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公元前362年秋,黄河西岸的少梁山地,打了一场罕见的恶仗。

战事已经结束。秋天的暮色中,红色衣甲的步兵骑兵已经退到主战场之外的南部山头,大纛旗上的“魏”字尚依稀可见。主战场北面的山头上黑蒙蒙一片,黑色旗甲的兵团整肃地排列在“秦”字大纛旗下严阵以待,愤怒地望着南面山头的魏军,随时准备再次冲杀。南面山头的魏军,也重新聚集成步骑两阵,同样愤怒地望着北面山头的秦军,同样准备随时冲杀。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双方就这样死死对峙着,既没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没有任何一方冲杀,谷地主战场上的累累尸体和丢弃的战车辎重也没有任何一方争夺。就像两只猛虎的凝视对峙,谁也不能先行脱离战场。

这是一次奇特的战争,没有胜负,两败俱伤。

黑色军团由秦献公嬴师隰亲自统率,半日激战中斩首魏军五万。嫡子嬴渠梁率死士三百,直突敌阵中心,一举俘获了魏军统帅公叔痤。按照战国初期的用兵规模和评价标准,这算是一场特大胜利了。出人意料的是,魏军在统帅被俘后非但没有溃散,反而拼命回卷,力图抢回统帅。秦献公眼见次子嬴渠梁的三百死士陷入红色魏军的汪洋大海,情急之下,长剑挥动,亲自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冲入敌阵接应。两军会合,士气大盛。嬴渠梁一马当先,率死士冲出重围。秦献公断后阻击,眼见要脱离魏军,却被一支冷箭射中背心。秦献公痛彻心肺,一声低吼,几乎跌落马下。此时嬴渠梁已经将公叔痤交于后军大将,率死士反身杀回。秦军在嬴渠梁率领下大举冲杀,一气将魏军杀退到三里之外。回来再看公父,秦献公背心的箭头竟深入五寸有余,周围已经渗出一圈黑晕。随军太医急得大汗淋漓,却不知如何下手。

秦献公面色蜡黄,伏在军榻低声道:“渠梁,撤军……栎阳。”便昏了过去。

“是否毒箭?”嬴渠梁满眼泪光,却没有慌乱。

太医急忙点头:“这是魏国的狼毒箭,一时难解。”

“敢拔除么?”

“近箭疾射,铁镞深入五寸有余,断不可拔。”太医摇头。

嬴渠梁环视厅中大将,向一员威猛的将领拱手道:“大哥,断箭吧。”

青年将领是秦献公的庶出子,嬴渠梁的长兄,叫嬴虔。他手中那柄弯月形的长剑极为奇特罕见,听得嬴渠梁招呼,他走到公父身后,拔出长剑立定,双手不禁微微颤抖。要知道,箭镞深入肉体,箭杆的受力处便在背心伤口,稍不留神使箭杆晃动带动箭镞,公父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况且魏国的兵器打造得极为精细,长箭杆用上好的硬木制作,又反复刷过几遍桐油大漆,锃亮光滑,寻常刀剑根本难以着力。纵然这柄弯月长剑是神兵利器,可也没斩削过此等箭杆,安知没有万一?嬴虔紧张得头上冒汗,内心暗暗祷告:“天月剑也天月剑,救公父一命了。”凝神定力,扬起天月剑轻轻一挥,只见一道光芒闪烁——剑刃尚未触及,箭杆已被剑气悄无声息地切断!嬴虔左手疾伸,凌空抓住断开的箭杆,再看公父,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嬴虔长嘘一声,不禁跌坐地上。

厅中大将们也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

嬴渠梁镇静如常,吩咐道:“立即班师。谁愿断后?”

嬴虔一跃而起:“断后我来。不杀暗箭魏狗,嬴虔提头来见!”

“大哥,”嬴渠梁低声道,“公父重伤,目下当以大局为重,不能恋战。敌不追,我不动。坚守一夜,明日立即撤回,万莫意气用事。我在栎阳等你。”

嬴虔猛然醒悟:“好。大哥明白了,明日回军。”

嬴渠梁立即吩咐幕府诸将:“前军子岸开路,长史公孙贾领中军护卫国君,其余诸将皆随中军护卫,我自率三千骑士殿后。立即拔营班师。”

