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居生活
楚西辞住的地方在近郊一处隐秘地,旁边没有邻居,清净悠然。户外风景如画,房子背后是一片小树林,树冠枝繁叶茂,交互掩映,几乎汇成一顶绿色的大帐篷。这里空气清新自不必说,更少不了鸟啼虫鸣,正是早晚散步的好去处。
楚西辞很喜欢那里,他曾说,他是林间鸟儿的邻居。只是,他去散步看“邻居”的时间总和常人有异,通常是午夜,或者正午。倒不是因为他刻意想与众不同,而是他的生活作息,只能用毫无规律来形容。
卿清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后,才慢慢了解了他的生活习性,用一句话总结就是:毫无时间观念和作息规律。与她这两年努力养成的良好生活习惯,完全背道而驰。
她通常每天早晨6点30分起床,去小树林慢跑。有时候会更早起,在小树林里静坐冥想一会儿,将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她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一个人过得很糟糕。后来,偷偷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给了她很多建议,她唯一采纳和坚持下来的只有这个。在小树林的个人活动结束,她回来已是7点30分左右,再在阳台上练会儿拳,开始准备早餐。吃完早餐还会根据天气情况、身体状况来决定是否冲个凉水澡,这样一系列活动过后,卿清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
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楚西辞则很随性,除去吃饭和必须的外出,其他的时间他基本都耗在工作室里。偶尔也会躺在长椅上翻翻杂志,他订的杂志五花八门数量不小,阅读的速度却快得离谱,常常是看完一本,把杂志一卷,就往窗外扔。
一开始她会把被扔出窗外的杂志都捡回来,整理好后堆放在客厅的角落里。但每次整齐摆放不出两日,那些杂志又会躺回原位……这样周而复始几次,她索性不再捡回。只是等窗外的杂志多到一定程度时,她才收拾整理直接打包卖掉。
后来卿清才知道,看杂志、扔杂志是楚西辞无聊时的一种消遣方式。
不无聊的时候,楚西辞除了工作室外,最常待的地方还有卧室。刚搬过来的那段时间里,卿清以为他待在卧室是休息或看书,直到她第一次进他卧室打扫卫生,被满目的标本和一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尸体吓得目瞪口呆,才算明白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味道从哪里来的。
相较之下,他卧房的里间就正常多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间浴室和一些基本陈设。当然,这要忽略掉床边一副被当作衣帽架的仿真人体骨架,不过她也不确定是不是仿真,反正摸着手感挺像真的。
突然忙起来的时候,楚西辞会连着好几天不下楼。走廊的窗帘也被拉上,颠倒了日夜。这时,卿清就会在饭点的时候,把饭菜放在他的门口,通常热好几次,才会被他端进去。
他们俩大部分时间还是能互不干扰地愉快相处,但不愉快的时候也不少。
楚西辞这种自我放任的生活习惯,导致卿清常常在三更半夜被敲门声吵醒。
“卿清,卿清!”夜色还很深沉的时候,楚西辞颇有节奏的敲门声迫使她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
“干吗?”她仰面冲着门口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卿清,我饿了。”
她勉力撑开眼皮,露出一条缝去看时间。
楚西辞好心提醒:“现在是凌晨4点27分。”
“啊……”她一声抓狂的哀号,瞪他一眼,认命地披上外套,去给他煮面。
他是真的饿了,一大碗面,风卷残云般一口气吃完。
卿清费力地撑开被倦意压得下垂的眼皮,趴在餐桌上看着楚西辞眼下的青晕,皱起眉:“你几天没睡了?”
他想了想,问:“今天几号?”
“19。”
“哦,那就是三天。”
卿清用手拨开眼皮,看着他说,“沉默先生,我再一次诚挚地邀请你以后早餐跟我去跑步,一起做冥想。”
“谢谢。”他朝她露出一个绅士假面的微笑,“话痨小姐,我也再一次不留余地地拒绝。”
吃饱以后,楚西辞披上风衣,精神抖擞地出门去树林里散步了。
卿清哈欠连天,又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等她迷糊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动了动身,发现身上多出一条薄毯。
“什么时候了?”卿清揉了揉眼睛。
“你可以起来准备午餐了。”对面座椅上看书的男人淡淡地回应道。
“啊?”她翻了个身,仰面继续躺着,看着高高的天花板,思维开始肆意地胡乱琢磨。
这房子怎么这么大,这么空啊?卿清乌溜溜的眼睛在屋里四处飘,怎么看都觉得客厅太冷清。或许可以加点盆栽什么的,后面正好有树林,干脆砍两棵树回来……
楚西辞瞥她一眼,说:“除了你的房间和厨房,别在任何地方发挥你的想象力和动手能力。”
“噢。”卿清有点扫兴地撇撇嘴,随手从茶几上取过一本学术杂志,翻了翻,目光停在一篇名叫《犯罪行为与罪案破解》的文章上。内容讲的是通过对凶手作案现场的勘查,发现凶手的心理状态与特征来辅助凶案侦破。
“这篇《犯罪行为与罪案破解》写得好浮夸啊,你看过吗?”卿清调整了姿势,从沙发上倒着看对面座椅上的人。
楚西辞慵懒抬眉,望一眼她手里的杂志,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我一向觉得我的文章不错。”
“啊,是你写的?”卿清有点惊讶。
“嗯。”楚西辞不咸不淡地点头,催她,“去做饭。”
卿清懒洋洋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走进厨房。
“菜不多了。”她在冰箱里翻了翻,拿出一块冻肉,对外面的人说,“我下午得去一趟超市,你和我一起吗?”
“不去。”楚西辞干脆地拒绝,“我下午休息。”
卿清煮好饭,将油下锅的时候,不经意往外望一眼,看着客厅里的人无奈摇头,唇角上扬的弧度却很温柔。他手边的书还是翻开的,人却已经仰面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卿清将火关小,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将他手中的书抽走,取过沙发上的毛毯给他盖上。
他睫毛很长,垂下来,像根根分明的羽扇,却盖不住眼底的青晕。哪有不会疲倦的人,连着三天不休息应该是累坏了吧。
她拉上客厅的窗帘,让屋内的光线暗下来。做完这一切,卿清才重新走进厨房,轻手轻脚地切菜。这一顿午饭,她做得很慢。
(二)江河求救
房子里很安静,偶尔有风掀起窗帘捎带来几声鸟啼,悦耳动听。流动的空气似乎也慢了下来,一切静谧而和谐。
客厅里闭着眼睛的楚西辞此刻却眉心微皱——他之前的确睡着了,不过在卿清靠近的时候就已警醒过来,只是没有睁眼而已。
他想起一年前在波士顿那个字母杀人案。
“You are wrong!”这是凶手——那个戴着眼镜,眼神疯狂又嗜血的美国男人最后对他说的话,连同那个诡异的笑容,成了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
他看了一整夜的案件相关资料,一个星期里连跑十三个犯罪现场,他察觉到了不对,想要再继续追查这个案子,但被波士顿警方以已经结案为由拒绝了,同时还收走了他借阅的所有资料。他们相信他的能力,却不愿意让他再查下去。毕竟凶手已经抓获,这样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的大案,没有人愿意还有后续。
但是楚西辞在被警方拒绝之后,私下里却仍然继续调查。他在一次私取实验室禁药的时候失手被抓,向来不喜欢他的室友,毫无意外地落井下石,趁机添油加醋地对他日常种种行为进行投诉。于是,楚西辞在临近毕业前接到了校方退学处分的通知,并被警方调查。要不是恩师Tomas用几十年的声誉为他担保,他现在未必能这样舒服地躺在这里。
楚西辞想,无论凶手最后说那句话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成功地报复了自己。不过,他在意的不是他的学业,而是那个至今没有得以挖掘出来的深层真相……
“叮咚——”忽然响起的门铃声扰乱了他的思绪。
楚西辞舒展了眉心,有点不耐烦。这个时间,他知道来的人是谁,但并不打算起身去开门。
卿清在厨房里听见了声音,停下手里的工作,准备去开门。从楚西辞旁边经过的时候,椅子上闭眼休息的人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卿清。”
“嗯?”她顿步回头,“吵醒你了?”
