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奏展乡试朝臣督抚大起分歧

本来,庚子年(1900)为光绪帝三十正寿,故开恩科乡试,次年辛丑年举行恩科会试,庚子、辛丑本有的正科乡、会试则递推至辛丑、壬寅(1902)举行。岂料庚子年五月二十五日中外宣战,军务倥偬,清廷遂将恩科乡、会试分别展至辛丑年三月初八日和八月初八日,正科乡、会试则向后顺延,并命已放的乡试考官折回。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6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187页。七月北京城破,两宫西狩。但乡、会试开科既是朝廷仍须面对的未了之务,也是众多士人关心的功名大事。

九月十五日,留京办事大臣崑冈领衔具奏,以“明春三月乡试”,困难重重,故请“俟和议就绪,再行请旨举办”。奉旨允准。一个多月后,沿江督抚刘坤一、张之洞、奎俊等奏请将三江、两湖、四川庚子恩科乡试展至辛丑年八月初八日,并照同治时先例,将正科乡试归并举行,再于壬寅年春归并会试。奉旨允行。《大学士崑冈等奏请俟议和就绪再行举办乡试折》(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十五日)、《两江总督刘坤一等奏请将恩正两科乡会试归并举行折》(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八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朱批奏折》第105辑,中华书局,1996,第103~104、105页。袁世凯经刘坤一通报后,亦奏准归并山东乡试。《恩正两科乡会试请归并举行片》(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九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8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第91页。十二月,清廷索性电令各省庚子恩科乡试“一律展缓归并”。《电谕》(庚子十二月初五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电报档汇编》(以下简称《电报档》)第2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第307页。于是恩科乡试因庚子兵燹再次展期。

辛丑年三月,又届题请简放乡试考官之期,各方遂展开新一轮因应。如果说前两次因军务正紧,展缓乡试尚少异议,那么此时和局将定,清廷急需借科举考试以稳定人心。结果,围绕是否再展乡试,朝内重臣与东南督抚分歧巨大。

当日中央政府分行在和留京两支。行在当局的立场是按期举行恩、正并科乡试,以固结士心。大乱初平迅速开科,也正是清廷和朝官熟悉的历史经验。所以,当三月初三日陕甘总督崧蕃电询本年乡试“是否准行”时,军机处次日即给出肯定答复。《崧蕃来电》(辛丑三月初三日), 《电报档》第21册,第421页;《致崧蕃电》(辛丑三月初四日), 《电报档》第2册,第396页。与此同时,留京办事大臣崑冈等建议京师礼部与行在礼部分别将北京、西安两地应开列人员名单咨送军机处,“由军机处酌定省分先后,程限远近,随时开单请旨简放”。随后奉旨依议。《崑冈等奏变通简放试差折》(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初三日), 《光绪朝朱批奏折》第105辑,第116~117页。西安行在中对科举事宜最有发言权的大臣,当属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孙家鼐与军机大臣王文韶。三月初九日,孙家鼐专程找王文韶商议“本年乡试应行变通事宜”。袁英光、胡逢祥整理《王文韶日记》下册,中华书局,1989,第1022页。同日,军机处电令崑冈尽快查明应放试差的京官名单,咨送该处。《拟致崑冈等电信》(辛丑三月初九日), 《电报档》第2册,第399页。显然,中枢与行在礼部准备照崑冈的建议简放考官,按期乡试。

不过,正在酝酿改科举等新政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却有不同意见。三月初五日,刘坤一向湖广总督张之洞探询再次展缓乡试的可能性。《江宁刘制台来电》(辛丑三月初五日午刻发、酉刻到), 《张之洞档》第86册,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2辑(以下《张之洞档》各册均载此辑,不再注出),大象出版社,2014,第323页。张之洞迟疑数日后主张再展一年,但建议先与军机处商妥,再电奏。《致江宁刘制台》(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十一日巳刻发),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第8556页。刘坤一自然赞同,且更进一步希望由领班军机大臣荣禄面奏请展,因为“外间已奏展两次,此次能由内发,较为得体”。《江宁刘制台来电》(辛丑三月十一日酉刻发、戌刻到), 《张之洞档》第86册,第399页。督抚接连奏展乡、会试,既不免有挑战中央权威之嫌,也会得罪众多京官与士子。刘坤一虽然权势煊赫且素来敢言,也不得不有所斟酌。张之洞之所以建议先与军机处商妥,也是预料到朝中必有反对之声。

