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的心思几乎全都长在了思齐的身上,心里只一个,且不管以后,总得把她养活了才好。廖光辉最近又跟几个街痞子混到了一块儿,几个人不是约合着打麻将,就是上市里泡桑拿,原本好好的生意也不正经干了。莹莹知道来日不长了,竟也不气也不恼,有时候就阴阳着脸问他:“——又找你小曼姐去了?”廖光辉就晃浪着二郎腿冲她说道:“嗳!——你管不着!”莹莹知道对他这种蛮人不能硬对着干,饭还是得要吃,夫妻还是要做的;有时候她也还是想,就这样抱着孩子出去了,浪迹天涯海角去了,能活下来不?她不由地又想到了那一条江湖险路!还有,林红!她活得出来吗?她又不屑地否定了。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只是想要一个真切的幸福(孩子),抑或一个由己的身子?只是这一路的荆棘载途她过的去吗!?
假如她就这样真的去了,也就永远的都不会回头,甚至连孟刘窑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但是,一想到她就这样决绝的扔下了奶奶、爸爸和曾经的一切过往而远走高飞,她的心里又充满了深深的愧疚,尤其是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困境,她更是觉得对不起他们一直以来的养育之恩,尤其是奶奶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
果然心里想着什么就来什么。一天,爱玲姐来了,两眼通红,似曾哭过,原来奶奶死了。
莹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心底愈加地负愧内疚。当着爱玲姐的面,莹莹好言语地跟廖光辉商量,让他母亲来吧。爱玲姐插话道:“你们两个都走吧?”“——他不回去!”莹莹就断然接道,“孩子这么小,我也没法往家带!”其实莹莹心里的主意是,她还没有结婚就生了孩子,况且目前看,她跟廖光辉也是不可能有什么结局的,所以她是一百个不能够带着孩子,带着廖光辉回老家去的,虽然她在老家本来也确实没有什么颜面可存。廖光辉倒没有勉强什么,脸色略尴尬也不显难看,或许是当着爱玲姐的面;幸好孩子刚刚加了点辅食,但是若是要她扔下她两天不管不问,她还是一百个不忍心不放心。临走时,千交代万交代廖光辉一定要好好看着孩子,去买一袋好些的奶粉来,并记得早上炖点鸡蛋羹给她吃。
老远地还未进村子,就听见庄子里不时地传来一阵阵连绵的唢呐声,莹莹更是不知该如何抒发自己的悲恸了,她不会哭丧,就眼泪一直掉着走进了棺屋,好多人都在打量着她,议论着。棺屋里刘大柱、李金凤、红兰、淮北,还有大姑、三姑都围着正当门的一张板床上摆放着奶奶的遗体跪趴着,她们都扯大了,扯长了一声一声地哭着丧,——是那种唱哭,须得这样的场合经的多了才会。莹莹不会,就只“奶奶”呀,“奶奶”呀地嘤嘤喊着,眼泪一直往下掉个不停。待一阵哭罢,二姑才抹了抹眼泪贴合着莹莹说道:“你奶奶老想你,说你一个年咋都不回来,老担心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莹莹听到这里眼泪更是顺珠帘往下落。“俺奶奶最疼的就是她!……一个过年都不回来,也不知道在外面混得有多好!——”淮北的脸色狰狞古怪,连呲带挖的说道。这边莹莹听了,她本来就是抬不起头来见人的,到这里她想要不服气一点,可是自己眼下的境遇,再望着自己这一身寒酸的打扮,她自己就败了。来的时候,竟然都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最后还是穿上了前两年的那件宝蓝色的褂子,此刻听了淮北的话更是只低了头,死活不搭理,他说的没错,错的是她,混成这个样子。不怪一进庄子人家都打量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经历过的那些事,在茶余饭后,在人群扎堆的时候,大概是没有可能会有一件落下的,即使有些个别之处不能够知悉的,也一定会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给脑补完整。李金凤的脸似乎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她那一副事实胜于雄辩的漠然神情倒已经蔓延表了态。几个姑姑还是向着莹莹的,然也都漠然地回避着,装作不理会,只是偶尔目光怜悯地望望她,然也犯忌讳,不便开口询问;因为也明白,她们兄弟刘大柱到老了,也指望不上淮北,就这么一个莹莹,或许能经常到跟前看一眼,——却是绝没有想到莹莹会有那样一个决绝的打算。
