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决战霸上

  • 灭秦(4)
  • 龙人
  • 16590字
  • 2018-07-24 14:46:16

刘邦却想到了虞姬:“声名固是如此,而美人又何尝不是?美人的容颜固然娇艳美丽,可是百年之后,还不是一堆白骨?”他心中宽慰着自己,但是这一番相思,又怎能说忘就忘?

卫三公子看得二人沉默不语,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迟疑片刻,这才悠然道:“如果你们觉得我的话还有一点道理的话,那还犹豫什么呢?就让我们马上行动吧!”

他的目光遥遥锁定百步之外的得胜茶楼,仿佛看到了一张刚毅中略带狡黠的脸,那脸上横过一丝玩世不恭的味道,似乎是向自己发出近乎无言的挑战。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轻人呀?为什么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我的心中总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说前世我们就是宿敌,一切恩怨都要在今生了结?”卫三公子这么想着,同时将大手缓缓地按在腰间的有容乃大上。

有容乃大是一只锏器,长一尺六寸四,锏头有小小圆孔,风从孔中穿过,可发出慑人之锐啸。据说此锏为问天楼神兵,几有通灵之能。当卫三公子的手与之相触时,它似乎感应到了主人胸中的杀气,发出了几不可察的轻吟。

闻杀气而兴奋者,当为凶器,而有容乃大无疑是凶器中的残兵,所容之物,除了敌人的鲜血,还有自家主人的无限杀机。

与此同时,百步之外的纪空手似乎感应到了这兵刃发出的暴戾之气,眉头在不经意间轻跳了一下,只有一下,却让他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心惊。

楼外一片静寂,天上密云满布,如此沉闷的气息,压得人心头几欲窒息。

“你说的这个‘他’究竟是谁?他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红颜打破了这片沉闷,问道。

“当然大有关系。其实今日一战,很多人都认为这是我发起的一场复仇之战,为的是报大王庄一役从背后而来的一剑之仇。”纪空手笑了笑道,“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虽非君子,但还不至于对一些仇恨如此看不开。其实我真正的用意,是想演一出戏,而这场戏的观众,就是项羽!”

“项羽?”此言一出,全场皆惊,谁也想不到纪空手要等的人,竟是项羽!

项羽与纪空手之间的恩怨,在场每一个人都深谙底细。忆及当时樊阴,只为了一争红颜,项羽不仅以流云道真气致使纪空手患上心脉之伤,而且穷追不舍,连派门中数名高手一路追杀,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可是任谁都不会想到,纪空手心中想到的救星,就是项羽,难道说在他们之间,已经摒弃了过往的仇怨,转而联手对付刘邦?

看到众人眼中的疑惑,纪空手淡淡笑道:“是的,我要等的人,就是项羽。他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我的一个敌人。但现在,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这就是我利用他的原因。”

“这个计划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了,在这计划之前,五音先生放出登龙图下落的消息,其意是想让卫三公子与韩信成为天下人的公敌,让他们为了这一张图纸而疲于奔命。但是我们显然低估了卫三公子,事实上他在大王庄一役开始前,就已经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是以早已留了退路,失踪了三月之久。”纪空手的每一句话出口,都显得极为缓慢,似乎留给了每一个人思索的时间。

“这无疑是非常明智之举。这三个月的时间,让他等来了刘邦的大军,也使他可以将登龙图顺利地交到刘邦的手上,可是他们却没有料到,项羽在大破章邯统领的秦军之后,从函谷关进入关中,速度之快,令人不可思议。”纪空手缓缓接着道,“但是我与五音先生分析了天下大势之后,早在两月前就料到了刘邦会在这个时候进入关中,所以我们精心设下了一个局,希望能通过这样的一个布置来引起刘、项之间的反目,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红颜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淡淡的笑意,眼眸中深凝着一丝女儿痴态,以近乎崇拜的眼神欣赏着纪空手极具自信的风采。在她的身边,每一位知音亭高手都静静地听着纪空手的每一句话,虽然他们的年龄远大于纪空手,却对他表现出来的卓越指挥才能感到心悦诚服。

“以刘邦此刻的声势,唯一可以克制他的就只有项羽,因为刘邦的军队虽然独立,但在名义上还是依附在项羽的大旗之下,两方在实力对比上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在近两三年内,刘邦不敢公然与项羽反目。而刘邦此人,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深得项羽器重,倘若贸然出击,离间刘、项之间的关系,一旦不成,反而被动,所以我和五音先生几经算计,认为刘邦唯一的弱点,就在他与问天楼的背景。身为流云斋斋主的项羽,如果确认刘邦与卫三公子之间有所瓜葛,他是绝对不会无动于衷的!”纪空手的推理极富理性,有很强的说服力,听得众人暗暗点头,有恍然大悟之感:“是呀,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

“但是——”纪空手眼芒扫射全场,沉声道,“以刘邦的心计,当然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否则关于他与问天楼之间的关系的传闻已经流传了这么长的时间,何以项羽至今仍没有发作?这就说明刘邦已经深得项羽信任,单凭空穴来风已不足以让他失信于项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项羽亲眼目睹刘邦与卫三公子联手的事实。”

“所以你就以自己为饵,安排了今日霸上的决战?”红颜似乎有些明白了似的,微微一笑。

“是的。能将卫三公子诱到霸上,又要刘邦派兵支援,这两件事情似乎是不可能同时完成的,若这两者缺少其一,都不可能成为他们联手的证据,是以唯有以我为饵,才能促使他们来合力对付于我!”纪空手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充满了自信,他相信只要自己亲自出马,无论是卫三公子,还是刘邦,都没有凭一人之力拿下自己的把握,而自己无疑已是这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他们当然不想放弃这个除掉自己的最好机会,形势迫使两人必然联手,这样就自然使传闻变为事实,成为让项羽生疑的证据。

