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要在午夜以后(1)

我的职业是教师,或者说以前是。暑假前我向校长递交了辞职信,抢先一步省得最后被他解雇。我提出的理由很真实——健康不佳,因为我在克里特岛度假时不幸惹了一身病,也许不得不在医院住上几周,注射各种针剂什么的。我没有详细说明到底染了什么病。他心知肚明,其他教职员工也清楚,连学生们都知道。我得的这种病流行很广,传播多年,老早就被人们当成笑柄取笑。直到某个病人逾越界限成为社会的危害,我们就此被人一脚踢开。路过的人看也不看一眼,我们只能自个儿爬出阴沟,或者待在那里等死。

如果说我心怀怨恨,那是因为我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染上这种疾病的。我的病友们可以拿出各种理由,诸如患病体质、家族遗传、家庭问题、日子过得太好等原因开脱,往精神分析医生的病床上一躺,把肚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倾吐出来,达到治愈的效果。这些我都做不到。我努力跟大夫解释自己的情况,大夫傲慢地笑着听完,就嘀咕着说什么感情破坏性认知外加压抑的愧疚心理,让我服用一个疗程药片。要是我真的服用或许会有帮助,不过我把药片全都倒进了下水道,以至侵入身体的毒素日益深重。要命的是那些小孩子们也知道了我的情况,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原先我一直把他们当朋友看待,可每次我一走进教室,他们就互相嘀咕,或者哧哧窃笑,对着课桌低下他们讨厌的小脑瓜。最后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便横下心来,去敲校长的门。

就这样,一切都过去了,完结了。在我动身去医院,或者作为第二种选择——抹去记忆之前,我要把发生的一切先行记录下来。所以,不管我的结局如何,这一纸记录会留下来,由读者去定夺,是像大夫说的那样,由于内在失衡导致我沦为迷信般恐惧的牺牲品,还是正像我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古老的魔法导致了我的毁灭,这种魔法诡诈阴险,其起源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简单说,那个创造出这一魔法的人认为自己将名垂千古,以污染他人为其邪恶的享乐,将自我毁灭的种子播撒在后代之中,使其遍布世界,世代繁衍。

话说从头。事情发生在四月的复活节假期。我以前去过两次希腊,不过一直没去过克里特岛。我在预备学校教授古典文学,但去克里特岛并非探寻克诺索斯或者费斯特斯古迹,而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爱好。我有点儿小才,喜欢画油画。我很为此着迷,无论是休息日还是学校放假,我都要画上几笔。艺术圈里的一两个朋友对我的画作很是欣赏,我也抱有梦想,准备凑够作品后开一个小小的画展。就算一张也卖不出去,个人画展本身也是成就一件,令人乐在其中。

现在简单说一说我的个人情况。我现在单身,四十九岁,父母已经去世。我在舍伯恩中学和牛津的布拉斯诺斯学院接受教育,你已经知道,我的职业是教师。我喜欢打板球和高尔夫,也玩羽毛球,但桥牌很差劲。除了教书以外,我的兴趣是艺术,这刚才已经说了,再就是偶尔外出旅游,如果负担得起的话。至于恶习,就目前来看一点儿也没有。这不是自我吹嘘,只是因为从任何标准来看,我的生活都算平淡无奇。不过我本人也无所谓。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无趣的人。感情上的问题我也简单明了。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曾跟一个漂亮姑娘订过婚,她是我的邻居。但是她后来嫁给了别人。当时我很伤心,不过这创伤不到一年就愈合了。若是硬要找什么缺点,我倒是一直有一个,它也可能是我如今生活寡淡无聊的原因,那就是我讨厌跟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有朋友,但都保持一定距离。一旦搅在一起,烦恼便随之而来,大多时候还会招灾惹祸。

我在复活节假期启程前往克里特岛,除了一只大提箱和画具之外,没带任何繁杂赘物。旅行社的职员向我推荐东海岸一家可以俯瞰米拉贝罗海湾的旅馆,因为我告诉他我对任何古迹都不感兴趣,只是去画画的。他给我看了一个小册子,看来很符合我的要求。旅馆紧靠大海,很是令人惬意。海边还有一排小房子,可以在里面睡觉、吃早餐。我这个客户还算富裕,尽管我不认为自己是势利小人,但我受不了纸袋子和橙子皮什么的。去年冬天画的两幅画,一幅是圣保罗大教堂雪景,另一幅画的是汉普斯特的石南丛,两幅都卖给了一位好心助人的姑表姐妹。这些钱足以支付我的旅行,我甚至稍稍自我纵容,到达赫拉科利翁机场后便租下一辆小型沃克斯沃根,因为这也确实十分必要。

