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佯装什么也不知道,自顾自地睡大觉便也罢了,但是看她的样子,很期待着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于是我又发挥出我的讨巧本领,尽管心里一句话也不愿听不愿说,但还是硬撑起筋疲力竭的身体,运足气翻身趴在床上,一面抽烟一面搭话道:“听说有个男人,用女人写给他的情书烧水洗澡哩。”
“哎呀,真讨厌!是你吧?”
“我只不过曾经用来热牛奶喝。”
“真荣幸哪,那你就喝吧。”
这个女人怎么还不快点回去?说什么写信,其实我早已看穿,她根本就只是在纸上胡乱涂鸦而已。
“给我看看吧!”我打死也不想看,但嘴上却仍然这样说。
“哎呀,不要啦!不要啦!”她嚷起来,可是瞧她那喜不自胜的样子,实在不堪入目,令我倒尽胃口,于是赶紧没事找事将她差遣开。
“不好意思,替我跑趟电车轨道旁那条路上的药店,去买点卡莫丁[9]来好吗?我实在累得不行,脸上发热,反而一点也睡不着。麻烦你了,钱嘛……”
“知道了知道了,钱的事好说。”
她兴奋地站起身。
吩咐女性为自己做事,绝不会令女性丧气不悦,相反,男人有求于己,她们会由衷感到开心——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还有一位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科学生。她是我的所谓“同志”,因为地下运动的关系,几乎每天非得与她碰面不可。每次商量工作完毕,她总是跟在我后面一路走,并且喜欢买礼物送我。
“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你的亲姐姐。”
她的矫揉造作令我浑身战栗,我挤出略带忧愁的微笑接口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总之,倘使惹恼了她,一定很可怕,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同她敷衍搪塞。出于这样的念头,我百般伺候这个既难看又讨人厌的女人,竭力让她高兴,每当她买礼物送我(其实都是些品位极差的东西,我基本上都是立即转送给卖烤鸡肉串的大叔),我总是装出欣喜不已的表情,说些肉麻的话哄她一乐。夏日某个夜晚,她黏着我说什么也不肯走,我只得在街头阴暗处给她一吻,为的是让她离开。可怜的她竟为此兴奋得几欲发狂,叫了辆出租车,拽着我来到他们为了搞运动而秘密租借的一处狭小住所,昏天黑地一直胡闹到天亮。真是个荒唐的女人,我心里苦笑道。
房东的女儿也好,还有这名“同志”也好,每天都不得不与之照面,所以不同于之前那些女人,可以巧妙地躲避,最终不知不觉中我为了极力讨这两个女人欢心,而使自己陷入了束缚之中。
差不多与此同时,从银座某高级西式酒馆一名女服务员那里,我也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垂爱。虽然才见了一次面,但为她的恩煦所牵萦,我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安。那时候,我已经不必依赖堀木的向导,能够独自一人搭乘电车,前往歌舞伎剧场看戏,或是穿着染花和服进出西式酒馆,渐渐地已能摆出一副厚脸皮的德行。尽管内心依旧对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深感奇怪、恐惧、烦恼,但至少表面上可以一本正经地与人寒暄交流——不,其实若不面带充满挫败感的虚假的苦笑,我便无法与人寒暄交流——总之,即使是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的问候寒暄,我也能够做到。这套伎俩莫非是之前参加地下运动四处奔走而练就的?还是因为女人?抑或拜酒所赐?不过,最主要的应该还是金钱拮据才逼使我修炼出来的。无论置身何处,我都恐惧不安,倒不如去酒馆,混迹于众多醉汉和男女服务生当中,我那颗仿佛总在逃避被人追逐的心灵才能获得宁静吧。于是我揣着十日元,独自走进银座那家高级西式酒馆,微笑着对女服务员道:
“我身上只有十元钱,看看能喝点什么。”
“这您不必担心。”她说话带着关西腔。
奇妙的是,仅仅这一句话,便令我畏怯战栗的心平静下来,并不是因为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而是她让我觉得,待在她身旁,我便再也无须担忧。
我开始喝酒。因为她令我安心,我反倒没有心情装痴装傻了,只是默默地喝着酒,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我阴郁寡言的本性。
“这些下酒菜您喜欢吗?”