“然后你就派人通知了项羽,让他来欣赏这出好戏?”红颜道。

“我不知道项羽会不会亲自前来,但以项羽的性格与为人,他断然不会对此置之不理,所以我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见到流云斋的人出现,可我相信他们正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洞察着事情发展的整个过程。即使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看到刘邦与卫三公子联手的事实,我依然留了一手,那就是刚才的这一帮人都看到了已经发生的一切,他们都是江湖中人,不用三日,这里的事情必然会通过他们的口舌传遍整个江湖,到时也由不得项羽不信。”纪空手的嘴角泛起一丝邪邪的笑意,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一着看似无用的棋,却竟然蕴含了如此深意。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纪空手何以会花这么大的力气召来这一帮江湖二三流角色,这固然有惩恶扬善之心,而他真正的用意,是想借用这些人的嘴,成为一种厉害的攻击武器。

“所以,这一战的目的既然达到了,我们就应该按照计划撤退。”纪空手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想到他们已深深地陷入敌人重围之中,要想突围,谈何容易?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丝毫不惧,便是身有伤痛的“乐道三友”,亦显得战意勃发,大有与敌一拼的气概。只有红颜眉尖一皱,隐隐现出了一丝担忧之色。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就在咫尺之遥的楼外,就在这方圆一里的范围内,不仅潜藏了问天楼的无数精英,而且还有三千神射手正虎视眈眈地准备发出他们犀利的攻击,虽然她相信自己情人的能力,但是她也同样相信凭他们这几个人的实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的。

这是否意味着纪空手太冒险了,而且走错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棋?

看着吹笛翁他们斗志昂扬的样子,纪空手真的有所感动,同时他也注意到了红颜脸上的表情。

“我们绝不会死在这里,而且更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因为我们有土行!”纪空手笑了,笑得很灿烂。正如张良所说,他是一个多情的人,而一个多情的人,他会珍惜每一个朋友的生命。

他话音一落,土行便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笑嘻嘻地道:“这附近的土质不算太硬,只是要挖一里长的地道,还是花费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所幸不辱使命,便请各位移动尊驾吧!”

这显然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虽然他们不怕死,但只要有机会能够好好地活下去,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然后他们便到了楼下的灶房里。得胜茶楼的香茶一向是用井水来泡制的,所以灶房里面就有一口以石板砌成的深井,土行挖的地道入口正好就在井壁中间,沿井绳而下,他们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地下突围而去。

就在这时,楼外突然传来一阵沉浑的声音,从百步之外传来,却似就在耳边响起。

“纪兄不是一心想要卫某这条老命吗?如今卫某来了,何以还不见纪兄出来一战呢?”

谁也没有料到卫三公子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众人闻言,霍然变色,无不将目光转到纪空手的脸上。

“你们快走,我先出去挡上一阵。”纪空手不慌不忙地道,脸上全无惧色。

“可是以你一人之力,又怎是卫三公子的对手?”红颜急得直跺脚。

“我纵然不是卫三公子的对手,但他若要杀我,也绝非易事。假如实在不行,我大可施出见空步逃命。”纪空手笑了笑,他不想让红颜为自己担心,虽然他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但他必须留下应战,为众人逃离留下足够的时间。

“若我们一个都不走,与他们拼上一拼,未必就没有机会!”吹笛翁显然看出纪空手留下无疑是凶多吉少,不由请战。

纪空手表情严肃,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答应过五音先生,要让你们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他的身边,如果你们当中有任何一人遭到不测,我纪空手只怕终生都会留下遗憾。所以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让你们去冒这样的风险!”

纪空手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红颜一眼,道:“若是无缘,你我从此不见;若是有缘,你我总有相聚的那天。我始终相信,你我不仅有情,也有缘,所以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红颜美眸中的点点泪花,心中一动,却转过头去,终没有回头,大步向楼外走去。

他之所以没有回头,是不想自己的心中多情。因为多情的人,又怎会是无情的卫三公子的对手?

以无情对无情,才是他唯一可以与卫三公子抗衡的条件,他心中清楚,是以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无情。

他的背影如一道移动的山岳,正向茶楼的门口挤迫而去。楼外的天空是如此的阴沉,密云压城而来,天地间的距离被压缩得异常紧密,无风的空间中,空气如死一般凝结。

“啪啦……”一道如魅影般的闪电凭空劈下,照得天地一片煞白,随之而来的是隆隆雷声,竟然掩饰不住纪空手那形如战鼓的脚步声,任何人都从中感到了那种无限肃杀的惊人战意。

在这一刻,每一个知音亭的高手都感到了自己的眼眶一片湿润,仿佛看到了神迹,而不是人。不过他们相信,即使纪空手是神,也是一个多情多义的神,他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足以让人感动的人格魅力。

唯有红颜显得是那么冷静,仿佛与她先前的表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知为什么,纪空手说出的最后那句话不仅深情款款,同时也给了她强大的自信,因为她至死不渝地坚信,在他们之间,不仅有缘,更有情!

