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一阵孩子的读书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这是大明朝万历十七年四月,前一章故事发生十二年之后,江南小镇大通镇上的一天。
大通镇位于池州府铜陵县境内,长江下游南岸,青通河与长江的交汇处,由大通镇与长江中间的荷叶洲组成。长江在大通镇前面转了一个弯,大致呈南北走向,在这里被荷叶洲一分为二,其中大通镇与荷叶洲之间的长江夹江也被称为鹊江。
因为这里非常适合船舶停靠,再加上从大通镇下船向西南步行不到四十里就是佛教圣地九华山,也是从水路来九华山朝拜的必经之地,还是去往青阳县最近的码头,因此大通镇水路交通发达,有众多的船只在鹊江两岸靠泊。如果乘船从鹊江顺流而下,向左可以看到荷叶洲茂密的草丛和树木,向右可以看到沿岸众多的船只后面,依依垂柳下白墙青瓦的徽式房屋,一派秀丽景色。当朝诗人李宗泗在坐船路经大通镇时,被它的景色感染,写下了《大通江上》一诗:“双浆摇冲下大通,隔林烟火隔溪钟。笙簧鸟雀清不浊,水墨江山淡更浓。沽酒有村垂柳锁,采樵无路落花封。胸中不用吞云梦,一览烟波几万重。”生动地描述了大通镇的美丽风光。
澜溪街是大通镇的主要街道,地处鹊江与青通河出口汇合处,从鹊江码头起始弯弯曲曲地向东延伸,宽阔的道路可以并排跑开两辆马车,街道的两边汇集着各式各样的商业店铺,是大通镇繁华的象征。
此时是上午的巳时,天空还算晴朗,和煦的阳光温柔地泼洒在铺着青色石板的澜溪街上。从天不亮就开始往来于鹊江码头运送货物的人力推车仍然来来往往,吱吱扭扭的响声很远就能听到。从运输渔货的小车上滴下的水滴,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也不断有载人的驴车、马车和各式各样的轿子,把下船去附近的游人和去九华山上香的香客载走。还有更多的旅人步行去往各自的目的地,一派忙碌景象。
码头附近汇聚着许多小店铺,特别是各种小饭铺,虽然已经过了吃早饭的时间,来小饭铺吃饭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如果从这里向东看去,黄记面铺和李婆婆的包子铺里都有客人,既有从码头下船的旅人,也有刚刚装卸完货物的码头搬运工人。
如果再往东走几步,就能看到张婶正在她的茶馆里忙着。这里是一些老年人每天都要来坐一坐的地方,沏上一壶茶,没吃早饭的可以要两个炸的金黄的麻球当早饭,吃过早饭的可以要一碟油炸蚕豆磨牙,然后跟老朋友一起悠闲的聊上大半天。
因为这里靠近码头,流动人员多,显得有些杂乱。这里店铺的门面都不大,房子也显得矮小,也显得有些破旧,但是如果从这里一直往东走,街道两边的房屋就逐渐漂亮起来,比如挨着回春堂药铺的惜春楼就是一个气派的两层小楼,虽然这个时间对这里来说还有些嫌早,可是二楼的一扇窗户已经打开了,惜春楼的头牌姑娘小翠打扮的花枝招展,正坐在窗前懒洋洋的晒太阳。她一边用拇指和食指优雅地夹着葵花子嗑,一边悠闲地四处张望。到底是头牌姑娘,吐瓜子皮的动作都显得那样优雅。
本来这个时间一般不会有客人来,没有必要打扮的如此正式,可因为昨天来了个老相好的,刚刚在外面做生意赚了一笔钱,出手非常阔绰大方,昨天晚上偷偷给了她一两银子,所以她早上起来就心情大好。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斜对面怡红院的头牌姑娘小兰此刻也正坐在对面二楼的窗前,两个人经常会这样的较劲一番,显示自己在同行里的地位,把两个青楼间的竞争关系无声的表露出来。
