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将破,天水混沌于一线之间。
青鸾立在船头的漆黑中,江风撩起她的长发,臂间画帛轻盈飘逸,身姿却蔚然不动,亦如她眸间不变的那一抹淡然。
数日前自南海郡上船,从海面的巨浪滔天,到江水的沥沥微波,入了内河之后,更是风平浪静。
总记得出南海郡之后,明媚蔚蓝的天空下,那些展翅飞翔的海鸟。
那日临行,掌珠对她说:“但凡你去过的地方,见过的美景,饮过的佳酿,都要记得,在梦里告诉我。”
萧统对她说:“这一生我别无他法,这世间我来过,深爱过,努力过......可我最终挣不脱。青鸾,你要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我,很高兴。”
彼时,以为那是此生的诀别,她告别所爱,亦挥别仇恨。至此从容、放下,义无反顾的走向自由的远方。
但原来,那一场诀别才是命运涡旋的开始仪式。
“大人,大船已日夜兼程,照算今日午后,便能抵达京城。”
她点点头,仰头凝视着头顶漆黑的天际,一动不动。
直到第一缕晨光,刺破深厚的云层,光似剑,洒入人间四海万丈华光。
正屋里光影昏暗,窗纱幔帐都遮挡的严严实实,沉水香的气息与过分的静谧交融之后,进门就让人心中一窒。
掌珠躺在层层纱帘锦绣之中,已瘦得不成人样。青鸾伸手探脉,金萱在身侧低沉哽咽道:“如今都是昼夜颠倒,到夜间主子总是梦魇,惊叫。屋子里要点许多的烛火,每一处都要照亮着,奴婢每夜都在屋里守着伺候。折腾到早上才昏昏沉沉的睡,可主子吃的太少,奴婢想什么法子都不管用。”
青鸾缓缓的松开那只瘦骨伶仃的手腕,她满心寒气彻骨,片刻之后化作满满的杀气。
掌珠是皇帝亲封的湘东王妃,敢凌辱她的歹人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可无论是谁,她都会找出来。
然后,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那日的情形,你出来再跟我说一遍。”
金萱嚼着泪点头,转身看见门口被人押进来跪地无声无息的迦南。
她微微张嘴,青鸾也见到了。
青鸾素来果断,让她最后给掌珠辞别,也算全了这十几年的主仆情分。
迦南朝掌珠行完大礼之后,才道:“奴婢对不起主子,对不起徐家。也对不起您——”
青鸾不想听,挥手让她去,迦南却道:“您一定要保全主子,否则您也对不起她。”
这话让人燥火,挑破心头积满陈年老血的一块旧疤。
青鸾没忍住,满目憎恶的怼回去:“这话你不配讲!”
没了迦南,那日跟着一起去的人都一一审问一遍,然后处置干净了。青鸾这才静下心来,开始坐在桌前调香。
她让金萱给自己读《大悲咒》,一面忙活着手上的瓶瓶罐罐。
可金萱看不懂她随身带着的这本梵文经书,况且她心里莫名憋着一口气,念经——瞧瞧刚下令杀了这许多的人,转头又来念经?
阿弥陀佛,真是替菩萨难受的慌。
可她不敢抗议,磨蹭着换了本汉文念了一段,心里乱的翻江倒海,又停下来,去看她手里的动作。
青鸾如今还担着内府香库司办大人之职,此番出海,便是奉旨前去南海诸国诸岛为朝廷挑选采办最为上乘的香料香花。她天生嗅觉敏锐,非常人可以想象。
见她屏住呼吸从一只琉璃小瓶内取出一朵红得妖娆的花朵出来,金萱想问,就被她示意噤声。
那花是干花,初见时是极小的一朵。可瞬间起了变化,离开琉璃瓶后,似游离在鲜活与枯萎的生死之间,片刻,金萱眼睁睁看着它舒展开了几片干枯的花瓣。
“啪嗒!”金萱手里捧着的经书掉在了桌子上,眼珠子也快跟着一起往下掉。
青鸾瞪她一眼,将花浸入一只盛满女儿红的小盏当中,然后,那花便真正复苏了。
一朵倾倒世间众生,美得妖娆而诡异的红花,盛放在剔透的水晶盏中。
“这是曼姝沙华,一朵花配一盏酒,三更时服下,可忘却心头的痛苦。得一场温柔的美梦,醒来,仍是过去的昨日。”
金萱睁大双眼,她再不谙深浅也知道这花是如何的诡异。
传说中开在黄泉路上的天界之花。
“云何曼姝罗华?曼姝沙华白圆华,同如风茄花。云何曼姝沙华?赤团花。”
“我没有选择。”
青鸾知道,这是饮鸠止渴。是梦就终究有醒来的时刻。
可若没有梦,掌珠连眼前的痛苦都熬不过。
她太柔弱,也太刚烈。
“我知道,我们都没有选择。掌珠是无辜的,所以,只要能保全掌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青鸾回来暂时搬到了掌珠隔壁的厢房,萧统想是得信就赶过来了,留了明庭在外头,自己坐在灯下,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青鸾。
青鸾在他的目光里终于抬起头来,隔了好一会才想起一桩事,有些尴尬的一笑:“殿下见笑,先前明庭看见我的时候,也是好一会才认出来。”
这一走就是数月,海上风大日烈,南海郡出去但凡产香的诸国都是炎热的气候。起初青鸾还觉得自己跟当地的女子相比真是肤白貌美,后来每日对镜,也取消了这点自娱自乐。
她想起自己好多日子没照镜子了,不用想,现在就是一块会说话的黑炭头嘛。
偏偏萧家的人个个都生的龙风之姿,坊间传,京城的百姓们相比其余州郡的普遍脖子都要更长,眼睛更利索,原因就是皇家的王爷公主们生的皮相太好,没有火眼和长颈就观赏不到这份常人难以企及的美貌。
而诸皇子当中,东宫萧统的美貌尤甚。
“你瘦了许多,船上生活不太习惯么?”