“撤!”她终于迸出了一个字的命令,等到她最后一个跳下井壁时,禁不住深情地回头一望,身后却是一片虚无。

纪空手的人已在楼外。

他在楼外的那一段寂静无声的长街之上伫立不动,他在等待,如一个忠实的情人般等待着卫三公子的出现。

风乍起,吹起一地的黄叶,如蝶儿翻飞,跳起肃杀般的舞蹈。天空的黑云依然压得很低,低得让人的心几乎喘不过气来,那种秋天的昏黄之色一片浑浊,绝不是闲庭信步间可以欣赏的景致。

纪空手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线,目光便像利刃般富有穿透力,划过了这天、这地,最终锁定在这条长街的尽头。那一头蓬乱而显出张狂个性的长发毫无规则地斜披着,随着秋风轻飘,油然而生一种超然的傲气,便像是风雪之中傲立雪岩的一株生机盎然的苍松。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却生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虽然他不知道卫三公子的所立之处,却无时不刻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也就是说,就算他闭上眼睛,封住耳朵,只要他的心处于一种绝对静止的状态,就可以从这空气的异动中捕捉到对方的一切动静。

秋风依然是那般伤感,落叶依然显得那般无助,就在一瞬间,纪空手的眉心突然跳动了一下,带动了眉梢的掀起,就像是一道闪电划过,使得他的眼睛陡然生动而富有灵性。

的确生动,生动得足以让人心悸。那突然射出的眼芒紧紧地锁定在一条悠然出现的人影上,如影随形,再也不肯离开半寸。

眼芒在虚空中悍然相交,顿时闪现出如电光般刺刺作响的感应,一闪即没之后,这空气依然沉重,沉重得似乎让人承受不了。

天地间,似乎便只有这两人的存在。

然后,纪空手便看到了有容乃大,那支杀人无数、暴戾无比的残兵之器。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极具张狂的兵器,如此充满着个性,散发出一种魔异之力,与它主人的心境紧紧结合,使人心胆俱寒。

远远看去,那支短锏虽然无锋,却比有锋的兵刃更寒百倍,随随便便地横出虚空,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势紧紧迫来,似乎要止住人的呼吸。

这人,这锏,无一不充满邪性,但这邪性邪得古怪,自始至终存在着一种慑人魂魄的大气。

“踏……踏……”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就在人们以为这天地又复宁静时,他们却迈出了有力而极富节奏的步伐,相对而行。

如此有力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这清风的流动,看似极缓的步伐,却让他们在刹那之间缩短了相对的距离。举重若轻的感觉,动静之间的对比,似乎在这一刻演绎至极致。偌大空间里多出了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使得他们同时感到了对方紧紧追随的压力。

人在十丈之外,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

纪空手再看卫三公子时,只觉得那瘦小的身躯,无处不存在着力感与刚猛的气势,沉稳如高山峻岳,无人可以小视。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强大的阴寒之气,通过对虚空的渗透,令你不断地产生抗拒与惊怕,不断地提醒着你他的存在。

而卫三公子却生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之怪异,让他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纪空手明明就站在自己身前的十丈之地,何以自己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难道说这三个月来,纪空手对武学心道的领悟又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天赋与潜力就太令人可怕了。

这也更坚定了卫三公子的必杀之心!

“纪兄,别来无恙?”卫三公子胸中杀机无限,脸上却淡若云烟,丝毫不动声色。

“卫先生如此称呼在下,在下可不想就这么被你叫老了。对我来说,男女之乐乃人生大事,亦是最幸福的一刻,还没尝到就与先生同辈为伍,岂不可悲?”纪空手微微一笑,语带调侃,似乎想借此减轻心中愈来愈强的压力。

“我之所以称你为兄,别无他意,纯属尊敬。在我看来,人之老幼实乃天数使然,前辈后辈,也仅是江湖中人的一个称谓,不足以显示一个人的实力。而纪兄人虽年轻,入道又晚,但放眼天下,敢于将你不放在眼中者,只怕寥寥无几。我自问自己绝非狂妄之人,是以尊你为兄,实乃心中敬仰之故。”卫三公子似是有意吹捧,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对纪空手有所忌惮,是以此话出口,倒十有八九出自真心。

“若非深知你我底细之人,听了先生这一席话,只怕还以为你我乃是故友重逢,可是谁又想得到,顷刻之间,你我就要以命相搏?”纪空手道。

卫三公子笑了一笑,突然眼芒一闪,直射过去:“在我眼中,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充满血性的,更有一种让人心动的激情,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缺乏一种理性的思维,是以我从来不认为他们会对我构成极大的威胁。可是这一两年来,江湖变了,年轻人也变了,我所认识的几个我认为可怕的年轻人当中,你应该是其中之一。”

“哦?”纪空手惊奇地问道,“承蒙夸赞,愧不敢当,但纪某倒想知道,与纪某一起受到先生赏识的人中还有哪几位?”