众将一声答应,大步出帐,少梁北面的山地顿时紧张忙碌起来。

乌云遮月,秋风萧瑟。秦军壁垒依然是军灯高挑,刁斗声声。对面山头的魏军也是篝火军灯,一片严密戒备,等着在明日的激战中夺回主帅。魏国军法:主帅战死,将士无罪;主帅被俘,三军大将并护卫兵士则一律死罪。如今丞相兼统帅的公叔痤被秦军生擒,不夺回主帅,谁敢撤军?魏国将军们判断,秦人好战,国君受伤后定然是恼羞成怒,来日一定会进行复仇大战,绝没有乘胜撤军的道理。今夜第一等大事是养精蓄锐,明日大战,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那时候,人们还不大擅长偷营劫寨之类的雕虫小技,还延续着春秋车战时期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正面决战传统,休战就休战,绝少有一方会乘着黑夜休战之机偷袭对方营寨。戒备归戒备,那是大军驻扎的必然形式,魏国军营还是迅速淹没于无边无际的鼾声之中。

太阳初升,秋霜晶莹。魏军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剩余的八万铁骑出营结阵,准备向秦军发起抢夺主帅的死战。按照规则和传统,秦军也应该结阵而出,双方同时向中央谷地开进,一箭之地时双方扎住阵脚,主将出马对话宣战,然后发动冲锋,决胜当场。今日事却颇为蹊跷,秦军营寨炊烟袅袅,战旗猎猎,却迟迟不见出营结阵。魏军副将,目下的代理统帅,是魏惠王的庶出弟魏卬,时称公子卬,不到三十岁,虽是第一次带兵打仗,却自视极高。此刻他身披大红斗篷,在马上遥望秦军营寨,冷冷笑道:“再等半个时辰,让那些穷秦做一回饱死鬼!”

半个时辰过去了,秦军营地还是没有动静。公子卬举剑大喝:“大魏军已经仁至义尽,冲上山去,诛灭秦军,杀——”牛角号凄厉长鸣,公子卬一马当先,红色铁骑潮水般卷上北面山地,片刻间踏破了秦军营地的壁垒屏障。

可是,所有的魏军骑士都愣住了,怒吼和杀声骤然冻结,一片可怕的沉默。

秦军营地空荡荡一无长物。土灶埋了,帐篷拔了,唯有枯黄的秋草和虚插的旗帜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秦军唯一的弃物,是营寨边缘的旌旗和一堆堆湿柴浓烟。

“嬴师隰!胆小鬼!”公子卬愤怒的吼声在山谷回荡。

魏军想不到的是,秦军主力早已经在入夜时分从容撤退,回到了栎阳。嬴虔的断后骑兵也在黎明时分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战场。太阳升起时,嬴虔的五千轻骑已渡过了北洛水,向西南的栎阳纵马疾驰。魏军纵想追赶,也是为时已晚了。

嬴虔心急如焚,不断猛抽坐下战马,只想尽早赶回栎阳。按照他的心性,一定要打一场硬仗,抓住那个施射冷箭的魏狗回去在公父面前祭旗。然嬴渠梁的一番叮嘱却使他悚然警悟,仔细一想,更是后怕。公父重伤,危在旦夕,嬴渠梁的太子地位又没有明确,安知不会在瞬息之间生发肘腋之变?如果没有他们兄弟联手,说不定五十三年前的秦国内乱将会再度重演。

秦国从被周平王封为西部诸侯,至今四百零八年,极少发生内乱。但是在五十三年前,秦灵公逝世,嫡子嬴师隰只有五岁。灵公的叔父嬴倬子倚仗兵权,借口国君嫡子年幼,夺位自立为国君。本该继位的嬴师隰,被放逐到陇西河谷去了。嬴倬子就是秦简公,他在位十五年就死去了。简公的儿子继承了国君,史称秦惠公。秦惠公做了十三年国君,又死了。他的儿子继位,就是秦出子。出子即位第二年,左庶长菌改发动政变,将出子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接被放逐的嬴师隰回国都雍城做了国君。嬴师隰这时已经三十五岁了,长期远离权力中枢,在雍城的根基已经很是薄弱。但嬴师隰却在边陲游牧的粗犷生活中,磨炼出坚韧的意志和深沉的性格,并结交了秦军中许多将领。他即位后决意改变秦国的贫弱国势,第三年便将国都东迁到栎阳,引起举国震惊。一则是世族上层觉得嬴师隰有意摆脱他们的控制,二则是国人觉得离魏国大军的锋芒太近。朝野惶惶的时刻,嬴师隰却没有丝毫退却。他祭奠宗庙,慷慨立誓:东迁栎阳,就是要夺回秦国在数十年中失去的河西之地,将魏国赶回黄河东岸,赶出函谷关!嬴师隰的复仇壮志使秦国军民大为振作,国人同仇敌忾衷心拥戴,世族上层悻悻沉默。也是,世族能有何理由反对这种顺应民心的复仇壮举呢?魏国从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后,国力大增,又用吴起做了上将军对诸侯作战。三十余年间,吴起率领魏国铁骑攻下函谷关,大小六十四战,夺取了秦国黄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将秦国压缩到了华山以西的狭长地带。函谷关失守,少梁山地的龙门渡口同样失守,秦国的门户洞开。若非吴起被魏国政敌陷害而被迫逃到楚国,秦国真有可能被魏国吞灭。虽然如此,魏国仍然没有停止对秦国的蚕食。秦国面对魏国的攻势,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秦出子刚一即位,便商议放弃关中,退回陇西重新做半农半牧的边陲部族。

当此之时,秦献公嬴师隰振聋发聩,一扫阴霾,岂能不获得举国拥戴?

