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香港油尖区,尖沙咀金巴伦道。
苏敬贤在一栋唐楼前停下脚步,踩着一层层老旧而狭窄的楼梯上二楼,推门走进一间名叫学津的楼上书店。
战后的香港文化气息薄弱,楼上书店也算是应运而生,楼上书店又叫二楼书店,通常设在租金较地铺低廉的二楼、三楼,甚至是十一楼,这家学津书店便是如此。
学津书店的面积不大,约莫有十平米左右,店里摆放三两个书架就显得有些逼仄,好在这里生意看上去并不景气,否则恐怕连踏脚的地方都没有。
苏敬贤敲了敲柜台,叫醒柜台里一名正在打盹的中年人。
“老世(老板),一包双喜加一份今天的政府公报,唔该。”
“看书里边,抽烟外边。”中年书店老板抬起眼皮看了苏敬贤一眼,递上一包双喜香烟和一份政府公报,“承惠五毫纸。”
苏敬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有乔治六世肖像的一元港币:“不用找了,在你这里坐一下。”
书店老板见苏敬贤出手阔绰,脸上的困意顿时消失不见,咧嘴笑道:“多谢先生,里边有座位,仲有其他杂志书刊,随便看随便选。”
“好啊。”苏敬贤点了点头,迈步走到书架前,扯了张椅子坐下,探开手里的报纸翻阅起来。
不同于香港本地华商创办的中文报纸,政府公报是由港英政府官方发行的纯英文报纸,仅这一道门槛就拦住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港人阅读,这个年代大部分香港人别说是英文,就连中文都未必认得齐全,也正因为如此,政府公报自发行以来销量一直很差,被其余几家华商报业压得抬不起头。
但其实港府却乐的见到这种场面,因为政府公报从创刊开始就不是为了香港华人服务,而是专供英国人阅读,报纸上不乏有政府招标采购、填海造楼的商机,表面上创刊公开公正,其实却只发行英文版,摆明是把赚钱的机会留给了识英文的英国人。
苏敬贤在寮屋区长大,从小就没有读书的机会,可现在却正襟危坐的翻阅着手中的英文报纸,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故作姿态。
事实上,此时的苏敬贤不仅能看懂报纸上的英文,甚至让他写一篇英文稿也毫无难度,就连他不久前升职也是因为识讲英文的原因。
重生、穿越,这种只出现在小说影视中的字眼,好巧不巧的落在了苏敬贤的身上。
坦白的说,虽然已经在这具年轻的身体里寄生了几个月时间,可有时候苏敬贤仍旧觉得一切就好像做梦一般,他想不明白,自己一个二十一世纪意外身亡的企业家,怎么就莫名其妙穿越到1950年的香港,寄生在这个和自己同名的青年身上。
不过经过这几个月的适应,苏敬贤虽然偶尔还会有些恍惚,但至少已经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否则现在也不会气定神闲的坐在这里看报纸。
这几天的政府公报上并没有什么实际性内容,第一版头条依旧和前几天一样,实时记录着英国现任国王乔治六世的病情,通篇的祝福和祈祷,不过了解历史的苏敬贤很清楚,要不了多久这位后世极富争议的国王就会与世长辞,由其长女伊丽莎白二世担任王位,成为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
苏敬贤抿了抿嘴唇,继续翻看报纸,跳过几个刊登在报纸底部的港府招聘信息,第二版有关港英政府提出的填海工程计划吸引了他的眼球,事实上早在1842年香港就进行过第一次非正式的填海工程,如今随着经济原因越来越多华人入境香港,土地面积的不足俨然已经成了头等大事,所以关于这次的填海工程计划已经不止一次的出现在政府公报上。
苏敬贤把报纸摊在腿上,眼睛还盯着刊登着填海工程的版面,手上已经拆开刚买的双喜香烟,送了一支到嘴里点燃,浑然忘记了刚才书店老板交代抽烟要去店外的话。
如果是熟悉苏敬贤的人就会知道,他的烟瘾并不大,很多时候抽烟只是他陷入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学津书店的柜台,中年老板鼻端闻到一阵烟草燃烧的味道,眉头一皱,正准备爆几句粗口,蓦地想起苏敬贤进门时出手阔绰,又把脏字咽回肚中,敲了敲柜台发出声响,口中提醒道:“先生,麻烦你抽烟去外边好不好?”