“流云斋斋主项羽,名列五大豪阀之一,又贵为楚国大将军,虽然至今还未称王,但却是少数几个可以争霸天下的权势人物之一,与他齐名当不至辱没了你。”卫三公子道。

“此人声名之盛,远非我所能及,先生将我与之齐名,实乃高看了我。”纪空手并不为此而得意,淡淡笑道。

“第二人当是沛公刘邦,不论其功力如何,也不论他是否懂得排兵布阵,单是他能容别人所不能容之事,能忍别人所不能忍之人,这份胸怀,这份大度,已足以让人心服。”卫三公子道。

“此言果然精辟,一语道破此人的厉害之处。在我看来,刘邦远比项羽可怕。”纪空手想到昔日的交情,想到刘邦利用自己的手段,心中一痛,却不得不承认卫三公子所言俱是事实。

“还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仇人,他虽然武功不及你,心计亦稍逊你一筹,但他能识时务,也能无情,凡事理智而冷静,可怕的程度未必在你之下。”卫三公子虽然没有明言,但纪空手一听即明,却黯然无语。

能让卫三公子欣赏的人,绝对不是好相与之辈,而这三个人,都是纪空手今生最大的敌人,无论他最终是进则争霸天下,还是退则独隐山水之间,与这三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必须有一个明确的了断。

“但是在这几个人之中,我还是最欣赏你,因为在你的身上,依稀可见我当年的影子。”卫三公子轻叹一声,仿佛忆起了昔日的自己。

他无疑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杰出人物,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也曾有过潇洒不羁的举止,也曾有过张扬狂放的个性,但是随着自己肩上重担一天天地沉重起来,为了复国大业,他只有收敛自己,隐忍不发,并因此忍耐了数十年的光阴。有的时候,他也曾想:“自己为了一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理想而牺牲了个人的一切,这种代价是否值得?”但这个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也许只有到了今天,当自己的理想一点一点地变成现实之后,他才感到自己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可是他的青春,他的感情,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一去不返。留给他的,只是一生的追忆与遗憾,这也许就是有得必有失的道理吧。

纪空手听到卫三公子的这声叹息,这才感觉到自己面对的竟是一个老人。在他的印象中,卫三公子从来都是以强者的形象出现,谁又可以想到在他的人性中也有脆弱的一面?

“但我绝对不是从前的你,因为我比你有情,比你有义,懂得在这个世上除了权势之外,还有很多值得追求的东西。”纪空手淡淡一笑,他突然间明白了张良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的意思。他之所以不同于项羽、刘邦,不同于韩信,是因为在他的人性中还保留着最纯真的东西,并不因为自己生于乱世而自暴自弃。

卫三公子的眼中闪出一丝懊恼之色,却没有马上发作。不知为什么,当他看到纪空手时,心里总为对方阳光般的气质感到一种莫名的嫉妒。

“可是你却做错了一件事情,你本不该约我在霸上一战,换作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还有活命的机会,但在今天此地,你将会因为这个错误的决定而付出应有的代价!”卫三公子冷哼一声。

“我承认自己作错了这个决定,只是我明知它是错的,却还要不得已而为之,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让项羽得到刘邦与你联手的证据。”纪空手笑了,他相信就算是卫三公子如此城府之人,也未必算得到自己真正的用意。

这无异于一记晴天霹雳,给了卫三公子一记当头棒喝。他其实一直在猜测纪空手约战霸上的原因,按照常规,霸上既然成了他与刘邦的地盘,纪空手约他在霸上一战,无非是让他毫无顾忌地前来赴约。这样的话,他既有问天楼的人马,又有刘邦军中的兵力可以借助,可以稳操胜券地将纪空手这等强敌除掉,这样的好事,他当然不会放过。

纪空手显然看透了卫三公子的心思,所以利用了他的这种心理,设下这么一个圈套。一旦项羽真的掌握了刘邦与问天楼联手的证据,以目前的形势来看,那么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卫三公子这数十年来的心血将会付诸流水,前功尽弃。

卫三公子想到这里,心中的怒火与震惊几乎达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他的白眉倒竖,微微颤抖,眼芒如火,恨不得将纪空手烧成灰烬。

“你的用心好毒!”卫三公子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么做,几乎毁了我一生的梦想!”

“你可以去实现你的梦想,但要在不损害别人利益的前提下。否则,你就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纪空手冷冷地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这个算盘打得如此精细,我十分佩服,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绝对不会让你这个阴谋得逞的。”卫三公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却知道纪空手的计划肯定有效。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此时此刻,项羽没有在霸上安插耳目。

“是吗?那我们就等着瞧好了。”纪空手淡淡一笑,抬头望天,“现在已是秋天,可是还有雷雨将至,这似乎有些反常,也不太可能,但是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空中划过的电流。”

卫三公子微微一愕,似懂非懂,看那阴沉的天色,有一种诡异之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精芒暴闪,陡然大喝道:“可惜的是,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担心你没有这个命去等去瞧了!”

他话音刚落,长街两边的一段木墙霎时爆开,木块激射,瓦砾飞闪,便像是一堆拥有巨大能量的火药点燃了引线,发生了猛烈的爆炸。本已沉闷的空气陡然激活,气流疾涌,狂风大作,一时间肃杀无限。

卫三公子没有动,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纪空手也没有动,只是他眉间紧锁,灵台清明剔透,四周环境内的每一种声音,由呼吸而起的风声,微不可闻的虫蚁爬行之声,夹在风中的刀声,以及杀气渗入虚空之音,他在同一时间内都用心感到和听到了。

动的是三把剑,四把刀,还有一支如电闪般划过虚空的箭,这些兵器飞舞空中,天空似乎乱成了一片,但乱只是一种现象,它们共同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静立长街的纪空手。

兵器绝不会自己动,就算它是上古神兵,是通灵之物,如果没有它的主人赋予它生命,注入激情,它只是一个不动的静物。

它动,只因为它的主人在动,那一个个从碎木乱流中迸裂而出,如幽灵般在虚空中晃动的人影,其实早在卫三公子与纪空手说话之间就悄然进入到预定的位置,等待着在这一刻爆发出手。

