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AI 符拉迪沃斯托克

有些生命生于光明却没有光辉;有些生命生于黑暗却熠熠生彩……

当我掀开石板,我看到了一双没有焦点,没有生气的眼睛。这双灰白色的眼睛如同背后凌冽的风雪,刺得人心疼。

我试图把这个被压在重重石板下的孩子往外拉一拉,尽管我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与身体的温度了,但我无法狠下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嗞啦”、“嗞啦”……

石板下发出电路接触的声音。

我立刻警觉起来,尽管这里已经大面积损毁,但不排除仍有通电的线路,如果不小心触电,就麻烦了。

我尽量抬高这个孩子的身体,以免他的皮肤接触地面,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他的头歪了一下,也可能是我动作太大的缘故。

我并没有使多大力气就把这个孩子从打出的洞口拖了出来。当我抬起头时,我看到这个孩子的双腿,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个孩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小腿及以下的部分,膝盖的断裂处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线路,金属骨骼的边缘渗出透明的粘液,最外层是一片烧焦的仿生皮肤。

我的队友在身后叫我,可是我发不出声音。我被吓到了,但我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机器人,还是因为它此时此刻的惨状。

这个西伯利亚深处的小镇刚刚遭遇了一场大爆炸。由于AI军的撤退,它们炸毁了位于这个小镇附近地底的生产中心。地面塌陷波及了这个小镇,数以百计的房屋倒塌、损毁、被掩埋。

尽管这里前不久还是AI占领区,但小镇上一直都有人类生活。作为随军救援队的一名队员,我还没有面对过与AI的残酷厮杀,但我看过那些受伤的士兵,看过那些惨死的同胞,我们对AI有着恐惧,有着恨……

残存在地球的所有的AI包括残骸都只有两种下场,活着的被关闭系统永久隔离监禁;死了的回收进行高温处理,确保完全损毁后要么丢到垃圾场,要么重新冶炼成金属。

队友越走越近,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无法动弹,正在我努力挣扎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孩子的手指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

那根手指又动了一下。

此时此刻,我只想拔腿就跑。可是我站不起来……

“救……救……救……救……我……我……我……”断断续续微弱的机械音从那个孩子微张的口中发了出来。

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满是灰泥,脏兮兮的却无法掩盖那一头灰白的短发,破损的衣衫上可以看到里面的皮肤,有些地方的裂口很深。

我有些动容,可那双腿下的电路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它是个机器人。

我终于站起了身子,我听到自己对不远处的队友的询问的回答:“哦,没什么,我滑了一下,这里一切正常,没什么发现,我们回去吧。”

我不能救它,也不愿送它去死,那就只能让它在这里自生自灭了,这是我最大限度能做到的事了……

醉醺醺的男人晃晃悠悠地举起酒杯,不清醒地问对面的调酒师:“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选一次,你当时……还会向我求救吗?”

年轻的调酒师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手中动作不停,淡淡回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救我吗?”

“呵呵……”男人笑了笑,感慨道:“活着是比去死难多了。”

男人又灌了两杯酒,声音越发低沉喑哑,“我好后悔……”

“哐当”,男人倒在了吧台上。

年轻的调酒师把手中的杯子转了两圈擦拭干净,然后走出了吧台,扛起了男人,把他带进了酒吧后的小房间里。

小房间里有些乱,但很有生活气息。年轻的调酒师把男人放上床,拉好被子,起身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合影,是男人和另一个人的,两个人穿着一样的制服,在某个营地里相互搭着肩的合影。

另一个男人已经死了,在那一天的后来,另一个男人发现了男人隐瞒下来的自己,与男人争吵了起来。然而就在争吵最激烈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块天花板突然松动坠落,直直地朝男人砸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男人冲上前推了男人一把,代替他,成为了丧命之人。而今天,就是另一个男人的忌日。

年轻的调酒师直起身子,脸上依旧冷冰冰的,他转身,毫不停留地走出了房间。

回到吧台,吧台前新来了两个客人,一个裹着严实的大衣,一个在布衣蓝衫下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庞。