苏敬贤的注意力一松,回头看了眼一脸不悦的书店老板,又看了看手中已经燃烧一半的香烟,讪笑一声,知道是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快步走到书店外踩灭烟头,冲书店老板歉声道:“刚才有点走神,真是不好意思。”
“算啦算啦。”书店老板摆了摆手,或许是见苏敬贤态度不错,又开口解释道:“你都知我这里是书店,失火好大镬(严重)嘅,小本生意容不得差错嘛!”
苏敬贤笑笑,站在书店外将报纸叠好放进口袋,顺口搭音道:“油尖区现在米铺、金铺、钟表铺大把,书铺就只有老世你一家,怎么会是小生意?一份报纸发行三仙(分),定价一毫纸,更不用讲其他杂志书刊,暴利呀!”
“先生是报社还是杂志社的?”书店老板显然没想到苏敬贤对报刊业如此了解,稍稍一愕,又见苏敬贤年纪轻轻西装革履,下意识就把苏敬贤当作了报刊业的编辑。
苏敬贤咧嘴一笑:“怎么?我好像文化人咩?”
“像!”书店老板见苏敬贤不置可否,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站起身来说道,“阿叔之前也是一家报社的主编,一双火眼金睛从来冇出过错,现在的后生仔来这里一是看伶星小报,一是看插图杂志,中文报纸都好少有人买,点会有人似你一样,认认真真看完一份英文报纸呢?而且你连报纸发行价都这么清楚,一定是报刊业的文化人,不会错的!”
五十年代的香港还被称之为文化沙漠,书店老板对此时香港年轻人的评价倒还算中肯,不过令苏敬贤诧异的是,面前这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书店老板居然还做过报社主编,这倒让他刮目相看。
“喂,是不是真的?你做过报社主编?”苏敬贤来了兴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上一支给书店老板。
书店老板见苏敬贤递上香烟,还以为面前这个报刊业的后生仔尊重前辈,不禁有些飘飘然,走出柜台和苏敬贤一齐站在店外,用火柴点燃香烟深吸一口,语气中颇有得意:“当然啦!大地报听过没?当年日本兵来的时候响当当的抗日报纸,我捉刀主编嘅!”
苏敬贤怔了一下,他没有听过所谓的大地报,战后香港报刊业才刚刚起步,现在最出名的报纸当属大公报和文汇报两家。不过他倒没有怀疑书店老板这番话的真实性,因为日占时期香港的确出现了很多抗日报纸,这些报纸积极传播对中国有利的抗战信息,所以绝大部分都遭到日军迫害而倒闭,战后一蹶不振无限期停刊也很正常。
“原来阿叔你还是爱国人士。”苏敬贤肃然起敬,顿觉眼前这位穿着粗布长衫的中年男人形象高大起来。
听到苏敬贤的称赞,书店老板脸上得意之色更浓,美美的吸了口烟,继续说道:“当然啦,别看阿叔现在不在报刊业揾食,香港十家报社起码有七八家要给面我,后生仔你是哪家报社的?用不用我给你们报社阿大讲一声,以后多关照关照你呀?”
苏敬贤扬了扬嘴角,正欲开口,唐楼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名身穿军装的青年警员从楼下上来,来到二楼学津书店的门口站住,其中一位手握玻璃樽可口可乐的军装警咬着吸管,扫了一眼书店老板后笑着开口道:“喂,烂赌忠,又在这里吹水呀?”
“周警官,黄警官。”书店老板一见到来到书店门口的两名军装警,眉飞色舞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苦着脸打招呼。
咬着吸管的军装警没理会书店老板,熟门熟路径直走到柜台里,在书店老板肉痛的目光中取了两包美国产好彩香烟装进口袋。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军装警对同伴的动作熟视无睹,来到苏敬贤面前笑道:“烂赌忠是不是又同你讲他在报刊业有身份有地位呀?看你年纪轻轻可千万别被他骗,呢个扑街整天车大炮(吹牛),一有钱就去赌档过瘾,他现在在香港报刊业里面好似过街老鼠一样呀!”