楚西辞没睁眼,淡淡地说:“应该是许儒妍,一会儿你接了东西,别让她进来。”
许儒妍是楚西辞在学校的助教,化学系的研究生,曾来找过楚西辞一次,温柔美丽的女生,笑起来两颊浮现深深的酒窝,朗月清风般明媚。
楚西辞也曾说评论过她不错——他难得夸人,“不错”这两个字,若没有天资聪颖,在他这里是得不到的。
因此这回人家女生主动上门送东西他却不让人进屋,倒是让卿清有点奇怪了。
“为什么?”
“她最近开始用香水,味道很难闻。”楚西辞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
卿清默默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大步走去开门。
“学姐。”门外人一袭蓝色长裙,朝她颔首微笑,递上来手里的文件,“这个是楚教授要的资料。”
卿清接过,笑说:“辛苦你送一趟了。”顺带留心闻了闻她身上的香水味,似乎是茉莉花香,沁人心脾的清新。
“没事。”许儒妍往里看了看,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客厅一角,“楚教授不在家吗?”
“他……在楼上休息呢。”卿清临时编了个借口。
“楚教授忙起来总是不顾时间。”许儒妍无奈笑笑,“那……学姐,我就不打扰了。”
看着许儒妍信以为真的单纯笑脸,卿清着实觉得过意不去。
“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楚西辞一贯听力不错,他闭着眼睛,随手从杂志上撕下一页,揉成团,往门口一扔。纸团精准地砸中卿清的后脑勺,以示抗议。
卿清默默挨下这一偷袭,用脚将身后纸团踢开,面上依旧对许儒妍笑得温柔可亲。
“进来坐会儿再走吧。”
许儒妍摇了摇头,有些抱歉地对她说:“下次吧,学姐。我还有论文没写完,麻烦学姐替我跟楚教授打个招呼了。”
“好,那你路上小心。”
卿清目送她离开,心中惋惜,这么好个姑娘,怎么就成了楚西辞的助教?真是太可怜了。
关上门,卿清转身看见地上的纸团,不觉好气又好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有些无语地望向椅子上的人。
“楚西辞,你怎么这么幼稚?还扔纸团,你待会儿要不要去上幼儿园?”
“不要。”他睁开眼睛,一脸理直气壮的平静,“我饿了。”
先前是怕厨房动静大会影响到楚西辞休息,现在没有顾忌,卿清自然动作快了许多,不到半个小时,几道家常小菜便摆上桌。
楚西辞闻着漫出来的菜香,搁下手边的书,上前拉开椅子,在餐桌边就座。从厨房出来右手边第一个座位,是他从小习惯的位置。卿清把筷子递给他,自然而然地坐上了主位。
他抬头看一眼卿清,他知道,她对座位的顺序从来没有概念,也早就忘记当年他家的情形,更不会记得这个位置,一向是属于他的母亲。
“沉默先生,你晚上想吃什么菜啊?”卿清往嘴里扒了一口白饭,问道。
楚西辞看着她说:“你能不能……”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晚上给你炖汤吧。”卿清想着下午出去买菜的事,没留心他的声音,边吃边问,“炖鸡汤怎么样?我吃肉你喝汤。”
话被打断,楚西辞就懒得再提第二次,只说了个“好”字,便低头吃饭。
卿清笑眯眯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他碗里,想起刚才他好像说了什么,随口问:“对了,你刚刚是不是要说什么?”
楚西辞动了动筷子,把青菜放进嘴里,淡淡否认:“没什么。”反正她坐在那里,他也没有很不习惯。
吃过午餐,楚西辞回到卧室休息。他对睡眠的需求量很少,但在缺乏外在条件刺激的情况下,身体的正常运转仍旧需要一定的休息来维持。
此时工作室里,被遗忘在角落的手机发出震动的嗡鸣,屏幕亮起,显示“江河”……
卿清将餐厅和厨房收拾干净,看了看时间,下午2点40分,从这里开车到市区最多需要半个小时,4点出门买菜,足够按时回来做饭了。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二楼的房间,合上门,打开电脑,登录警方内部网,一面翻看本省、外省更新的最新消息,一面给何斌打电话。
何斌是她大学同学,平时话不多,但为人老成持重,在学校里和卿清关系就不错,出了校园又一起进了刑侦队,自然更加亲近些。自她离开警队之后,虽说两人的联系少了,但毕竟是老朋友,卿清的父亲又是老前辈,这两年,于公于私,何斌都费心地在暗中替她四处调查当年那伙毒贩的行踪。几个月前曾得到消息说,那一伙人在松江市出现过,但很快又断了线索。
电话铃在响了几声后,被人接起。
“卿清,怎么了?”何斌似乎刚睡醒,传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吵你睡觉了吗?”卿清有点抱歉,今天不是周末,他应该还要值班。
何斌倒是很有风度:“没有,我在局里呢,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我想问问,松江公安局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何斌放低了声音,劝她说,“你先别着急,他们跑不了的。这两年陈队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但他对这事也很上心,处处留意着风吹草动呢。说不定他的消息比我们还灵通,要不然我去问问他……”
“别,别,你千万别跟陈队提这事!”卿清焦急地阻止,她沉默片刻,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低声说:“不好意思啊,何斌。那就这样吧,我先挂了,如果有消息你通知我。”
“我知道。”卿清放下手机,一页一页翻看网页讯息,明知道希望渺茫,却也想从里面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低头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她不在意地按断了,那边却立马重拨回来。
卿清疑惑地皱了皱眉,接听。
“你好,我是卿清。”
“我知道,我知道。”那边的男声急不可耐地闯进她耳里,“卿清姐,快叫楚哥来救我!”
卿清在脑海里搜了一遍可能的人,确定这声音她从来没听过。
“你是谁?楚哥又是谁?”