纪空手早就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就像他早就知道暴风雨迟早会来临一般。他已经早有准备,所以当对方的第一把剑,第一个人破出墙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冲天而起,轻啸一声,反而向其中的一堵墙壁强行破入。

逆流而进,蹿动的气流呼呼直响,侵入肌肤。这些突然现身的杀手个个都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出手狠辣,不留退路,等到他们挤入长街的空间中,却惊奇地发现自己锁定的目标竟然不见了,便像是淡化于空气之中一般,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们在行动的刹那间,都感到有一阵清风与他们擦肩而过,风儿轻柔而快捷,轻快得让人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等到他们一剑刺空的时候,突然明白那不是风,那只是纪空手飘忽于虚空之中的影子。因纪空手的举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他们都没有想到那会是纪空手。

这很像是每一个人在童年里经历过的游戏,三五个孩子商量着要去吓唬另一个孩子,便藏在暗处,等待着这个孩子走到他们的面前,然后突然装着鬼脸,跳将出来,希望能将这个孩子吓得半死。可是当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后,那吓得半死的人却往往是他们,因为这是个聪明的孩子,早已洞穿了他们的把戏,所以就带了一张恶鬼的面具,看看究竟是谁吓倒了谁。

这些人当然不至于像这几个孩子一样吓得半死,但心中的惊骇的确不小,因为他们没有想到纪空手会从他们的来路而去,而且一去之后,再无声息。

正因为无声、无形,才会让人心中生惧,只有这样,对手才无法揣度其人会在哪一个方位发出致命的攻击。面面相觑之下,这些人无不转身,凝视着纪空手刚才挤入的墙洞。

“轰……”就在这些人一怔之间,一团充满劲气的球体突然从墙洞中射出,便像是数十斤火药在片刻间引爆,千千万万的锐气如劲箭般向外狂泻。

这不是压缩的空气,也不是凭空而生的狂飙,狂涌而出的是一道凛冽无比的杀气,更有一截肃杀无限的刀锋。

空气竟似在这一刹那间全都凝住了一般,压力之大,一切寂静,但这静的时间太过短暂,如白驹过隙,一闪即没。

然后便传出“叮……叮……”的刀剑迸击声,一连串的脆响急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在这空寂的长街上,却有一种极富韵律的美感,更有一种充满动力的节奏。

锐啸与金属发出的磁性声音交融,夹杂着劲风,在虚空中徘徊不绝。它的每一次惊响都带出一种震人心弦的力量,撞击着场上每一个人的神经,引出令人心悸的震颤。

更有几声闷哼与惨呼和着点点血花融入在这极富动感的声韵中,显得是那么血腥,那么惨烈,还有几分不可抑制的冷酷,构成了一幅绝不优雅的画面。

当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消失之后,纪空手又出现在了他原来站立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仿佛他一直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他依然还是他,只是在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沾血的离别刀。

在他的周围,倒下了三个人,还有四个人虽然手上的兵器仍在,但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眼中闪现出惊诧,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是真实的。

卫三公子还是没有动,显得很平静,就像眼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让人几乎不敢断定他是否真的有过生命的存在。但他的眼神却极具跳跃性,狂野而冰寒,紧紧锁定在纪空手的脸上。

“退下!”卫三公子冷冷地说了两个字,语气平淡得让人觉得冷酷。他牺牲了三名属下的生命,在他的眼中,仿佛这三条人命无所谓,与死三条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卫三公子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敢不遵从,所以话一说完,长街上又只剩下他与纪空手两人相对,地上的死尸也随着这几人的离去而消失。

“迄今为止,你躲过了我布下的两次刺杀。”卫三公子的眼睛抽搐了一下,接着道,“这算一次,还有一次是乐白与瓦尔的联手。这两次都是我精心布下的杀局,你却能从容化解,了不起!”

“这可能和我天生的敏感与触觉有关,不知为什么,当危险来临的时候,我似乎总能预先知道它会出现于哪里,又在何时出现。这就像是一匹生存于险恶环境中的野狼,猎手再好,也未必能将它猎杀,因为它一生都在为自己的生命挣扎。”纪空手并没有因为卫三公子的夸赞而得意,只是形象地打了一个比喻。

卫三公子微微点头:“我相信你的这种说法。你能发现这些人的存在,只是凭借你的触觉和感应,而并非内家真力。因为在我的面前,没有人敢不付出百分之百的精力来全力以赴,如果有,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可是你仍然有出手的机会,但你却放弃了,这是为什么?”纪空手一直心存这个疑惑。当他开始动的刹那,如果卫三公子在这个时候出手,他几无还手之力。

“因为你是纪空手,对付你这样的敌人,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轻易出手的。”卫三公子随即说出了实话,“何况我一出手,你唯一的选择就是逃,你的见空步乃武林一绝,尽管若想阻住你并不难,可是那样做只会让我们付出更大的代价。”

纪空手忽然笑了,笑得很邪,似乎让他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你并不是一个怕付出代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甚至可以牺牲一切,这让我想起了赵高。”

“我不喜欢你把我与赵高相比,我和他不是同一类人,绝不是!”卫三公子的脸色一沉。

“但不可否认的是,你们身为五大豪阀,的确有些相似之处,不论是行事作风,还是处事手腕!”纪空手根本不理会他的脸色,淡淡笑道,“赵高难道不是为了追求权势,而放弃了他心爱的女人吗?”

卫三公子显然深知赵高的底细,迟疑片刻:“你说的是张盈?”

