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幕喜剧
原著:皮埃尔·德·拉里维[1]
前言
皮埃尔·德·拉里维生于1540年,死于1612年。这里的生卒年代仅仅是大约。他在我们文学史中的重要性,就在于他是意大利戏剧到我国古典主义戏剧的最有天赋的过渡作家。例如,《闹鬼》不仅是他最优秀的喜剧,而且能让人最准确地认识拉里维所起的作用。这出喜剧既是洛朗吉诺·德·梅迪契的一个意大利剧本的自由改编本,又是莫里哀创作他的《悭吝人》时所取的范本。特别是在这个剧本中,能找到莫里哀几乎照搬的那段著名独白以及已经推向性格喜剧的一个吝啬鬼人物。不过,也能碰到名副其实的小丑和无赖的角色。拉里维把他们从“假面喜剧”[2]中拉过来,仅仅改换了名字。
这里发表的改编本,是在1940年成稿的,1946年,在阿尔及利亚搞群众性的文化教育活动中演出过。后来,应马塞尔·埃朗的要求,又特意将这个剧本重新审阅和改写,以便参加昂热市的戏剧艺术节。如果有人问我给拉里维的喜剧作了哪些处理,那么我只能说,拉里维是怎么调整洛朗吉诺·德·梅迪契的剧本的,我也一样,丝毫没有多做什么。下面就是古代一位评论家讲的话:
“拉里维取消了好几个人物……雅科莫神父变成了巫师约斯。原作开场一段,法国观众会觉得特别放肆,拉里维则另外搞了一套。”
我也同样冒昧地改写了,并为自己这样辩白:如果改编莎士比亚或者卡尔德隆[3],算是大不敬的话,那么对待拉里维的剧本,就不妨随便一点儿了。文本使用的法语陈旧了,语句又长,能让人感到当初是即兴之作,再有三两个场景毫无道理,这些就很可能使人忽略这出美妙喜剧的丰实与创新。这些“鬼魂”,如果还保持原本原样,那就会依然躺在古籍中睡大觉。我们在这里乐得唤醒他们,让他们抖擞精神,登上我们的舞台,走进已经为他们的诞生而起舞的假面队列中。
阿·加
《闹鬼》的这一改编脚本,于1953年6月16日在昂热市戏剧艺术节上首次演出,由马塞尔·埃朗执导。角色分配如下:
人物与扮演者
塞夫兰(老吝啬鬼)……保尔·厄特利
约斯先生……若望·马尔沙
弗隆坦(福图内的仆人)……雅克·阿米梁
鲁凡(无赖)……若望—皮埃尔·瓦格
福图内(恋人)……若望·万西
伊赖尔(福图内之父)……夏尔·尼萨尔
于尔班(塞夫兰之子)……米歇尔·舒瓦兹
杰拉尔(菲丽仙娜之父)……若望·博洛
菲丽仙娜(于尔班的情人)……玛丽娅·卡萨雷斯
导演 马塞尔·埃朗
服装 菲力浦·博奈
构成A、B、C三角的三个住宅的门脸。
A——伊赖尔的家;
B——塞夫兰的家;
C——杰拉尔的家;
每个住宅显露一扇窗户和一扇门。
两条街道将三座房屋隔开,人物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彼此补空。在院子和花园里,他们是从隐藏在幕后的跳板上蹦上场的。
序幕
〔弗隆坦上。
弗隆坦 女士们,先生们!这里有几条真理。我特意编了号,以免遗漏。真理一号:一位好父亲胜过坏父亲,可是,一个精明的儿子,无论父亲好坏,都能照样从老子身上获利。真理二号:说吝啬总受到惩罚是有道理的,然而,可惜还得补上一句,吝啬也能从自身得到补偿。真理三号:行为当然有好有坏,然而,唉,并不总是好行为最能逗人乐。教训:人是令人泄气的东西。
不管怎样,这些是我们要在这舞台上证明的真理。而我,弗隆坦,机智的好仆人,在此为大家效劳。我就是由命运和作者指定,来向世人揭示,在人类历史中无不保持平衡,揭示……
〔鲁凡上。
鲁凡 女士们,先生们!我从未见过有人说谎说到如此程度。我不知道是不是证明他所说的话,但是我完全清楚,弗隆坦再怎么有哲学头脑,可是没有我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无赖相助,他就不可能成功。他没有讲出真理。
弗隆坦 女士们,先生们!真理是什么?刚刚出来见你们的这个自作聪明的傻瓜,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他阻挡不了,我还是继续照讲我的。
鲁凡 女士们,先生们!自作聪明的傻瓜憎恶谎言,肯定要阻拦。
弗隆坦 可以肯定,我们都同样说谎,以后的场面会清楚地表明这一点。不过,我们总可以问问我的主人福图内的看法。福图内少爷!