“我是江河啊!哎呀,姐,楚哥就是楚西辞啊。你快让楚哥接电话吧,我都要死了。他的手机没人听,我只好打给你了。”
“你等一下,别急啊,我去叫他。”
卿清听他声音很慌乱,如临大敌,又和楚西辞认识,怕耽误他们的事,忙起身去敲楚西辞卧房的门,口里还不忘宽慰着电话那端她素不相识的人,“你别着急啊,他就在卧室休息呢。”
楚西辞听着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在床上翻个身,并不打算理会。而门外的人,也不打算就此罢手,把门敲得震天响。
“楚西辞!楚西辞,你醒了吗?有个叫江河的人找你,有急事。”
江河?那更不用急了。他闭着眼睛,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
卿清喊累了,最后气愤地踹了门一脚,她知道里面的人早就醒了,只是怪脾气上来,不想开门而已。
“江河,你那边怎么了?”她平复了心情,握着手机往楼下走,“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江河还是不死心,巴巴地问:“楚哥呢。”
听声音都快哭了。
“他上幼儿园去了!”卿清朝楼上翻了白眼,问江河,“发生什么事了?你先告诉我。”
“我……我又被抓到派出所了。”江河似乎憋了一肚子委屈,“卿清姐,你相信我,我这回真是冤大头,他们说我酒驾撞人逃逸,但我真没开车撞到人呀,真没撞。”
卿清利落地拿上包和车钥匙,往外走。
“你在哪个派出所?我马上就到。”
(三)真相不明
等到楼下传来大门开合的声响,楚西辞才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拿起风衣套上,从密不透光的卧室出来,走进同样密不透光的工作室,找到角落里的手机。
上面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号码——江河。
他回拨过去。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
“楚哥!”接到他的电话,江河显然很高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楚西辞有点疲惫地按着眉心,打断他的话:“说事。”
“我现在在派出所,警察说我酒驾撞死人了,可我真没有撞人……”
“事故的地点在哪儿?”
“就在建安新路中间那一段……”他想了想说,“那附近好像还有个老太太开的小卖部。”
“我知道了,晚点过去。”
楚西辞说完就要挂电话,那边的江河急起来。
“哎哎哎,楚哥,我这是在建安派出所。”
“多谢提醒。”楚西辞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结束通话。
他快步下楼,从车库里取出备用的银色轿车,直接开往建安新路。
建安新路原来叫湖心路,在以前老城区一带。现在城市翻新,老城区一带被划为重点新建地,归属建安区,不仅改了路牌名,连周围的老房子也拆得七零八落了。剩下的只有少数一些不满意拆迁赔偿金的钉子户,一直跟施工队耗着,守着那岌岌可危的筒子楼。
在这种地方撞死人,真是需要绝佳的运气。
建安新路沿途都没什么人住,所以,那间开门营业的小卖部,连同坐在门口悠闲晒着太阳的老人就显得格外扎眼。
楚西辞将车停靠在路旁,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摊干涸的血迹——显然这就是事故现场。
他下车检查路面,这几天天气干燥,也没什么路面作业,所以刹车的磨痕应该很容易看出来。但是他从停车位置开始,延伸到那摊血迹周围,近二十米长的一段路,竟然没有发现橡胶液化的痕迹。换句话说,没有人踩刹车,至少,没有在紧急情况下大力刹车。
楚西辞提取了一定量的血迹,收进口袋,而后朝小卖部走过去。很快,他就看清楚小卖部门口的老太太角膜混浊,眼神涣散,已经罹患白内障。
“你好。”楚西辞走近她身前。
老太太顺着声源侧了侧耳朵,大声问:“你要买点什么?”
跟这个老太太说不清什么,也很费劲儿。楚西辞往小卖部里面看了一眼,屋内光线昏暗,柜台上积的东西不多,一眼就能看见摆放矿泉水的地方少出一瓶。下面一层则摆放着些铅笔和文具,成套装的橡皮已经被取走一块,估计家里还有个小孩。房间里环境很差,空气也很潮湿,蕴了一股历时久远的霉臭味。
他看了眼老太太,迈步走进去。整个房子一层就分为里外两间,从买东西的柜台旁边穿过就到了里面,白炽灯下,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趴在桌上写作业。
楚西辞四顾了屋里,很快对这个家庭有了大概的了解:拆迁钉子户,家里人却有在拆迁队工作的,留下老人和孩子来死扛。真是掉进钱眼儿里了。
他蹲下身,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对小孩,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抗拒感,哪怕对方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仍然让他觉得不太自在。楚西辞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对她说:“别害怕,我是警察。”
“警察问过了。”小女孩声音很稚气,却并不怕生,“我和奶奶什么也不知道。”
“我想问你,有人来买过水吗?”
小女孩想了想,点点头,两个小辫子晃着,说:“有,在今天早上,我去上学的时候。”
“记得那个人的样子吗?”
“他戴着帽子,还蒙着脸。”小女孩摇头,好像又想起来什么,补充说,“叔叔很白。”
很白?老人和孩子,一向是他最不喜欢打交道的人,再问也回答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楚西辞说了句“谢谢”便起身离开。
从门口经过的时候顺便和老太太打了个招呼:“再见。”
老太太忽然听见人声,有些紧张,颤巍巍地从木椅子上站起来,大声问:“你是谁啊?要干什么呀?”
他揉了揉耳朵,当作没听见,走到马路中间停下来,将视野所及范围的景象尽收眼底。
忽然,他轻眯了眯眼,看着对面荒地里的一栋残楼。下午偏西的太阳被一片薄云遮住,倾泻下来的金色光芒就像是隔了雾,映衬出那栋危楼沉闷而破旧。
从外形来看那是一栋普通的废楼,原本准备修三层高的,不过修建到一半就被废弃了。但是,一楼窄窗周围的红砖像是最近被人胡乱砸开了。楚西辞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现楼前杂草上滴有干涸的血迹,他顺势探身朝窗子里一望,看见乳白色的花岗岩地面上,有一大摊长长的已经干涸的血迹。楚西辞连忙翻身跃进,取了足量凝固的血块收进物证封装袋里,又从原路返回,朝自己的银色轿车走近。
在靠近车门时,他摸出手机拨通了许儒妍的号码。
“许助教,你在哪里?”
那边女声温柔:“我在化学实验室。有什么事吗,楚教授?”
“待在那里,我有两个血液样本需要你帮忙做个比对。”
“好,我等您过来。”
楚西辞开着银色轿车,无视市内限速,将两份血液样本在十五分钟内送到了学校的化学实验室。随后几乎是将油门踩到底,飞车赶到建安派出所。倒车时,一不小心还剐蹭到旁边的警车,顿时警报声大作。他看一眼车牌,是之前停在锦绣家园B栋刑侦队的车,于是从皮夹里取出两百块钱夹在雨刷上,兀自向前走去。
何斌在里面听见警报声正想出来看看,迎面碰上进来的楚西辞。
楚西辞对他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撞了一下车。”余光很快自他身上扫过。
外面的警车车身温度不高,但车前余热还在,应该是十五分钟前从附近阴凉的地方开过来的。他见何斌身上有一半是湿的,翻下来的衣领却是干的,说明他曾经竖起领子挡水,很明显是遇到过洒水车——城市洒水车行车有规定的时间,现在这个时间进行路面作业的,只有近期在翻修的长园西路和明交道,根据距离判断,可以排除后者。
何斌往外看一眼,摆手说没事,楚西辞微一颔首,状似不经意地从他身旁擦过,问道:“尸体有什么异样吗?”在背过身的瞬间,楚西辞抬起手摩挲着,从何斌右手处蹭下来些黄色粉末,闻了闻是药物。他曾经接触过,应该是安理申,用于治疗老年痴呆的药,这说明何斌刚刚从医院看望长辈出来。
这一切判断发生在几秒之间,楚西辞向来对旁人家里情况不感兴趣,并不打算多问。何斌自然毫无察觉,回答着他刚才的问题,脸色却并不太好:“尸体已经移到公安局,楚教授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楚西辞转身要走,另外想起一件事来,停下步子,问身旁的何斌。
“江河呢?”
