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 罗志田
- 3218字
- 2020-08-29 03:43:31
第一章 引言:胡适的梦想与尝试
1919年6月的北京,五十二岁的国学大师章太炎在少年中国学会演说。太炎以长者的立场,针对青少年的弱点做了几点告诫。二十八岁的归国留学生胡适接着登台演讲。他一开始就宣布,太炎先生所说“都是消极的忠告,我现在且从积极的方面提出几个观念”。话虽然婉转,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是明显的。更具象征意义的是,胡适在讲完他的积极观念后,用英文念了一句荷马的诗:“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现在我们回来了,你们请看,便不同了)。
上面这句话,胡适早几年在自己的日记中译为“如今我们已回来,你们请看分晓罢”(后来他心态渐趋平和,乃将此语更浅白也更谦和地翻译为“现在我们回来了,你们请看,便不同了”)。他认为此语“可作吾辈留学生之先锋旗”。如今在这个场合念出来,既是对听众讲,恐怕也是说给太炎先生听的。而且他特别用章太炎不长的英文念出,刻意体现新回来的“我们”与既存之“你们”的区别。
这位青年留学生胡适,就是本书的传主。他的归国,将会带来什么样的“不同”呢?
我们先看看胡适自己的定位和认知。在考虑归国问题时,胡适对自己将要在祖国扮演的社会角色已有了清楚的自我意识。他在留学时写的《非留学篇》中曾说:“吾国今日所处,为旧文明与新文明过渡之时代。”而中西新旧两文明,相隔如汪洋大海,留学即“过渡之舟楫也”。则作为留学生的胡适,此一“过渡”即为他当然的志业。
这样看来,胡适要扮演的角色是颇具宗教使命感。他在论述传教士在华机会时曾说:“传教士的真正价值,在于外国传教士就像一个归国留学生一样,他总是带回一种新的观点,一种批判的精神。这样的观点和精神,是一个对事物之既存秩序逐渐习以为常、漠然无动于衷的民族所缺乏的,也是任何改革运动所绝对必须的。”这是典型的夫子自道。
胡适后来也曾把儒家描绘为“从一个亡国民族的教士阶级,变到调和三代文化的师儒;用‘吾从周’的博大精神,担起了‘仁以为己任’的绝大使命——这是孔子的新儒教”。他自己解释说,“吾从周”的“周”,就是“几千年的古文化逐渐积聚演变的总成绩”;而“仁以为己任”就是“把整个人类看作自己的责任”。这看起来更像胡适自己,而不那么像先秦的儒家,这里的使命感当然也更多是胡适自己的。
胡适的另一次夫子自道,仍是个“传教士”,就是他眼中的禅宗七祖:“神会和尚成其革命大业,便是公开的直接的向这声威显赫的北派禅宗挑战。最后终于战胜北派而受封为‘七祖’,并把他的师傅也连带升为‘六祖’。所以神会实在是个大毁灭者,他推翻了北派禅宗;他也是个大奠基者,他奠立了南派禅宗,并作了该宗的真正的开山之祖。”胡适曾在《荷泽大师神会传》中说,“神会的教义,在当日只是一种革命的武器”,是有“绝大的解放作用”的“革命思想”。这样干革命求解放的,实在不像是不争的佛家弟子,所以更多仍是胡适投射进去的自己。
这位以传教士自居的留学生,又是一位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批判精神、改革运动、调和文化、革命武器和解放作用,正像一个个关键词,在在反映出他的意愿——他想要改变祖国的现状,为中国再造文明。这,就是他的梦想。
一
胡适在留学美国时曾说:“梦想作大事业,人或笑之,以为无益。其实不然。天下多少事业,皆起于一二人之梦想。”所谓梦想,也可以说是乌托邦式的理想。西哲和中国先秦诸子的长处,就在敢于作乌托邦式的理想。实际上,“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无不可见诸实际之理想”。很多人早年的乌托邦式理想,后来都不同程度地实现了。对于相信“自古成功在尝试”的胡适来说,他一辈子都在“梦想作大事业”,他也的确做到了。