东迁栎阳以后,嬴师隰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亲自率领秦国军队和魏国大军展开了长期恶战。二十年中打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仗,竟然很少败绩。最大的一次胜利是前年黄河西岸的石门之战,一战斩首魏军六万,将魏国人赶出了函谷关,收复了秦国东部门户。那次要不是赵国出兵救援魏军,秦军完全有可能一举收复河西全部土地。石门大捷,天子周显王派遣特使庆贺,赏赐给秦献公一套高贵的战神礼服——黼黻,那是在最名贵的彩丝上绣出青色战斧和黑白神秘图案的统帅斗篷与一套盔甲。这次的少梁大战,秦献公的本意是收复龙门渡口,彻底将魏国人赶出河西。若非秦献公突然中箭重伤,少梁大战就是又一个石门大捷,秦国有可能一举恢复秦穆公时的大国地位。

上天啊上天,莫非你有意亡秦?心念电闪,一阵凉意渗进嬴虔的脊梁。

嬴虔的马队是秦国久经锤炼的精锐骑士,是长途奔袭的行家里手。渡过北洛水后,嬴虔命令一个千人队在洛水西岸埋伏,若魏军万一追来,则半渡击之,迫使魏军撤退。他自己则率领四千轻骑马不停蹄地向栎阳奔驰。

栎阳是栎水北岸的一座小城堡,距离东北方向的北洛水只有二百余里。两个时辰后,栎阳东门的黑色箭楼已经遥遥可见,再翻过一道山梁,就可进入栎阳城了。这时,嬴虔扎住马队,将他的副将和四个千夫长召到马前慷慨陈词道:“国君箭伤甚重,生死不明,栎阳城内难保不生变故。为防万一,我决意留下三千骑士,连同洛水退回的一千骑士,隐蔽驻扎在这道山梁之后,余下的一千骑士随我入城。三日内的任何时候,但见城内升起狼烟,便立即杀入栎阳。诸君可有他意?”

“但听将军号令!”副将和四个千夫长齐声应命。

“好!副将景监听令:自即刻起,你便是城外驻军总领。若栎阳有变,你可持此兵符调集栎阳之外的任何兵马,包围栎阳,直至新君嬴渠梁平安即位!”

“景监遵命!”年轻英武的副将双手接过兵符,激昂高声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四个千夫长异口同声。

嬴虔慨然拱手:“诸君以我老秦民谚立誓,嬴虔感奋之至。若国中平安,诸君大功一件。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向身边一个千夫长一招手,“随我进入栎阳,快!”话音落点,胯下战马已经电掣而出。身后千夫长长剑一挥,一千轻骑暴风骤雨般卷向栎阳。

到得栎阳东门,嬴虔见城门大开,吊桥长铺,城头安静如常,便知公父尚在,不由得长嘘一声,缓辔入城。但是,嬴虔还是多了一层心思,将马队直接带到国府门外列队等候,他自己手持天月剑大步入宫。嬴虔比嬴渠梁大三岁,是秦军著名的猛将,虽然性格如霹雳烈火,但却是个极为内明的有心之人。秦献公只有这两个儿子,一嫡一庶,但都视为国家干城,同样器重。秦献公也从来没有明确谁是太子。只是在人们眼中,因为嬴渠梁是正妻嫡出,加之气度沉稳,文武兼备,所以自然地认为他是国君继承人。嬴虔虽然已经隐隐然是秦军统帅,但却对弟弟嬴渠梁钦佩有加,认定他是太子,任何时候只要公父不在场,一定推出弟弟嬴渠梁主事,而且非常注意维护嬴渠梁的威权。当此微妙之时,嬴虔自感比嬴渠梁年长,责任重大,许多事嬴渠梁不好出面,必须由他一力承当,所以才不顾“宫门不得驻军”的严令,将一千死战骑士留在宫门守望,自己独自携带天月剑入宫。

栎阳的宫室很小,也很简陋,只是一座六进大庭院而已。且不说与山东六国的宫殿不能相比,就是和自己的老国都雍城相比,也是粗朴狭小了许多。唯一的长处,就是坚固。嬴虔不想在第二进的政事堂遇见国中大臣,他希望大臣们以为他此刻不在栎阳。他绕过正门,从偏门直接进入了第四进寝宫,他知道,重伤的公父此刻一定在寝宫疗伤。果然,刚进偏门,就见院内岗哨林立,戒备异常,显然与城门和宫外的松弛气氛迥然不同。

嬴渠梁手持长剑在院中踱步,看见嬴虔身影赳赳而入,连忙大步迎上。

“大哥,你回来得正好,少梁没事?”