三月初十日,刘坤一吸纳张之洞的建议后致电军机处,商请军机大臣面奏请旨,将乡、会试再展一年。其理由如下:(1)大局未定,回銮尚难定期;(2)京师贡院被焚,本年顺天乡试势不能开科;(3)长江一带匪徒未靖,骤聚数万人举行乡试,隐忧很大;(4)陕西、山西奇荒,直隶近畿兵燹,流亡的士民尚未复业;(5)和议条款规定暂停滋事地方科举考试,但究竟需停何处,尚未议定。《寄行在军机处》(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初十日),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编《刘坤一遗集》第6册,中华书局,1958,第2620页。

刘坤一所举情形虽存在,但为了增强说服力,显然不无夸大渲染之处。荣禄虽与刘坤一关系密切,但对科举的看法却未必一致,其更尊重进士出身的王文韶、孙家鼐的意见。军机处如奏请再展一年,无疑推翻了前几日给崧蕃、崑冈的答复,既不成政体,也有违既定方针。且各省情形不同,一律奏展既过于草率,也将得罪众多士子和官员。此外,乡、会试一再展期,也会产生局势失控、朝廷苟且的不良印象,这是清廷极力要避免的。

因此,刘坤一乡、会试一律再展一年的提议被否决。三天后,清廷特下旨云:“各直省乡试,前已降旨将恩正两科归并于今年秋间举行。现在和局将定,各士子观光志切,自应仍遵前旨一律举行。著该督抚各就地方情形,详细体察有无窒碍之处,迅即据实电奏。”《电谕》(辛丑三月十三日), 《电报档》第2册,第404~405页。关晓红教授说:“这道上谕,一方面表明政府对士子应试心切的理解和体恤,另一方面则将是否照前议开科的权力下放给督抚,让各地就实际情况自行决定是否举办。”甚是。但接着又说刘坤一“从清廷前后矛盾的几道谕旨窥破当道的心思,既不想举行当年科考,又不愿担当停科的罪名,以免失去士心”,却值得推敲。首先,时间逻辑有误。关晓红教授先论述时间在后的几道谕旨、电奏,然后说这是“一道新的电寄上谕”,以致刘坤一可以“从清廷前后矛盾的几道谕旨窥破当道的心思”,其实该电谕系因刘坤一前日致电军机处而发,此时尚无前后矛盾的几道谕旨。更重要的是,谓清廷当道不愿担当停科罪名则可,谓其此时不想举行当年科考,恐与史实不符。参见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第53页。如此既维护了先前谕旨的权威性,又摆出嘉惠士林的高姿态,同时也检测各督抚的意见,以便做进一步决定。

督抚们对此上谕反应不一。江西巡抚李兴锐愿意开科,立即“以江西教案将次办竣,民情安静,电请代奏届期举行”。《李兴锐电》(辛丑三月廿一日缮递), 《电报档》第21册,第515页。刘坤一、张之洞却决定奏请展期。十四日,刘电告张,拟约江苏巡抚聂缉椝、安徽巡抚王之春会奏请展一年,并询问张的意思。《江宁刘制台来电》(辛丑三月十四日申刻发、戌刻到), 《张之洞档》第86册,第485~486页。袁世凯亦致电刘、张,询问复奏方略。《致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电》(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十四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9卷,第209页。当晚,张之洞复电认为,湖北既需防票匪再行扰乱,也需防考生闹教,故“今年乡试断不能办,拟奏展一年”。张之洞还提醒刘坤一“江西应否同展,似须一询”,同时告以“湖南已电询,尚未复”,并询问袁世凯山东能否开科。《致江宁刘制台、济南袁抚台》(辛丑三月十四日亥刻发), 《张之洞档》第35册,第169页。十五日,刘坤一会同聂、王二抚电奏请展,并电请李兴锐奏展,又将浙江亦请展缓的消息知会张之洞。《江宁刘制台来电》(辛丑三月十五日午刻、未刻发,均酉刻到), 《张之洞档》第86册,第510、511页。奉旨允准后,刘即于十七日通报鄂督张之洞、川督奎俊、闽督许应骙、赣抚李兴锐、鲁抚袁世凯、护理浙抚余联沅。《江宁刘制台来电》(辛丑三月十七日午刻发、申刻到), 《张之洞档》第86册,第564页。袁世凯认为山东“必须和局大定,始可议及开科,亦拟请展限”,并强调京师贡院“已毁大半,明春断难会试,乐得从缓”。《致湖广总督张之洞电》(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十五日),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9卷,第210页。《全集》误“始可议及”为“始我及”,已据《张之洞档》改。十六日,张之洞添上贡院被毁,明春不能会试,“似展缓一年于士林登进之阶,亦尚无妨”的说辞,奏请湖北乡试展至次年秋,奉准后又通报相关各省。《致西安行在军机处》(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十六日辰刻发),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3册,第2210~2211页。《致江宁、四川、福州督署,南昌、济南、杭州、湖南抚署》(辛丑三月十七日亥刻发), 《张之洞档》第35册,第184页。这是刘、张最初的串联活动。