苏敬贤扭过头看了书店老板一眼,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此时憋得满脸通红,见苏敬贤目光移来,嘴唇嗫嚅几下,最后梗着脖子争辩一句:“黄警官,我戒赌好久了!”
将香烟揣进口袋的军装警听到书店老板的话,笑嘻嘻来到他面前:“戒赌好啊,即是话现在有钱喽?干脆把下个月的规费一起交给我们好不好?”
书店老板闻言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哭丧着脸:“周警官你不要玩我啦,帮派字头一个月才收一次陀地费,你们各位警官一个月就要收两次规费,我哪里还有钱啊?”
苏敬贤听到这里,轻轻皱了皱眉头,看了两名军装警一眼,却没有开口。
姓周的军装警听到书店老板哭穷,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声音已经有几分不耐:“嫌多呀?我们都不想的嘛!一个月两次是上头的命令,你够胆不交试试?”
书店老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警察收规费和社团收保护费一样,在这个年代是很平常的事,他这种小商小户根本就不敢不给,不然说不定第二天开门门口就摆满了花圈香烛,再严重点还要去警署呆上几天。
从柜台钱柜里取出两张十元纸币,书店老板来到两名军装警面前,咬着牙挤出笑容:“两位警官讲笑啫,我怎么敢不交数?”
“又话冇钱?”姓周的军装警瞪了书店老板一眼,伸手就要去接那两张十元港币。
但是,就在他的手刚要碰到那两张港币的时候,一旁的苏敬贤却突然上前,一把拿住他的手腕。
在两名军装警诧异的眼神中,苏敬贤之前懒洋洋的神态消失不见,盯着两名军装警语气凌厉:“一个月收两次规费?边个给你们定的规矩?”
被苏敬贤拿住手腕的周姓军装警先是一愣,随后眼中闪过怒气,用力甩开手腕,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腰上别的橡胶棍:“你老母,作死啊!”
在他旁边的黄姓军装警见状也抽出橡胶棍来,恶狠狠瞪着苏敬贤。
面对两名就要发难的警员,苏敬贤脸上毫无惧色,伸手撩开西装下摆,腰间皮带上,赫然别着一把点38左轮手枪。
苏敬贤拔枪调转枪头,用枪托重重地砸在那名周姓军装警的脸上,那姓周的军装警痛呼一声,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嘴里鲜血直流,吐出一枚带血的牙齿。
见对方跌倒,苏敬贤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他的脊背上,同时枪口朝外,正顶在另一名刚抽出橡胶棍的黄姓军装警脑门,语气森然:“动啊!你够胆动一下我打爆你的头!讲,边个给你们定的规矩,让你们一个月收两次规费?”
姓黄的军装警被冰冷的枪口顶住脑门,只觉浑身上下血都凉了,苏敬贤手持的这把点38制式左轮手枪他太熟悉了,这是香港警队便衣级别及以上警员的配枪,上面还刻有警员编号,他怎么也想不到出门就踢到铁板,面前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后生仔居然是比自己职级还高的便衣探员,手里的橡胶棍立刻扔在地上,语气里满是畏惧:“师兄、对不住、师兄,我不认识你,真的是误会来的,求求你放过我……”
苏敬贤没有理会对方的求饶,枪口往前顶了顶:“我问你是边个给你们定的规矩,让你们一个月收两次规费呀!”
姓黄的军装警腿肚子不住的打颤,咬着牙闭着眼说道:“对不住啊师兄,我们两个是油麻地差馆的,捞过界是我们不对,求求师兄放我们一马!”
“我扑你阿母!”听到对方不是本环头的警员,苏敬贤挑了挑眉毛,忍不住骂了一句。他用枪口点了点黄姓军装警的脑门,每点一下对方的身体就不自觉发一次抖。
沉吟片刻,苏敬贤吐了口气平复下心情,扭头看了眼早就吓傻了的书店老板,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阿叔,帮帮手,隔壁街联发赌档知不知道?”
见早已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吓傻的书店老板忙不迭点头,苏敬贤这才继续说道:“去里面赌桌随便找几个军装,就说他们的车头在这里,让他们过来一趟。你老母一群痴线,连油麻地的黑脚捞过界都不知道,十足十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