〔福图内出现在自家的阳台上。
福图内 又是你,弗隆坦。你怎么还没有去修道院呢?你等什么呢?还不去给我探听我亲爱的阿波琳的情况,还不为我的爱效劳?
弗隆坦 福图内少爷,一会儿我就去为您的爱情效劳,尽管这是向修女表白的一种爱,要效劳可不是件容易事。但是这会儿,鲁凡和我,我们正在讨论……
福图内 用不着你来说教!还是把伊赖尔老爹给我找来吧。唔!我不敢向他承认什么。然而,唯独他,只要一发善心,就可能帮上我的忙。
〔伊赖尔出现在花园里。
伊赖尔 善良有时也有善脊梁!
弗隆坦 (对福图内)鲁凡刚才说……
福图内 快点儿,弗隆坦,必须把她从那里拉出来。
鲁凡 这个说谎的家伙硬说……
福图内 快点儿,鲁凡,必须把我从那里救出来。
弗隆坦 从那里得不出什么来。叫他的表兄弟于尔班吧。于尔班少爷!
〔于尔班出现在自家的窗口。
鲁凡 于尔班少爷,弗隆坦和我,究竟谁说的谎话最多?
于尔班 这可无法比较。你们说谎,一刻也不间断。哪个先死,哪个说的谎话就少些。不过,鲁凡,我本来就想见你。我渴望得到菲丽仙娜,她就住在这儿,离她的情人只有三步远(菲丽仙娜出现在杰拉尔家的门口),可是,我那可恶的吝啬的父亲,根本不给我钱。
〔塞夫兰出现在自家门口。于尔班下。
塞夫兰 您又来偷我的了。快走开,要不然,我就叫警察了。不要把于尔班给我带坏了。
〔他又回屋里去。
弗隆坦 (对鲁凡)你明白了吗,无赖?
鲁凡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不愿意让你多说点谎话。
弗隆坦 女士们,先生们,所有这些人全丧失了理智,要由你们来评判一下,你们会明白我们两个谁说得对。不过,你们已经了解到,尽管于尔班的父亲——塞夫兰吝啬,但是,在福图内的父亲——富有同情心的伊赖尔协助下,要把阿波琳嫁给福图内,菲丽仙娜嫁给于尔班。我再讲一遍。(他讲得很慢,以便让人听得明明白白。)喂,现在听好!两位父亲、四个恋人、几个谎言家以及所有的人的欢乐,我想这足以概括一种生活,至少也能编一出喜剧。我相信这出喜剧既不想教训人,也没有恶意,我也确信它也不是矫揉造作的,但愿它能引起你们的微笑。余下的就是上帝和金钱的事儿了。
〔音乐。
第一幕
第一场
〔弗隆坦、伊赖尔。
弗隆坦 看来命运好捉弄人,促使人去追求最难得到的东西。我认为在巴黎,没有一位女士不愿意讨福图内的喜欢。然而,他爱上的那位姑娘,只有隔着笼子的柱子才能见见面。
伊赖尔 他在自言自语……
弗隆坦 他这会儿打发我来向她转达问候,了解她在做什么、说什么,身体怎么样。如此重大的差事,要占去我的大部分时日。
伊赖尔 弗隆坦,喂,弗隆坦!
弗隆坦 伊赖尔老爷!听候调遣。
伊赖尔 你的主人,我的儿子在哪儿?昨天晚上吃饭,他就让人等了好久。
弗隆坦 他在塞夫兰老爷家中,和于尔班一起吃饭睡觉了。
伊赖尔 现在你去哪儿?往修道院送什么信儿吧?
