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 罗志田
- 1744字
- 2020-08-29 03:43:30
三 写实与写意
研究人物者自然都想还原其本相,但究竟何为本相或真相,其实不太说得清楚。有的研究者自信甚强,以为通过所谓“科学”的研究可以了解研究对象到超过其本人的程度。对此我有些存疑。盖不论什么外在内在的因素增添了身在山中而不识真面目的可能,每个人大概还是自己最了解本人。正因为其了解自我,所以或有不欲人知的主观努力(或谓遮掩)。研究者能从其立身行事之中探索到一些其不欲人知的部分,已甚难得;进而能对研究对象有所谓“同情之了解”,尤大不易。若云认识其人超过本人,多少有些“以不知为不有”(傅斯年语)的倾向,或不过凸显研究者的大胆敢言而已。
进而言之,对历史人物“真相”的把握捕捉,还有一个“形似”还是“神似”的问题。两者之中,后者更难,即王安石所谓“丹青难写是精神”也。然而不论“形似”还是“神似”,都仅到“似”的程度;能似,就不简单。对史学来说,重建出的人物究竟是否“似”尚难判断,遑论所谓“真”。在这一前提下,或不妨尝试先寻求呈现历史人物的丰富面相,即尽量重建传主已确立形象之余的部分;若能于固定的典型“象征”之外,“旁采史实人情,以为参证”,以“见之于行事”的方式写实亦兼写意,重构出传主人生经历的丰富,说不定反因此而趋于接近其“本相”。
闻一多在写杜甫时曾说:
数千年来的祖宗,我们听见过他们的名字;他们生平的梗概,我们仿佛也知道一点;但是他们的容貌、声音,他们的性情、思想,他们心灵中的种种隐秘——欢乐和悲哀,神圣的企望,庄严的愤慨,以及可笑亦复可爱的弱点或怪癖……我们全是茫然。我们要追念,追念的对象在哪里?要仰慕,仰慕的目标是什么?要崇拜,向谁施礼?
由于“看不见祖宗的肖像,便将梦魂中迷离恍惚的,捕风捉影,摹拟出来,聊当瞻拜的对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慰情的办法”。所以,他所描绘的诗人杜甫,虽不敢说“这是真正的杜甫”,却可以说是他“个人想象中的‘诗圣’”。
这是一个重要的见解。一方面,往昔的追忆需要一个可知可见的具象,否则难以寄托;另一方面,很多时候我们仰慕和崇拜的凭借,其实只是一个想象的摹拟物。中国古人对此有很深入的思考,所以不重偶像(此用其本义),而多以牌位表出,是很典型的“写意”。但后来终抵挡不住人情的需索(或也受外来文化的影响),渐出现画像雕塑一类“写实”之物,现已基本取牌位而代之了。然而恰因“写实”物品多系晚出,反蕴涵着较多的想象,未必就比“写意”的牌位更接近实在。
有时候,“写实”之物甚至真如闻先生所说,不过是捕捉梦魂中迷离恍惚的影子而已。《梦溪笔谈》曾记唐明皇梦钟馗捉鬼,命画工吴道子图之,道子“恍若有睹,立笔图讫以进”,居然极肖明皇梦中所见,“上大悦,劳之百金”。这就是一个捕梦捉影的“实例”,其作品究竟算是“写实”还是“写意”,还真需要费心斟酌。惟梦不易说,说即难免痴人之讥。偏向科学者如胡适,就以为做梦都有生活的经验作底子;则明皇所谓“卿与朕同梦”,或其作底子的“生活经验”相近乎?
过去的思想史研究或受哲学史影响,似偏于理智,而相对忽略情和感的部分。思想家的传记也相类。其实人的苦与乐,人对自然和他人的感知、感受甚至感应,都是古人特别重视的,在既存研究中却显薄弱;或因“研究”须严谨,而将研究对象“纳入”一种理智体系,遂“被”理性化了。其实我们思想史中很多人物的情感都很丰富,其感性的表现往往被压抑而不显,似还有伸展的余地。
今日科技的力量给史家以极大的帮助,胡适的容貌、声音都有记录而可亲近,但是他的性情、思想和“心灵中的种种隐秘”,仍不能不据史料和想象以重建。本书无意全面地重新诠释胡适及其时代,不过重建一些过去较少为人注意的史实,希望能为认识和诠释胡适其人及其时代,做些微的补充。
胡适自己曾提出,写人物传不能细大不捐,“当着重‘剪裁’,当抓住‘传主’的最大事业、最要主张、最热闹或最有代表性的事件”来书写。其余的细碎琐事,必须有“可以描写或渲染‘传主’的功用”,才能存留。本书即以此为目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并为了接近传主想要清楚浅显的风格,尽量写得流畅些。一些繁杂的分析和史事考证,或已另文陈述,或当独立探索,在本书中就适当简化了。至于再现了多少他的“欢乐和悲哀,神圣的企望,庄严的愤慨,以及可笑亦复可爱的弱点”,就要请读者诸君看了下文后予以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