走过惜春楼再远一些,有一个更气派的两层楼房,门前黑色的匾额上面书写着漂亮的金色楷体大字“小醉仙楼”,这是镇上最大的酒楼,名字就取自南京城的醉仙楼,主厨梁师父也是从南京请来的,做得一手漂亮的徽州菜式,尤其以鹌鹑脑子制作的鹌鹑豆腐、东海鲸鱼唇制作的豆豉蒸鲸鱼唇、以及松江肥鸭制作的一品八宝鸭最为出名,在厨师界被称为“梁三绝”,所以这里二楼的包间几乎每天中午都是客满,晚上就更不用说了,必须要提前几天预订才行。不过现在还没到营业的时间,只有镇上的磨刀师父李老万在酒楼门前磨菜刀。
这个时候逛街的人已经多了起来,像前面万福祥布料店里面已经有穿着颜色鲜艳长裙的妇人们在挑选布料,门前还贴着招收伙计的告示,看上去生意不错。
大街两边还有摆摊的小贩,也吸引了路过的游客和小孩子们。
虽然大通镇的规模比不得苏州城这样的大城镇,可繁华和喧嚣的程度却毫不逊色。镇上原本只有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但是加上外来的码头工人和商人等流动人口,使大通镇看上去人口密集。
如果沿着鹊江一直往北走,很快就会感觉安静起来。这边的江边没有船只停泊,岸上也没有店铺,由于地势比较高,有几个高墙青瓦的深宅大院坐落在这里,说明在这里居住的多是有钱的大户。
最靠近江边的这户人家宅院最大,比其他几家的宅院合起来还大,宅院大门对面还修着戏台,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从这里往东再走一段路才是前面所说的传出读书声的的地方,大通学馆。
正在上课的这间学馆在一个祠堂里,此刻,宽敞的学堂里一位身材清瘦,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在讲课。学堂满满的坐着五十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在听先生讲解。
学馆的教书先生姓常,老家就在大通镇乡下。他自幼刻苦读书,考取过举人,在官府当过一个小官,现在退休在家。常先生这人颇有些正义感,人又有些固执,对官场的一些现象看不惯,当官这些年过的并不如意,认为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因此回到家乡后想为家乡人办一些实事,正好镇上学堂需要一个先生,他就自愿来学堂教书了。
常先生正在讲解的文章是《孟子。公孙丑(上)篇》。
本来大明朝教孩子的启蒙学馆,传授的都是《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这类文章,但常先生很有想法,时常选择一些有深度的文章给学生讲授,这两天他就选择了孟子的这篇文章让学生们学习。
刚才常先生正领孩子们朗读文章,等学生们把文章全部朗读完了,常先生就开始提问。
“在这篇文章中,‘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这段话有什么含义?林耀祖,你来回答一下......林耀祖......林耀祖。”
先生叫了两遍,一个孩子才磨磨蹭蹭地从课堂的最后一排站起来。
这个孩子看上去明显比其他孩子强壮,这不光因为他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今年已经年满十六岁,还因为他是富人家的孩子,良好的生活条件加上从小就练习武术,所以身体非常强壮。
这个孩子——其实他已经不算是孩子了,虽然年龄最大,但学习成绩却很差,因为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读书上。他喜欢武枪弄棒,平时就领着一帮富家孩子四处闲逛,谁要招惹了他就会麻烦不断,所以镇上人们背地里送他一个“小太保”的绰号,连大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
当然,能得到这个绰号,绝不仅仅因为他比别的孩子强壮,会几套拳法,最大的原因是他出生在大通镇林家。
