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老实人在一座美丽的宫堡中怎样受教育,怎样被驱逐
从前威斯发里地方,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大人府上,有个年轻汉子,天生的性情最是和顺。看他相貌,就可知道他的心地。他颇识是非,头脑又简单不过。大概就因为此,人家才叫他做老实人。府里的老用人暗中疑心,他是男爵的姊妹和邻近一位安分善良的乡绅养的儿子。那小姐始终不肯嫁给那绅士,因为他旧家的世系只能追溯到七十一代,其余的家谱因为年深月久,失传了。
男爵是威斯发里第一等有财有势的爵爷,因为他的宫堡有一扇门,几扇窗。大厅上还挂着一幅毡幕。养牲口的院子里所有的狗,随时可以编成狩猎大队;那些马夫是现成的领队;村里的教士是男爵的大司祭。他们都称男爵为大人。他一开口胡说八道,大家就跟着笑。
男爵夫人体重在三百五十斤上下,因此极有声望,接见宾客时那副威严,越发显得她可敬可佩。她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居内贡,面色鲜红,又嫩又胖,教人看了馋涎欲滴。男爵的儿子样样都跟父亲并驾齐驱。教师邦葛罗斯是府里的圣人,老实人年少天真,一本诚心的听着邦葛罗斯的教训。
邦葛罗斯教的是一种包罗玄学、神学、宇宙学的学问。他很巧妙的证明天下事有果必有因,又证明在此最完美的世界上,男爵的宫堡是最美的宫堡,男爵夫人是天底下好到不能再好的男爵夫人。
他说:“显而易见,事无大小,皆系定数。万物既皆有归宿,此归宿自必为最美满的归宿。岂不见鼻子是长来戴眼镜的吗?所以我们有眼镜。身上安放两条腿是为穿长裤的,所以我们有长裤。石头是要人开凿,盖造宫堡的,所以男爵大人有一座美轮美奂的宫堡。本省最有地位的男爵不是应当住得最好吗?猪是生来给人吃的,所以我们终年吃猪肉。谁要说一切皆善简直是胡扯,应当说尽善尽美才对。”
老实人一心一意的听着,好不天真的相信着。因为他觉得居内贡小姐美丽无比,虽则从来没胆子敢对她这么说。他认定第一等福气是生为男爵;第二等福气是生为居内贡小姐;第三等福气是天天看到小姐;第四等是听到邦葛罗斯大师的高论,他是本省最伟大的,所以是全球最伟大的哲学家。
有一天,居内贡小姐在宫堡附近散步,走在那个叫做猎场的小树林中,忽然瞥见丛树之间,邦葛罗斯正替她母亲的女仆,一个很俊俏很和顺的棕发姑娘,上一课实验物理学。居内贡小姐素来好学,便屏气凝神,把她亲眼目睹的,三番四复搬演的实验,观察了一番。她清清楚楚看到了博学大师的根据,看到了结果和原因,然后浑身紧张,胡思乱想的回家,巴不得做个博学的才女。私忖自己大可做青年老实人的根据,老实人也大可做她的根据。
回宫堡的路上,她遇到老实人,不由得脸红了。老实人也脸红了。她跟他招呼,语不成声;老实人和她答话,不知所云。第二天,吃过中饭,离开饭桌,居内贡和老实人在一座屏风后面。居内贡把手帕掉在地下,老实人捡了起来。她无心的拿着他的手,年轻人无心的吻着少女的手,那种热情、那种温柔、那种风度,都有点异乎寻常。两人嘴巴碰上了,眼睛射出火焰,膝盖直打哆嗦,手往四下里乱动。森特—登—脱龙克男爵打屏风边过,一看这个原因这个结果,立刻飞起大腿,踢着老实人的屁股,把他赶出大门。居内贡当场晕倒,醒来挨了男爵夫人一顿巴掌。于是最美丽最愉快的宫堡里,大家为之惊惶失措。
第二节 老实人在保加利亚人中的遭遇