“是的,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赵高与张盈之间的感情之深,可是赵高却容许张盈夜夜淫荡,大收入幕之宾,这实在是太反常了。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践踏他的自尊!”纪空手心中一直存在着这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侃侃而谈赵高与张盈之间这段似乎变态的感情。

“或许,赵高并没有爱过张盈,他只是在利用她才做出这种姿态。”纪空手摇了摇头,觉得这种解释未免牵强了些。

“赵高是否真正的喜欢张盈,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说他这一生曾爱过一个女人的话,那这个女人绝对是张盈,这是事实!”卫三公子道,“我与赵高为敌,已有数十年,深知他的性格与为人。据我猜测,赵高不是不爱张盈,而是不能,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纪空手眼现迷惑,看着卫三公子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你听说过百无一忌神功吗?”卫三公子问道。

“我有所耳闻,却了解不深。相传此乃入世阁创阁之宝,百年以来,唯有赵高得以练成,可见此功玄奥神奇,难练得紧。”纪空手道。

卫三公子摇了摇头,淡淡笑道:“入世阁创阁百年有余,传到赵高时,已是第六代阁主,这六人无一不是拥有大智慧、大见识的人中之龙,赵高位列其中,绝非最出众者,何以单单只有他能练成,而其他人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练成了百无一忌神功?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吗?”

但凡武者,对武道的追求都近乎痴迷,玄铁龟之所以能够引得世人觊觎,无非是关于它的身上记载了天下第一武学的传说。近百年来,无论江湖,还是天下,更是乱中求乱,各大门派之间互相倾轧,斗争到了白热化的地步。而五大豪门相争,谁又不希望自己能技压另四门,出人头地,成为这乱世天下的第一人?所以赵高之前的列位阁主面对阁中武学至宝却能保持一种恬淡无求的心态,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饶是纪空手智计过人,也猜不透内中玄机,是以目光紧盯卫三公子,希望能得到答案。

“其实这之中并不玄奥,只因若要练成百无一忌神功,尚需自闭精气,自息阳气,唯有如此,方能成功。”卫三公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既有钦慕,又带嘲弄的神情,恰到好处地表达出了他对赵高这种行径的复杂心情。

“自闭精气,自息阳气?”纪空手喃喃自语,看到卫三公子脸上的神情,他蓦然明白了张盈何以会在临死之时,露出那种又喜又悲的怪异表情。

赵高深爱着张盈,却为了某种原因而冷淡张盈,以至于张盈为了报复赵高的无情,不断地从其他男人身上寻求感情的慰藉,从而背负淫妇之名。

这种畸形的心态出现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似乎还是比较正常的,因为女人的心理结构决定了她们在遭遇感情问题的时候容易困惑,容易迷茫,继而衍生嫉妒与变态,造成行事偏激,易走极端。但是赵高却能容忍张盈的这种行为达数十年之久,而没有丝毫的怨言,这又是何等的一种心态?

其实这个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赵高为了练成百无一忌神功,已丧失了做男人的能力,可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他只有隐瞒事实,以至于让张盈产生误会,这也是张盈临死之时何以笑得欣慰的原因。

这至少让她懂得了赵高心里真正的情感归宿还是在她的身上,身为女人,能拥有一个男人一生的爱,证明她这一生并不失败。

“这是不是太残酷了些?”纪空手觉得这是他所听到的最为凄美的恋情,虽然有些变态,但男女之间那种对真情的执着让他唏嘘不已。

“这只能说明你还年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越是在江湖中待得久了,你就越会感觉到这句话的真实与无奈。”卫三公子肃然正色道,“假如换作是我,我也会像赵高这般义无反顾地如此选择。因为身为五大豪阀之一,门阀的兴衰荣辱系于一身,责任之大,已不容许你为个人的利益多加考虑。如果说牺牲自己能够换来江湖第一门阀的地位,这应该是一个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是赵高却失败了,登高厅一役,已让入世阁元气大伤,虽然他此刻仍在大秦相国之位,但看天下大势,他退出这个时代的舞台只是迟早的事情。”纪空手有感而发。

“这就是江湖的生存法则,唯有强者,才能出人头地,这虽然残酷了些,却是永远不能改变的现实。”卫三公子冷然道。

纪空手沉默良久,方轻叹一声:“请!”

卫三公子听到纪空手这近乎莫名其妙的话,丝毫不觉得讶异,因为他已看出他们之间的这一战势在必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这股杀机消弥于无形。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强者,既然相遇,终要一战,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生死游戏。

他笑了笑,似乎想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可是他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的眼中虽然看到的是纪空手独立挺拔的身影,却感觉到了一把刀的存在。刀芒生寒,刀中有锋,似是虚幻缥渺,却又真实存在,更似紧紧地插入自己的心中。

他的眉锋轻轻一跳,就在这时,空中蓦然炸出一串惊雷,劈向了他们所在空间的周围,声势之烈,有夺魂摄魄之威。

但无论是卫三公子,还是纪空手,他们都丝毫不惊,亦纹丝不动,仿佛在他们的心中,除了对方,已容不下外界的任何东西。

虚空中不再静默,暗潮流动,充满了一触即发的杀机。谁都懂得这是必将爆发的杀机,却无人知道它会在何时爆发,正因为如此,这一战未战已充满变数。

两大高手相距十丈而立,一个是代表着江湖固有势力的杰出前辈,一个却是代表了江湖新生力量的优秀后辈。在新与旧之间,在老一辈与年轻一代之间,这种势在必行的决战,永远是江湖上最为期待的主题。

