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贝利撒留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受这份工作,但现在还不急着答复。伊坎吉卡领他来到走廊,那个宪兵还在那儿守着。贝利撒留探手想去握住梯级,但动作不太利索。他抓了个空,惊慌失措地张开手臂,不知怎么就在走廊中间旋转起来,够不到任何一堵墙壁。他叹了口气。

“好久没在零重力下生活了。”他说,“谁能帮我一把?”

宪兵露出厌恶的表情,伸出他的手。贝利撒留摸索着抓住那只手,仿佛紧握着一条救生索,总算攀上了墙上的梯级。他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穿过走廊,周围褪色的碳聚合物墙壁让人感觉冷冰冰的,很压抑。要是装几个小彩灯,也许会让飞船更温暖些。伊坎吉卡停了下来,将手掌按在一部传感器上,一道舱门向下打开。里面显露出一间阴暗的房间,大小差不多能放下几口棺材。

“我们让一位军官搬到主营去了,这样在你逗留期间可以有贵宾的感觉。”伊坎吉卡说道。贝利撒留觉得她的话里应该是没带讽刺意味。他在偶人自由城房子里的淋浴间都比这个房间大。

他飘进屋子,转身面对她。她棕色的眼睛挑衅地盯着他。“你们不可能击败聚合政府的,”他最后说,“他们哪怕是打个喷嚏,其他宗主国都会提心吊胆,更别说你们了。”

“你只管施展你的魔术,剩下的交给我们。”

她犀利的目光直直地瞪着他,然后又稍稍软化下来。

“我对你这个人没什么意见,阿霍纳,”她说,“但没人愿意在压迫下生活。你唠叨了半天,不过是些人们重复了几十年的老生常谈。我们不是自己家园的主人[19]……”这句老话,她只说到一半就没再继续。

墙壁内的自动门再次升起关闭。借助天花板上一只方顶灯的弱光,能看到四面年久褪色的灰棕色碳纤维墙壁。其中一面墙上绑着一个零重力睡袋;另一面墙上有只手柄,拉开是一个小水槽和配套的水龙头。空气中掺杂着汗水的气味。屋子里肯定有摄像头在监视着他。撒哈拉以南联盟的激情显而易见,他们的偏执也同样如此。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睡袋钻进去,把自己绑好。他关上灯,闭上眼睛,脑中的思索却还停不下来。

撒哈拉以南联盟在筹划一场反对文明中最强大力量的独立战争。他们需要一个骗子,来帮助他们把秘密武器运到一个可能让他们化为齑粉的地方。这么看起来,这任务可不那么吸引人。

更重要的是,伊坎吉卡还隐瞒了什么事情。她撒谎的技巧十分拙劣。某个联盟科学家仅凭一己之力,突然搞出了一个新型推进系统,这件事的概率可算是微乎其微。他们的新武器——暴胀子驱动器——是从哪儿得到的?他得好好想想。

量人大脑已经过十一代的升级改造,不断强化其算数和几何能力,再加上极为清晰的记忆力。这些能力足以培育出智商惊人的孩子,但想要解决宇宙中最艰深、最抽象的问题,量人还需要进一步强化自身。

仿照电鱼的DNA改造,使得每个量人的肋下都有电肌块,那是一组肌肉,作用类似电池。贝利撒留从自己的电肌块发送了一股持续的极化微电流到他的左颞区——大脑中与感官输入和语言相关联的区域。片刻之后,他的大脑对语言和交际的细微之处进行辨识的能力减弱了,嗅觉、味觉和触觉也同样被抑制。与此同时,大脑右前叶的活性大大增强,跟数学创造性有关的脑神经连接不断扩增,几何思维能力也上升到超越天才的水平。量人称这个状态为“白痴天才”。

贝利撒留从电肌块又发出了另一股电流,让他的磁小体——肌细胞中含有微型金属线圈的细胞器——带电。他的身体周围展开了一个弱磁场,能够让他感受到“木塔帕号”施加在他胳膊和腿上的电场和磁场。天花板格上连接到隐藏式水槽的金属铰链让他的磁场产生了失真。那台没打开的电脑显示器后面连着的金属线缆也是如此。这间狭窄客舱某个角落里嵌着的那部摄像机也有同样的效果。他调整了自己的磁场,重点感应那部摄像机所导致的失真。摄像机没做出反应,说明它不是现代化的灵敏机器,只能监控图像。

贝利撒留转身背对摄像头,把脑袋钻进睡袋,装作在睡觉的样子。在睡袋的黑暗中,他掏出刚才从宪兵手背上摘下来的胶贴。很久都没干过从别人身上“拣”钱包、硬币或是芯片的活计了。他一度担心自己没准儿会失手。

