后人,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易小冉摇头。

“那么作为旁观者,你觉得天罗能够战胜辰月么?你刚才看见的,是缇卫一卫长,也是辰月阴教长范雨时。你看见了他的力量,据说阳教长雷枯火的力量还在他之上,辰月教徒在秘术上可以逼近他们的人也不少。无论义党高喊什么口号,他们永远只是些见不得光的鼹鼠,他们在妓院里聚集讨论勤王大业,趁着天黑杀人。可他们至今没有找出任何办法来堂堂正正地迎击辰月,是不是?”

易小冉想起那个被冰棱碎片击中的刺客,身上一阵阵发凉,觉得那些霜毛正从他骨髓里慢慢往外生长。

“有些人只是要抗拒,抗拒辰月,抗拒皇帝,抗拒自己的权力被夺走,但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取得胜利,他们的敌人太强大,他们只是在顽抗。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抗争,死的人越多,积累的仇恨就越深,仇恨驱使人去做疯狂的事。唐国百里氏的主人百里恬和天罗山堂过从甚密,你以前能想象一个高贵的世家子弟屈尊去求助刺客的力量么?这场斗争将继续下去,所谓的义党把越来越多的人命送到我们的刀口上来,损耗掉,再送一批新的人来。我们每杀死一批就要重新磨刀,我们的刀锋也损伤得厉害,我们的同伴也有倒下的。”苏晋安顿了顿,“你上过战场么?”

易小冉摇摇头。

“我上过,在成为缇卫前,我原本是个军人。”苏晋安轻声说,“上过战场的人,对这天下的看法会改变的。我曾亲眼看着两军交战,双方一波一波地投入生力军,那些年轻人就在锋线上砍杀,拿自己的命往前推,后面的人冲上来,踩着前面人的尸体,血积在洼地里,能漫到小腿。死几百个人,才能勉强把战线往前推几十步,但是下一刻,敌人又会投入几百人进来,再把战线推回来。那时候用来战斗的根本不是刀剑,是人的血肉,那条对峙的锋线就像妖魔的嘴,把一个个年轻人生吞活剥。”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帝都现在是不是就像一张妖魔的嘴?”

易小冉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信任何人,就相信你自己吧。用你自己的判断……”苏晋安缓缓地问,“要拯救万民于水火,是不是该终结这乱世?谁能终结乱世?是那些持刀在黑暗里杀人的天罗?还是我们这些缇卫?”

“大人?”苏晋安猛地一惊。

易小冉也大惊。他们两个都疏忽了,这时候忽然惊觉大鸿胪卿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两人急忙转身,看见了大鸿胪卿胖大的身体就在他们背后不远处,正倒着往后走,距离他们越来越远。易小冉举高火把,照亮了大鸿胪卿的脸,那张肥白的脸上所有肉都在颤抖,眼泪哗哗地往外涌出,眼睛里透出绝望的死灰色。大鸿胪卿的背后,火把找不到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他手中一条手指粗的锁链连着一柄带钩的利器,准确地勾在大鸿胪卿的喉管上。他每收回一寸锁链,大鸿胪卿就要回退一寸,否则那枚钩子的刃口就会割断大鸿胪卿的喉管。

易小冉猛地伸手去抓刀柄,却被苏晋安一掌打开了手。

苏晋安把佩刀扔在地上,“放了大鸿胪卿,我们可以谈条件。”

没有人回答,大鸿胪卿仍在一步步地后退,尽管他知道越是后退距离死亡就越近,但他不能停下。他的鼻涕眼泪糊满了脸,考究的裤子被尿水湿透了,整个人随时会瘫倒在地,可他甚至不能呼救,那枚钩子的利刃已经深入他的皮肤,血流下来湿透了前襟。

大鸿胪卿终于退到了那个黑影正前方,黑影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压着他跪在地上。

“本堂可以谈条件,刺客从不。”黑影低声说。

那枚带钩的利器旋转着脱离了大鸿胪卿的脖子,随之脱离的是大鸿胪卿的头颅,血在黑暗里呼啦啦地冲起,无头的身躯缓缓倒下,刺客抓着头颅转身扑入黑暗。苏晋安抓过易小冉手里的火把猛地投掷出去,火把即将击中那名刺客的后背时,被他返身挥刀,把火把劈作了两段。火光熄灭前的瞬间,易小冉看见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在黑暗里一闪而逝。

“白发鬼!”易小冉喘不过气来。

露华大街另一头的黑暗里,有人轻笑着鼓了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