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芽芽告诉我她做过三次试管着床手术。
第一次没有反应,失败。
第二次男人打张芽芽时把孩子也打掉了。张芽芽说那个孩子已经能在肚子里翻身了,她会踢张芽芽了。张芽芽说:我甚至不清楚自己会不会爱她,但我舍不得,可能是本能的反应,我没有同意他们要把我孩子流掉的意愿。他们不要女孩。我不同意,他是气得下了杀心打得我,孩子没了。(我看着张芽芽,她不为丢失的孩子心痛了,麻痹了。)
第三次,怀了三个。他们说多要几个保险。流产后两个月张芽芽接受了第三次手术。当时医生告知她肚子里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诸葛婷夫妇决定把女孩减掉,最后却生了一对龙凤胎。孩子出生后诸葛婷告诉张芽芽,那个医生因为减错胎被男人使唤人给打残了。
男孩从生下来就归了诸葛婷,女孩被老太婆抱走了。
男孩过了百日就死了。百日咳。(张芽芽红着鼻子满脸的泪,她手拖着下巴望着窗外不时地抽噎。有些痛苦不能被时间冲淡。我作为听众身体开始僵硬冰冷,血液里流淌的似乎是水泥,身体被浇筑发硬成形。)我想从我的儿子死后我就开始神志不清了,孩子死的那天那个男人回来打了我个半死,他说是我不会生,生了个孽障给他!我想死了一了百了,便又割了手腕。(两次割在同一个位置上,疤痕狰狞,一看就是业务不熟的蠢医生缝的。)我不想再挣扎了,男孩死了,我怕我还得再给他们生孩子,我已经背了,背了两条~命!两条!(芽芽狠狠地捶着胸口,用皮肉的疼减轻心理的痛,她凝噎着对她死去的孩子道歉)。
(芽芽稍微镇定后,不时的大出一口气继续说着。)诸葛婷也变了很多,我出院后她趴在地上给我道歉。(张芽芽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而后来的事情还是她说出了口:那天大门留了个缝,他们家两年来一直防着我整天大门紧闭,诸葛婷告诉我她出去买东西,然后留着门缝走了。我不敢出去,一直等到晚上天黑透了,我觉我忍不住要走了。我好像能走了,我出了大门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天太黑了我看不见,跑累了也不敢停,后来就觉得脚下踩空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芽芽的就诊记录上写着:警察接到一群大学生背包客的报警,声称他们遇见从山上跌下的昏迷的女人,他们不敢联系她的家人,因为他们听说这里有几个村子常拐买妇女,保险起见报的警。警察没有开警笛,悄悄地带着医护把昏迷的张芽芽带走。
昏迷中的张芽芽查不到明显致命的创伤,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偶尔睁开眼睛但很快又昏睡去,医生说她求生的欲望不强。也许她潜意识里在求死。
张芽芽真的清醒后不只一次的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逃,为什么。这是她第一次逃跑,她就成功了。她为过去的两年不曾有过逃跑计划而憎恶自己。张芽芽手臂上的狰狞的疤瘌时刻让她胆颤心惊,我更不敢直视刀割烟烫的疤痕,疤痕后的故事凉透了我的脊背。
你觉得如果你逃跑有机会吗?我问张芽芽。
张芽芽摇头。都是在小作坊里,不是医院。每次去做试管,都有车来接,被人看着守着根本看不了周围的环境。
你不是住过院吗?医院......