这胶贴是一片透气的碳丝织网,上面有半导体纳米电路。柔软贴身,隐约有光泽,由身体的运动能供电。他把胶贴贴在左手背上。上面的细小数字和字母亮了起来,发出微光。贝利撒留白天曾经让伊坎吉卡好多次旋转全息图,这样他就能观察她是如何操纵胶贴的。她当时的动作自信而熟练,而他现在只能试探着操作。一个简略的全息影像浮现在他的手背上方。胶贴没有设置密码锁定,这意味着飞船上的所有设备可能都是这样。

如果让联盟的人发现他正在他们的网络里乱转,他可能会被处以极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支第六远征军使用的量子计算机还是五十多年前的老东西。贝利撒留的大脑具备全套的量子处理能力,但他却十分紧张。通常他接活儿都不会把自己置身于这样的险境之中。但是,他必须了解联盟,才能搞清楚自己是否应该接受这份活计,甚至是这活儿到底有没有可能做成。

有个叫甘德的骗子曾经告诉过他,世上只有三种赌局:

第一种:你是玩家,你玩的是牌。

第二种:你是庄家,你玩的是玩家。

最后一种:你就是随便扔个骰子都能撞大运。

他侵入了联盟的网络。手背上亮起几格标准样式的黄色图标:通信、共享存档、科研、电力系统、武器装备、状态仪表盘,以及保密文件。接着出现了一幅认证图案,闪烁着等待输入。这应该是一道量子密码验证程序。

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因为他的思维方式已经切换成量子逻辑的模式。他的头脑并没有变得不精确,而是采取了另一种态度,不再那么重视精确度。多重的互动和关系变得比单一的身份和状态更加重要。周围的物体变得模糊,包围在闪动着的光环之中。声音也变得更加深沉丰富,被几不可闻的旁白干扰影响,时而增强,时而减弱。可称为“当下”的那部分时间,轻轻地扩展开来。

他用自己的视觉增强模块把认证图像放大到巨细靡遗的程度,发现其中的加密算法用得十分高级。贝利撒留的头脑继续保持在白痴天才的状态,然后用量子处理的方式,艰难地试图破解密码。时间花得很长: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他甚至觉得自己肯定已经触发了警报。没有。那些全息图标变成了绿色。

他触了一下悬浮在空中的“动力系统”图标。该目录下包含暴胀子驱动器那令人咋舌的加速和散热功能描述、最大耐受度阈值以及详细的维护说明,但没有蓝图或基础理论。这些信息可能单独存放在隔离系统内。此路不通。

他又点进了“研究”目录。他的大脑开始进行模式嗅探,专注于搜寻数学公式以及与之相关的物理学理论,哪怕仅仅是只言片语。怪异的是,远征军并没有掌握什么暴胀子理论,只是对一个耳熟能详的概念——虫洞物理——做了些修补,以此作为他们改造工程的基础。跟贝利撒留自己在十几岁时就已经掌握的虫洞物理知识比起来,他们的理论体系缺乏严谨性,相应的预测和分析能力也就削弱了。远征军的理论凌乱破碎,看上去就像是某位非主流艺术家的作品。也许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没有什么部队会随军带上理论物理学家。

他的大脑停在了这些研究内容的日期上。研究报告的日期有的重叠,有的偏早。与第一代试验相关的研究文件的日期开始于2499年,可是却有四组不同的第五代试验显示其文件开始于2476年。仅仅一年后,远征军就失踪了。按说第一代试验应该早于第五代试验,对不对?

难道早在他们离开之前很久,联盟就已经在从事非法的研究?假如联盟军队定期出入聚合世界主轴的虫洞,并且始终处于随船政委的监视之下,他们又是怎么一直保持自己的秘密研究不为人知?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在离开之前,他们并没有开始这些研究工作。

他又快速掠过另外一些参考资料和注释。联盟的这些研究大部分似乎都涉及虫洞物理学,其中一些观察结果只有根据进出虫洞的经验才能得出,而且还必须是组成先驱者世界主轴网络的众多永久性虫洞之一。远征军一定是发现了一个这样的虫洞。

真要那样的话,那可是一个价值无法估量的宝藏。拥有世界主轴网络的永久性虫洞,这是宗主国成其为宗主国的专属特权。藩属国没有永久虫洞。另外,根据联盟与聚合政府签订的宗主—藩属条约,新的世界主轴虫洞一经发现,必须移交给他们的宗主国。这就是导致远征军失踪的原因。