“没事。魏狗们一定在跳脚大骂了。哎,公父如何?”

“精神见好一些。太医正在设法挖出箭头。你快去看看。”

“走,一起去。”

“不。公父吩咐,大哥一回来,立即单独去见他。”

嬴虔惊讶:“这——却是为何?”

“大哥,不要想这些。公父自有道理。你去。”

“好,你等着,有事我即刻出来。”嬴虔大踏步走进了门槛。

半个时辰后,嬴虔走出寝室,右手用白帛裹着,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津津细汗。嬴渠梁惊讶地迎上去:“大哥,如何有伤了?”嬴虔微微一笑:“没事。洛水渡河时蹭掉了一块皮,太医顺便包扎了一番。”嬴渠梁一怔,正要说话,却见白发苍苍的老内侍黑伯匆匆走来低声道:“仲公子,君上宣你即刻进见。”嬴虔挥挥手催促道:“快去。我办件事就来。”说罢疾步走了。嬴渠梁不及思索,跟着黑伯走进寝宫。

寝宫里空荡荡的,太医们一个都不见,母后和妹妹也不在。秦献公伏身榻上,赤裸的背上盖着一块大白帛,头伏在枕上,素来黧黑的面孔此刻是苍白潮红。嬴渠梁疾步走到榻前低声问:“公父,要否太医?”秦献公将大枕挪到胸下,双肘撑在榻上,抬头道:“渠梁,这厢坐下,听公父说话。”嬴渠梁答应一声“是”,便拉过一个木墩坐到榻前道:“公父,儿臣渠梁,聆听教诲。”

“渠梁啊,公父的路,已经走完了。公父原未立你为太子,是想不让你过早招风树敌。目下,你已经过了加冠之年,二十一岁了。公父确认你为太子,即刻即国君之位……不要说话,听公父说完。”秦献公粗重地喘息了一阵,晶亮的目光盯住儿子,“我要叮嘱你三件大事:其一,不要急于复仇。二十年来,秦国已经打穷了,留给你的,是一个烂摊子。要卧薪尝胆,富国强兵。像公父这样老打仗,不行。其二,要善待臣下,尤其是世族元老,不要轻易触动他们。其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要兄弟同心,不得交恶。这是我让嬴虔立的血誓。他若有二心,你可将血誓公诸国人,使人人得而诛之。”说着,秦献公拉开榻头暗屉,拿出一卷血迹斑斑的白帛。

嬴渠梁双手接过抖开,血红的八个大字赫然入目——若负君弟,天诛地灭!

“公父,渠梁兄弟素来同心同德,何故如此折磨大哥?”

秦献公摇摇头:“渠梁谨记:同德易,同心难,大德大节,求同更难。历来公室内乱,几曾不是骨肉相残?嬴虔内明之人,你要倚重他。这血誓,唯防万一也。”

“渠梁谨记公父教诲:富国强兵,善待臣下,兄弟同心。若有负公父苦心,儿臣无颜见列祖列宗。”

秦献公静静端详着儿子,突然嘶声大笑:“好!好!好!公父在九泉等你……”言犹未了,一口鲜血喷出,双手扑在大枕上,溘然逝去。

“公父!”嬴渠梁一声哭喊,扑在公父身上。

白发苍苍的老内侍轻轻走进,扶住嬴渠梁低声道:“太子节哀,大事要紧。”

嬴渠梁呜咽起身,静神拭泪,思忖有顷道:“黑伯,速请虔将军。”秦献公安排后事的时候,一个大臣都不在身边。作为久经锤炼的国君,秦献公当然知道这是安排后事的大忌,自然不会有意如此。他的本意,是想将两个儿子的事安排妥帖,再召见几名重臣元老,申明并布置辅佐事宜。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箭伤骤然发作,夺去了他在最后时刻召见大臣的唯一机会。