然而,也不乏奏请按期乡试的督抚。十六日,来自西安孙宝琦的消息表明,江西、河南、甘肃均请按期举办。《西安孙道致上海盛大臣电》(辛丑三月十六日辰刻发、申刻到), 《张之洞档》第86册,第539页。随后,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也奏请按期举行。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第68页。有意思的是,湖南巡抚俞廉三虽似意见摇摆,却不无远见。他认为,按局势自以展缓为妥,但忧虑各省步调不齐而导致两个不良后果。一是士心不稳。考生“望试逾年,情甚迫切,如朝廷以俟回銮举行,悉展一年,士子自必安心延企。倘或缓或否,如鄂、湘人士目击滇、黔、桂、粤考官经过,则觖望倍甚,怨谤繁兴,即难保不别生变故”。二是京官、言官的态度。“况京官望试差,一若生、监望乡试,设一二省独请展缓,而言官陈奏,以为可行,辩论纷纭,更伤政体。”因此,俞廉三请示张之洞可否密商刘坤一,“密请降旨,悉展一年。或密约各省,俱请展缓”。张之洞览电赞许,认为如果“顺天、山东、三江、两湖诸大省皆不能乡试,而边省举办,亦欠平允”,更重要的是,“现正议变法,科举必须改章,缓试一年,于考生亦有益”,所以电询刘坤一可否“电商枢垣,一律展期”。《致江宁刘制台》(辛丑三月十七日丑刻发), 《张之洞档》第35册,第178~181页。可见,俞廉三在意政令统一和京官、士子的态度;而张之洞意在一律展缓乡试一年,以利其正在努力的科举改章。

不过,因几天前一律展期的提议已被否决,刘坤一了解中枢有意开科,故不愿再牵头饶舌。相反,刘氏希望“各省合力奏请,若请缓者多,纵有一二省仍请举行,朝廷必一律展缓,万无只考一二省之理”。此外,刘坤一对俞廉三担心京官、言官指摘的心理,露出不屑之意:“时局至此,但可就事论事,斟酌办理,至于京官之望差,言官之陈奏,非所敢计。”《江宁刘制台来电》(辛丑三月十七日午刻发、申刻到), 《张之洞档》第86册,第569~570页。显示出东南督抚领袖的决断和权势。只是,刘坤一显然低估了督抚之间的分歧。事实上,仍请按期举行的至少有七省,与奏请展期的省份数量相当。

随后,四川总督奎俊在电询江、鄂后,亦请展缓一年。福建、山东、浙江、湖南、江西亦准展缓。然湖南巡抚俞廉三的奏词颇首鼠两端:“倘各省一律举行,湖南自难独异。如沿江省分展缓办理,则湘省亦请展缓一年。”《俞廉三电》(辛丑三月廿一日缮递), 《电报档》第21册,第514页。江西巡抚李兴锐则是迫于刘坤一的压力及邻省环境而奏请展期。《李兴锐电》(辛丑三月廿一日缮递), 《电报档》第21册,第515页。至此,三江、两湖、四川、福建、山东等八省奏准将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乡试展至壬寅年秋举行,而云贵、两广、甘肃、陕西、河南等七省则奏请于辛丑年秋按期乡试。直隶、山西因与议和大纲中闹教滋事地方停止科举考试五年条款关系最深,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等正与外人进行交涉,故暂未明了(各省乡试情形详表1-1)。所以,清廷意欲开科的立场受到局势限制,只能折中办理,政令无法统一。围绕乡试是否再次展期,中枢、礼部与东南督抚以及督抚之间分歧巨大。这种分歧格局,正是庚子东南互保的某种延续。