二姑起身撩开了奶奶脸上的面纸,莹莹就望见了奶奶那状如枯槁的遗容,不由地感到丝丝地心惊胆战。突然,莹莹就发现了奶奶脖子上一条深褐色的印记,当时一时心里紧张害怕没有敢吱声。待盖上以后,莹莹忍不住还是悄悄问了一声旁边的小姑:“小姑,我怎么看到奶奶的脖子上有一条印子?”谁知小姑听了忙用胳膊肘子捣捣她,就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接着就“娘呀”“娘呀”地长哭了起来,众人也都跟着哭起丧来。
一个小间隙,二姑拽了拽莹莹的衣襟,两人就歪巴在一处,二姑又翻眼瞅了瞅李金凤娘儿几个,小声说道:“不能说……你奶奶是寻死的!”——莹莹听了大吃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俺奶是上吊死的!……”她望了一眼旁边的父亲,刘大柱一直耷拉着头,沉默的很,莹莹明白了。
接下来断断续续地,悄悄地就从姑姑们的嘴里得知,奶奶死前大概是跟李金凤拌了几句嘴,具体什么情况刘大柱不说别人也无从得知。莹莹就想起了去年春节回来奶奶跟她罗列的一桩桩事情。然而现在整个家俨然已是她娘儿几个的天下了,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刘大柱什么也不说,姑姑也都不主张闹腾,只好好地下葬了入土为安即可,内幕一概不往外露,——纵然是露出了风声去也就顶起了头皮做人呗,农村里的事儿就没有透不过风的墙。
开饭的时候,莹莹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个家,望着这个她从小长到大的院子竟变的是无比的陌生,只觉不知是这个家变了,还是她变了,还是这个世界已然置换了,她只觉得她的那个世界都已坍塌,她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难受。突然,她看到了月兰姐,穿戴齐齐整整的坐在人群当中吃大席。其实按说,莹莹跟月兰属于本家,遇上红白喜忧应该到一块儿,但是她既然都得了精神病,也通知她来的吗?当然挨着她旁边坐的还有月英,月芳姊妹两个,面容粗糙而沧桑,——依稀的如花容颜均销了匿迹。这时一旁站着的墩婶子悄悄凑近了她说道:“你看,像月兰这样才没法子弄来,——又、小产啦!……”莹莹听了诧异地去望墩婶子,墩婶子更是贴近了她悄声说道:“莹儿,你不知道,月兰刚从那边接过来的时候,都没法看,头发都跟个鸡窝似的,长年都不洗澡,衣服也没人给洗,男人吧,男人不通兴儿,——连大伯哥都欺负她!怀上个孩子吧也没人给带,一回回都毁掉了,栓嫂子心疼的很,说幸亏没成,这一会说啥都不让走了,那男的来接几趟都没有接走,说是养到老死,带到棺材里去——”莹莹听了眼泪唰唰往下掉。
埋了奶奶,从林地里回来,各家的亲戚忙人就各走各的了,爱玲也回去了——她是外孙女,有事就忙她的去。莹莹跟几个姑姑才能够坐在东屋里悄悄地说说话儿,刘大柱也偎着她们。李金凤来回匆匆地过了两趟,冷冷地,却又不望过来一眼,——那种对立的气氛就硝烟弥漫了,待她来回走过去了两趟,终于在她手里拿着一包白糖的时候站定了,眼望着他们亲一窝儿,她的那一张阴郁沉重的脸就开了口:“这可没有一个外面人儿,你们可都是她的亲闺女亲儿!亲孙女儿!!我可有一句话撂在这儿了呵!她可不是我害死的!也不是我气死的!——是她自己没脸寻死的!”比起她的语言,更刻薄的是她最后深深望向他们的目光,阴沉而狠毒,深深望了他们这一眼,她就坚决地走掉了。留下来他们一群在那尴尬地去臆想她的话语,还有老妈子的事情。
当然谁也没有顺着李金凤的目的去臆想下去的心思,对于自己的老娘,多大点的事儿都能姑息。大姑马上就开了口,她悄悄问刘大柱:“——办事情花了多少钱?礼收上来多少?能赊不?”刘大柱就把那一直低到了胸前的头颅颓废地摇了摇:“不知道,——应该不能赊,席薄,都不够吃的。钱上不让我沾手,收到的礼钱我看都不会去看的,叫他娘几个摆乎去!……”刘大柱断断续续地还没说完,这边小姑接过来话茬骂道:“哼!——竟做这些锥腚沟子的事,我看她还能在这孟刘窑住下去不!别眼看着这个人儿没用,要是有啥事,我就看你李金凤在这孟刘窑的老少爷们里可能给你点二两薄面儿。”
莹莹坐在旮旯儿里,听他们议论着也不接话。二姑望了她几回,终于语重心长地开口了:“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莹莹了!——你这孩子有啥事也不好说出来,——在外面过的可好不?”莹莹听了就感觉脊背凉丝丝地,她的一只手托着腮,就默默惭愧地低下了眼睑去,一任敞开的褂子遮盖住她不愿述说的辛酸。——也知道遮不住的,爱玲姐会将她的事情说出来的。到这里二姑就直接问了:“——孩子还好不?”莹莹点点头:“挺好的!……”“啥孩儿?”“女孩儿。”……