她将各式菜肴摆到我面前。
我摇了摇头。
“只想喝酒是吧?我陪您喝几杯。”
深秋的夜很冷。我按照恒子(记得是这个名字,不过记忆已模糊,不敢确定;瞧我这个人,竟然连殉情对象的名字都会忘记)的吩咐,在银座后面小巷的一个寿司摊上嚼着平淡无味的寿司,等着她的到来。即使忘了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那寿司有多难吃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光头摊主,模样像极了一条大青蛇,在那里摇头晃脑地捏着寿司,装出一副手艺高超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后来我在电车上不止一次觉得某个人的脸似曾相识,左思右想,最后发现原来跟那个寿司摊老板长得极像,不禁为之苦笑。时至今日,那个女服务生的名字和长相早已无从记起,可是寿司摊老板的脸我却依然能准确无误地画下来,足见当时的寿司真的是难以下咽,令我不仅要忍受寒冷,还要额外承受一份精神痛苦。话说回来,即使有人带我到美味无比的寿司店,我也从来不会觉得寿司好吃。太大了,我时常思忖,为什么人们不将寿司捏到像大拇指般大小?那样攥在手里吃起来不是更方便吗?
她租住在本所一个木匠家的二楼。我在她二楼的住处,丝毫没有掩藏起自己一贯的阴郁,我单手托腮喝着茶,好像牙床在剧烈发痛。这副模样,反而愈加令她心生怜爱。她给我的感觉,仿佛周遭寒风凛冽,唯有落叶伴着她在狂舞,她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女人。
我和她躺在床上,听她讲述自己的身世。她长我两岁,老家在广岛。她说,我有丈夫,原先在广岛开理发店,去年春天一起来到东京,但我丈夫不好好在东京找份活儿干,却犯下诈骗罪,被送入监狱。我每天都会到监狱去给他送点东西,不过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会去了。
我生性对女人的身世之类毫无兴趣,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她不善言辞,换句话说,是否因为她没有抓住说话重点,结果我是从头到尾左耳进右耳出。
真孤单……
比起她冗长的身世来,仅就这一句叹息便足以唤起我的共鸣。我一直期待着,可是,我从未从这世上的女人口中听到过这句话,这使我感到奇怪和难以理解。不过,虽然她没有用语言说出“孤单”两字,但似乎她身上就散发着这般无言的孤寂,好似有股一寸来宽的气流带包裹着她,在她身旁,我好像也被那股气流包裹,与我特有的带刺的阴郁气流相互交融,犹如落入水底附着在岩石上的枯叶,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离。
这与躺在那些白痴娼妇怀中放心地沉鼾睡去的感觉迥然不同(那些卖淫妇个个活泼开朗),对我来说,同一个诈骗犯的妻子共度良宵,堪称身心获得解放的幸福之夜(我毫不踌躇地使用这个超乎寻常的字眼,并且给予肯定,这在我所有的手记中可说是绝无仅有的)。
不过,只那一夜。当我清早醒来,从床上跳起,我又恢复了轻浮、善于伪装的本来面目。懦夫连幸福降临都害怕,触到棉花都会受伤,当然也会为幸福所伤。我开始不安起来,趁着还未受伤,赶紧就此分道扬镳吧。于是,我以一贯的做派施放起癫癫痴痴的烟幕。
“俗话说‘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其实这句话世人都理解反了。根据《金泽大辞林》的解释,并不是说男人没钱了,就会被女人一脚踢开,而是男人没了钱,就会意气消沉,就会萎靡不振,笑起来都无气力,而且莫名其妙地变得性情乖戾、自暴自弃,最终是男人陷于半疯狂的状态,主动将女人甩掉的意思,真可悲。那种心情我能够理解。”
我记得当时自己说了这段蠢话,令恒子扑哧而笑。我觉得久待无益,心生畏怯,于是脸也没洗便匆匆离去。怎料,当时关于“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的一番胡言,日后竟与我生出意想不到的关联。
之后一个月,我都没和那晚的恩人见面。与她分别后,随着时间流逝,先前的欣喜日渐淡薄,受过她须顷恩惠的事反而令我感到莫名不安,仿佛受到什么钳束一般。那晚在酒馆的花销全部由恒子负担,连这种俗事也开始令我耿耿于怀,我觉得恒子终究也和公寓老板娘的女儿还有那名女子高等师范生一样,只会逼迫我。尽管远离了她,但我对她还是充满了恐惧,并且我以为,和曾经上过床的女人再度相遇,她们很可能像烈火轰雷一样,将自己怒斥一通,因而视重逢为厄难,于是开始对银座敬而远之。然而这样做绝非出于我个性狡猾,而是因为女人在上完床后与早上醒来后这两者间完全没有关联性,就像彻底忘记了似的,将两个世界区隔得泾渭分明。这种匪夷所思的现象,我至今仍无法理解。
十一月末,我与堀木在神田的一个小摊上喝着廉价酒。这个损友离开小摊后,坚持再找一家小摊续饮。我们明明已经口袋空空,他却还一个劲地吵着要喝。当时,我可能也由于醺醉的缘故,酒催胆壮。
“好!既然如此,我带你去梦的国度吧。你可别吓着啊,我要让你见识见识酒池肉林……”
“西式酒馆?”