在大通镇姓林的还有几个人,比较知名的如香十里烧酒坊的老板林老六,四海客店的老板林四喜,百福祥绸缎庄的老板也姓林,不过在大通镇说起林家,没有人会想起这几个人,因为大家说的一定是林振堂林家。
林振堂家有如此大的影响,至少有四个原因。首先,林家是大通镇最大的大户。他家在乡下有几百亩良田,有几百户佃农,还不断有活不下去的农户带着田地投献过来,使林家名下的田地越来越多。其次,林家是镇上最大的商户,他家在镇上有粮行、盐行、当铺等商行,涉及官盐、茶叶、粮食、布匹等生意,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也是富甲一方。第三,林振堂的大儿子在京城做官,池州府的官员也要巴结林家,更别提小小的铜陵县了,所以林家在大通镇一言九鼎,说出话来没人敢不听。第四,池州府有‘双木不敌一林’的俗语,说的是在池州府有“林家拳”、“木家拳”和“穆家拳”三个大武术门派,但势力最大的是大通镇林家的“林家拳”,林振堂是‘林家拳’的掌门人,武术修为相当高,林家门下有徒弟几十号人,在江湖上有很大势力。
如果哪一家具备上述任何一条,都足以成为人人敬仰的大户。但是林家出名还的理由还有一个,林振堂是个性格豪爽,广结好友仗义疏财的人,多年来他家在镇上修道路,建学堂,赈济贫困百姓,组织乡兵帮官府维持周围治安等,做了许多善事,很受大通镇百姓的拥戴,因此林振堂理所当然地被大家推选为里长,还得到了一个“林大善人”的美名。
林耀祖是林振堂的老儿子。
林振堂年近六十岁,共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林耀文在京城做官,二儿子林耀武和三儿子林耀宗在家里帮林振堂管理田地和生意。他们都年过三十,为人像他们的父亲一样谦虚,唯有林耀祖是林振堂年近五十时的老来得子,因为极受家人溺爱,养成任性蛮横的性格,让林振堂没少操心。
林耀祖来学堂读书有三个原因。一是林耀祖的奶奶希望老孙子能和他几个哥哥一样有出息,所以林家先后聘请过两位先生在家里教他读书识字。但是林耀祖经常想出各种办法作弄先生,搞的两个先生都先后借故辞职了,这以后就没有先生愿意到他家教书了。二是这间学堂是林家出资修建的,把老儿子送来读书也是给镇上人做表率。还有最后一个原因,林耀祖自小就跟父亲和几个哥哥习练武艺,年龄不大但已经很有功底了,因此经常和一帮有钱人家的孩子在一起,舞刀弄棒打打杀杀的惹是生非,在镇子里影响不好,林家人就希望有个地方让他呆着少惹祸,就送他来学堂了。所以他每天上午来这里就是遭罪。
平时常先生提问也不会叫林耀祖和其他几个不爱读书的孩子,因为他们八成回答不出来。只是林耀祖今天不停地跟旁边的几个孩子悄悄说话,他几次走过去提醒他,可是他就是忍不住,还影响其他孩子上课,常先生有些气恼,就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
林耀祖没有想到常先生会提问他,磨磨蹭蹭的站起来后,一边挠头一边向旁边要好的几个伙伴使眼色,想让他们提示一下,因为他刚才光顾得说话,没听见常先生问什么。可是旁边的几个孩子见常先生站在旁边都不敢出声,所以林耀祖站着干着急。
常先生看林耀祖的样子知道他没注意听,就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可林耀祖还是回答不上。
常先生问其他学生:“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学堂里的孩子都不吭声。并不是别的孩子都不知道答案,而是他们怕回答出问题惹林耀祖不高兴。
这个情况让林耀祖有些兴奋。既然大家都回答不上,自己回答不上也是正常的,他偷偷地冲几个伙伴做了个鬼脸,很是得意。
常先生知道林耀祖的想法,瞪了他一眼问:“真的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洪天赐,你来回答一下。”
