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六年十月末,朝廷下旨,擢升我为京兆尹,督建长安。这虽然看上去是个升迁的殊荣,但谁都知道,长安自神星之乱后就已经荒废,这几年国力强盛才开始重建,京兆尹这个职位实际上就是个工程监工,去管理建设长安的数万工徒而已,实际上是个苦差事。可没有办法,旨意已经下达,我只能奉旨前往长安。
时隔半月,我再次出了洛阳雍门,只不过这次只有我和秦铠二人,以及一队二十人的侍从。好歹我也是个京兆尹,算个大官不是,这才让上面那些人挤出这么个小队不情愿地给我,而且还都是初入军队的新兵,我都怀疑他们根本连训练都没有过,报了名就直接给发配我这里来了。看他们那懒懒散散,嬉皮笑脸,三三两两接头耳语的样子,我不禁抹了把头上的汗。
我让秦铠保管好我们随身的贵重物品,以免这些新人起了贼心,抢了物品一哄而散,那我们可就要傻眼了。
秦铠带着他们缓缓而行,我则又绕回家了一趟,给家母留了些钱物,拜别。
当晚夜深,我们紧赶慢赶到了潼关外,可惜关门已闭,我们只能在附近找了个村落,叨扰一晚。那些新兵跑了一天,都累得够呛,一歇住脚就倒头便睡,反倒清静许多。我和秦铠骑马也不好受,收拾完准备睡下时,秦铠忍不住抱怨带着他们走得太慢,建议我不如散了他们。
我摇了摇头,服役是他们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中途回去,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会被当做逃兵,我不能这样害了他们。走得慢就走得慢吧,反正我也不着急去干那苦差事。
五日后,我们到了函谷关,守关将领卢深出关迎接。其实我名为京兆尹,但实际上就是个监工,真正管辖的不过就是长安城,但毕竟我还是顶了个京兆尹的头衔,按理这函谷关是我管辖之地,守将应当出来迎接的。
果然,卢深的迎接态度十分傲慢,只不过是带几个人出来躬躬身,打个招呼,然后就命人带我们去驿馆了。
武主当政,文臣讨嫌啊。我自叹。却没想到才踏进驿馆,就听到里面鸡飞狗跳的吵闹声。
“大小姐,你快下来吧,别摔着。”一个人喊。
我走近一看,却有些熟悉,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李铭杭的管家吴翊吧。他正对着屋顶一脸焦急,李铭杭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也黑着一张脸。只听房顶上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撒娇喊道:“你不让我去洛阳,我就不下去!”
吴翊看到我,愣了一下,好像一时没认出来,然后瞬间变作看到救星般的样子扑了过来。
“刘铭大人,你快来劝劝我家小姐!”不等我回话,他就又转而对着屋顶大喊:“小姐,你快下来看看是谁来了!”
“你别想骗我,不管谁来,不答应我去洛阳,我就不下来。”
“是刘铭大人啊!你不用去洛阳了!”吴翊激动得大喊。
“真的?”女孩的声音带着犹疑。
不多时,我就看到房檐上探出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头。她看到是我,立即面露喜色,几乎抓不住房檐就要掉下来,可把底下一干人吓得不轻。
女孩子跳到屋旁的一棵树上,三两下跳了下来,身手矫捷,看样子是个老手了。她从李铭杭身边略过,她跳得那棵树就是李铭杭站在下面的那棵,李铭杭也没去抓她,就看着她一头朝我撞了过来。
吴翊在她撞上我之前一把抱住了她,要让她这一头撞到我身上,那可了不得了,非要我半条命不可。
女孩子害羞了一下,整了整衣衫,行礼道:“雨绮见过刘大人。”
我早猜到是他,李铭杭身边这样无法无天的丫头除了她还能有谁。
“几年不见,雨绮出落成了一个小美人啦!”我客气地夸赞道。
范雨绮往我身后探头探脑,好像在找什么人。
我故作不知,转而去和李铭杭说话。
“喂喂,刘大人,秦铠哥哥呢?”范雨绮跑过来问。
我指了指她身后,秦铠正抱着小黑走过来。
“秦铠哥哥!”范雨绮立即迎了过去。
“雨绮!”秦铠惊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专门来找你的呀!”范雨绮拉着秦铠的手晃着说。
秦铠被她这么一晃,也顾不得小黑,一松手就让小黑顺势跳到了地上。小黑落地,朝范雨绮不满地吠了两声。范雨绮只一心和秦铠说话,对他的不满置若罔闻。小黑见没人理他,便一溜烟跑到我身边。
“你还养着他呢!”李铭杭见我抱起小黑,认出了他,伸手摸了摸他带着一撮白毛的脑袋,“怎么还是这么小?”