秦献公骤然死去,国君继位的大事未及公诸世族大臣,原本简单明朗的朝局便顿时错综复杂起来。若拥戴嬴虔的势力借机发难,第一个疑团目标便是孤身伴君的嬴渠梁。同时,大臣们没有任何人接受辅佐重任,也会使权臣疑虑重重,有可能凭空生出诸多变故。嬴渠梁冷静思索,虽则兄弟二人在最后时刻都见到了公父,且兄长嬴虔先见,但嬴虔见公父时公父尚在;嬴虔走后,自己独对公父时公父却骤然逝去,无疑对自己不利。况且,公父只是口书申明,尚未给自己留下书写遗命就猝然去了。若有人借机发难,非但自己有弑君之嫌,而且发难者可以宣布公父的口书是编造。此刻的关键人物是嬴虔,只有他可以力排众议。嬴虔无事,则国中无事。嬴虔有事,则内乱必生。大哥嬴虔究竟会如何?嬴渠梁竟然一下子拿不准了。虽说嬴渠梁素来与嬴虔兄弟情义甚笃,但想到嬴虔此刻一念实系国家安危,不禁闪过一丝警觉——公父为何要大哥立下血誓?莫非真有蛛丝马迹被公父察觉了?

嬴渠梁脊梁骨悚然发凉,果真如此,局面将如何收拾?

此刻的政事堂中,秦国的大臣元老们更是等候得焦灼不安。既不知国君伤势如何,又不知国君是否确定了继任人;既要思谋国君伤愈无恙的对策,又要思谋国君崩逝新君即位后自己如何应对。所有这些,都因为国君的伤势不明与储君的不确定而变得扑朔迷离,无从商讨。大臣们都在厅中默默踱步,谁也不知道该商议些甚事。虽然如此,却也没有一个人离开政事堂。稍有阅历的大臣都知道,国君病危期间,是庙堂权力最容易发生倾覆的时刻,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料不到的巨大变化。春秋以来四百多年间,这种朝夕倾覆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且不说赫赫威名的齐桓公病危被困而导致奸佞夺权,就是目下国君秦献公的父亲秦灵公,也正是在刚刚病逝就被兄弟夺位自立的。所以,大凡国君伤重病危,国中大臣几乎无一例外地推开一切国事,寸步不离地守在距离国君最近的位置。包括在外领兵的统帅与地方大员,只要有可能,同样都尽可能地赶回国都,守在中枢要地。庙堂权力的变数愈大,朝臣们的心弦绷得就愈紧。这种躁动与紧张,要一直延续到新君确立形势明朗,方有可能结束。

目下,秦国的大臣们正处在这种焦灼不安之中。

长史公孙贾有意无意地踱到上大夫甘龙面前,拱手问:“上大夫可有见教?”

上大夫甘龙白发苍苍,清瘦矍铄,是国君倚重的主政大臣,门人故吏遍于秦国朝野。可是在这最要紧的关头,竟未被召进寝宫,而是和所有大臣一样,只能在政事堂守候,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变化迹象。长史公孙贾请教,显然是想探听甘龙对这种变化的反应。甘龙却是淡淡回答:“长史常随国君,有何见教?”

这是一个微妙的反击。长史执掌国君机密,是左右亲信,然此时也在政事堂,这比主政大臣在危急时离开国君更为异常。公孙贾请教,显然是受不了内心紧张的折磨。甘龙淡淡的反诘,却分明表示出一种言外之意,不用试探,你比我更心虚。这使公孙贾感到尴尬,只好拱手笑道:“公孙贾才疏学浅,何敢言教?”

大臣们正在紧张焦躁,都想听谁说点儿什么。见上大夫甘龙和长史公孙贾两位枢要大臣对话,纷纷聚来,却又无从问起。此刻像“国君伤势如何”、“储君会是哪一位”这样的问题决然不能问,那意味着问话者有二心。所以,大臣们虽然围拢了过来,却都只是默默地看着甘龙而已。

不料甘龙此刻却没有沉默,他向围过来的大臣们拱拱手,高声道:

“上天佑护秦国,国君箭伤已经大有好转。我等大臣当共商大计,上书国君,大举复仇,讨伐魏国。”

真是高明老到。既避开了忌讳,又给了大臣们聚集政事堂一个最好的议题。大臣们如释重负,纷纷呼应:“上大夫所见极是,该当讨伐魏国,收复少梁!”“对。为国君报一箭之仇!”话题一开,大臣们顿时活跃起来,三五成群地纷纷开始议论少梁之战,同时以各种巧妙的方式试探着其他人的回应。

正在这哄哄嗡嗡的时刻,一队铁甲武士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开到政事堂外,铿锵列队,守在门外庭院。盔甲鲜明,长矛闪亮。带队将军正是嬴虔部的大将子岸。