一个身材瘦弱的小男孩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站起来。
这个叫洪天赐的孩子看样子有十三四岁,只是身体明显比同龄的孩子瘦弱。学堂里只有他身穿麻布衣衫,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过他长得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洪天赐家里只有他和爹妈三个人,在码头附近经营一家小饭铺,卖烧饼和老豆腐。小饭铺靠近码头,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照理说应该很赚钱。但他家的烧饼味道好价钱低,两个铜钱就可以买一个大烧饼和一大碗老豆腐,东西卖的不少但赚钱并不多,刚刚够日常开销。这些年开店的原料价格上涨,官府收的税也越来越重,但洪天赐的爹爹老洪一直坚持不涨价,说只要能吃饱肚子就够了,这样店里连伙计都请不起,只能让洪天赐当小伙计。
洪天赐虽然喜欢读书,但他从小就在店里干活,没有时间到学堂读书,家里也没有闲钱供他来学堂,洪天赐只能用闲暇时间到学馆外面偷听常先生讲课,时间长了就被常先生发现了。常先生很喜欢这个好学的孩子,一次询问了他家的情况后,主动到洪天赐家帮他说情,并免除了他的学费,洪天赐就来学堂读书了。
洪天赐知道家里开店人手本来就不足,爹妈还让他到学堂读书,他们一定更辛苦了,因此非常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想着如果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就能改变家里的情况了,所以他读书非常刻苦,学习成绩也是学堂里最好的,没有辜负常先生的一番好意,也让他的父母非常骄傲。
平时在学堂上,别人回答不上的问题,常先生总会让洪天赐回答,洪天赐也总是能回答出让他满意的答案。可是今天洪天赐也不想回答问题,因为他也不想招惹林耀祖,他犹豫了一下才站起来,完全是因为他不想让常先生失望。
“这段话是说,用武力征服别人的......”
“等一下,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话的声音怎么这么小?大声点!”
洪天赐只好加大音量重新回答。
“这段话是说,用武力征服别人,别人并不是真心服从他,只是因为力量不够不得不服从;用道德使人归服的,别人才是真的心悦诚服,就像七十个弟子归服孔子那样。”
“林耀祖,他回答的对吗?”
“嗯,这个吗......”林耀祖看他的几个伙伴,可是这些人不敢回头,他只能自己想答案。
“对。”
“为什么?”
“洪天赐就是这样回答的。”
“他回答的一定对吗?”
“那......不对。”
“又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比别人强别人才服从你。”
“上课不注意听讲,平时就知道恃强凌弱,不努力读书又不懂人间道理,日后如何能耀祖?”
常先生转身问洪天赐:“为何有人不明白书上说的道理?”
洪天赐想了一下说:“因为弱者才更能明白这个道理。”
“说得很有道理。”常先生非常高兴,转身问林耀祖:“林耀祖,你说对吗?”
林耀祖干脆摇头回答:“不知道。”
常先生把戒尺拿出来了。“你当然不知道了。不过不要紧,伸出手来,马上就能让你知道。”
林耀祖慢慢的把手伸出来,手心向上等着挨罚,看来不是第一次挨罚了。
“啪、啪、啪”三声,常先生轻轻地在林耀祖手心上打了三下,然后问:“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吗?”
林耀祖还是摇头。
常先生又打了三下,这回用了些力气,声音很响,打得林耀祖直咧嘴,惹得几个经常受他欺负的同学偷偷笑了起来。
“挨打了心里服气吗?”