“这我也不知道,平时吃的挺好的,我吃什么他吃什么,他也不挑食,可就是不见长。”我敲了敲小黑的小脑袋说。
“或许是修为还不够吧,得努力修炼才行。”李铭杭这句话好像是对小黑说的。
我指了指前面的屋子,示意他进去聊,走了一路挺累的,只想找个地方坐坐,当然也顺便给秦铠和范雨绮制造点二人空间。李铭杭会意,转身招呼仆从离开,留下秦铠和范雨绮在原地,还有在树下打圈的小黑。
李铭杭命人简单准备了点吃的,我们就聊了起来。他这次是去上党郡看货去了,本不愿带着范雨绮的,可是范雨绮非要跟着,那他可不能不管,不然一个不留神让她自己跑出来可不得了,不如带在身边也好管着她。去上党郡的路上听说西域打了胜仗,就猜到我该回来了,范雨绮就开始缠着李铭杭去看我。李铭杭跟她说我从西域回来还要好长一段时间,不如先到上党郡办完事回来的时候再找我。就这么连哄带骗,李铭杭才让范雨绮乖乖跟着他,直到这两天回到了函谷关。
李铭杭本不打算去洛阳的,那里是卫辰宇的地盘,他不想让别人说闲话,他打算直接由宛城去襄阳,走大江回吴郡的,这才让范雨绮闹了起来。
我笑他一个做生意的怎么能出尔反尔,怪不得范雨绮会闹那么大动静,显然是对他太失望了。
李铭杭低头惭愧,他唯独对这个妹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用最拙劣的哄骗了。
秦铠把范雨绮带进院子,把小黑放在台阶上,让范雨绮稍等,他去端些水过来。
范雨绮一个人走进屋子,坐了一会儿,有些无聊,看见小黑在屋角玩一支掉落的毛笔,便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
小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猛地跳过身来对范雨绮警惕地轻叫了两声。范雨绮觉得更有趣了,就朝他跺了两脚吓唬他。小黑往后退了两步,又叫了两声,范雨绮紧跟着又跺了两脚。小黑看她气势汹汹,转身就跑,范雨绮便在后边追他。
范雨绮抓住小黑,把他拎起来逗,又放在腿上挠他肚子。小黑被她这么折腾,自然不愿意,翻身要去咬她。小黑已经通了人性,知道轻重,不会真的下口去咬,只是作势而已。可他却不知道这范雨绮哪里是普通女孩子,他越是这么叛逆,范雨绮就越想制服他。
小黑一个劲儿地啃范雨绮的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啃了个遍,除了口水一点伤痕都没留下。范雨绮由是知道他咬不到自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活活把小黑当做了她掌心的玩物,翻来覆去地逗弄。
小黑怕了她,挣扎着要逃,却被范雨绮一把揪住尾巴拽了回来,毛都掉了好几把。
等我回来,就听见屋子底下有轻微的呜咽声。我循声找去,就看到小黑躲在一个靠墙的书柜下闷头抽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钻进这狭窄的书柜底下的,不过这样要想抓到他,就非得把书柜掀了不可。
我唤了一声,小黑抬头看到是我,两只前爪立刻如风火轮般往前扒,可是他却怎么也移动不了了,他被卡在那里了。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书柜往上抬了点,给他腾出点高度,他才艰难爬了出来。
我看到他身上有些地方毛都秃了,可怜兮兮地舔着伤口,悲悯之心不禁一动,把他抱了起来。我先给他上了点药,又一直安慰他,平复他微微颤抖的身躯。然后去厨房找了半只吃剩的炖鸡,端给了他。
小黑见到吃的,顿时受到诱惑,忙不致迭地滚了过来,大快朵颐。我不爱吃大鱼大肉,喜好清淡,他跟着我也少沾油水,这才一看到肉就忘了其他。
我看他吃的忘我,也就不去打扰他,自己捧起本书简在案前看了起来。
我正看得兴起,忽然觉得手背痒痒,抬眼一看,才发现是小黑在蹭我。
“吃完了?”我抚摸着他问,看到干干净净一点汤汁都不留的盘子,才知道他跟着我真是委屈了。
小黑舔着嘴角蹭我的手,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小黑看到竹简,两只小爪子在上面点来点去,一边点还一边看我。
“你想识字?”我问,倒是好奇他居然有这般学习之心。
小黑点了点小脑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手指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道,每读完一句便给他讲解一遍。小黑有时叫两声,有时摇头,有时点头,作为回应。他不懂的地方我会再给他讲一遍,直到他听懂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