每个人身上的杀机都很浓,浓得像是流动的血液,实在而血腥,有一种冷酷至极的感觉。

每个人闻到的不仅仅是这杀机中所蕴含的血腥,还有那种充满了火药味的紧张氛围,甚至可以感觉到那飞泻虚空的刀意。

杀机不会凭空而生,它的来源只有一个,那就是两人手中的刀与锏。

刀与锏居然可以如空气一般弥漫空中,这岂不是一个充满玄幻的神话?但在长街两端暗伏的人眼里,却绝对不会这么认为,因为他们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这简直让人有些难以相信,但每一个人又都不能不信,因为这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象,这只是亲眼所见的事实。那种弥漫于虚空中挥之不去的锋芒,像是一种虚无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似乎可以在任何时刻成为现实,所以没有人会忽视它们。

至少卫三公子不敢忽视纪空手手中的离别刀,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眼前这位年轻人给自己带来的莫大威胁。

离别刀虽是神兵,却未必通灵,但在纪空手手中,它仿佛有了生命的激情,这实在是一种让人心惊的感觉。

卫三公子也不得不将更多的目光注视在这把刀上,看着刀锋一点一点渗入虚空的轨迹,他感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压力。

虽然他很有自信,但是面对纪空手这样的强敌,已不容他出现任何细小的失误,锏在右手,随时准备着发出致命的一击。

可是两人都没有动,甚至连一点动的意思也没有,因为他们无疑已是高手,懂得选择最佳的出手时机。

在等待中,他们同时感到了虚空中各种不同类型的生命与活力,其中有风,有尘埃,有落叶,有飞虫,甚至接触到了来自对方身上的一股庞大无匹的精神力。

对纪空手来说,卫三公子绝对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峰,看似静止不动,其实深藏活力,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贸然出手的。而让人惊异的是,卫三公子虽然锏已在手,纪空手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这实在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霹雳……”一声惊响,雷电过后,长街上空黑云疾卷,一时天昏地暗,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引发的狂风刮起漫天尘土,招幌飘摇,树影晃动,可是纪空手与卫三公子不仅人未动,而且衣衫在猎猎风中也寂然不动,犹如雕刻在岩石之上的塑像。

纪空手眼中锋芒毕露,漫过虚空,与卫三公子的眼神如神兵利刃般悍然交接……

此刻的纪空手,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纪空手了,他不仅充满自信,而且充满活力,纵然面对再大的困难,他也怡然无惧。可是不知为什么,当他看到卫三公子眼睛的刹那间,曾经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失落与惊惧。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呼吸不畅,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悸,在一刹那间,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量如泄洪的水流,消失得无影无踪,浑身乏力,似欲软化一般。

纪空手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的眼神比卫三公子更锐利,而更为可怕的地方还在于他的目光看似无神,实则犀利,形如实质,犹如一把无孔不入的利刃般从纪空手的眼中透入,然后穿过其思维神经,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他的心灵深处。

纪空手顿觉冷汗迭出,一种软弱绝望的感觉如电流般蔓延全身,令他感觉到面对这卫三公子,根本就不是凭他一人之力可以扳倒的。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自他出道以来,不管自己的武功有多么低级,还是遇上的对手有多么强大,他永远是那么地充满自信,从不绝望,唯有这一次,是一个例外!

例外就是超出了常规的事情,也是出现概率极少的事情。有些人一辈子也碰不上一次,但有些人只要碰上一次,就极有可能是他生命中碰到的最后一次。

一声闷雷从远方的天际遥遥传来,风渐息,空中陡然下起了如注的暴雨。

纪空手猛然打了个激灵,这才发觉自己乱发尽湿,雨珠沿着发丝流下,浑身上下无处不湿。蓦然间,他的心变得异常冷静,就仿佛心中高高悬起一轮明月,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似繁星捧月,围绕着心灵做出有规则的运行轨迹。

这种铭刻于心中的妙境,恰是他对心道武学的一种彻悟。当这幅天文般的图画一幕幕地在他心中展开时,刹那间使得他将整个精神融入于自然之中,透过空气的传递,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不再绝望,反而勃发起无穷的生机,不知所踪的自信在刹那间重新回到身上,比之先前不知增强了几倍,整个人的气质似乎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层次。

卫三公子目睹着这一切,心中讶异。他以超强的精神力向纪空手发出如浪涛般的压力,就是想在交手之前摧毁对方的斗志,从而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却没有料到纪空手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凭空生出一股抗力,使他的一切努力变成了泡影。

他却不知,正是因为他施予的强大压力,激发了纪空手体内玄阳真气的生机,遇强愈强,从而突破了人体本身对它形成的禁锢,达到了一种心道武学的全新境界。这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但纪空手却能利用外力与天象形成突破,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这一变使得双方在瞬息之间将对峙空间中的压力提升到了极限,两股无匹劲气以沛然不可御之之势相互挤压,有质无形的气流如恶龙般纠缠不清,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性的变化。

长街上积水愈积愈深,漫天水箭如注,倾盆而下,电光雷声不时地闪烁天边,使得天地变得忽明忽暗,异常诡异。

纪空手站在街心,全神贯注。

他在等待着卫三公子的攻击!