至少从留学时代开始,胡适梦寐以求的就是为祖国造新文明,后来他在《新思潮的意义》中表述为“再造文明”(包括物质与精神),此即他毕生一以贯之的志业。胡适希望“折衷新旧,贯通东西”,对内实行半自由主义半社会主义的新型计划政治,以解决社会民生的基本问题;复因内政的改良而使列强同意修订不平等条约,进而解决对外问题,达到与欧美国家平等的地位;最后通过“物质上的满意,使人生观改变一新”,将中国建成一个“治安的、普遍繁荣的、文明的、现代的统一国家”(详后)。
这样的大目标,到他撒手仙去之时,恐怕自己也不会相信是很成功的。
不过,胡适一向提倡“尝试”,也常以“但开风气不为师”自诩。从思想史的角度看,他当年的开风气之功,已足名留青史;其实际的成就,也有目共睹。以他爱引的那句话“现在我们回来了,你们请看,便不同了”来说,自从胡适回到中国,这“不同”是明显而实在的。
从长远看,胡适最持久的成绩,或在于大力提倡和推动我们今日正在使用的白话文。在可预见到的将来,白话文大概也不会被取代。书写和口语的差异,或使当代人的沟通产生困难;变动不大的文言,却能弥合异代间的鸿沟。文言被迫淡出书写领域的功过,也许还要较长时段的检验才更清晰。但无论如何,以白话“统一”书写和口语,可说是近于“书同文”的“三代以下一大举动”了。
而胡适遗存下来的更多贡献,似乎还是在当下的推动,不论思想还是学术,政治还是文化。
吴稚晖曾论历史人物的贡献说:“如以司马迁、司马光为譬,一是全靠一部《史记》,一是全不在乎什么《通鉴》不《通鉴》;又以苏轼、王安石为譬,一则有诗文集大见轻重,一则有同样的诗文集丝毫在其人是非不加轻重。”吴氏显然同意立功胜于立言的传统观念,主要从事功一面看人物的历史地位,并似将事功定义为参与和影响实际政治。不过,如果把事功的界定放宽到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在“苏文熟,吃羊肉”的时段,东坡的社会影响虽表现为诗文,又何止于诗文。
基本上,在皇帝也希望作之君作之师的时代,士人想要立功与立言兼具,是很自然的。这样的思路显然一直传承到民初,胡适在留学时即预备以后要“讲学复议政”,就是这一思路的明确表述。从个人的自定位和世人的期许看,胡适大概是个介于苏轼和王安石之间的人物。他那震动一时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的出版,如余英时师所说,提供了“一整套关于国故整理的信仰、价值、和技术系统”,建立起近代中国史学革命“一个全新的典范”。且那本书开风气的作用还不止于中国,罗素就认为其英文本在西方汉学界也起着典范转移的作用。
然而此书出版不过数年,在多数人还在追摹仿效之时,对西学有了较深认识的傅斯年很直率地做出了与他人不同的判断。傅斯年对老师胡适直言:“先生这一部书,在一时刺动的效力上论,自是大不能比的;而在这书本身的长久价值论,反而要让你先生的小说评居先。何以呢?在中国古代哲学上,已经有不少汉学家的工作者在先,不为空前;先生所用的方法,不少可以损益之处,更难得绝后。”这话很多人未必同意,但傅先生所谓“一时刺动的效力”超过其“长久价值”,大致也说出了这本书树典范开风气的作用。
有意思的是,胡适在1952年说,“我的玩意儿对国家贡献最大的便是文学的‘玩意儿’,我所没有学过的东西”,似乎他也接受了傅斯年的看法。他接着说:“我已经六十二岁了,还不知道我究竟学什么?都在东摸摸,西摸摸。”到1958年他更说:“有时我自称为历史家;有时又称为思想史家。但我从未自称我是哲学家,或其他各行的什么专家。今天我几乎是六十六岁半的人了,我仍然不知道我主修何科。但是我也从来没有认为这是一件憾事!”