“江河?”何斌愣了愣,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反应过来,“你是说被当作肇事人抓进来的那个?他已经洗脱嫌疑,放出去了。卿清看他饿得不行,带他去饭馆了。”
楚西辞奇怪:“为什么会怀疑他是肇事人?”
“我也问过派出所里的人,说是接到路人报警,然后又清楚描述了车牌和车型,不过他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所以费了点时间才抓住。”
“报警的人呢?”
“不知道。”何斌也有点无奈,“那个号码已经成了空号,可能是个恶作剧,他朋友或者仇人之类的整他吧,没想到真发现大事了。”
楚西辞没再说话,直接去找值班室的民警,问他们要那个已经成为空号的号码。
在民警找号码的时候,楚西辞问:“报警的是男是女?”
“是个女的,听声音还挺年轻,没什么口音。噢,找到了。”
值班民警把号码递过来,楚西辞飞快地看一眼,记下,继续问:“报警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很早……”民警想了想,说,“大概是上午7点多,不到7点30分,我查一下具体时间。”
楚西辞阻止了:“不用,谢谢。”他想即使现在知道报案的确切时间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何斌跟着他从值班室出来,边走边说:“楚教授,这回的尸体很不一般,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四)尸体之谜
江河在卿清的搀扶下,骂骂咧咧地推开小饭馆的门:“那个条子真是的,也不事先说一声,害得老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从所里出来前,江河壮着胆子去看了眼尸体,当时反应还算镇定,没想到一走出派出所大门,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被卿清架着,才跌跌撞撞地走进这家小餐馆。
现在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还没缓过来?”卿清给他倒了杯水。
“小爷我有那么弱吗?早缓过来了!”江河说着,怕她不信,站起来,从头到脚浑身抖了一遍。
“行了,行了。”卿清被逗乐了,挥手示意他坐下,“别抖了,看着像被电击似的。”
她把菜单推到他面前,说:“你不是饿坏了吗?点菜吧。”
刚刚看了那么一幅“美景”,如果不是饿坏了,江河真不愿意现在就吃饭。于是,磨磨蹭蹭地点了几个菜,还特地交代服务员让厨房做慢点,之后掏出电话打了起来,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只听他像是和熟人联系一样,开门见山就问:“大老王,你在哪儿呢?来建安派出所这边接我一趟。”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江河不耐烦地吼:“你才又犯事呢!老子这回真是做了冤大头了,少废话,我车还在交警大队,你过来接我,我就在旁边一家菜馆……”
卿清提醒:“顺香园。”
“就叫顺香园,你利索点过来吧。”
说完,挂了电话,将手机搁在腿上低头玩,偶尔用余光瞥一眼对面的人。
自己之前跟踪偷拍她两个月,但光想着完成楚哥交代的任务,没留心也没别的想法,只知道是个美女,没想到近看更好看,不过……江河玩着俄罗斯方块,小幅度地摇摇头,有点惋惜,感觉卿清一身装扮糙了点,胸好像也没什么料。
卿清等得无聊,叫了声对面顾自玩手机的人。
“江河。”
“昂?”他抬了抬眉毛,眼睛慢了半拍才从手机上挪开,看着她,一脸纯洁懵懂,“怎么了?”
“你怎么认识楚西辞的?”卿清疑惑地问。
她觉得依照楚西辞的性格是绝对交不上朋友的。当初她死乞白赖好几年,才借助地理优势单方面跟他混熟。而眼前这个男生不过二十出头,头发染成咖啡色,穿着破洞牛仔裤,宽大T恤,生了一副容易骗到小女生的好皮囊,加上脖子右下方纹的看不出品种的鸟,整个人透着一股坏坏的痞气,倒像是更符合小女生的口味。卿清在想他们俩能认识,要么是楚西辞有恶趣味,要么就是这其中有故事。
江河显然不太愿意跟她说这个故事,含混了两句。
“楚哥救过我的命,从那以后我就把他当老大了。”
卿清还想再问点什么,身后传来响动,一个跟江河年纪相仿的黄毛小混混推门进来,带着股难闻的烟味。他显然是冲着江河来的,径直走到桌前,有点担心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江河:“六儿,没事吧?”
小六是江河混的外号,熟人都叫他六儿。
“没事,晦气了一把!”江河往地上啐了一口,说,“真够背的,你先把车钥匙给我用用。”
见江河没事,黄毛放松了下来,瞧见卿清,暧昧地笑着摸了摸下巴,问江河:“这你女朋友?混哪里的?这片儿好像没见过啊!”
卿清是楚西辞的人,虽然暂时不能确定他们的关系,但江河觉得万一是老大的女人,这话问得就伤他人品,破坏他和楚哥的关系了。于是,瞪了黄毛一眼,说:“去去去,别乱说。”
“哟,六儿还急了,既然不是你女朋友,这么漂亮,我就上了。”黄毛向来跟江河关系不错,平时对周围的女人也轻佻惯了,伸手就往卿清脸上摸,“美女,认识一下啊。”
江河“腾”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还来不及进一步行动,只看见卿清扣住黄毛的手腕,猛力一扯,拽得他身形不稳,而她另一只手,速度极快呈一记手刀,横劈向他的肋骨。
黄毛一声惨叫,手腕却被她扣住动弹不得,只好连声求饶。
“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卿清眉眼一横,整个人气势凌厉了几分:“看出来是姐姐还敢动手动脚!你这样对女生是猥亵,知道吗?!”