两人对峙以来,纪空手将功力运聚于掌心,如上弦之箭,伺机待发,可是卫三公子的站位与气势丝毫不露破绽,令他失去主动之势。

对他来说,即使未失主动,他也不会急于攻击,因为他需要有足够的时间让属下与朋友顺利地从地道中逃逸,只有在心无旁鹜、毫无牵挂的情况下,他才能百分之百地发挥出自己的全部潜能。

可是卫三公子显然不想让他有太多的时间从容准备,终于向前踏出了一步。

纪空手只觉心中一窒,赶紧收摄心神,通过心灵感应,寻求对方气机在这一刻间的变化。

在一般高手的眼中,一步之距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卫三公子的这一步跨出,其动作与动作之间,如行云流水般浑然天成,明明在动,但给人的感觉却始终处于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纪空手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从卫三公子现身,迄今为止,他就没有给过纪空手任何机会,自始至终,他都将整个战局的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实力之强,无愧于他一代豪阀之名。

纪空手却怡然不惧,也许他最初有过恐惧,但很快就将自己的心理调节到了最佳的状态,心态更是静如止水,以感官与毛孔去触及周围的一切,将周围十丈之内的一切动静尽数掌握,没有一丝遗漏。

当卫三公子跨出第三步时,他的锏稍稍动了一下,一股类似于虫蚁声的天籁之音蓦然响起,随着短锏的摆幅一点一点地增大,由远及近,直接传入纪空手的耳际。

纪空手眉锋轻扬,只觉心中一片烦躁,初时其声细不可闻,如针尖般钻入,仿似遥不可及,但刹那间便已响彻了自己的整个听力范围,耳膜震颤,耳鼓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天上的雷声,空中的雨声,还有呼呼的强风之声。

一时间就只听到这种异声,诡异至极,令人心悸。

纪空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离别刀斜指虚空,冷汗湿透了整个手心。

因为他明白,这是敌人要出手的先兆,等待他的,将是比这暴雨更烈,比这狂风更猛的攻击。

周围十丈内的空间里,汹涌澎湃的气流急剧旋转、蹿动,一股股犹如利刃般强猛的气锋不断地厮缠激撞,迸裂释放,以纪空手所站之处为中心,形成了一道无形而强劲的气流旋涡。

纪空手敏锐地感受着气势锋端的冲击,人在风暴的中心,却凝视着人在五丈之外的卫三公子。

他已全无退路!

无论是进还是退,他都很难摆脱眼前的困境,更何况对手是卫三公子这等强者,只要自己稍有不慎,随时都有可能卷进这急流的气旋之中,遭受巨力的毁灭。

气旋愈转愈疾……

压力不断增强……

“哧……”纪空手眼见刻不容缓之际,终于出手了。

他右手所握的离别刀并没有动,所动的只是他左手的飞刀。刀并不止一把,有三把之多,以一种惊人的高速陡然升空,攻向了卫三公子如山般移动的身形。

每一把飞刀都化为一道虚幻的弧迹,自玄奥莫测的线路攻出,看上去是那么弱势,是那么渺小,可是当它们强行挤入横亘于它们面前的气流中时,那因劲气布下的气场竟然不可思议地出现了裂纹。

而更惊人的是,当飞刀划出的同时,雨线骤然在这一刻间截成两段,两段的中间泛出一道白光,雨珠激扬四溅。

卫三公子一声长啸,裂云而出,再也无法保持原有的沉默与平静,身形在一片雨幕下淡化为一段虚无的影子,向虚空直进。他手中的有容乃大锏幻化无数锏影,呈扇形般横空扫出,如一头庞大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吞噬挡阻在它面前的一切生命。

五丈之距,在两位高手的眼中,这已不成为距离。

瞬息的时间,在高手的眼中,却可以做很多事情。

飞刀在刹那间发出的攻势,竟然在无声无息中消失于雨幕中,消失于锏影里,卫三公子的眼芒死死盯着雨幕之后的那双眼睛,企图从中看到那种对生命绝望的神情。

他无疑是这场决战中的强者,在举手投足间将敌人发出的攻势尽化无形,这份从容不迫的态度,决定了他在实力上保持的那份优势。

可是他失望了。

他看到了纪空手的那一双眼睛,却没有看到那眼眸中有任何的表情,没有惊骇,没有讶异,更没有他想看到的绝望……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感到对方就像是一潭墨绿无波的静水,令人根本无法揣测其深浅。

无风无浪,无喜无忧,这是否是纪空手此刻心境的一种表现?

在运动中对峙,眼芒于虚空中相交,虽只一瞬,但对卫三公子与纪空手来说,却感觉很长很长,仿佛进入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这风,这雨,完全不能融入其中,从此与世隔绝。

就在此刻,纪空手的人影终于开始了移动,他既不向前,也不后退,而是撞破了一堵墙,突然消失于长街之中。那一堵墙上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图案,仿佛是人为雕刻而成。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不算快,扭身、踏步、破墙、闪入……都显得异常清晰。

但不可思议的是,当这几个动作组合到一起形成一段运动时,却快如闪电,浑然天成,根本就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

卫三公子没有追入,而是通过心灵感应来监视纪空手的动静,可奇怪的是,他没有感应到纪空手的存在。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卫三公子的耳目,十丈内的任何动静根本逃不出他的掌握,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纪空手凭空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真实的情形当然不会是这样的,只要是人,就有形神,就不可能如空气般突然消失。纪空手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也许是他找到了自己与这个空间隔离的办法,换而言之,就是他体内的玄阳真气来自于补天石异力,补天石吸收天地精华,自然与天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卫三公子心中大惊,只有等待,却并不着急,因为他明白纪空手蛰伏的原因,只要纪空手一有动作,依然逃不过他的掌握。

电光暴闪,半空打下了一个惊雷,天地间一片煞白,可以看到卫三公子那道人影伫立于长街,脸上一片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