“没错!”
于是二人搭上电车。堀木开心地嚷道:“我今晚特别想亲近女人。我可以亲吻女服务员吗?”
我不太喜欢堀木这副醉态。堀木也清楚这点,所以他再次向我征询:“可以吗?我要玩亲亲哦。我要吻坐我身旁的女服务员给你看,行吗?”
“随你便好啦!”
“太谢谢了!我对女人真的有点饥渴了哩。”
两人在银座四丁目下车。我打算拿恒子当救星,于是身无分文走进所谓“酒池肉林”的那家高级西式酒馆。与堀木刚在一间空包厢面对面坐下,恒子与另一名女服务员走了过来,那名女服务员坐到我身旁,恒子则坐在堀木旁边。我心里不由得抽紧了。恒子要被吻了。
我并不感到可惜。占有欲什么的在我而言本来就很淡漠,况且,即使偶尔涌起几许痛惜,也没有与人争执、奋然而起主张自己的所有权的精力。甚至日后,自己那缺名少分的妻子遭人侵犯,我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旁观而已。
我尽可能不去碰触人类的喧争,一旦被卷入旋涡是很可怕的。恒子与我只有一夜情分,她不属于我,自己理应不会产生可惜的欲念——但我还是感到了紧张。
因为我一想到恒子即将当着自己的面遭到堀木狂吻,便替她感到可怜。被堀木玷污,恒子势必得同我分手,而我也没有足够追挽她的激情。唉,一切就此休矣。一瞬间,我为恒子的不幸感到焦灼不安,但旋即便释然了,就像东流之水,不如洒脱一点看开的好。于是我交互望着堀木和恒子的脸,皮笑肉不笑地堆起一丝笑容。
然而事态却大出我的意料,变得极其糟糕。
“不行啊!”堀木撇着嘴说道:“就算我再饥渴,像这样穷酸的女人……”
堀木一副碍难至极的样子,双臂盘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恒子,露出苦笑。
“给我们来点酒。对了,我身上没钱……”我悄声对恒子道。
正因为如此,我更想喝个痛快。以俗人的眼光来看,恒子是个又难看又寒酸的女人,甚至还值不得醉汉一吻。意外的是,我竟感觉如同五雷炸顶般轰旋。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从未有过地豪饮,直到醉得天转地旋。我与恒子悲戚地相视而笑。经堀木那样一说,我发现她的模样确实寒酸、憔悴得吓人,但同时又有一种同是穷困疲弊之人的亲近感(时至今日,我以为贫富间的悲喜聚离虽已是陈词滥调,但依旧是戏剧的永恒主题之一)涌上心头,让我觉得恒子如此可爱,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主动感觉到隐隐的怦然心动。我吐了,醉得前后颠倒、语无伦次。这是我第一次喝酒醉到不省人事。
醒来后发现,恒子坐在枕边。自己躺在本所那个木匠家的二楼屋子里。
“你说过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你竟然是真的,自那以后你一直都没来。可缘分不是那样简单的一回事啊。难道我赚钱养你还不行吗?”
“不,那不行。”
她不再言语,睡下了。
天明后,从她口中第一次迸出“死”这个词,她似乎也对人类的生活感到衰疲至极。而我想到这个世界所充满的恐惧、烦忧、金钱、地下运动、女人、学业等,觉得实在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然而,当时我还没有实际做好“死”的准备,心底仍隐隐潜滋着某种游戏的心态。
那天上午,我们徘徊于浅草的六区,最后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了杯牛奶。
“你去结账吧!”
我站起身,从和服袖兜中取出钱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三枚铜钱,登时一股比羞耻还要强烈的凄惨意念袭遍全身,脑海中浮现的,是我租住的仙游馆那徒剩四壁的空屋子,里面只有制服和棉被,再没有一件可以典当的东西,唯一的财产便是我此刻身上穿的染花和服和长外套,这便是我的现状。我刹那间明白,自己无法再苟活于这个世界了。
见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也站起身,朝我的钱包投来一瞥:“啊,就这些?”
尽管是无心之语,却深深痛进我的骨子里。是我第一次萌生爱恋之情的人说的,因而特别刺痛了我。三枚铜钱原本是算不上什么钱,但这并不关钱多钱少的问题,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奇耻大辱,令人无法苟活下去的屈辱。说到底,我当时还没有彻底摆脱富家少爷的本来面目。而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下定决心,一死了之。
当晚,我们在镰仓蹈海自尽。她说身上的腰带是向店里朋友借的,所以解下腰带,折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外套,摆在同一个地方,然后和她一起跃入大海。
她就此殒命,而我却被救起。
或许我还是个高中生,又因为父亲的名字多少有点新闻价值,报纸遂将此事当作一大事件加以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