江河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这位外表瘦弱的漂亮女人可不是绣花枕头,忙替兄弟求饶。
“卿清姐,大老王他就是嘴欠手贱,你大人有大量,别理他。”
卿清松开手,斜眼看着大老王:“钥匙放下,你走吧。”
大老王被个女人打,憋了一肚子窝囊气不好发作,把车钥匙从兜里一掏,拍在江河面前,转身就走。
江河知道他就这个性子,懒得多理,把桌上的钥匙收进口袋,也不再低头玩手机了,小心翼翼赔着笑问:“卿清姐,楚哥怎么还没过来?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卿清喝了口水,硬邦邦地回答:“不知道,随你。”
江河看着她的脸色,把手机放回兜里:“不急,不急,咱们还是先吃饭吧。”
现在,死者尸体已经被移送到公安局的验尸房。
在门口,楚西辞一下就闻到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血腥混杂着恶臭。他微微皱了皱眉走进去,看见宋柯正在清洗工具。
“楚教授,你来了?”宋柯看见进来的楚西辞有点吃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楚西辞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死者身上,他看着尸体,几乎舍不得移开目光。
那是具中年男人的尸体,一身衣服,或者说布条,已经肮脏破旧到难以分辨原来的颜色,加上被血污浸泡,更显得污手垢面。裸露在外的皮肤跟破旧的衣裳几乎是同一个颜色,头发上甚至可以看见窜来窜去的吸血跳蚤。这显然是个常年飘荡、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凶手在这个男人身上完成了一场残忍的凶杀。
死者的肚子已经被完全打开,并不完整的内脏器官裸露在空气里。他被人取走了一个完整的肝脏和半个心脏。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总共有九处骨折,腿上大动脉被切开,整个背部的皮被剥走,里层的血肉和衣服黏在一起,那肮脏不堪的破布几乎成为他另一层皮。
楚西辞戴上手套,从死者身体里取出剩下的一半心脏,目光像看艺术品一样欣赏又挑剔:“手法不错,不过太过紧张兴奋,不够干净利落。”
宋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楚教授……”
楚西辞将半颗心脏放回死者体内,朝宋柯挤出抹微笑,有些遗憾地说:“收藏内脏,真不是什么高尚的爱好。”
宋柯勉强敷衍地回了个微笑,看着死者右手手腕处肿胀的经脉,刚要开口,被弯身检查死者鞋底的楚西辞打断:“他身上致命的伤口是被切开的动脉,右手腕处静脉肿胀,被注射了一些药物,用于降低血压减慢出血速度。”
宋柯说:“应该是亚宁定一类的药剂品,具体成分我还要再检验,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应该在二十四小时之前。”
“死者身上没有反抗打斗的痕迹。”楚西辞仔细看了看尸体的左右手,从指甲缝里刮下些东西,收进一个小号透明密封袋里,“也没有别的针孔,凶手应该对他进行了吸入式麻醉,我觉得是氟烷。”
“我也和陈队提过,凶手应该是外科医生之类的,熟悉人体解剖,用药也很熟练。”
“单凭尸体上的这些痕迹,还不能判断凶手的职业,而且这些药,用点手段就能买到,难度不大。”楚西辞说完,又从死者鞋底刮下些东西,以同样的方式收集起来。
“那是什么?”宋柯问。
楚西辞耸耸肩:“我要化验过成分才能清楚。”
“楚教授,你不能私自带走死者身上相关的证据。”宋柯挡在他身前,伸出手,“麻烦你交给我,我会检验。”
“好的。”他大方配合,把口袋里的两个密封袋交到宋柯手里。
宋柯面部表情放松了些,说了声“谢谢”,将东西放进旁边的盘子里。
“告辞。”楚西辞朝她微微颔首,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打掉她装手术器皿的银盘。
“不好意思。”他抱歉地准备低身去捡。
“没关系,我来收拾就好。”听宋柯这么一说,楚西辞立即罢手。
“那我就先走了。”
“嗯。”她点点头,感觉到男人迈步从她身旁掠过时带动的强大气流。
宋柯收拾好地上的东西重新放回原位,一转头发现之前搁在盘子里的两个透明密封袋不见了踪影。
“这小子故意跟我玩声东击西。”宋柯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自己上了楚西辞的当。
楚西辞凭着记忆,熟门熟路地走进刑侦队办公室。里面的人各自忙碌着手上的任务,小五第一个看见他,有点兴奋地叫了声:“楚教授!”
陈队刚好挂断电话,听见声音,抬头看他一眼,神色沉重地叹了口气。
“尸体你都看到了,我已经很多年没碰见这么残忍的凶手了。”
小五想起尸体的模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谁跟个流浪汉有这么大仇?”
楚西辞看他一眼,淡淡地说:“凶手和死者并不认识,死者不过是他的试验品。一个流浪汉失踪,没有人会在意,即使有人报案也很难查清身份,凶手不过在借他练手而已。”
办公室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工作,气氛渐渐凝固,被包围在众人视线中心的楚西辞却浑然不觉,继续说下去:“虐杀死者的手法,一定程度上是凶手心理情况的反映,所以被剖开的尸体,就相当于凶手的大脑,它向我们展示着凶手的神经中枢、灰质和白质的反应区域。在这具尸体上,凶手告诉我们他杀人前细致的准备、中途的恐惧和后来的兴奋、疯狂。”
陈队微微变了脸色,眉头紧皱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凶手还会让我们看到——他的进步。”楚西辞双手放进口袋,摸着微凉的密封袋,不着痕迹地抬了抬嘴角,“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陈队。”他抬眼看着他说,“如果有人报案人口失踪,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五)车辆疑问
卿清看着对面捧着饭碗狼吞虎咽的江河,有点好笑。他是真的饿坏了,现下已经是第三碗饭。
“哎,你慢点吃。”卿清把手边没动过的水杯推给他。
江河咽下最后一口饭,抓起水杯猛灌了大半杯,才摸着肚子舒服地松了口气。
“谢谢卿清姐……”他打了个饱嗝,断断续续地说完后半句话,“请我……请我吃饭。”
“请你吃饭?”卿清愣了一下,自己从头到尾没动过筷子还得付账吗?
江河看了看自己吃光的一桌子菜,又看了看对面的人,表情略有点歉意。
“我钱包扔车里了,你不会是没带钱吧?”
卿清有点为难,低头翻包:“钱我倒是带了,应该够结账……”可她只在包里放了买菜的钱,出门太急,没有多带,看来只有少买点菜了。
江河眼睛忽然亮了亮,朝她身后兴奋地招手:“楚哥!”
卿清回头就看见推门进来的楚西辞,黑色长风衣,神色淡淡地迈着腿走近,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卿清往旁边挪了挪,也不理他,找出钱包,计算饭菜钱。
楚西辞看她一眼,将视线转向江河,直截了当地问:“你昨天晚上开车去过什么地方?跟谁一起?”
他的口吻很淡,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让江河不自觉地调整了坐姿——上半身挺直,表情像在接受审讯一样严肃正经,认真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虽然宿醉后的脑袋依然有点混沌不清)。
“昨天晚上我一个哥们过生日,本来要在他家里聚,但是他中午跟他老子吵了一架,就临时改在‘夜色无边’。”考虑到楚西辞并不了解“夜色无边”,他解释道,“就是我们这挺有名的一个KTV,在桐花街那边,那哥们临时在那定了个豪华包间,我开车从我家过去,大家喝到半夜,我……”
江河偷瞄一眼对面的卿清,她手里捏着准备付账的钱,正专心听他说话,他在楚西辞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转了话题,“姐,你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卿清见他嘴唇发干,便端起他手边的空杯子,起身说:“那你等下,我顺便去把账结了。”
江河这才抓住她离开的空当,赶忙低声说:“然后,我就带了两个小姐走。其中有个妞胆子特别小,我觉得好玩,想吓吓她,就往建安新路开。”
“那两个女人你之前见过吗?”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去那家。”
“你开车经过建安新路是几点?”
“大概半夜2点多,快3点吧,当时我口渴了,看见路边有个小卖部,还让她们去敲门呢。”
“那一路你见过其他车吗?”
“我记不清了,没别的车吧,那个鬼地方。”江河说,“后来我跟她们……在车里玩了玩,然后就把她们放在路边了。楚哥你知道我从来不带女人回家过夜的,我准备自己开车回去,但是在停车场睡着了。”江河叹了口气,“醒来就被抓进派出所了。”
楚西辞静静听完,右手拇指轻轻摩挲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他检查过死者的衣领,棉纤维上面有点潮湿,不像是血倒像是浸入的水渍,或是冰,慢慢融开。尸体估计曾在某个气温不高的地方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流浪汉的死亡时间很可能不止二十四小时。
“楚哥。”江河有点担心地问,“是不是那两个女人玩我啊?”
楚西辞看他一眼说:“她们无关紧要。”
江河的出现是偶然性的,做这类生意的女人也不会在客人身上开这样的玩笑,给自己惹麻烦。不过,报警的女人应该见过江河,知道他的开车行程,连同车牌号。
卿清结完账端了两杯水回来,一杯递给江河,另外一杯放在右手边靠近楚西辞的位置,眼睛却不看他。
楚西辞自然地拿过水杯,喝了一口,问:“你的车还给你了吗?”