表1-1 各省辛丑乡试情形

注:(1)辛丑年八月乡试全称为“光绪二十七年辛丑科补行庚子恩科乡试”,壬寅年八月乡试全称为“光绪二十八年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乡试”。(2)辛丑年八月各乡试仍用八股文(四书五经)、试帖诗、策论考试;壬寅年补行各乡试施行科举新章,皆用中国政治史事论、各国政治艺学策、四书五经义考试。(3)因《辛丑条约》禁止北京、直隶、山西五年内举行乡、会试,故顺天乡试借闱河南,河南乡试延后两月,山西乡试借闱陕西,秦晋合闱。

资料来源:据《上谕档》、《德宗实录》、《电报档》、《光绪朝朱批奏折》、《张之洞档》、《清秘述闻》等材料编制而成。

按理说,东南互保各省因教案而停试的府县甚少,局势也相对安定,更具备按期乡试的条件。如果仔细分析刘坤一、张之洞奏请乡试展期的理由,可以说着眼于外省者多,立足于东南者少,内中只有票匪滋事可以作为长江各省不能乡试的直接理由,而该理由实多夸大渲染。富有票案被镇压后,英国驻汉口代理总领事曾私下说:“南方的叛乱只是一场闹剧而已,主要是报纸借题发挥,大加渲染。……长江一带特别平静。”《法磊斯来函》(1900年12月18日),骆惠敏编《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顾问乔·厄·莫理循书信集》(以下简称《莫理循书信集》)上册,刘桂梁等译,知识出版社,1986,第191页。况且,沿江省份湖南、江西尚有教案,但此两省巡抚却不反对举行乡试,刘坤一、张之洞主政江苏、湖北并无教案,反而坚持展期。可知刘、张不愿按期乡试必别有其故。

其实,刘坤一、张之洞之所以坚持乡试展期,是因为其“正议变法”,而“科举必须改章”。《致江宁刘制台》(辛丑三月十七日丑刻发), 《张之洞档》第35册,第180页。然而,影响重大的科举改章绝非一份奏折、一纸诏书即可了事。不仅士子需要调适准备,政务处、礼部也需要相当时间商订实施细则,并需征求督抚、学政等官员的意见。倘若辛丑秋按期乡试,次年春会试,正在酝酿中的科举新章则来不及实施,八股旧科举必将再考一科,科举改章的落实就势必要往后拖延。此时改科举摆在新政首位,需要率先推行,故科举改章的拖延,有可能产生连锁反应,影响兴学堂等其他新政次第展开。相反,如展缓乡、会试一年,作为士子准备科举新章的缓冲期,更利于科举新章获得通过。

所以,从发起新政角度看,这是权谋之计,能做不能说;但从清朝体制讲,乡、会试一展再展,却是极不寻常的。刘坤一、张之洞更看重改科举、行新政,而对于清廷、朝官及部分督抚,以下几个方面也甚为重要:庚子乱后,乡、会试接连展期对士子的冲击,外人要求滋事地方停止考试对清廷权威的损害,以及清廷急欲通过科举考试收拾人心、提振权威的迫切需要。几个月后,慈禧太后与前河南巡抚于荫霖的对话就颇能说明问题。因《辛丑条约》禁止北京五年内举行乡、会试,于荫霖说:“停科举之旨一下,天下士子皇皇,条约臣不深知,皇太后、皇上回京以后,但能开科,不妨借河南贡院乡、会试,以固人心。皇太后曰:本来是固结人心要紧,你说得话都是当办的事。”于荫霖:《悚斋日记》,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224),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第1263~1264页。参见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第53页。以故,当刘坤一、张之洞串联东南各省奏请乡试展期后,清廷和朝官集结力量向其“发难”,也就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