弗隆坦 什么修道院?谁对您说的?
伊赖尔 反正我知道。
弗隆坦 真的,是这么回事。他打发我去了解那位女士是否需要什么东西。
伊赖尔 福图内的确错怪了我。要知道,他的打算只要合情合理,我一定会支持他。而这件事,情况却不是这样。他至少应当自重一点儿,或者尊重一点儿我的名誉。想必他以为巴黎没有女人了,才要到宗教里去寻找。
弗隆坦 我也经常对他这么说。可是您知道,爱情没有什么法则。他堕入情网已经很久了,也不是毫无缘故的。因为,老实说,那是个非常美丽、非常正派的姑娘。我敢打赌,您若是见了她的面,肯定会更加同情她。因此,我都敢这么对您说,把福图内变成女人,也比让他忘记爱情要容易。我还可以进一步对您讲:他开始考虑娶她了。
伊赖尔 谁听说过修女还能结婚?
弗隆坦 嗳,她不是修女,至少,她不愿意当修女,因此,她还没有许愿出家。然而,有人渴望她成为修女,哪怕她为此送了命。因为,她是那个修道院院长的侄女,她父亲在遗嘱中,将财产全部赠给修道院,只要他女儿成为修女。这就是为什么有人一直劝说她,把她看得很紧,她即使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飞出来。
伊赖尔 既然她没有许愿出家,福图内的爱情就好理解了。对了,告诉我,她是谁呀?
弗隆坦 她住在圣德尼街,已经无父无母了。
伊赖尔 够了。劝劝福图内,干脆放弃吧,追逐这样的姑娘既不美,也不正派。同时让他明白,要结婚好办,对他来说并不缺少女人。
〔伊赖尔下。
第二场
弗隆坦 (独自一人)我就这样做!唔!多好的父亲,多好的人哪!……不过,我没有全对他讲了。可怜的青年担心,一下子会损害道德原则,损害那姑娘和他本人的名誉,因为,那姑娘已经跟他怀了孕,而且产期临近。依我看,她只等待那一刻了。上帝保佑,她不是同塞夫兰那样的人打交道。一提起他来,于尔班又同鲁凡来了。
第三场
〔弗隆坦、于尔班、鲁凡、菲丽仙娜。
于尔班 怎么样,鲁凡,你什么时候将我的爱带来?
鲁凡 时间由您定。
于尔班 哦!上帝呀,那你就去她家接去吧。
鲁凡 不可能。
于尔班 为什么?
鲁凡 因为我像一位大主教。
于尔班 大主教?
鲁凡 没有十字架在前面开路,我不会迈动这脚步,而我只喜爱杜卡托[4]上的十字架。
于尔班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允诺吗?
鲁凡 不错。然而,允诺和到手是两码事儿。我总听人这么讲:“快乐的一天”要胜过“等待的期望”。
于尔班 你要用文火烧死我呀?
鲁凡 而您用浓烟填饱我的肚子。
弗隆坦(旁白)瞧瞧这家伙耍什么手段剥人皮。
于尔班 今天天黑之前,你就能拿到我允诺的数。不过,快去找她去,我的妙人。
鲁凡 跟别人说去吧,我变聪明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弗隆坦 这个坏蛋,讲话如此放肆,真叫我受不了啦!
鲁凡 我若是完全拒绝了,你说怎么样呢?
弗隆坦(向前跨几步)砸烂你的脑袋!
于尔班 我倒不是没有这个愿望。不过,还是得耐心点儿,该给钱就给钱。
鲁凡 咱们算说到一处了;这话在行,我这就去找她!(停顿一下)我来之前就同她谈过。
于尔班 哦,上帝呀!银币不是肯定有你的吗?我答应你十枚,对不对……
鲁凡 对。
于尔班 今天傍晚我就给你。
鲁凡 马上就要,否则,说什么我也充耳不闻。
弗隆坦 这个恶棍,我看再也找不见比他还下流的了。
于尔班 至少等到晚祷钟之后哇。
鲁凡 说什么呢?我一点儿也没有听见。
弗隆坦 喂!鲁凡,看在爱我的分儿上,这事儿就成全了吧。
鲁凡 我听不大清楚!不行,不行,钱不先行,大主教也不行!