这样一种对自己专业认同的含糊,或暗示着在具体专业特别是哲学史方面贡献不是特别大,然而其涉猎的广博,却又少有人能及。从20世纪50年代中国大陆对胡适的全面批判看,他在近代中国的影响遍及哲学、史学、文学、教育、政治等各领域。实际上,自从青年时“暴得大名”以后,胡适在几十年间“始终是学术思想界的一个注意的焦点”,无论是誉是谤,不管是追随、发挥、商榷、批评或反对,在如此众多的领域里,“几乎没有人可以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这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我想,有没有他的哲学史、文学史和小说研究等“诗文集”固然大见轻重,即使没有这些,胡适仍然是那个“胡适”。
胡适一生不忘做一个觇国之士,终其生为在中国实现自由主义政治而努力。他认为“没有不在政治史上发生影响的文化”,故反对“把政治划出文化之外”。胡适不仅在北洋时期鼓吹“好人政治”,也曾试图以其具有特定含义的“中国文艺复兴”包容新当权的国民党,长期徘徊于诤友和诤臣之间(详后)。
尽管其事功远不及王安石和司马光,在心态上却相当接近他们。他那“为国人导师”的自定位及其始终从世界看中国的眼光,使他常能从大处着眼。其一言一行,往往反映时代的声音,说出时人想说而未曾出口的话,故能对社会产生“一时刺动的效力”,实际也就创造了历史。
不过,所有开拓者恐怕都不无遗憾。胡适晚年的自我认识,似乎不甚乐观。他在1961年说:有一位叫曼铿(H. L. Menken)的美国记者,“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因为他能“对美国的种种都来批判”;而“他在美国的影响,正如中国的胡适之”。则胡适自认他是自觉地对中国的种种都要批判,而他的主要所为也在这方面。就像他在1936年对汤尔和所说,“打破枷锁,吐弃国渣”是他在国中事业的“最大功绩”。这里当然有“故意说”的意思,或不无自谦(清季民初人特别愿意强调其破坏批判的一面,也是那时的一个倾向或一种风格)。
唐德刚先生说,胡适的一生,可以说就是“一部近代中国文化史”。但中国在“文化”上的进步,恐怕也曾令他失望。胡适七十岁那年,向记者抄赠他二十五岁生日词,里面说他的“葫芦里也有些微物,试与君猜”,并解释说,他葫芦里的“些微物”就是“要为中国文化、思想、教育建立新的基础”。虽然“四十五年来的成效并不大,但我至今还相信葫芦里的药是有效的”。四十五年前的药还有效,则其病仍未除,岂非他建立新基础的“成效不大”之注脚。
早在留学时期,胡适就发愿说:“吾他日能生见中国有一国家的大学,可比此邦的哈佛,英国之康桥、牛津,德之柏林,法之巴黎,吾死瞑目矣。”这个愿望,可惜并未实现。他早年在《非留学篇》中就强调出国留学是以不留学为目的:“留学乃一时缓急之计,而振兴国内高等教育,乃万世久远之图。”如果后者不能成功,则学子不得不长期留学,将“永永北面受学称弟子国”。而“神州新文明之梦,终成虚愿耳”。今日两岸留学仍是正途,此岸尤趋之若鹜。则至少在这一层面,“神州新文明之梦”,的确也还是梦。
胡适在他1962年最后一次讲话中,说到中研院本想建立数理、生物、人文三个大中心,“不幸的是几十年的政治变动,八年抗战,十年戡乱,使我们的好多梦想未能实现”。尽管胡适向以“乐观”著称,好梦未能成真,似乎是他晚年心境的常态。
1949年初,胡适在南京书宋人陈简斋《临江仙》词赠故乡好友胡乐丰,词中有“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或即是其本人心境的写照。1960年底,台北的中广公司请胡适谈过去五十年,他谢绝说:“我不能随便谈的。过去四十九年来,不愉快的事情多,愉快的事情少,五十年来的事情是不容易谈的。”这是公开的言论。在私下,胡适的悲观还更盛。他在同月11日致张佛泉的信中说:“回想四五十年的工作,好像被无数管制不住的努力打销了,毁灭了。”其失望的心情是明显的。
为什么胡适的很多努力,到头来都好像一场空梦呢?这个问题,还要从他所处的时代和他立身行事的风格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