“这里不欢迎小孩子。”年轻的调酒师语气森冷地对带着这个有些脏兮兮的孩子的大人说。

“两杯柠檬水。”闷重的声音从大衣高高立起的领子后发出,稍稍抬高的帽檐下露出半张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脸,只露出了一只右眼。

这模样似乎没有对年轻的调酒师造成任何影响,他见怪不怪地平淡道:“鲜榨的没有,只能现调。”

“要纯的。”那闷重的声音补充道。

年轻的调酒师抬头又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去拿柠檬原浆了。

“布……”坐在旁边一直闷着头的小孩似乎想要提醒什么,才说出一个字,就被穿着大衣的人按住了肩膀。

“潘,潘帕斯,”小孩立刻改口,“那个好像是柠檬原浆,我们喝不了……”

“不要多嘴,照我说的做就行了。”潘帕斯压着声音严厉道。

“低浓度的,算我送的,赶快带着这孩子离开吧,不要给店里添麻烦。”年轻的调酒师端上了两杯柠檬水。

“你是AI吧。”潘帕斯喝完柠檬水,放下杯子时突然说了一句,声音很小,但足够面前的调酒师清楚听到。

然而年轻的调酒师似乎充耳不闻,像是没听到般继续擦拭他手中的杯子。

“system command B,touch command……”随着潘帕斯低声念出一串代码,他装作无意地触碰到了年轻的调酒师的手背。

那一瞬间,年轻的调酒师身体里好像过电一般,让他感到他似乎在这一瞬间完全暴露在外无所遁形,身体里的所有秘密都被人窥探殆尽。

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面前已空无一人,只有吧台桌面上的一串水渍:Владивосток。

符拉迪沃斯托克。这是年轻调酒师的真正名字,只有躺在酒吧后的房间里的那个男人知道的名字。那个时候,男人和自己被困在地下,他们在黑暗中摸索,闯入了AI生产中心。在那里,男人找到了相关设备,帮助自己更换了新的身体,然后带着男人逃了出去,隐藏在这个远东城市,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记忆的片段不断回翻,刺激着符拉迪沃斯托克早已麻木的大脑。这种指令般的语言与能力,符拉迪沃斯托克与生俱来地明白,刚刚那个穿着大衣的人并不简单,他的系统给予他的判定,那个人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可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在移民月球的第二年就已经离开月球前往宇宙深处进行探索了,刚刚那个人怎么也不可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况且有着这种能力与权限的AI,怎么可能会隐藏在这里?这是不可能的。

系统在飞速运转,想要算出一个答案,却因为缺少了太多信息,使得逻辑碎片无法连接起来,符拉迪沃斯托克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抱着头,步履艰难地扶着墙壁回到休息室。他的头在发烫,一定是因为这个身体还不是完整体,所以某些地方还存在缺陷,导致整个系统正在超负荷运转。符拉迪沃斯托克知道,这些缺陷一旦被触发,就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他抓起桌子上的一杯白水,当头浇下,想要给自己的大脑降降温。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体内正在噼里啪啦地闪烁着电火花。

终于,符拉迪沃斯托克坚持不住,晕倒在了休息室。

酒吧外的街道上,冰雪映出明亮的光线,让黑夜看上去没有那么黑暗。从酒吧出来的两人很快融入了街道上的人群里,不见踪影。

天亮的时候,符拉迪沃斯托克才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守在他床边的是他昨晚送回房间的那个男人。

头还有些痛,符拉迪沃斯托克抬起手,想要揉一揉头,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时,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

他的皮肤变得苍白,尽管仿生系统没有停止运转,但似乎处于了休眠状态,他的身体也好像变成了被冻眠后的模样。

他想要下床,却惊醒了趴在窗边的人,男人困倦地抬起头来,却突然睁大了眼睛,“你!你的样子!”

