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解构到建构:后现代思想和理论的系谱研究
- 张良丛
- 6675字
- 2020-08-29 07:10:16
第二节 凝固的辩证法:本雅明星丛诗学的后现代方法论
在星丛法则的指引下,本雅明创建了凝固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既非黑格尔和马克思发展运动的辩证法,也非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而是将意象、凝固和梦幻相结合的辩证法,是充分体现他整个哲学思想和创作原则的辩证法。
一 凝固的辩证法(Dialectics at a Standstill)的含义
凝固的辩证法又被称为辩证意象(dialectic images),对这一方法的论述集中体现在本雅明的《N档案:知识论/进步论》和《历史哲学论纲》中。本雅明的“拱廊计划”研究是这一方法的具体文本实践。他对于历史的反思不是凭空编织的,而是以现存文本为基础,将时间凝结在当下,通过微观凝思,直接指向瞬间消逝的永恒意象,并在此中定格、停顿,借此将事物恢复到原初状态。凝固的辩证法是瞬间与永恒、过去与当下、自然与历史、梦想与现实相结合的辩证法,是使客体自身形象地再现的方式或方法。“因为在辨证法中,自然并不是以永恒的生命和在场而胜出。辩证法在意象中定格,并且,在近代历史语境中,它把神话的事物看作早已逝去的东西的例证:自然即原初历史(Urgeschichte)。”辩证意象既是自然的形象也是历史的隐喻,既具有自然性、神秘性,又具有思辨性、历史性。
在辩证意象中,意象是物质外壳的代表,是哲学反思的结果,是世俗启迪的产物,是自身觉醒的标志,“意象与现象学的‘本质’之间的区别在于它们的历史标志(海德格尔徒劳地寻求借助抽象的‘历史性’为现象学挽救历史)。必须将这些意象与‘人文科学’的范畴完全区别开来,与所谓习俗、风格等区别开来,因为意象的历史标志并不是表明它们只属于某一特定时间,而是表明它们在某一特定时间才开始具有可辨性,的确,这种‘开始具有可辨性’构成了其内在运动的一个特定的关键点,每个当下都由那些与之共时的意象所决定,每个当下都是一个特定的可辨识的当下。在这个当下中,真理被时间充塞至要爆炸的程度”。本雅明对于海德格尔抽象的现象学存在的“历史性”予以否定,将意象和历史结合于某一“可辨识性”的时刻,也就是将意象从历史的连续体中抽离出来,定格在“可辨识的当下”,对其进行重新阐释,从而使真理从中爆破出来。那么可辨识的时刻是什么时刻?“对过去的捕捉仅仅是在可辨识的时刻下顷刻之间闪现的形象,它永远不会再出现。”“它”是指危急的时刻或紧急状态,是永远不会重现的时刻,是辩证意象停滞、凝结的时刻。由于意象具有突然显现的特征,是一闪念出现的形象,这就需要运用辩证法将其定格,使其聚合成一个星丛。它是历史的凝结时刻的产物。意象不具有时间性,只具有表征性,是当下历史的形象表征。“这并不是过去阐明了现在或现在阐明了过去,而是,意象是这样一种东西:在意象中,曾经与当下在一闪念中聚合成了一个星丛表征。换言之,意象即凝固的辩证法,因为虽然现在与过去的关系是一种纯粹的时间延续的关系,但曾经与当下的关系却是辩证的:不是时间性质的而是形象比喻性质的,是突然显现的意象。只有辨证意象才是真正历史的(而非陈旧的)意象;能够得到这种意象的地方是语言。”在辩证意象中,意象不是对于过去和现在之间时间关系的阐释,而是具有当下意义的形象比喻。虽然过去的意象蕴含着乌托邦梦幻意识,但这种梦幻意识或者梦想意象还不是辩证意象,它必须经由辩证法补充哲学反思的内涵,必须借助物质客体对象进行自我阐释。苏珊·巴克-莫斯称:“当前时代以及接下来的时代中,无阶级社会真正可能使过去的意象重新焕发活力,这些意象以梦的形式传达社会的乌托邦意愿。但是梦想意象仍然不是辩证意象,欲望仍然不是知识。意愿和梦想是心理类型,对于本雅明而言,这不能作为哲学真理的直接形象……甚至作为意愿意象,乌托邦意象需要通过物质客体的阐释来完成……因为(正如布莱希特所知)乌托邦最终依靠的是物质转化媒介:创造未知世界的技术能力”。他阐述本雅明是希望借助物质的手段,使过去的意象重新焕发活力,传达出社会的乌托邦意愿,以此达到对大众的救赎。