林耀祖用摇头作了回答。
“你挨打不服气,别人挨了打就能服气吗?平时就爱欺负别人,当然不会懂这个道理。如果现在能明白这个道理,挨几下打也算值了。”
林耀祖红着脸不吱声。
“回去再好好想想这个道理,坐下吧。”
林耀祖坐下后,冲几个笑他的同伙瞪眼,嘴里狠狠的嘟囔着:“笑什么笑?”那几个同学赶紧把头扭开了。
这一切坐在前面的洪天赐看不到,但是他心里知道这回他又把林耀祖得罪了。
后面的课洪天赐也没有好好听,因为他准备着一下课就抢先跑出去。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常先生说下课,洪天赐跟同学一起给常先生行完礼,拿起书包就往外面跑时,常先生把他喊住了。“洪天赐,你等一下。”
洪天赐不情愿的站住了,扭头向林耀祖等人看了一眼,看见那几个人正嘀嘀咕咕,心里有些紧张。
同学都走了,学堂里只剩下他和常先生两个人。
“天赐,先别急着回家,别看我只知道教书,那小子的所作所为我还是知道的,你现在出去一定会有麻烦。等一会儿他就得回家啦,正好咱们可以聊一下。”
洪天赐很感激常先生的用心。
“你写的文章我看过了,比以前有提高,问题我都注在上面了,你拿回去,这两天再重新写一遍拿给我看。”
“谢谢先生!”洪天赐把本子放进书包里。
“天赐,今年秋天就有县试了,你要更努力读书,以你的天分和努力,应该可以考出不错的成绩。”
“先生,现在读书还真的有用吗?”
“有用。虽然花钱买功名的人很多,但参加科举考试还是需要有真学识的。再说穷人要改变状况还有别的办法吗?恐怕也只有考取功名这一条路了吧。”
先生的话让洪天赐看到了一些希望。因为他看着年纪已经大了的爹妈每天辛苦劳作,真希望能早一天考取功名,让父母不再受累。
常先生又鼓励了洪天赐一番。
等洪天赐跟常先生告辞出来时学堂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了。洪天赐知道现在是家里最忙的时候,一路快跑往家赶。
洪天赐的家就在澜溪街的最西边,走出鹊江码头就能看到。洪天赐家离学堂还有一段路,为了早点回去帮父母干活儿,洪天赐每天从学堂出来都是一路快跑。洪天赐在学堂学了两年多,也跑了两年多,这已经成了大通镇每天不变的风景。今天洪天赐跑得更快,因为比平时晚了很多。
虽然已经晚了,洪天赐还是选了离他家最远的路,从大通镇西边的江提上走,因为这样可以躲开林耀祖。
这一路果然很顺利,直到他跑到离他家不太远的鹊江江堤上。
跟林耀祖最要好的几个富家孩子此时就站在不远处,嬉皮笑脸的看着他。洪天赐的脚步一下慢了下来,知道这些人在这里准没好事,一颗心猛地狂跳起来,心里暗暗叫苦。
不过,洪天赐仔细一看这几个人里并没有林耀祖,悬着的一颗心才稍微放下来。
洪天赐虽然心里紧张,但表面上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尽量不让他们看出自己心虚,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然后又开始快跑。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小泥鳅,干啥这么着急?玩儿一会儿再走嘛。”
“小泥鳅”是洪天赐的绰号,是因为他身体灵活跑的快,镇上好事的孩子给他取的。
洪天赐头也不回的边跑边说:“你们自己玩吧,我今天没功夫陪......”
洪天赐略带调皮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大树后面突然闪出一个人,一伸手就把洪天赐的衣领子给揪住了,洪天赐扭头一看这人正是林耀祖,顿时感觉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大宝,你,你怎么还没回家?”
“就是为了等你嘛。你也是,再晚来一会儿我们就走了,现在可好,害的我们都输给‘人精’了。”
那几个小子都过来了,听林耀祖这样说全都笑起来。其中一个瘦猴般的小子笑的最得意。他是惜春楼老板的儿子,读书不怎么用心,心眼却特别多,所以他的绰号就叫人精。刚才就是他坚持要多等一会儿,打赌说洪天赐一定会从这里回家,结果他赢了。
人精从其他孩子手中一一接过赢来的铜钱,得意洋洋地说:“今天我请客。”
洪天赐的脖领子被林耀祖揪着,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知道跑也跑不掉,索性不动了。
“洪老板,放学不赶紧回家,去哪儿玩儿了?你家的小饭铺今天关门了?”林耀祖的话阴阳怪气。
“刚才常先生找我说话耽搁了一会儿。放开我吧,我得回家干活了。”
可林耀祖并不放手。“别急嘛。好不容易等到你了,怎么也得让你帮我温习一下功课再走哇。”
“温习功课?应该去找常先生啊?”