飞机在雅典停留一夜,旅途舒适而平静,随后四十几英里的路程却有些乏味,我开车通常十分小心,因此走得很慢,走上山路后曲曲弯弯,的确也十分危险。一辆辆汽车超了过去,有的车迎面摇晃着冲我开来,狂按喇叭。还有,天气非常热,我也饥肠辘辘。看到东边蓝色的米拉贝罗海湾和巍峨的群山,不禁令我精神一振。当我到达盘踞周遭美景中的旅馆,尽管已经下午两点,侍者仍然招待我在露台上吃了午餐——跟英国多么不同!——其后,我已准备全然放松,去看看我的住处了。接下来的事情却很失望。年轻的服务生引着我穿过掩映在鲜艳的天竺葵中的小径,来到一间小房子。房子两边被邻居夹围着,窗子外面俯瞰的不是大海,而是花园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我旁边住的显然是一个英国母亲和她的一帮孩子,她们从挂满游泳衣的阳台对我微笑,表示欢迎。两个中年男人在打微型高尔夫。这跟英国本地的梅登黑德有何区别呢。

“这可不行,”我转身对服务生说,“我是到这儿来画画的,我必须看得见大海。”

他耸了一下肩膀,嘟囔着说什么海边的小屋都被订满了。当然,这不是他的错。我让他跟我回到旅馆,去前台找接待员交涉。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说,“我要的是一间能看到大海的房间,最主要的是不受任何打扰。”

接待员微笑着对我道歉,开始翻看卷宗,接着不可避免地搬出各种借口。我的旅行代理并未特别预订眺望大海的房子。这种房间供不应求,已经全部订满。或许过几天有人撤销预订,但这谁也说不准,同时他相信我肯定会觉得给我安排的那间房十分舒适。所有房间的家具都是一样的,早餐也有人给我送到房间,诸如此类。

我十分执拗。别想用那一家子英国人和迷你高尔夫球场就把我打发掉。否则我何必花这么多钱,大老远飞到这儿来?这事儿弄得我心烦意乱,很累,也很生气。

“我是个美术教授,”我对接待员说,“我受人委托,要在这里创作几幅画作,所以我必须看得见大海,而且不能受到邻居们的干扰。”

我护照上写着我的职业是教授。这比教师什么的好听一些,而且通常都能让接待人员肃然起敬。

那位接待员真心表示关切,再次道歉。他又去翻看放在面前那一捆卷宗。我又气又恼,在宽敞的大厅里踱着步子,向门外一直伸到海边的露台张望。

“我不相信所有的房子都订出去了,”我说,“现在还不到季节。夏天倒有可能,但现在不会。”我朝海湾的西面挥了挥手,“那片靠水边的房子,你是说每一间都订出去了?”

他摇摇头,笑了:“我们通常到了季节最旺的时候开放。再说,那些房子贵一点儿。里面有淋浴,也有浴缸。”

“能贵多少?”我谨慎地问。

他把价格告诉我。我快速盘算了一下。如果把其他所有花费都砍掉,我付得起。这样一来,我只能在旅馆吃晚饭,不吃午餐,不去酒吧,甚至连矿泉水也不能买。

“好吧,没问题。”我大大方方地说,“为了不受打扰,我愿意多花钱。如果你不反对,我要选一个最适合我的房子。我现在就去海边看看,然后回来取钥匙,让服务生把我的行李送过去。”

我没有等他回答,就转身出了门,往露台那边走去。只有来硬的才行,稍有犹豫,他就会把那间对着微型高尔夫球场的闷热房子兜售给我,后果可想而知。隔壁的孩子在阳台上叽叽喳喳,当母亲的也能说会道,打高尔夫的中年人会催着我跟他们玩一局。这些我一概受不了。

我穿过花园来到海边,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这正是旅行社小册子上大肆渲染的地方,也是我长途跋涉的目的所在。的确,那些宣传也并无夸张。刷成粉白的房舍错落有致,下面的大海在冲刷着岩石。这里有一片海滩,盛夏时节人们显然从这儿下海游泳,眼下却一个人也没有。但就算有人闯入此地,那些小房子也远在左侧,不受侵犯,十分私密。我挨个儿检视了一回,走上台阶,在阳台上站一会儿。接待员可能没说假话,这些房子只有在旺季才会出租,因为它们的窗户全都关着。只有一幢房子是个例外。我直接走上台阶,往阳台上一站,就感觉出这才是我要的房子。眼前的景观跟我想象的一样。下面就是大海,波浪拍打着岩石,海湾逐渐变宽,延伸到大山的后面。景色优美,无以复加。旅馆东面的那些房子大可忽略不计,反正从这儿也看不见。还有一个房子紧靠狭窄的地带,孤零零立在那里,恰似一座单人哨所,它下面有座栈桥,等我提笔作画的时候,看来它能为画幅增添几分意境。其他房子都被起伏的地势仁慈地遮挡住了。我回转身,透过开着的窗户观察里面的卧室。简单的白墙,石砌地面,舒服的沙发床上放着小垫子。床头柜上放着台灯和电话。除了这最后几样东西,这里简朴得像僧侣的庵室,不过我也没有其他奢求。