本雅明把现象、形象和意象提升到本体论的意义上重新阐释,使真理得以展现。本雅明认为真理并不是外加于事物之上的,而是事物自身内部的产物,所以对于真理的寻求只能在事物自身中寻求。理查德·沃林在《〈拱廊计划〉中的经验与唯物主义》中阐释了这种方法,“辩证法形象是拱廊项目的方法论基石,然而在出自《单向街》的‘凝固辩证法’概念中已经有了重要的先声。正如悲剧研究艺术中的单子和星丛,辩证法形象的目的也在于将现象从其堕落、直接的状态中救赎出来。由于现象被提升到形象中,便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了新生命,它们被从眼下的存在状态,即它们纯粹的既定性中强有力地拉出来,借意象所实施的并置过程而被重新审视。……对于他来说,正相反,真理不是一个主观添加物,而是客观实在,潜藏于事物内部。真理将会从物质因素的直接并置中显现出来,因为它不是用严格的话语手段可以得到的”。在拱廊计划中,本雅明致力于用断裂、静止的意象展现历史的真理,历史意象显现为哲学理念,同一理念要素会在不同意象中呈现,它们的意义并不是固定在抽象的概念中,而是存在于不断变化的外在形象中。阿多诺指明辩证意象是本雅明《拱廊计划》的哲学主题和核心,这种辩证法具有瞬间与永恒统一的特征,“在这些形象中只有转瞬即逝的才是永恒的,他把他的哲学形象叫作辩证法,这是千真万确的:《巴黎拱廊计划》一书的计划不仅设想了意象的理论,也设想了一幅辩证意象的全景。辩证意象概念是从客观角度,而不是从心理学角度提出来的:把现代表现为既是新颖的、也是过时和永远同一的形象是这部著作的哲学主题和核心的辩证意象”。
本雅明的哲学理论是意象化的,他不是借助具有中心和权威的话语来阐释哲学理论,而是借助具有一定历史寓意的意象,说明和描述哲学理论。他抛弃哲学陈旧而又腐朽的概念,选择具有无限多义的、复杂的意象阐释他的历史哲学。这些意象既破坏了由逻辑和秩序所构建的同一的、连续的、发展的、进步的历史观念,又颠覆了矛盾统一的、整体的历史空间。本雅明通过对历史现象细节的再现打破了唯名论对本质的界定,以哲学和诗学相结合的方式捕捉到具有瞬间的永恒的历史形象,既破除了对现象的表面的、简单的收集,又恢复了现象的历史面貌。他从具体的体验和历史的反思出发,以寓言的方式记录逝去的历史景象,并以此反对任何超验的直接论断,反对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归纳。
二 凝固的辩证法的特质
(一)瞬间的凝固性
本雅明的辩证法打破了传统的对立统一、运动发展的辩证思维模式,采用微观学的技巧,将历史瞬间定格、停顿、静止在形象的细微处,对其进行辩证的反思,因此这是一种停顿、凝固的辩证法,并且是使“瞬间”停顿、凝固的辩证法。凝固的时刻是指“可辨识的当下”,是历史救赎的时刻,一旦错过了这一闪现的时机,就失去了救赎的机会和可能。“辨证意象是一个在一闪念中突然显现的意象。对于已经出现的意象,我们必须牢牢把握,并且将其作为一个在其可辨识的当下闪现出来的意象来把握。以这些方式——只能以这些方式——进行的拯救,如果错过了时机便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思想时而运动时而驻足,思想在运动时体现为对事物的认知过程,是事物发展的常态;思想在驻足时则体现为对辨证意象的把握,是事物“危机”时的表现形态。凝固辩证法的凝固性特质是思想自身固有的特质,“思想既是思想的运动也是思想的驻足。当思想在一个充满张力的意念丛上凝思不动时——辨证意象就出现了。这是思想运动的中止之时,其中止之处当然不是任意的。简言之,它出现在辩证对立的最大张力之处”。本雅明认为这种静止是最高级的运动,在静止的细微处才能发现具有永恒价值的真理。过去的意象在瞬间的现在凝结成永恒的意象,并得到救赎。所以,辩证意象是一种瞬息、静止的意象,是救赎、拯救的意象。无论是黑格尔辩证法还是马克思辩证法都强调运动,即关注在运动的发展进程中展现出的思维形式,而本雅明所强调的思想是静止、凝固,这是思想的构型、结晶所必需的过程,只有这样才会形成单子,才会获得弥赛亚的力量,才会最终得到救赎。为此,在本雅明的辩证法中,静止、凝固是更能体现出建构的原则,其实质上体现了发现、建构和救赎的过程。
(二)超现实主义的梦幻意识