都是他安排好的,地下医院,所有人都死串通好的。
就是这样,死穷死生。就算穷得叮当响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总不能含糊,有女人生最好,没女人买女人生,有女人生不出来也要买来个孩子传宗,传那个叮当当穷的代。
诸葛婷家不同。有钱更得有个男孩衬着面子才足,没有男孩儿再怎么富骨子里也穷。这是诸葛婷的原话。
霹雳山庄,张芽芽总不能放下,难道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霹雳山庄’检索无果,网页链条上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张芽芽的梦境说得亦真亦假,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相信了张芽芽故事的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张芽芽的妈妈说她听说过霹雳山庄这个名字,是奶奶讲给芽芽的睡前故事里听到的。
张芽芽却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奶奶的故事在康熙年间。故事里确有红霹雳、柳无风两个名字,他们是响当当的绿林好汉,因常年劫富济贫,被官兵设下陷阱,在一个叫异客酒家的客栈被官兵围剿正地就法了。
这对张芽芽来说结局太残忍。她不愿意再听妈妈提起,免得听见那血淋淋的死讯。
朱传宗?妈妈说她没听到过,在奶奶讲了数次的故事里,她一次也没听到过朱传宗三个字。
不过,有姓朱的,叫朱宝杰。
张芽芽听完那个故事浑身颤抖。“怎么办?都死了......”她豆大的泪滴一颗接着一颗。
妈妈说张芽芽六岁时奶奶就去世了,没人再给她提过那个故事。张芽芽小时候受过惊吓,夜里老做噩梦哭闹。奶奶讲给她的故事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停住吧,张芽芽,别再执迷了,知道了你又能怎样?不过是一个梦。就算不是梦,早就成了既往历史了,你什么都做不了了。”作为张芽芽的陪护,我照顾了昏迷不醒的她四个月。“你也该出院了,出去就好好的,别给阿姨添麻烦了,嗯?你走了,我也不再陪护病人了。”
“为什么?照顾我太累了?”张芽芽问我。
“当然累了。不过不是因为你,就是不想再闻消毒水的味道了。”我对张芽芽说了一半的实话。也许从那时开始我就像把她的故事写下来了。
“她是不是这儿有问题了?”周子峰指指自己的头问我。
“为什么你会这样觉得?”我不明白周子峰说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我也明白只是不想承认,张芽芽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回来后却执迷于一个梦境,任谁都不会觉得她正常。
“我知道她恨我,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能接受,但我受不了她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连一个能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周子峰猛嘬着烟嘴,闪着红色火心的烟丝都烧到烟嘴了,他还使劲吸着,泄愤似的要把那一口烟吸灭,吸进他被烟雾熏考了两年多的肺里。“她这个样子我看了难受。”
周子峰的样子比张芽芽惨,张芽芽还有盼头即使是个梦,周子峰好像没了什么欲望过活下去,总是很颓废没有期待。
我和周子峰站在医院的楼顶上看见那辆灰色的轿车还停在那里。张芽芽的父亲每天工作和医院间奔跑,他累极了,躺在车子里睡了就没再醒过来。把张树从车里抬出来的时候,周子峰面目狰狞。他痛苦到不知道怎么表达痛苦,只是痛苦地狰狞着鼻涕眼泪抹了一脸,他的脸憋得像一只蒸熟太久后馊掉的螃蟹样红肿着,还泛着紫黑色。我第一次见一个人因悲伤痛苦地像身中剧毒一样,看着他的人都要随着他喘不上来气了,生怕他会活活被那痛苦憋死。
张芽芽和周子峰一起到张树的墓前。
白菊开得正得意,张芽芽买了两盆放在墓前。
周子峰跪在张树的墓前,“芽芽醒了,你放心地走吧。”
“子峰你别这样,生有时死有时,我不怪你更不怪自己。你起来,别逼着我和你一起难过,日子已经过得艰难了,别再雪上加霜了。”张芽芽摸着张树的照片,他在笑。张芽芽也对张树笑,“我很好,你放心。”张芽芽紧紧地咬住嘴唇,低着头对张树忏悔思念。
张芽芽鼓足了勇气问周子峰:“如果我又走了,你会怎样?”
“姓张的你真他妈的自私!你上次一走......快三年了,你就不能消停下来!我是错了,但你不能折磨我一辈子!你也有错!难道你就没错吗?!你要是不下车......”这一顿坏脾气周子峰憋了三年,但也没敢骂个痛快。
“你会照顾好我妈吗?”张芽芽更关心母亲的日后生活的安危。
“我们结婚吧......”
张芽芽反问:“相互绑架一辈子?我妈她......”
“我比你更像她的孩子!我会照顾好她,你去散散心。”
“谢谢。不过你还是少抽些烟,对身体不好。”
周子峰吸完嘴上的那根立马就又抽出一根来点上,他叼着烟说:“这根给你爸。”
烟头在墓碑前的大理石上烟头冒着白烟蔓延,张芽芽和周子峰一前一后走在墓地的小路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