“那个老家伙,说什么以德服人,现在我放开手,再给你赔个笑脸,你就会甘心留下来帮我温习功课吗?”
人精在旁边帮腔:“他早就撒丫子跑了。他跑的快,到时候咱们追都追不上。”
江提上不时地有人走动,林耀祖把洪天赐一推说:“走吧,咱们去水塘边温习功课,一会儿功夫就够了。”
林耀祖和几个小子不由分说推着洪天赐往西边走,因为这里里林耀祖家不远,林耀祖不想被家里人看到,否则一旦被家里人知道他又在外面欺负人,他的老奶奶又会唠叨半天。
西边是一片水塘,水塘边上有一块平缓的草地,周围都是柳树和茂密的树丛,在这里干什么人们都看不见。
几个小子把洪天赐在中间紧紧围住,林耀祖才把揪着洪天赐脖领子的手放开。
“小泥鳅,今天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把学堂上回答的话给我说十遍我就让你走,不过可有一条,如果你后面说的和第一遍有一个字不一样,差一个字我就打你手板三下。”
这明摆着是难为人,但是洪天赐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一边按他说的办一边想逃脱的办法。
“今天先生讲的那段话的意思是,用武力征服别人,别人并不是真心服从他,只是因为力量不够不得不服;用道德使人归服的,才是真的心悦诚服,就像七十个弟子归服孔子那样。”他把第一遍说完了,第二遍刚说到第二句就有人说不对了,也不容洪天赐争辩,几个人把洪天赐的两只胳膊抓住,林耀祖拿起一个木棒就往洪天赐的的手掌上打。
洪天赐突然看着前面说:“哎呀,常先生来了。”
这几个小子一听常先生来了,急忙松开洪天赐纷纷扭头看,林耀祖也急忙回过头去看,可哪里有常先生的影子?却发现洪天赐已经跑了。
这些人知道上当了,纷纷在后面追赶。
洪天赐轻易就摆脱了这些人,心里非常兴奋,结果跑的太快脚下发飘了,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跟头。手臂和大腿都疼得厉害,不过他全然顾不得,爬起来接着跑。
可是腿疼还是影响奔跑,他被一个跑的快的小子追到了,伸手就来抓他。
洪天赐用余光看到了,突然闪身往回跑,把这个小子还闪倒了。
可是迎面好几个小子都过来了,洪天赐又急忙转身往没人的方向跑,把追赶他的人甩在后面。
但洪天赐还是跑不出去,因为林耀祖就挡在前面。
洪天赐开始跑的时候林耀祖就没有追赶,而是后退一些站在外面,来回移动着防备洪天赐跑出去。
洪天赐见逃不出去,就在空地上跟那几个小子兜圈子。那几个小子虽然身体都比洪天赐壮实的多,但都是富人家的还,平时既不用干力气活,也不用像洪天赐那样每天奔跑,耐力差多了,一开始还能跑几步,但没跑多久就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反观洪天赐身子灵活,左突右闪的在这些人中穿梭,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动作灵活的小老鼠戏弄几只笨拙的大猫。有两次已经有人抓到洪天赐的衣角,但都被洪天赐迅速甩开了,一个小子还被带倒了。
很快这几个小子就渐渐跑不动了。洪天赐见机会来了,转身再往外跑。一直在外面堵的林耀祖一个健步向洪天赐扑过来,使出一招扫荡腿向洪天赐的腿上踢过来。洪天赐急忙跳起来躲闪,可是他跑了一阵很累了,跳跃的高度不够,一只脚被林耀祖踢上了,身体失去了重心,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这回没等他站起来,两个小子已经追了上来,扑上来把他压在下面,洪天赐动弹不得了。
这下洪天赐没法跑了,被这几个小子抓住胳膊推到林耀祖面前。
林耀祖先踢了洪天赐一脚,张嘴骂道:“妈的,你说今天常老头为什么责罚我?”