青鸾心中一汗,又黑又瘦——得,自己这都成麻婆了。
心里觉得这副尊容有点对不住跟前的人,摇头说的轻描淡写:“都还好,就是没法习惯外藩人那些动不动吃啥都用手抓,啧!洗手好费劲!”
萧统能想象出来,出身中原望族的贵女,此番作为朝廷大使出访诸国,这一路经历了多少难以道清的苦。
可她只说吃的不便,可见,心中乐多于苦。
她真正向往的,是星辰与大海,可却因为情义二字,而甘愿受困于此。
青鸾奉了一盏香过来,置于他身侧的案上:“殿下,这是橙花香。”
萧统凝神沉浸片刻,点头:“掌珠从小就喜欢这香,是橙花的香味,不是橙香。”
“嗯,我在波斯采办了一种香料,与橙花的味道很似。再加以其余的两味香料调和,就成了如今的香。”
燃香的鼎子是外藩物件,看着似玉又似琉璃的质地,内里布局精巧。香饼置于香鼎的上层,底下是一层水,隔着水最下头还燃着一根短烛。烛火将香饼隔着水慢慢发散出来,镂空处透出星星点点的暖光,照在两人身上。
萧统去看她,青鸾却有些闪避。想一想时候不早,正要劝他离去,外头韦明庭先猫着嗓子叫了起来。
“殿下,该回了。”
青鸾送他出来,与明庭又打了个照面。这厮果然还是嘴毒,悄声道:“今冬天寒,大人回头支应我一点上好的黑炭……”
话没说完,萧统想是听见了,回头肃然教训他:“明庭,不得无礼。”
吓得明庭连忙作揖,她倒是终于笑出了声,回应:“黑炭没有多的,回头下了雪给你支援一些酒肉。”
萧统因而松了口气,他害怕她因为掌珠的事情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可庆幸她还还能掌控其余的喜怒,于是终于放下心来。
青鸾回来之后,破天荒的头一回让金萱去给自己拿酒来,“要最好的女儿红,别不舍得。”
金萱撇嘴:“又不是去杀人放火,还喝酒壮胆——醉了怎么办?可别指望我,我不懂那些。”
她瞥了小丫头一眼:“我就喝两口,剩下的归你。”
有这话,金萱才连忙去办。不过回来时托盘里便是一壶酒,两只杯。
青鸾看着她斟酒的手势,才发觉,这世道,估计也就自己十年如一日清汤寡水戒荤戒腥戒色了。
可没想到,金萱这丫头,居然是个实打实的草包。才一杯酒下肚,就抱着青鸾哭了个稀里哗啦。
其实不怪她,这些日子里,她撑得辛苦。她跟迦南从小一起长大,可出事之后她就拿着青鸾给的手令先把迦南关到了柴房里。王府里除了掌珠之外还有侧妃王沅溪,虽说不敢来这边找事,可不防着却是万万不行。
“姑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哪里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呀?王妃出事之后,我就想着我们都活不了了。不但我们活不了,还有我老子我娘我兄弟妹妹等,统统都要死了——可我不想死啊!我还没嫁人没生孩子呢!为什么有人要害咱们主子,我都想不明白了,她能得罪谁?这些天杀的王八蛋!”
金萱哭的酣畅淋漓,青鸾也唏嘘。但她累极了,只能简单的安慰她:“没关系,什么人想害我们,我们就先杀了他。王妃不会有事,你跟你的家人都不会死。有我在呢!”
她的声音淡定如常,却立即给金萱服下了一颗定心丸,这丫头趁机把眼泪鼻涕都糊到了她的衣服上,然后端起案上的酒壶给她倒酒:“姑姑,有你在就万事不用忧愁,只要你以后不离开王府,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青鸾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片刻之后果断鄙夷道:“起开。”
果然,她就天生没有酒鬼的资质,看金萱喝了酒还能演戏,演完了抱着酒坛子还能走。
青鸾一个人在掌珠的床前坐了许久,她想,自己可能是喝醉了。
三更鼓未响,盏中的曼姝沙华美的烈烈如焚。
她看着花,渐渐思绪如潮,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掌珠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