卿清略微诧异地看他一眼,他向来对旁人的事漠不关心,难不成江河真是他朋友?
江河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给惊住了,愣了愣才急忙回答:“得自己过去取,不过我已经让别人给我送车来了,楚哥你不用担心。”他话说到最后一脸感激,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星星来。
卿清忍不住摇头,这人真是没救了,楚西辞的头号脑残粉,完全不记得几个小时前他故意不接电话的恶劣行为。
楚西辞有点莫名其妙:“担心什么?”说完起身,叫上江河,“走,我和你一起去检查下车。”
江河倒没有失望的意思,笑嘻嘻地跟在楚西辞身后往外走。
卿清背上包,与他们两人隔开一段距离,走出饭馆大门,径直向那辆黑色轿车走去,她也想去公安局看看情况。刚解开车锁,楚西辞的身影就以更快的速度冲在了她的前面,拉开车门,占据了驾驶室位置。
卿清白了他一眼,把车钥匙从窗口扔进去,转身要走。
“上车。”楚西辞淡淡出声,“我待会儿陪你去买菜。”
明明打算一天不和他说话,好让他自我反省一下的……卿清叹了口气,坐上车。
“你没开车出来?”
“开了。”楚西辞发动车,往后退进路面,一个转弯,开上车道,跟上前面江河的车,“不过开得不顺手,把车留在公安局了。”
她从嗓子眼儿里“哦”了声,就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时间临近傍晚,太阳光已变成温和的橙红色,照耀着喧闹的城市。车内,却是少有的安静。
楚西辞握着方向盘,平视前方路面,神色平淡一如往常。卿清上半身贴着车门,刻意地与他拉开距离,微蹙的眉头却暴露出内心情绪。
她终究比不上旁边人的平静,出声问道:“你下午去公安局看过尸体了吧,有什么发现吗?”
楚西辞听见她提问,神情不变,看着路面,耐心详细地回答:“凶手将人杀死后,抛尸在建安新路一栋废楼里面,另外一拨人把尸体移到了路中间,并且报警诬陷江河,而这两方毫无关联,除了知道凶手精通人体结构和药理,并且接下来会频繁杀人之外,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凶手还会继续杀人?”卿清皱紧眉头,表情严肃起来。
“这个流浪汉只是他用来练手而已。”楚西辞望她一眼,继续说道,“他今后的手法会更熟练,心态也会更冷静。”
迎面滑过的车灯照亮他的眼底,深井一般的眼眸深处,有兴奋的触角蠢蠢欲动。
他查过建安新路一带的施工情况,从昨天下午开始施工队就全体滞留在市政府门口讨薪。换而言之,那家只剩下孤老幼女的小卖部不会有人回来。他曾经在小卖部的里间看见过报纸上被圈出来的一个售房信息,房子就在一所小学附近,应该是小姑娘读书的地方。学校8点开始上课,她去最近的车站坐公交,赶到学校要花三十分钟,一般学校又要求学生提前到校,所以她出门的时间应该在7点左右,不会超过7点30分。照此推算,她见到的那个买水的人应该是第二拨人中的一个,将尸体从废楼里搬到了马路中间。
不到五十米的距离,疲惫到要喝水吗?楚西辞微凝了凝眉,难得地想起一个人来。身体素质不行,性格古怪。呵,要是真与他有关,倒也有意思,不过现在……他微皱的眉心舒展,脸上浮现少见的愉悦。第二拨人暂时不需要急着查清楚,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眼下,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他旁边的卿清则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她难以遏制脑海里浮现的画面:那具尸体开膛破肚之后,被切走的部位、割断的动脉,连同后背……现在,她旁边的人清楚地告诉她,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人经历这样的噩梦。可怕的是他的推测总是正确的,她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不能阻止的无力感,让她心慌难受。
江河的车被停放在交警队的事故停车场,因为之前派出所的人打过招呼,他简单走了一遍流程,交完停车款,就可以取走了。
那是一辆红色的国产小轿车。楚西辞钻进车里检查,瞥一眼被塞进座位夹缝里的黑丝袜,了然前夜车内的风流,微微皱了皱眉。
车子里面没有什么异样。他脱下外套扔给卿清,趴在地上检查起车底。在车底座下发现一点儿粘连的黑胶,显然有人匆忙间没将它撕干净。楚西辞根据粘连的面积,推断这里曾安装过一个小型的追踪器,不过停车场里人来车往,又没有监控,很难确定追踪器在什么时间被人取了下来。
楚西辞从车底下钻出来。卿清问:“有什么发现吗?”
他摇头,拍了拍身上的灰,拿过她手里的外套说:“走吧。”
江河说:“楚哥,我打了电话让大老王过来取车,那我就在这里等他了。”
“嗯。”楚西辞随意点点头,脚下步子不停,嘱咐了一句,“自己小心。”
“知道了,楚哥!”江河应得中气十足。
卿清给楚西辞的头号脑残粉投了一记白眼。
(六)无人懂他
黑色的高档轿车平稳行驶在路面上。楚西辞在卿清的指挥下,一路开向她常去的那家超市。
这是一家大型超市,与她之前住的地方就隔了一条街。
他绕了一圈,才在较远的地方找到一个空出来的停车位,倒车进去。车上的卿清在他专注停车的时候,单方面决定这次冷战暂停。
楚西辞推着购物车跟在卿清后面,他很少到超市一类的地方来,目光淡淡扫过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周围各色的人,他有点不习惯地皱了皱眉。卿清则熟门熟路地走到蔬果区,挤在一群大妈中间抢限时打折的时令蔬菜。
楚西辞看她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一脸得意的模样,轻轻抬了抬嘴角,推着购物车过去接。没等他靠近,只见她脚下踩着菜叶一滑,整个人就往前栽下去,幸亏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才没摔倒。
卿清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转头跟身旁的人道谢。
“谢……”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她看清眼前的男人,高兴得眼睛发亮,“胡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扶了扶眼镜,笑得斯文和蔼。“我现在在这家超市工作。”他指了指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写着“采购经理胡骏扬”,他笑说,“看见你在这儿买过好几回菜了,我都不敢认人,怕喊错了让小姑娘误会。”
楚西辞推着购物车靠近,接过她手里的菜放进车篮,出于本能用余光快速地打量了一下旁边的男人:四五十岁左右,常熬夜,精神状态不错,有轻微洁癖,不抽烟、不喝酒,半年前来到这家超市工作。
卿清跟他介绍道:“楚西辞,这位是我在警校的老师,曾经救过我的命!”
楚西辞应付地答道“你好”,却没有进一步自我介绍的意思。
卿清只好在中间圆场:“胡老师,这是我老板……”
“不打扰了,告辞。”楚西辞打断她的话,淡淡说完,顾自推着购物车往前走。
卿清无奈地看向胡骏扬:“不好意思啊,老师。您别介意,我这个上司就是这种性格,外星人一样。”
“没事,没事,你快去吧。”他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报告单,“我也还有事要忙。”
“那……胡老师,我下次再过来看您。”
他温和笑着说:“好,到时候去我家里吃饭。”
卿清谢过后,忙上前追楚西辞,一把拉住他的袖口。
“往右拐,我还要去那边买菜。”
“那个人……”楚西辞用眼神示意。
卿清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普通矮胖的男人,有些奇怪地问:“那个人怎么了?”