“这你该去问常先生嘛?”洪天赐还有些倔强。
“还嘴硬,挨多少次打也不长记性。好像除了你,这大通镇上还真没人敢惹本少爷。少说几句话能憋死吗?惹得老子挨了打,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看你以后还敢乱出风头。”
林耀祖嘴里骂着,把洪天赐的双手扭到背后,一用力把洪天赐掀翻在地上,把额头都摔青了。林耀祖顺势骑到洪天赐身上,冲几个小子喊道:“这小子不老实,你们帮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两个刚才被摔倒了的小子先上来踢了洪天赐两脚。
洪天赐两脚乱蹬奋力抗争,不知踢着谁了。这几个小子见洪天赐敢反抗,全都上来动手打人。
扭打中洪天赐全身都被打到了,可是他也不求饶,一声不吭地忍着。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都住手!小孩子放学不回家,在这里打什么架。”
几个小子回头一看,一个衣衫肮脏满脸胡须,好像岁数很大的人从树丛后面走出来。虽然他手里没拿讨饭的碗和瓦罐,也没有打狗的木棒,可是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讨饭的乞丐。
来大通镇讨饭的乞丐可不少,这些富人家的小子怎么会把一个老丐放在眼里,林耀祖张嘴骂道:“哪来的老乞丐,还敢管小爷的事?再多嘴连你也一起打。”
这人刚才躺在树荫下休息,看见几个富家孩子追打一个瘦小的穷孩子,实在看不过去了才出面制止一下。没想到这几个富家孩子如此嚣张,他有些生气。“不好好读圣人书也就罢了,在这里打架欺负人,说话还如此没家教,今天老子要替你们的爹妈教训教训你们。”
老乞丐说着走过来,一手一个把围在洪天赐身边的几个人纷纷摔倒,骑在洪天赐身上的林耀祖也被他掀翻在地,动作快的出奇。
林耀祖站起来后有些发懵。想不到在大通镇这块地方不但有人胆敢管他的闲事,还出手把他摔倒了,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老乞丐,真把他气炸了。这几年来大通镇乞讨的很多,可哪个乞丐不认识他这个小太岁,他在心里愤愤地想着,这个乞丐是不是不想活了,因此他冲那几个小子喊道:“这个老家伙敢管咱们的事儿,打死他!”带头冲到老乞丐跟前,出手就打。
虽然洪天赐痛恨这几个欺负自己的富家小子,可是看到他们被老乞丐教训不但不感到兴奋,反而还感到非常担心,因为他知道老乞丐闯大祸了。虽然对方只是个乞丐,他也不忍心见到他被这些坏小子伤害。此时他见林耀祖上来就打,惊得叫了一声“哎呀!”,因为他知道林耀祖的厉害。这小子从小跟他父亲和哥哥学习武术,几年下来已经有相当的本事了,加上他身体十分强壮,这个老乞丐怎么是他的对手,看来这个老乞丐是凶多吉少了。可是自己根本不是林耀祖的对手,也根本不敢招惹林家,眼看林耀祖和这几个小子冲上去打这个老乞丐,只能在心里着急。
林耀祖冲上来就是一阵猛打,还有两个小子上前帮忙,气势很吓人。就见老乞丐手忙脚乱的出手招架,嘴里还嚷嚷着:“快住手!再不住手老子可要还手了。”
一听老乞丐还要还手,林耀祖更来劲了。“一个老乞丐还敢还手?真是活腻了。你们都退下,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几个小子马上都退到旁边。
洪天赐知道这样下去老乞丐危险了,他鼓足勇气跑过去,拉着老乞丐就跑,被老乞丐一把把他扯到他身后了。
这时林耀祖上来了。
刚才林耀祖没用什么招式,想着三拳两脚就能把这个老乞丐打趴下,没想到这个老乞丐挺能对付,林耀祖心里火大,摆了一个架势又向老乞丐打过来。他使的是以力量和速度见长的三十二式太祖长拳,此拳法相传为宋太祖赵匡胤所传,讲究实战,威猛迅捷刚柔相济,爆发力强,一旦使好了威力很大。