本雅明把辩证法、形象和梦结合起来,运用到他的研究领域当中,这虽然有将唯物主义的意图驱散到非理性主义范畴中去之嫌,却是本雅明探索现实救赎之路的创造性的方式,是其辩证法的独特之处。
本雅明将梦运用到辩证法中,借鉴了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其最初的创作灵感和方法论来源于阿拉贡的《巴黎城里的乡巴佬》。本雅明认为超现实主义是通向世俗之路的有效的手段和工具,是将世俗的碎片转化成真理的有效的方法论,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而梦则是超现实主义方法的根本创作原则。据此,本雅明以超现实主义的理念和意图创建了他的《拱廊计划》。理查德·沃林阐释了本雅明对梦的运用法则,认为梦既是其创作的源泉,也是其创作的方法论,“此外,还有一个未点名的、将《超现实主义》一文与拱廊项目——事实上出现在1935年的报告(《巴黎:19世纪的都城》)中——联系在一起的主题也起到了具有决定性的方法论作用:梦魇生活的主题。对于本雅明来说,梦成了一个自主的经验和知识源泉,是清醒生活之秘密的一把隐而不露的钥匙。确切地说,梦变成了在清醒的生活中人类被禁止实现的乌托邦幻想的蕴藏处。它们对于那些人类在物质生活中被拒绝的欲望和抱负具有庇护所的作用。阿多诺说对于本雅明来说,‘梦变成了一种不受约束的经验的介质、一种与思维的陈腐性相对立的知识源泉’,这话便命中了以上观点。梦在一种新奇和陌生的语境中重新组织清醒生活的意象,这一事实表明这与他对辩证法形象的定义有一种明确的结构上的近似性”。在本雅明的理论当中,梦具有多重意义,它是解开现实生活之谜的钥匙,是人类乌托邦幻想的蕴藏处,是超越经验、对抗陈腐思维的介质,是辩证意象得以形成的语境。本雅明认为梦的最终目的是解放思想,希望通过建构乌托邦的意象库使人们从机械文明的噩梦中苏醒过来。理查德·沃林强调了本雅明建构的乌托邦意象库在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历史意义:在一切都物化的时代中,本雅明通过对梦的记忆,建立起了乌托邦意象库,激发起一种集体意识,以此来达到唤醒大众的目的。“乌托邦的意象库产生于这个见证了工业资本主义稳步崛起的世纪中,本雅明的目光转向这个意象库,希望以此重新唤起当代历史中想象迅速退化的这一代人一种完全不同质量的和完全‘他类’的生活的能力。正如阿多诺在一封写给本雅明的信中所说的:‘一切物化都是一种忘却。’借助对19世纪乌托邦意象这笔被遗忘的财富的拯救或救赎,本雅明寻求激发一种集体意识,来认识出现在最近的历史时期的黎明中的和谐生活的潜能。对于本雅明来说,这一记忆行为代表着一个从机械文明的昏睡中醒来的机会,而机械文明的梦想正在迅速变成一场噩梦。”
对梦中意象的辩证展现,并不是为了梦本身,而是为了唤醒沉睡的意识,这是具有隐喻意义的表达方式,是具有乌托邦意识的解放方式,“醒来是梦的意识(正题)和清醒的意识(反题)的合题吗?如果是,那么醒来的那一刻将等同于‘可辨识的当下’,在这一刻,事物带上了它们真正的、超现实主义的面貌,因此,正如普鲁斯特的作品所展现的,在生活解体的最辩证的那一刻上来把握整个生活是至关重要的,即在唤醒的那一刻”。本雅明将醒来的那一刻称之为“可辨识的当下”,这是觉醒的时刻、革命的时刻,对梦的记忆的觉醒尤为重要和关键,正如本雅明在拱廊项目的一则手札中所总结的那样,“在醒来的过程中对梦境成分的认识是辩证法的典律。这是思想家的范式,是历史学家的规训”。他把历史的本质看作梦幻的,只有通过对其的记忆才能达到唤醒的目的。通过辩证意象将梦幻的历史再现,就能达到对历史的救赎。理查德·沃林称历史的本质是梦境,只有通过清醒和记忆才能将人类唤醒,“与此相关联,另外两个范畴也具有了重要地位:清醒和记忆。两者的作用是相互关联的,因为只有当历史的本质是一种魔幻、一种昏睡状态、一个梦境,被反映、并被转化为意识——历史记忆的任务——人类才有希望从中醒来”。在本雅明的《早餐室》中,对梦的叙述其实是对人的无意识的说明。无意识更能够真实反映现实存在,但同时也给人带来了灾难,因为它证实了人背叛了世界、背叛了自己。“叙述梦的内容很可能带来灾难,因为,与梦中世界仍然保持若离若合关系的人以其语言背叛了这个世界,因而必然会遭到报复。用更时髦的话说,他背叛了自己。”本雅明把对梦的叙述看作对历史的真实叙述,是对虚假表象的背叛,是对现实自我的背叛。因此对梦的叙述是一种历史的记忆。