符拉迪沃斯托克走下床,来到衣柜前,打开衣柜里的镜子,他看到的是一张同样苍白没有血色的脸,灰白的眼睛里好像席卷着西伯利亚深处的暴风雪,银白色的头发散落在额前,颓废得像只丧家犬,只有眼睛溢出最后的凶恶光芒。

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记忆被现实重新召回,这个模样与他在生产中心时的模样几无二致,他还记得,这个样子的他被称作次品,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还没来得及得到答案。

男人在他身后告诉了他昨晚他的状态。符拉迪沃斯托克在休息室被人发现,叫醒了已经睡着的男人,那个时候符拉迪沃斯托克浑身冰凉,如同一块冰砖一般散发着寒气,让人无法触碰。男人踩碎了地面上已经冻结的冰,就着一旁的外衣,包住两个胳膊,就把符拉迪沃斯托克抱了起来,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男人的手臂和胸口隐隐作痛,冻伤是一定的,但冻伤到什么程度了,他不敢去看。

男人忍着痛,把最后的担心说出了口——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他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其实只是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而已。”符拉迪沃斯托克说,“老爹,是时候该分别了。”

男人看着他,没有说话,但复杂的目光中却透露着丝丝怒意。

“昨晚我见到了我的同类,比我厉害的同类,他在召唤我。”符拉迪沃斯托克继续说,“老爹,原本你应该在你的队伍里做着令人敬畏的工作,但却因为我,没了稳定的收入,没了家,在这个小酒吧艰难度日,没有我,你会比现在生活得好一百倍。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结,但那不是你的错,都是因为我的存在,你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我要走了,你也该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了。”

符拉迪沃斯托克仿佛终于念完一封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信件一般,转身离开了这间他生活了两年多的酒吧。

港口,人来人往的角落里,一高一低两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一起,只不过装束上却是天差地别:高个的风衣宽帽,矮个的破衣烂衫。

“潘帕斯,我们还要等多久?”矮个的人搓着手在嘴边哈着气问。

“他会来的。”沉闷的声音从纱布缝隙漏出来。

汽笛长鸣,游轮在马达轰鸣声中缓缓离港。港口上的人逐渐变少,潘帕斯转身,说道:“该换地方了,再待在这里会被发现。”

他们的目标不是游轮,而是不远处的货轮,货轮上没有检查,而且他们也不需要吃喝睡觉,搭乘货轮是最好的选择。

巨大的吊臂正在把一个个集装箱放上货轮。就在这时,空无一人的货港上空突然被一声尖锐的呼哨划破,堆放整齐的集装箱后瞬间冒出了十几个人。

“布宜诺斯艾利斯,放弃抵抗,否则我们就要开火了!”为首的人遥遥喊道。

“啧,麻烦还是躲不掉。”潘帕斯不耐烦地说。

“潘帕斯?”站在潘帕斯身边的孩子拉了拉潘帕斯的袖子,想要躲在他身后。

潘帕斯却一把将他推开了,“碍事!”

小孩摔倒在地上,他看到潘帕斯已经冲了出去。火舌追着潘帕斯移动的方向,“突突突”与“噼里啪啦”的声音震耳欲聋。

吊臂熟视无睹地在他们头顶移动,随着火舌的喷射,吊臂钢缆应声崩断,一个巨大的集装箱当头落下,正对着小孩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集装箱阴影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刚刚才推开他的潘帕斯。潘帕斯一把捞起小孩,就地打滚,堪堪避过砸落的集装箱。

但就这个当口的停顿,已经足够对方锁定目标,潘帕斯已经抱着非死即残的念头准备迎接枪林弹雨的时候,现场却意外地安静了下来。

穿着战斗服的人一个个歪倒在地上,符拉迪沃斯托克把匕首从最后一个倒地的人背后拔了出来,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上染上了丝丝点点的鲜红血迹,一双冷漠的灰白眸子毫无波澜,绝对天生就是个杀手的好苗子。

“走吧。”站起身的潘帕斯拍了拍小孩的背。

“等一下。”符拉迪沃斯托克拦住了潘帕斯。

两个人对视间,已明白对方的意思。符拉迪沃斯托克是需要确认潘帕斯的身份的,无论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潘帕斯,只要拥有那个权限,符拉迪沃斯托克都必须效忠,但他还是要明白他到底效忠的是谁。

潘帕斯把帽子放在小孩头上,缓缓把脸上缠着的绷带拆开,一圈一圈松散下来,一张满是锋利划痕的脸和一只被划伤的左眼一点点露了出来。

“现在或许不是个好时候,但你应该还能看出来。”潘帕斯说。

“可以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侧过身,让出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