政事堂骤然沉默。大臣们额头冒出了晶亮的汗珠,张口结舌,相互目询。莫非国君骤然崩逝了?嬴虔要夺位自立?果真如此,大约没有谁能够阻挡。嬴虔虽然不是名正言顺的秦军统帅,但他率领的五万骑兵几乎就是秦国的全部精锐。加之嬴虔体恤士卒,善待将领,又是身先士卒打恶仗的猛将,在军中威望极高。他要夺位,嬴渠梁还真难找出一支力量来抗衡。非常时期的权力对抗,最见真章的就是看谁握有重兵。嬴渠梁虽说也是智勇兼备的骁将,但毕竟在军中资望尚浅且经常辅佐国君政务,与嬴虔直接掌握精锐骑兵是不能相比的。兄弟俩真要刀兵相见,秦国可就大难临头了。

一时间,政事堂的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

甲士列队方完,又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嬴虔手持天月剑率领两排带剑将领大步走进政事堂。嬴虔一摆手,顶盔贯甲的将领们在政事堂后边肃然站成两排,个个双手拄剑,沉默挺立,恰似两排石雕武士。嬴虔则往政事堂大门口一站,高声道:“朝臣列班就座,听候国君书命。”

大臣们迟疑缓慢地按照往常排位序列,坐入自己的案几前。刚刚坐好,老内侍黑伯带着两名年轻内侍走进政事堂前方正中央。黑伯从小内侍捧着的铜盘中拿过一卷羊皮展开,高声念道:“秦国臣民人等,少梁之战,本公箭毒重伤,自感无期,立仲公子嬴渠梁为太子,继任国君。国中臣等须竭力辅佐,有二心者,人人得而诛之。嬴师隰二十三年九月十六。”

随着黑伯的念诵,大臣们又是疑云大起,一片沉默,连惯常的领命呼应都没有人敢开口。从君书看,国君已经崩逝无疑。然则国君若果真如此清醒,册立储君这等大事却为何没有一个大臣知晓?再说,嬴虔也始终没有正面表态,万一其中有诈,是嬴虔的试探手段,积极呼应君书岂不是立惹杀身大祸?不呼应,不说话,至多是不敬之罪,且法不治众,至多贬黜罢了。若不小心出头领命,惹恼嬴虔,那可是祸及三族的大事,后悔也来不及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政事堂一时出现了宣示国君书命后从来没有过的奇怪沉默。

沉默中,政事堂响彻嬴虔粗哑的声音:“恭请新君即位——”

随着喊声,两名内侍前导,嬴渠梁一身布衣,头戴黑玉冠,从容进入政事堂。大臣们又是惊愕,又是迷惑,深深的恐惧和疑虑还在延续,竟然期期艾艾地忘记了拥立新君的大礼,还是一片沉默,政事堂陷入大为尴尬的局面。

骤然间,嬴虔脸色变得铁青,高声怒喝:“国君遗命,新君即位,谁人不从,有如此石!”大步回身,天月剑青光闪烁,无声地拦腰掠过政事堂门前的一根石柱。嬴虔冷笑一声,左手一挥,石柱上半截“咚”的一声大响,摔在台阶上滚落院中。石柱下半截平滑如镜的切口闪着青森森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两排将领齐声高呼:“拥戴新君!新君万岁!”

政事堂大臣们这才从惊惧怀疑的噩梦中醒悟过来,参差不齐地伏地高呼:“恭迎新君即位!新君万岁!”

上大夫甘龙高呼:“嬴虔将军拥立有功,将军万岁!”大臣们也忙不迭跟着高呼:“嬴虔将军万岁!”

嬴虔大吼一声:“岂有此理!嬴虔如何与国君并论?若再非礼,嬴虔无情!”

政事堂立时肃然沉默。经过这几番验证,大臣们已经明白无误地清楚了,大局不会动荡,嬴虔是真心实意地辅佐弟弟嬴渠梁继任国君。但是,新君没有说话,大臣们还是一片沉默。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将如何动作,谁也不敢不摸底细,贸然开口,吉凶难料,还是等待为好。

嬴虔走到前边,深深一躬,高声道:“请新君宣示国策。”

嬴渠梁一直站在中央国君座前,坦然自若,丝毫没有局促慌乱。此刻,他平静清晰地开口道:“诸位大臣,公父骤然崩逝,嬴渠梁受命继任国君。当此危难之际,本公申明朝野:其一,国中大臣,各司其职,一律不动,国政仍由上大夫甘龙统摄。其二,嬴虔将军少梁之战有大功,擢升左庶长,总领秦国兵马。其三,由上大夫甘龙、长史公孙贾主持公父之国丧大礼。”

大臣们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齐声高呼:“臣等遵命!”