“是个惯偷。”
卿清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楚西辞淡淡解释:“大部分人注意的是商品,他留意的却是人,而且他不看摄像头就能轻易找到躲避的死角。”
“可是,他身上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那是因为,”楚西辞将目光移到另一边,“东西在第一次陪同他作案的老婆身上。”
卿清随他转移视线,看见一个孕妇正在挑选奶粉。
“尚在孕期,却买三岁以上的幼儿奶粉。”楚西辞看着她隆起的肚子,目光嫌弃,“比电影里的还假。”
“我去告诉胡老师!”
“不用了。”楚西辞叫住她,“他早就发现了。”
“发现了?”卿清没明白过来。
他解释道:“他手里拿的清货登记表是进口食品,还有部分没有登记完。中途停下跟你说话的时候,他站的位置视野正好可以兼顾两名小偷,旁边人多,又不至于显得突兀被察觉。”
楚西辞的推断没有错,那两名小偷在排队结账的时候被超市的保安抓住,人赃并获。
卿清当时已经打票出去了,提着大包小包,隔着横栏往里望。只见胡老师神情严肃地指挥着保安将人带走并报了警,跟刚才邀请她回家吃饭的和蔼模样相比,完全变了个人。不过,这倒是胡老师的作风,上课时不苟言笑,课下却风趣幽默,又好相处。卿清想起大学的时光,笑了笑,一抬头,楚西辞已经走进外面的夜色里,忙加快步子追上去。
再上车,虽然还是很沉默,但狭小的空间里,气氛相较之前已经好了许多。
“楚西辞。”卿清在等绿灯时叫了一声旁边的人。
“嗯?”楚西辞不明所以。
她决定和他谈谈今天的事。
“我今天下午敲门的时候,你是不是醒了?”
“嗯。”他语调平淡。
“那你为什么不开门接电话?”
“不想,觉得很吵。”
如果这是借口,那真是她听过最烂的借口。但她清楚,楚西辞这个人从来不会找借口。他性格冷漠,与人疏离。无论是对别人还是自己,都不够在意,同时也幼稚任性,像一个不懂半点人情世故,长不大的孩子。
她问他:“万一江河真的遇到非常紧急的事,危及生命呢?你还是会看心情,不管不顾吗?”
他想了想,眼里有点困惑:“我不知道。”
卿清看着他淡漠的侧脸,忽然不太想再说下去。沉默了许久,才凉凉开嗓。
“是不是有一天,我快要死了,你也会嫌烦,不肯接电话?”
楚西辞皱了皱眉说:“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卿清沉默着,把他扔在车里的手机拿出来,放进他的衣服口袋。又拍了拍,像交代后事一样语重心长地说:“如果哪天我要是死了,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记得我们之间的交易,不要嫌麻烦,也不要因为觉得我太吵就忘记。”
隔着布料,他能察觉到她的手轻微颤抖。她很不安,而他知道她的恐惧源于哪里,一部分来自亡故的父亲,一部分……来自他。
黑色轿车靠在路边停下,车内明黄的光线映落在他脸上,一双眼睛却陷在深邃的轮廓里。楚西辞向来气质清冷,一明一暗间,更透出几分逼人的沉郁。
“我没上小学之前,几乎没出过家门,所以,我一度以为所有人都像我妈那样,安静到可怕。她有时候会在卧室里待一整天,锁上房门,家里的大门也锁上,我那个时候太小,还不知道怎么逃出去,饿极了就用酱油把饭拌一下,吃起来味道挺恶心的……”他用一种近乎温和的平静口吻,提起往事,“我高烧到四十度的时候,她在床上挣扎了两个小时爬起来去打120,那时候我就想,她是不是比我更需要看医生?”
楚西辞静静说着,表情不变,眼里的情绪却越来越黯淡。
“在国外那些年,我有时候会想念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尤其在人多的地方。”他脸上有轻描淡写的微笑,“我会格外思念那座很多天不会有人说话的房子。我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在她死前明白这一点。不过那都没什么意义,生活跟生命在我看来,本来也就是无意义的。日复一日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像是煎熬,我需要一些刺激才能活得下去。”
他转过头,轻声问她:“你能明白吗?”
卿清眼里映着楚西辞神色淡然的脸,心里很难过。她干涩的嘴唇微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永远记得高三毕业的那年暑假,救护车停在楚家门口,四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那少年站在门前,看着母亲的尸体从身前移走,停滞了表情,静默如深海。她拼尽了力气才挤到他身边,红了眼眶,无声地握住他的手,三伏天的炎炎烈日下,他浑身冰冷,机械般地转过头看她,眼神空洞,木然到绝望。他费尽全力地动了一下嘴角,对她说:“卿清,我哭不出来。”
时隔多年,她依然记得那时候他的声音,带了无尽的悲凉自嘲,轻缓地,一点点破碎在她耳郭里。
他说:“卿清,我好像一点都不难过。”
从没有人教他如何去爱。他最亲近的人,在有限的陪伴里向他展示的也不过是沉默与死亡。
她俯身上前,温柔地抱住他,轻声却郑重地承诺道:“沉默先生,如果我活着,就会一直陪着你。”
这样亲密的姿势让他有些不适应,楚西辞想推开她,抬起手来却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从他们紧贴在一起的皮肤中间流淌下来。于是,悬在半空的手因为这突来的情绪,微微僵硬了,没有进一步动作。半许,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说:“卿清,你不需要把时间花在我身上,也不需要把剩下的生命和精力全部耗费在追查那些人身上……”
静靠着他的身体僵了僵,楚西辞没有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用食指点了点她的肩膀。
“你几天没洗头了?味道很重。”
“楚西辞!”卿清气不打一处来。
回到家,楚西辞径直走上了二楼卧室,门一合就再也没出来过。
卿清做好饭菜,搁在他卧室门口,敲了敲门做提醒,就没再打扰他,转身去了阳台。
搬过来的沙袋悬挂在一角,她戴上拳击手套,眉头紧锁,盯着沙袋的眼睛没有平时的温和,犀利得如同一道寒光。直拳、勾拳、翻手肘击……速度不断变快,额上的汗顺着脸颊两侧滑下脖颈,凝结在深凹的锁骨里,随着不断变换的脚法和转动的身体颤抖。
“我给你最后一个救你父亲的机会。”如梦魇般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循环。出拳的力道带着恨意,一下下加重,她在最后一记重拳狠狠砸下后,整个人累得瘫倒在地,看着辽阔无边的夜幕,大口大口喘着气。
渐渐地,她平稳了呼吸,开始感觉到身下地板透出来的沁凉,一双眼睛却更专注地看着天空。
这片夜空下,生活着数不清的人。生活的意义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不断地推翻,再去寻找它是否真的存在意义。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因为生活就是全部的意义。
至于她活着的意义……
“卿清。”她念着自己的名字,伸直手臂,指向天边残缺成玦的月亮,轻轻地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幸运。”
(七)扑朔迷离