于尔班 鲁凡,击掌为信……我以讲信义者的名义向你保证,晚饭后就给你。
鲁凡 我越来越听不见了。
于尔班 保证有你的。
鲁凡 您说什么?
于尔班 一个正派人的许诺,难道还不应当相信吗?你以为他为十枚银币就会跑掉吗?
鲁凡 您非得换一种说法不成,因为,这两只耳朵塞住听不见了。
于尔班 见鬼,你也太不相信人了!听我说,如果我食言了,你就去见我父亲,对他说我砸破了你家房门,我把你揍了,抢走了你侄女、你表妹和你女儿,还抢了你家的东西。
鲁凡 好吧,我去找她,好讨您个欢心。不过,以上帝发誓,你若是对不起我,那我可不会对不起您。
〔他走进杰拉尔家。
于尔班 去吧,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我有了我的菲丽仙娜,随你怎么损害都行。
弗隆坦 这事儿干得漂亮!可是,现在得弄到十枚银币。
于尔班 什么都顾虑,就什么也干不成。还有哇,好样的弗隆坦,我很清楚你会帮我弄到的。
弗隆坦 的确,我的主人让我听候您的吩咐,就当是他本人的吩咐。
〔菲丽仙娜和鲁凡跟随杰拉尔。恋人相见的动作。于尔班指了指他的住宅。菲丽仙娜由鲁凡带进去。于尔班也正要走进去,却被弗隆坦拉住了。
于尔班 又有什么事儿!该死的,这么碍手碍脚!弗隆坦,我急得很!
弗隆坦 您父亲若是回来呢?
于尔班 我父亲!
弗隆坦 正是他。
于尔班 哦!他不是在田庄吗?
弗隆坦 有人在城里见到他了。
于尔班 谁见到他啦?
弗隆坦 我呀!我心里还奇怪呢,他怎么还迟迟没回来。他进城已经有好大工夫了。
于尔班 我完蛋了!我好心的弗隆坦,得想点儿办法呀。
弗隆坦 把人家姑娘打发回去。
于尔班 这么匆忙?我同她关进一个房间里,不是更好吗?
弗隆坦 您父亲各处都要瞧一眼。
于尔班 也许他怕进一个上了锁的房间吧。
弗隆坦 唔!这话启发了我。我有了个主意,既能救我们,又能让您得到十枚银币。
于尔班 你说什么,好心的弗隆坦?
弗隆坦 您把房门关好锁上。但是,不要弄出一点儿声响!不要让人听见一点儿动静,就连床铺的吱咯声也不要让人听见。然而,等您父亲一出现,我一往地下吐痰,您就尽量折腾,碰到什么摔什么,甚至揭房瓦往街上扔。
于尔班 教我莫名其妙,可是时间紧迫,就这么定了。
〔他走进自家房舍。
弗隆坦 这个于尔班,原来挺明智的,却让爱情弄昏了头,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父亲若是知道他放荡了,会作出什么决定呢?
父亲准会把儿子活活掐死。眼下于尔班依赖我,就以为足够了,可以免遭掐死了。到头来,还是我受苦受累,而他却上床享乐!
哎哟!我的主人来了,我还没有去探望阿波琳呢。我就对他说去过了,信不信由他了。他不信就亲自跑一趟!
〔福图内上。
第四场
〔弗隆坦、福图内。
福图内 我还能遭到什么更大的不幸呢?一下子就让一个姑娘怀了孕!
弗隆坦 他开口闭口,不会讲别的事儿啦!
福图内 除非我爱得还不像……怎么,我再也没有退路了。不过,即使能退,我也不愿意呀,没有她我无法生活。我打发弗隆坦去看望她已有两天了,想必他走丢了。
弗隆坦 (旁白)我越是这么躲着,他越要糟蹋我,最好还是露面吧。您好,先生。
福图内 你就是改不了。先告诉我最想了解的事儿,再向我问好。
弗隆坦 您了解那些女人是怎么样的:她们先让我在接待室里等待,接着,我回来的时候,先碰见您父亲,又碰见于尔班和鲁凡,他们还跟我瞎逗了两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