我纳闷为何唯独这间房子开着窗子,而别的房子关门闭户。我走了进去,听见从后面的浴室传来流水声。难道又要让我失望,这地方已经有人住了?我探头往开着的门里瞧了一眼,看见一个希腊小姑娘在拖浴室地板。见我进来她吓了一跳。我做着手势,说:“这里有人订了吗?”她听不懂我的话,却用希腊语回答我。然后,她抓起抹布、水桶,显得惊慌失措的样子匆匆擦过我身边,往门口跑去,连活儿也没有干完。

我走回卧室拿起电话,马上就听到前台接待员那平稳的应答声。

“我是格雷先生,”我告诉他,“蒂莫西·格雷先生。我刚才要跟你换房来着。”

“哦,格雷先生,”他答道,听上去有点儿困惑,“你是从哪儿打的电话?”

“你等一会儿。”我说。我放下听筒,穿过房间来到阳台。房间号在敞开的门上写着。62号。我走回电话那里。“在我选好的房子里。”我说,“门正好开着,有个姑娘在打扫浴室,恐怕是我把她吓跑了。这房子对我来说很理想。房号是62。”

他没有立刻回答,随后的语气显得有些怀疑。“62号?”他重复说。接着,他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房子能不能租。”

“哎呀,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有点儿恼火,又听见他用希腊语跟前台旁边的人说话。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显然情况有些棘手,这让我更横下心来,志在必得。

“喂,”我说,“有什么问题吗?”

低语声更加急促,接着他又对着我说话了:“没什么问题,格雷先生。只是我们觉得57号房更适合你,它离旅馆更近一点儿。”

“别再胡扯了,”我说,“我要的就是这里的景致。62号哪儿不好?排水管坏了?”

“排水管当然没坏,”他向我保证,同时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那座房子哪儿也没坏。如果你执意要,我就让服务生把你的行李和钥匙送过去。”

他挂断电话,大概要跟旁边的人把话嘀咕完。也许他们要提高价码。如果他们这么干,我就还得理论一番。这幢房子跟相邻的空房子没什么区别,但它的位置处在大海和群山的中心点,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站在阳台上,遥望大海,面带笑意。绝妙的景色,绝佳的位置!我要解开行囊,马上去游个泳,然后支起画架,先来几张写生,明早再正儿八经开始画。

我听见有人说话,抬头看见那个打扫房间的小姑娘正从花园里走过来,眼睛盯着我,手里还拿着抹布和水桶。这时,那年轻的服务生带着我的提箱和画具走下缓坡,她可能是发现我就是62号房的住客,便把服务生拦在半路,接着又是一阵低声交谈。看来我的一番举动打破了旅店的常规。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人一道爬上门前的台阶,服务生把我的行李放下,女孩无疑准备把浴室的地板擦完。我不想跟他们二人把关系搞僵,便愉快地笑着,把几枚硬币塞到他们手中。

“风景真美,”我大声说,指了指大海,“该马上去游个泳。”我做了个蛙泳的姿势表明意图,希望看到当地希腊人的笑脸,因为他们通常都以笑脸回应他人的善意。

服务生避开我的目光,庄重地鞠了一躬,但却接受了我的小费。至于那个女孩,脸上明显带着忧伤的表情,把浴室地板的活儿忘在脑后,紧跟着服务生跑了出去,我听见他们一直说着话,穿过花园往旅馆走去。

算了,反正跟我没关系。员工跟经理之间的问题归他们自己处理。我已如愿以偿,这才是真正跟我有关的。我打开行李,自己也安闲自在起来。然后,穿上泳裤,拾级而下到了阳台下的礁石边上,把脚趾伸进水里探了一探。尽管一整天里烈日当头,水却出奇地冷。不管他。必须证明一下自己的勇气,哪怕只是给自己做做样子。我跳入水中,大口喘着气。我在水里一向谨小慎微,一切正常的时候尚且如此,不熟悉的水域就更小心了,只是绕圈游着,活像一只在动物园水池中游弋的海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