对贝利撒留个人而言,这一发现也有非常特殊的意义。他们的观察结果如果是正确的,那就开辟了一片研究的新天地。多年以前离开家园的时候,他不得不放弃了那样的天地。过去的回忆不断涌现,和模糊的渴望壅塞在一起。他努力压抑着种种情感,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混乱的文件时间戳依然令人费解。对于前期发现所做的调查并没有顺理成章地带来新一波的调查研究。许多复杂的发现似乎在那四十年的初始阶段就已经得出。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叫作“研究协调中心”的目录。协调中心过去三年一直处于休眠状态,但在那之前,它曾经是一个巨大的研究成果交易中心,汇聚了各类新发现。在这里,人们先提交研究工作中碰到的问题,之后会有人交付问题的答案:虫洞物理、武器研究、防御技术、传感器技术、推进技术和计算需求。数十年的研究一下子得到解答。正是在这些结果传递给不同的研究单位的时候,日期发生了混乱。

贝利撒留调整了一下全息显示,以更好地适应他的大脑。他想要几何显示,最好有至少四个维度,以及从试验指向其结果的因果矢量,这样才能追查到这些结果是在何处嵌入下一组试验的设计之中。全息显示屏听话地做出了调整,呈现出一个超维缠绕,凭借人类的肉眼和大脑很难解开。

眼前出现一幅喷泉形状的图形,喷泉由六束流光组成,时间沿着光束垂直向上,指向未来。试验和问题的开端位于喷泉底部。试验结果由远征军的研究人员推动着向上升,保持在各自离散的时间流里,并不与其他的研究路线发生交互。在第一批试验结果的基础上,迅速向上生发出进一步的试验,得到新的试验结果,接着又是新的试验……如此直到2487年附近,也就从最初的试验开始刚过十年的时候,试验结果消失了。它的下一次出现,是在相邻光束的底部。

在底部。

那里是2476年。

时光倒流了十一年。

贝利撒留没法相信这样的结论。他反复检查了日期标记。眼前这些时间光束的模式如此规整有序,绝无可能存在日期不一致或是数据库错误的问题。他的大脑经过改造,就是为了识别这个世界中的各种模式。问题是遗传工程师们把这项能力增加得太过强悍,让他常常发现一些其实并不存在的模式。他得时常对自己的直觉观察进行事后的印证分析,才能让眼前的这个世界显得还算符合逻辑。

这一次看来也是如此。

不过,与其自己一个人整晚做这种印证分析,还不如痛快地接受另一种可能性:远征军找到了向过去发送信息的方法。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些有关研究的信息流就是特意设计成分隔开的状态,这样就能分隔开不同的知识,以避免违反因果关系。第一股时间流中的研究人员在2487年的时候绝不会看到自己的试验结果从2498年发回来。这些结果去了第二股时间流。同样地,第二股时间流的结果又去了第三股事件流的过去。就这样,结果走遍了每一个研究时间流。然后以十一年为周期,如此循环往复。

多么精巧的设计,大气恢宏。这样一来,联盟就有了一部可以实现时间旅行的装置。

借助这种手段,在四十年之内,他们完成的不仅仅是四十年的研究,其价值也许抵得上四个世纪!联盟的起点远远落后,然而现在他们或许已经成功地超越了所有其他国家。不过,一旦他们拥有时间旅行手段的消息传出去,所有的宗主国,哪怕是在天涯海角,也将不惜为之一战,前来讨伐他们。如果他接受了这份工作,结果可能会触发一场整个文明都会卷入的战争。这件事千头万绪,一时间很难想清楚。

接着贝利撒留发现了一组文件,里面包含了时间旅行技术装置的数学公式描述。理解这些公式的过程大费周章,令人沮丧,不过花费了几分钟之后,他终于发现文件描述的是两个成对的虫洞,相距只有数十米,部分地相互关联,形成了一座横跨十一年的单向时间桥。联盟发现的不只是一个先行者虫洞,而是两个,因为某种轨道力学的偶然事件而粘在了一起。一对结合在一起的虫洞将会放射出各种量子级别的干扰,他在靠近舰队的时候感觉到的电磁场异常也许就来自于此。那对虫洞可能就在附近。突然间,贝利撒留恍然大悟:这对虫洞的直径或许仅有区区十几米。

远征军随身携带着一对虫洞,就在他们的某一艘飞船上。

他想起了跟随伊坎吉卡和巴贝迪一起登上舰队的时候感觉到的那股信号。他开始回溯检索,计算着信号源可能的位置,又读取了舰队编队的记录,来进行交叉比对。他登上舰队、感受到那个结构怪异的磁场时,场源附近只有一艘飞船,“林波波[20]号”。但是他跟那艘飞船相距两百多公里,实在太远,没法做出任何观察。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贝利撒留关闭了飞船上的文件,又退出了白痴天才状态。

他从手背上揭下那张可以成为罪证的胶贴,握在手心。他的电肌块发出一股电流,通过一组绝缘碳纳米微管线路,涌向他的指尖。胶贴烧焦皱缩,成了一小团。他将那一小团塞进睡袋接缝的一个破口里面,为了保险起见,还将它揉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