嬴渠梁走到甘龙面前,深深一躬:“上大夫年迈苍苍,又做国丧大臣,嬴渠梁深感不安。国丧期间,若有滋事生乱者,上大夫请行生杀予夺之权。”

甘龙感动振奋,躬身颤声道:“老臣受先君大恩,又蒙君上重托,敢不从命!”

嬴渠梁环视政事堂高声道:“其余诸事,按既往成规办理。散朝。”大臣们既有国丧哀礼的制约,又有对新君即位的感奋,却既不能喜形于色,也不便于此时大放悲声,于是便以职权范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肃然正色地商议起国丧期间必须做的诸多事情。

嬴渠梁已经离开了政事堂,匆匆赶往栎阳西南的骊山军营。

他要办一件大事。在他看来,这件事甚至比安定朝臣国人还重要。他只带了黑伯和一百名与他经年并肩作战的轻锐骑士,马不停蹄地赶到骊山军营。这时天色已暮。也是刚刚赶回军营的前军主将子岸出来迎接时,惊讶莫名:“君上刚刚即位,如何便离开栎阳?”

“子岸,公叔痤如何?”嬴渠梁没有理会子岸的惊疑。

“老匹夫!哼,一句话不说,一口饭不吃,牛顽得很。该拿他在先君灵前祭旗。”子岸气狠狠地禀报。

“带我去见他。”嬴渠梁命令子岸。

公叔痤被囚禁在骊山军营的山根石屋里。他是魏国二十多年的丞相了,自吴起离开魏国,他便时不时兼做统帅领兵出征。他打败过韩国赵国楚国和韩赵联军,也算得当世文武兼备的赫赫人物。可就是在与秦国的大战中两次惨败,一次是三年前的石门之战,丧师六万,丢失函谷关。再就是这次少梁之战,竟莫名其妙地做了秦军俘虏。他已经是六十一岁的老人了,自感少梁之战一世英名付之流水,羞愤交加,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他要饿死自己渴死自己,为自己的无能赎罪。连续三天的自我折磨,他已经苍白干枯得在草席上气息奄奄。当囚室的石门隆隆推开时,他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公叔丞相,嬴渠梁有礼了。”嬴渠梁向蜷卧在墙角的公叔痤深深一躬。

公叔痤闭上了眼睛,既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开口应答。他钦佩这个生擒他的年轻将军,可是不愿意和他在这样的场合对话。

子岸气得大声吼道:“老公叔,这是秦国新君,你敢牛顽!”公叔痤微微一动,依然没有睁眼,也没有开口。

嬴渠梁拱手道:“公叔丞相,请勿为少梁之战羞愧。这一战,谁也没有赢。老丞相虽然被擒,我的公父也被你军冷箭所伤,猝然崩逝了。认真说起来,魏国还算是略胜一筹。丞相以为如何?”

公叔痤不禁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嬴师隰这个令人生畏的劲敌死了?真的么?果真如此,自己连自杀的可能都没有了。依秦人习俗,一定要在国君灵前杀掉自己祭奠国君的。能与劲敌嬴师隰同战而死,也算得其所哉,又有何憾?心念及此,公叔痤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公叔痤的人头就是你的了。何时开刀?”

“老丞相差矣。嬴渠梁不是杀你,是要放你回安邑。”

公叔痤哈哈大笑:“嬴渠梁,休得嘲弄老夫。士可杀,不可辱也!”

嬴渠梁正色道:“嬴渠梁何敢轻侮前辈?放老丞相回归魏国,乃嬴渠梁一片苦心。秦魏激战多年,生灵涂炭,死伤无算。嬴渠梁继任国君,图谋秦国庶民安居耕牧,不想两国交恶。嬴渠梁素知老丞相深明大义,欲与老丞相共谋,两国休战歇兵,不知老丞相意下如何?”

“秦公,果然不记杀父之仇?”公叔痤迷蒙混沌的老眼渐渐明亮起来。

“父仇为私,和战为公。嬴渠梁若非真心,甘受上天惩罚。”

