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百年回眸:《新青年》与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演进

张宝明

《新青年》杂志是影响20世纪中国的一代名刊,它与“五四运动”这一重大的精神事件息息相关。它不但是外来思潮译介的重要载体,而且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新青年”。百年之后,回到历史现场,寻找20世纪中国现代性演进的活水源头,我们就必须首先着眼于《新青年》。《新青年》是公认的影响20世纪中国的新文化元典。它内容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为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演进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现代性,是隐含在《新青年》文本中的历史真实。而这里把“现代性”专门抬出来,似乎对《新青年》杂志来说有些牵强。毕竟,“现代性”一词在整个《新青年》杂志中只出现过一次,而且还是周作人所译介的《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中的一段话:“陀思妥夫斯奇是俄国最大小说家,亦是现在议论纷纭的一个人。陀氏著作,近来忽然复活。其复活的缘故,就因为有非常明显的现代性(现代性是艺术最好的试验物,因真理永远现在故)。人说他曾受迭更司Dickens影响,我亦时时看出痕迹。但迭更司在今日已极旧式,陀氏却终是现代的。止有约翰生博士著沙卫具传,可以相比。此一部深微广大的心理研究,仍然现代,宛然昨日所写。”周作人:《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新青年》第4卷第1号,1918年1月15日。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只是周作人自英国作家W. B. Trites之手译出,也并非作者有意识的运用。可见,就《新青年》与现代性的关系而论,选择这样一个题目有点“小题大做”了。不过,就我个人理解的《新青年》上映照出的“现代性”,无非也是与传统相对的价值和心理。现代、现代的、现代性都是在统一意义上运作的。民主、科学、个性自由、思想解放、人道主义、社会主义等也无不彰显着现代性的内涵。

由此说来,现代性作为《新青年》这张亮丽名片意义生成的依据也并不牵强,倒可说是一个基本的历史真实。马歇尔·伯曼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3,“前言”第13页。历史的惊涛拍岸,卷走了多少英雄豪杰,无论怎样慷慨的高谈阔论,都湮灭于历史的年轮之中。在后现代的解构文化中,经典更是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然而另一位哲人哈贝马斯则说现代性依然是个“未完成的方案”1980年9月,哈贝马斯被法兰克福市授予阿多诺奖时,发表了题为《现代性:一个未完成的方案》的著名演讲。中文译本可参见高建平、丁国旗主编《西方文论经典》第6卷《后现代与文化研究》,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第11—28页。。既然现代性依然“未完成”,《新青年》就不会“烟消云散”。于是,镌刻在《新青年》上那“未完成”的“现代性”就与当下和未来构成了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绕关系。如同启蒙自身一开始就带有与生俱来的复杂性一样,现代性的多重、混沌的面孔在让《新青年》展现丰富性的同时,也为后人留下了无穷的困惑。

本书主要围绕《新青年》杂志与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关系展开论述,辑录了全国众多著名学者的文章,希望能解释启蒙的演变以及现代性在20世纪中国多副面孔的实际流程,为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演进提供一个历史注脚。《新青年》杂志立于前启蒙与后启蒙的中间地带,为整个中国的启蒙运动承前启后,也为新启蒙和后启蒙的对话埋下了重重的伏笔。如果让我们回答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五四先驱者的任务完成了吗?凡是懂得理性反思的人,都会回归“五四”、重思忧患,而不是空谈超越。走进《新青年》知识群体,越发感受到超越“五四”的不切实际。更多时候,我想到的是,或许回归比超越来得更踏实,来得更真切。我很担心,我们人云亦云、勉为继承的五四精神是不是失去了原汁原味?毋庸讳言,在很多命题上,我们不但没有超越,而且还远不可及。这也就是《新青年》抛出的思想话语直到今天还打动着我们的原因。如同我们看到的那样,《新青年》的“主义”名目繁多,但也正是因为有了名目繁多的“主义”,才显示出其前所未有的开放和多元。自由主义、民主主义、实验主义、无政府主义、军国主义、新村主义、社会主义等各种各样的主义蜂拥而来,于是才有了“少谈些主义”的劝阻。但必须看到,这些“主义”恰恰是针对当时的中国“问题”繁多而来的。先驱们一招接一招的“试验”,不过是希望在“立等可取”中找到快速、“见影”的解决“问题”的手段和方法。政治民主问题、个人自由问题、男女平等问题、女子教育问题、人力车夫问题、妇女贞操问题等等,都是启蒙道路上亟待解决的问题,于是就有了“多研究些问题”的导向。揆诸《新青年》知识群体,尽管彼此间有着种种问题、种种主义的思想歧异,却共有着穿越不同层次信仰与行为的自由、开放、多元的襟怀。

探寻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演进谱系,需要回溯到《新青年》杂志,需要与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鲁迅等启蒙先贤对话,而不同的时代又让人们对《新青年》杂志有着不同的价值评判。这一方面与历史上《新青年》思想内涵的丰富性有关;另一方面还与时代进程中的现实需要相互勾连。研究历史的人,一般都习惯于把“任意成型”的历史作为“固化”的常态去看,这是过分强调历史学研究的双重向度“诗与真”中的“真”之一维。在我看来,历史学研究另一个向度的“诗”之一维同等重要,而且这才是其能否受到尊重的重要因素。正如思想史家何兆武先生在其一篇文章中所说:“诗与真、科学与人文是史学的两个维度。我们的思想就是诗与真的二重奏,我们的史学是诗与真的交响曲。优秀的指挥家应该能演奏出美好的乐章。”何兆武:《诗与真:历史与历史学》,王兆成主编《历史学家茶座》总第8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第64页。这个“诗”就是每一时代舞台上的主旋律。因此,在探寻历史之真的同时,历史之诗的维度更需要我们细细探寻挖掘,《新青年》杂志流露出的多副面孔恰恰能够窥见20世纪乃至未来中国现代性演进的多元可能性。

阅读本书中的文章,会帮助我们走进《新青年》与20世纪现代性研究的研究格局,帮助我们从深层理解那一代人的启蒙意念,从而也能从深层读懂20世纪的中国以及当下的世界。从风云际会到众声喧哗,再到分化演绎,在《新青年》杂志烹制的现代性思想盛宴中,我们看到了寻求自由过程中知识分子的沧桑与坎坷,也看到了寻求正义历程中知识分子的艰难与尴尬。我们一再述说历史的光荣与梦幻,但我们更多的是需要反省和刷新。意义的生成总是诡秘的,此中有无穷的困惑,也有无穷的诱惑,这也就构成了我们寻求意义的动力。历史学的内需来自对其自身的挖潜和提升:打通时空界限,在历史和当代的对话、互动中彰显当代性,在批判和反省中凸显意义,这正是我们今天的学术诉求和现实需要。在这一意义上,纪念《新青年》创刊百年高层论坛论文的结集出版就超出了其意义自身。

2016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