林耀祖第一招用的是太祖拳的第三十势“当头炮”,使出拳打加脚踹的连环招式,想一下就打倒这个多管闲事的老乞丐。不过出乎林耀祖意料的是,他的进攻没有奏效。这老乞丐似乎知道他的招式,他出拳老乞丐躲拳,他踢腿老乞丐躲腿,两人的动作正好相对,你进我退的很是一致,不像是打斗倒像是两个人的对练,只是林耀祖的动作威猛,这老乞丐的动作笨拙和慌乱而已。
林耀祖把这一招使了两遍,但都没奏效,他马上换了一个以腿法进攻为主的招式,是太祖拳的第十六势“伏虎势”,用腿法连环进攻。老乞丐像上个回合一样,面对林耀祖的进攻还是手忙脚乱的躲闪,但恰好把他的进攻都躲开了,等林耀祖使出最后一招式时,这个老乞丐突然伸手接住林耀祖扫过来的脚腕,顺着他用力的方向用力一旋,林耀祖的身子立即就转了半圈,身子一仰向后摔倒。当他的身体就要落地时,老乞丐伸出一只脚把他接住,然后向上一弹,把林耀祖向前送去,林耀祖向前踉跄几步站住了。
打人不成反被人戏弄,林耀祖羞的满脸通红。
老乞丐说:“你这娃娃年纪不大,拳法学的还真不错,就是出手太狠了,要不是我看过拳谱记得一招半式,我这把老骨头架子真能让你给拆散了。娃娃,别闹了,赶快回家去吧。”
洪天赐虽然没练过武术,但还是能看出这个老乞丐不简单,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平静下来。
练过武术的林耀祖更是知道这个老乞丐是有些门道的。不过看他手忙脚乱的应付也不像有多大本事,再说在大通镇被一个老乞丐给戏弄了,这事传出去可怎么得了,这口气说什么他也咽不下去,于是他骂道:“好你个老乞丐,不给你来点厉害的你不知道小爷的本事。看招!”又向老乞丐冲过来。
这次林耀祖换了套掌法向老乞丐打来。就见他出掌又快又狠,打的老乞丐连连后退。林耀祖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他身体强壮不输二十岁的小伙子,一连串的进攻终于奏效,老乞丐慢了一步前胸被他打中一掌,老乞丐咳嗽一声急忙后退,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厉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娃娃,这掌法是跟谁学的?”
林耀祖并不答话继续出掌进攻。
刚才这老乞丐一直在躲避和防守,可能是被林耀祖这一掌打生气了,出拳还了一下,一下打在林耀祖的肩头,把他打得后退了两步。
林耀祖的肩头一阵酸疼,知道面前这个老乞丐不好惹,冲他的几个伙伴说:“这个老家伙有些古怪,我回家找人来收拾他。”说完转身往他家的方向跑去。
林耀祖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冲老乞丐喊:“老乞丐,有种你别走,我马上就找人回来。”然后接着跑走了。
其他几个小子见林耀祖跑了,也都跟着跑了,唯恐落在后面。
空地上只剩下了老乞丐和洪天赐。
洪天赐过来给老乞丐深鞠一躬。“谢谢老伯伯。你赶快走吧,等他找来人就麻烦了。”
“孩子,那个娃娃是谁家的孩子?”
“他是林大善人的老儿子。”
老乞丐愣了一下。“他是林振堂的儿子?”
“是呀,老伯伯。快走吧。”
“好,你也快走吧。”
洪天赐匆忙顺着水塘边往家跑去,中间还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那个老乞丐并没有走掉,反而往林耀祖家的方向走了。洪天赐有些着急,想回去告诉一声,可是他知道林耀祖马上就会带着林家的家丁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撒腿往家里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