在本雅明所处的时代,幻象的梦幻特征已经成为商品文化的内在属性,成为消费文化生产者生产的动机和源泉。它构成消费文化的基本景观,是消费文化的本质特征。迈克·费瑟斯通在《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中借助本雅明的理论阐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动力以及资本主义的文化特征,“对沃尔特·本雅明来说,十九世纪中期以来连续出现在巴黎及其它大城市中的新式的百货商店和商业广场,其实就是这些‘梦幻世界’。各式各样的陈列商品的巨大幻觉效应,经常被转化为资本家和现代主义者的一部分寻求新奇的动机,成为梦幻影像的源泉”。资本主义生产的动力是新奇,资本主义文化的特征是梦幻,寻求新奇是获得梦幻影像的源泉。在这种梦幻的商品世界中,被动的观看者被迫融入这种幻境中,沉浸在商品的乌托邦的幻想中,而只有对这一梦幻进行展示,才能达到唤醒的目的。理查德·沃林用本雅明的说法指出,观看者在被迫融入商品文化的梦幻情景中时,也会产生对未来社会的乌托邦的构想,“在这种版本的梦境体验概念中,并不是梦境似乎被简单地降格到副现象或虚假意识的层面,而是幻象事物的辩证——或用本雅明青睐的说法,模棱两可——的特性,即商品文化梦幻般的特征始终存在,其直接影响就是把被动的观看者有效地融合到它所导致的幻象情景中,其更深层的意义是一种对体现在其表面上的景象——诸如一个由拱廊所暗示的更舒适、健康、丰裕的社会前景——的乌托邦的渴望。”
本雅明将梦境与辩证法结合起来运用到他的历史记忆当中,这是一场犹如“哥白尼革命”的方法论革命。他认识到历史的本质是梦,历史的任务是记忆,历史的目的是唤醒,即通过对梦的记忆达到对历史的唤醒。
(三)蒙太奇的建构原则
蒙太奇是法文montage的译音,原为建筑学用语,意为装配、安装。影视理论家将其引申到影视艺术领域,指影视作品创作过程中的剪辑组合。本雅明将其运用到了哲学和诗学实践中,作为他的文本的基本建构原则。这种建构原则是在完成对小的、独立的结构单元的分析的基础上,将小的结构单位组合成更大的结构单位,“这个项目的第一步就是把蒙太奇的原则搬进历史,即用小的、精确的结构因素来构造出大的结构。也即,在分析小的、个别的因素时,发现总体事件的结晶”。这种原则能将对立的、不相融合的、矛盾的事实、因素混合到一起,提供一种多维的空间图景,还能够利用蒙太奇手法创造出幻觉,如同电影的蒙太奇剪辑。在《拱廊计划》的写作中,他运用蒙太奇的手法将断裂的意象连缀成资本主义的消费景观,批判资本主义消费文化梦幻虚假的表象,建构具有乌托邦色彩的大众文化理论。苏珊·巴克-莫斯将蒙太奇看作本雅明哲学的建构形式,“由于蒙太奇‘切断了嵌入的背景’,本雅明赞扬蒙太奇的进步之处,即它的破坏、批评维度(阿多诺观察到的唯一被认可之处)。拱廊计划的任务是挖掘蒙太奇的建构维度,在这种形式中,现代哲学得以建立”。这种构建原则在本雅明看来既具有解构现实存在表层结构的作用,又具有建构新的结构方式的优势。蒙太奇被看作统帅《拱廊计划》及其其他文本的结构原则,是辨证意象的基本建构原则。
本雅明认为蒙太奇的使用不仅是方法论上的革命,而且具有巨大的哲学意义。苏珊·巴克-莫斯就明确指出本雅明运用蒙太奇的历史意义,“当然,蒙太奇还有另一种使用,就是创造幻觉,它能够如此巧妙地把各种非融合的、矛盾的事实因素混合在一起。事实上,所有这些事实都被消除了——在伪造的摄影文献中,摄影本身也一样古老。……蒙太奇包含着对作为‘进化全景’的达尔文理论的大众化的批判,认为达尔文的这种历史观看起来像一个从猿到人的‘自然进步’的历史观。”本雅明运用蒙太奇将历史和现实分解和解构,重新组合,历史不再是连续的、进步的,而是断裂的、分散的和停滞的;哲学也不再是体系化的、逻辑化的,而是碎片的、体验的,形成对现存秩序的否定和颠覆。
凝固的辩证法以蒙太奇为其构建原则,是具有原创意义的新的哲学和诗学方法,也是践行星丛法则的最好方法。本雅明借此方法勾勒出了整个现代社会的星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