楚西辞将从验尸房带回来的东西进行了化验。经过分析,鞋底的碎屑成分有硅酸钙、二氧化硫、三氧化二氯和硫酸钙一类的东西,混合而成的最终品无疑是粉煤灰硅酸盐水泥。死者鞋底沾有不少这类水泥,他生前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应该是建筑工地附近。除此之外,死者指甲里的碎屑除了粉煤灰硅酸盐水泥之外,还有一种面料纤维——氯纶。这一般用来生产工作服,很多地方都有出售,很难追查到什么。
氯纶和粉煤灰硅酸盐水泥……楚西辞微微凝眉,这两者有个共同点,都比较耐腐蚀,而且粉煤灰硅酸盐水泥是建筑通用水泥,不是特殊材料。他正思索着,微微觉得肚子“咕噜”作响,提出了抗议,于是摘下实验手套,打开门,看见搁在门口的饭菜,还是热的,满意地看了眼对面紧闭的房门,端着餐盘去了工作室。
他在想既然是新建工地,那只要不是违规修建,都要报审。暂时不去管那些没有报审的建筑,从官方内部网应该可以查到些东西。楚西辞破译了国土局内部网,查询零江市最近一段时间报审的新修建筑物,总共有七十四处。其中选用粉煤灰硅酸盐水泥作为建筑材料的,有二十七家,因为用途不同,散落在城市内外不同的地方。
楚西辞修长的食指习惯性地敲击着桌面,“哒……哒……哒”的声响似乎顺应着思考的节奏。眼下是初秋时节,夜晚的温度不会太低,一个流浪汉出没的地点很难把握。他可能出现在任何一座工厂附近,所以这二十七家分布不同的工厂,每一座都有可能是他的生前活动地。楚西辞仔细扫视了一遍,将报审的时间范围进一步扩大,使用粉煤灰硅酸盐水泥作为材料的建筑物的分布范围也随之扩大。
他换个角度想,如果死者鞋底指引的是他最后被杀的场所呢?一座新修的建筑当然有足够的空间让凶手实施囚禁虐杀,但楚西辞并不认为凶手能有实力买下一整栋建筑。不过……他轻眯起眼睛,想到了另外一点,如果是用来存储水泥的库房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没有确切的范围下,想在全市内进行搜索几乎不可能,因为这样一座容纳数百万人口的大城市,违法搭建的临时性仓库数不胜数。
他深如古井的眼眸,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虑……
楚西辞揉了揉太阳穴,放松下来,他留意到手边的饭菜已经冷了,不好再麻烦卿清去热,他自己也懒得下楼,索性随意扒了两口填饱肚子。他搁下筷子,看一眼时间,已经接近子夜12点。他从官方内部网退出来,开始在互联网上寻找各大学医学院二十五年前到五年前的毕业生名单,以及各家医院开除或辞职的外科医生名单。凶手实施虐杀的地点不好确定,那就从其身份入手。
从流浪汉体内残留的氯氟来看,凶手灌入的剂量很大,而且死者的手脚都曾经被捆绑,这样严防谨守,凶手可能年纪比较大,体力不行;也可能是有生理缺陷;或者根本就是个女人。再者,凶手实施犯罪的条件需要一定的经济能力作支撑,所以近年才从学校毕业的学生是做不到的,不过不排除家境优越者,但这也是少数。
楚西辞费了些时间,把需要的资料整理出来。这是一份数量庞大的名单,能排除多少,还需要等待凶手接下来的行动。
能调查的线索都处于中断状态,只能等待的感觉让楚西辞心情不快地皱了皱眉。这时,屏幕窗口显示,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纽约的邮件。他点进邮箱,其实不用看署名也清楚寄件人是谁,每月一封邮件,问候近况,与他交流学术界的大小事,这些除了Tomas教授外,不会有人如此关注、重视他。
楚西辞点开未读邮件,这是一封中文写的邮件,读起来像小学生的流水账作文,勉强能交代清楚事情,但谈不上什么文采。他回国的时候Tomas教授就在自学中文,看来进步不大。
楚西辞耐心地从头看完,脸上的神情是少见的温和,他向美国的Tomas教授发送了视屏申请。现在正好是美国时间下午1点。
教授熟悉的脸出现在视频里。
“你好,Jason。”
Jason是他的英文名。楚西辞听着教授生硬的中文发音,微微笑了笑,说:“好久不见,教授。”
Tomas教授也笑了,脸上的皱纹都透着慈祥。
他学着中国人的方式问候:“最近,怎么样?”
楚西辞把语速放慢了不少,几乎是一字一顿,保证他能听清楚。
“到目前为止,还好。”
“目前,为止?”Tomas教授脸上的表情有点困惑,话音未落,一个娇俏的身影出现在视频画面里。
“Hi,Jason,How are you doing?”
“Good!”楚西辞朝金发碧眼的女子微微颔首,“Nice to see you again,Molly!”
Molly是Tomas教授的独生女,与他同届,学经济,典型的美国白人女生,因为教授的原因,也算熟悉。
她和教授耳语了几句,朝楚西辞摆手笑笑,说:“再见。”发音刻意得有点滑稽。
楚西辞礼貌地回了声“再见”,而后看着她走开,直至从视频画面里消失。
Tomas教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遇上,什么,麻烦事了吗?”
楚西辞说:“不算麻烦,我想我会喜欢。”
教授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说:“我会尽力,帮你争取,回来继续学习、深造的机会,你始终是我最满意的学生。”
“Thanks,Prof, Goodbye!”
“再见。”
视频画面切断。楚西辞向后靠上椅背,静坐了片刻,起身端上餐盘往外走。此刻,他需要一杯咖啡来缓解身体的疲倦。
经过卿清门前时,里面冷不丁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钝响,其中隐隐夹杂了一声惨叫。
他敲了敲门。
“进来……”屋内的人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儿。
楚西辞推开门,房间里亮着床头一盏小灯,而卿清刚从地上爬起来。她揉了揉摔疼的屁股,一个翻身,重新让自己倒立着靠上墙,一双眼睛从脚到头扫了一遍门口的人。
“你怎么还没休息?”语气平稳,说话正常,没摔出毛病。
楚西辞看了她两秒,问:“下来喝点东西吗?”
卿清点头说:“好。”双脚在空中画了1/2个圆,落地,直起身,把卷起的衣角扯了扯,跟在他身后下了楼。
楚西辞径自在皮椅上坐下,随手拿了一本杂志来翻,淡淡地对厨房里的人说:“我要黑咖啡。”
没人回答,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过后,他手边多了一杯温牛奶。
卿清在他对面坐下,举起自己的满杯牛奶向他示意。
“喝牛奶,少喝咖啡,这样对身体好。”
楚西辞看她一眼,扔下杂志,起身往厨房里走。
她缩了缩脖子,想到厨房里的情况,觉得自己还是先到房间里回避一下比较好。
“卿清。”她还没来得及从沙发上站起来,楚西辞的声音就从厨房里飘了出来,“我那些咖啡呢?”
“垃圾场会不会回收咖啡啊?”她一口喝完大半杯牛奶,打着哈欠往楼上走。“我好困啊,沉默先生,你喝完牛奶早点睡啊。”上楼梯的声音却是铿锵有力,节奏感十足。
楚西辞听着楼上房门反锁的声音,盯着橱柜里最后留下的一罐曼特宁咖啡,轻吸一口气,合上柜门,反身回到客厅的皮椅上坐下,就着手边的温牛奶,继续看杂志。
卿清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翻来覆去。床头柜上闹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凌晨3点,一向睡眠质量优良的她今天罕见地失眠了。她有些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甩了甩乱糟糟的头发,她想自己或许是精力太旺盛。于是,一个倒立,脚朝上头朝下地在床上爬来爬去,最后累到不行,身体一倒,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