旁边一直垂耷着脑袋的刘大柱就更沉默了,终于他开了口,却先深出来一口气:“嗬——!……话儿、我就你给撩这儿了,我也不打算得你什么继——你只要好好的就管,到我老了,你能来看我一眼就行了;不能来,就,——不来!……”他说着说着就泪眼迷茫了。莹莹也哭。
院子里帮着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姑姑们也都走了,莹莹决定也只有明天再回去。但是家里又无处安歇,东屋子里一片狼藉,况且奶奶刚刚去世,一个人又着实住着惊悸,于是她想到了月兰姐家,到傍晚的时候,就折到月兰姐家里来。
月兰正喜气洋洋地坐在她家那沧桑了几十年的土墙跟前的木墩子上,她娘一下一下给她精心地梳理着头发,夕阳照在娘儿俩身上,面色安详。
“大娘,月英姐、月芳姐都走了吗?”莹莹问道。
“都走了!吃罢饭就都走了!——来!莹莹,坐下来玩会儿!”月兰娘递过来一张板凳,莹莹接过来坐了。大娘家仿佛几十年永没有什么变化似的,还是那几间低矮的破草房,狭小的院子,院子的西南角上还是那个简易搭建起来的牛棚,跟牛棚毗邻的是一排更加低矮的鸡窝。莹莹置身在院子之中就有一种时光回流的感觉。
“莹莹——!我最喜欢俺娘给我梳头了!”月兰嗲嗲地说着,仿佛又回到了儿时一般。其实,面前的莹莹,她也是已记不得了,仿佛还是从前跟着她玩耍的那个小女孩,她的眼睛好像也不管了似的,蒙蒙地朝前盯着。
“嗯!——”莹莹目光羡慕地望着她,或许现在的她才是最幸福的吧!
“憨地!谁不喜欢让娘给梳头?——妮儿儿的头,上花油,一梳梳到三丈多,三丈多找个好婆婆,一辈子不愁吃来不愁喝,……”大娘慈祥地帮女儿一下一下梳着头,犹记得那一年青黄不接,她的娘找来一根红头绳给她把头发梳得齐齐地,嘴里唱的就是这一句,然后就眉眼含笑地走了,再也没回来。
“娘!你别唱‘婆婆’,婆婆不好,——娘好!……”月兰美美嗲嗲地说道。
娘和莹莹就相视而笑了,娘无限怜悯地望着她说道:“好!不让唱就不唱了,娘好就跟娘过。”月兰高兴地拍手称好。
“来——莹莹,大娘也给你梳梳……”大娘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莹莹的身后,双手拢着她的头发轻轻抚摩着,万般怜爱地望着说道。
就在大娘温软的手掌里莹莹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下来,她伸手就扯下了头上的发夹,“嗯好!……”
“大娘也给你梳梳呀!……”大娘用一只手来拢着莹莹的长发,另一只手就拿着那一把木梳一下一下轻轻地梳理着,她知道这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从小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虽然她知道她也跟她的母亲一样,不肯受命于命运的安排,却也无非挣扎得愈发凄烈些罢了。
“大娘!你真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在大娘的爱抚下莹莹动情地说道。
“呵呵!……这世上哪个当娘的不好哇!要不是没有办法……”月兰娘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就停止了下来,莹莹一时就哽咽了,她感觉到那种由来已久的悲伤再次汹涌地袭来。“俺娘以前总说,在娘家跑马的场子都嫌小,到婆家磨盘大的地方能磨开。——我还没觉得怎样的难就过来了呵!……”月兰娘口中这样说着就露出了美妙的笑意,这笑意望得莹莹诧异地思忖良久。她想起了从前奶奶说起的话,觉得此刻,她和月兰姐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安详的人了。
大娘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莹莹的目光就又落在了牛棚棚檐下跟鸡窝搭连的一处,她仔细望了望,就开了口:“大娘,我看那个棚下面是以前月兰姐的妆奁盒吗?”
“是——的!还要那干啥!我说烧锅算了,你大爷说,那是个好料子,就没烧,不烧早晚不也得沤坏了。”
莹莹等大娘帮她梳好了头发以后,就走过去把那妆奁盒子拿了下来,她用一块破布把它擦拭了擦拭,虽经过日月的侵蚀,看起来更显沧桑了,莹莹依然很喜欢,说道:“大娘,这个盒子给我了吧!我把它收拾好!”
“你要是能收拾好就拿去吧。据说这是以前咱家老祖太太的嫁妆哩,大件都毁了,只有这一个保留了下来,……”
大娘说着,莹莹的目光就久久地凝视着这件老古董,想到从今往后无论如何她都要保留着它,保留着它沧桑的容颜和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