公叔痤打量着面前这个神色肃然的青年君主,觉得他竟有一种令人折服的真诚与自信,一句话便公私分明地将大局料理清白,不禁暗暗赞赏。与秦国罢兵是他多年的主张,无奈秦献公连年攻魏,发誓要夺回整个河西,不想打也得奉陪了。在他这个魏国丞相看来,秦国被压缩得已经可以了,魏国的真正劲敌是东方崛起的齐国与南方的楚国,老是被秦国缠住不能脱身,实在是魏国很头疼的一件事。每与秦国作战,他都不赞同上将军庞涓领兵,怕的就是庞涓对秦国赶尽杀绝,与秦国的血仇越结越深。他很了解老秦人的剽悍顽强,认定这个在戎狄部族包围中拼杀了几百年的部族诸侯绝非轻易能够消灭,能够将秦人压缩到荒凉的一隅之地,就应该满足了。魏国的目标是中原沃土,而不是西陲蛮荒。但经过石门之战与这次少梁之战,他却觉得这种罢兵愿望似乎根本不可能,秦献公好像一个疯子一样仇恨魏国,有他在,魏国是无法摆脱这种纠缠的。被俘这几天他已经思谋妥当,自己自杀殉国,荐举上将军庞涓与秦献公决一死战,彻底解决与秦国的连年纠缠。然则,骤然间竟是峰回路转,秦献公死了,秦国新君主动提出罢兵休战,岂非天意?

老公叔一时感慨中来:“好!老夫信你,一言为定。只是这疆界,却不知秦公如何打算?”

“以石门之战以前的疆界为定,河西之地还是魏国的。”

“噢?秦公不觉吃亏太多?”公叔痤大为惊讶,不禁靠墙坐起。

“二十年后,我会夺回来的。”嬴渠梁一字一板。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嬴渠梁微笑,“老丞相,该进食了。”

公叔痤豪爽大笑:“然也!吃饱了,好上路。”

“且慢。”嬴渠梁笑道,“老丞相徐徐将息,三日后嬴渠梁派人护送老丞相回安邑,不言俘获,而是魏王特使。”

公叔痤又一次惊讶,不禁挣扎起身笑道:“秦公,老公叔阅人多矣,以公之气量胸怀,数年之后,必大出于天下。”

嬴渠梁恭敬地拱手行礼:“渠梁才疏学浅,如何敢当老丞相嘉勉?”

公叔痤仰天叹息:“只可惜老夫来日无多,不能和英杰并世争雄了。”一阵拊掌长笑,竟昏倒在地。

三天后的清晨,嬴渠梁亲率三百铁骑,护送着一辆青铜轺车驶出函谷关。

白发苍苍的公叔痤在函谷关外和嬴渠梁殷殷道别,向魏国都城安邑疾驰而去。

秋霜白露,草木枯黄。嬴渠梁站在函谷关城头凝望着远去的轺车,那面鲜红的“魏”字大旗已经与天边的原野融在了一起,他依然伫立在那里,任凭寒凉的秋风吹拂着自己。

按照战国之世的规矩,一个两次兵败的大臣是很难继续掌权的,即或公叔痤是魏国两朝元老深得魏王倚重,丞相之位也未必能保。果真如此,秦魏罢兵的和约岂非空言?而如果魏国继续对秦国用兵,秦国能支撑多久?嬴渠梁很清楚,公父连年对魏国激战,本意是想夺回河西后再封锁函谷关休兵养民。可是,秦国越打越穷,河西五百里土地还是没有夺回来,秦国如何再打得下去?这种战争对于魏国这样的富强大国,纵然失败几次,也无伤元气。可是,秦国不行,秦国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失败了。辎重耗尽了,存粮吃光了,精壮男子死伤得几乎无人耕田了。再有一次失败,秦国就真得退回陇西河谷重做半农半牧的部族去了。当此之时,秦国虽然表面上打了两次大胜仗,但国力却到了崩溃的边缘,成了没有根基的风中纸鹞。在刀兵连绵的战国,这已是极为危险的最后境地。若能罢兵数年,缓得一缓,秦国也许还有重振雄风的希望,否则,秦国将从战国列强中消失。目下又是国丧,朝局未安,若魏国乘秦国内乱举兵而来,岂非灭顶之灾?

嬴渠梁觉得肩上担子如大山一般沉重。

如果罢兵成功,函谷关月内就要重新交割给魏国了。自从秦部族立为诸侯国,多少年来,这函谷关就是秦国的国命之门。有函谷关在手,秦人就坦然自若。丢失函谷关,秦人就像袒露胸口迎着敌人的长矛利剑一般举国紧张不安。如此命脉一般的函谷关,公父与秦人浴血疆场夺了回来,自己却又交给了魏国,那些世族元老能答应么?朝野国人能理解么?虽然嬴渠梁是经深思熟虑的,认为唯其如此,才能使魏国觉得不动刀兵而重占河西是一个巨大的利市,才有可能放秦国一马。如原地现状罢兵,那是几乎没有可能的,魏国绝不会在两次大败后让秦国封关休养。虽然如此,但毕竟函谷关对秦人太重要了,国中臣民能接受么?

上天啊上天,莫非秦国要灭亡在我嬴渠梁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