老实人,被赶出了地上的乐园,茫无目的,走了好久,一边哭一边望着天,又常常回头望那座住着最美的男爵小姐的最美的宫堡。晚上饿着肚子,睡在田里,又遇着大雪。第二天,老实人冻僵了,挣扎着走向近边一个市镇,那市镇叫做伐特勃谷夫—脱拉蒲克—狄克陶夫。他一个钱没有,饿得要死,累得要死,好不愁闷的站在一家酒店门口。两个穿蓝衣服[1]的人把他看在眼里,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喂,伙计,这小伙子长得怪不错,身量也合格。”他们过来很客气的邀他吃饭。老实人挺可爱挺谦逊的答道:“承蒙相邀,不胜荣幸,无奈我囊空如洗,付不出份头啊。”两个穿蓝之中的一个说:“啊,先生,凭你这副品貌才具,哪有破钞之理!你不是身长五尺半吗?”老实人鞠了一躬,道:“不错,我正是五尺半高低。”“啊,先生,坐下吃饭罢。我们不但要替你惠钞,而且决不让你这样一个人物缺少钱用。患难相助,人之天职,可不是吗?”老实人回答:“说得有理。邦葛罗斯先生一向这么告诉我的。我看明白了,世界真是安排得再好没有。”两人要他收下几块银洋,他接了钱,想写一张借据,他们执意不要。宾主便坐下吃饭。他们问:“你不是十分爱慕……”老实人答道:“是啊,我十分爱慕居内贡小姐。”两人之中的一个忙说:“不是这意思。我们问你是否爱慕保加利亚国王?”老实人道:“不,我从来没见过他。”“怎么不?他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国王,应当为他干一杯。”“好罢,我遵命就是了。”说着便干了一杯。两人就说:“得啦得啦,现在你已经是保加利亚的柱石、股肱、卫士、英雄了。你利禄也到手了,功名也有望了。”随即把老实人上了脚镣,带往营部,叫他向左转,向右转,扳上火门,扳下火门,瞄准,开放,快步跑,又赏他三十军棍。第二天他操练略有进步,只挨了二十棍。第三天只吃了十棍,弟兄们都认为他是天才。
老实人莫名其妙,弄不清他怎么会成为英雄的。一日,正是美好的春天,他想出去溜溜,便信步前行,满以为随心所欲的调动两腿,是人和动物共有的权利。还没走上七八里地,四个身长六尺的英雄追上来,把他捆起,送进地牢。他们按照法律规定,问他喜欢哪一样:还是让全团弟兄鞭上三十六道呢,还是脑袋里同时送进十二颗子弹。他声明意志是自由的,他两样都不想要。只是枉费唇舌,非挑一样不可。他只能利用上帝的恩赐,利用所谓自由,决意挨受三十六道鞭子。他挨了两道。团里共有两千人,两道就是四千鞭子:从颈窝到屁股,他的肌肉与神经统统露在外面了。第三道正要开始,老实人实在受不住,要求额外开恩,干脆砍掉他的脑袋。他们答应了,用布条蒙住他的眼睛,教他跪下。恰好保加利亚国王在旁走过,问了犯人的罪状。国王英明无比,听了老实人的情形,知道他是个青年玄学家,世事一窍不通,便把他赦免了。这宽大的德政,将来准会得到每份报纸每个世纪的颂扬。一位热心的外科医生,用希腊名医狄俄斯戈里传下的伤药,不出三星期就把老实人治好。他已经长了些新皮,能够走路了,保加利亚王和阿伐尔[2]王却打起仗来。
第三节 老实人怎样逃出保加利亚人的掌握,以后又是怎样的遭遇
两支军队的雄壮、敏捷、辉煌和整齐,可以说无与伦比。喇叭、横笛、长箫、军鼓、大炮,合奏齐鸣,连地狱里也从来没有如此和谐的音乐。先是大炮把每一边的军队轰倒六千左右,排枪又替最美好的世界扫除了九千到一万名玷污地面的坏蛋,刺刀又充分说明了几千人的死因。总数大概有三万。老实人像哲学家一样发抖,在这场英勇的屠杀中尽量躲藏。
两国的国王各自在营中叫人高唱吾主上帝,感谢神恩。老实人可决意换一个地方去推敲因果关系了。他从已死和未死的人堆上爬过去,进入一个邻近的村子,只见一片灰烬。那是阿伐尔人的村庄,被保加利亚人依照公法焚毁的。这儿是戳满窟窿的老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杀的妻子,怀中还有婴儿衔着血污的奶头;那儿是满足了英雄们的需要,被开肠破肚的姑娘,正在咽最后一口气;又有些烧得半死不活的,嚷着求人结果他们的性命。地下是断臂折腿,旁边淌着脑浆。
老实人拔步飞奔,逃往另外一个村子:那是保加利亚人的地方。阿伐尔人对付他们的手段也一般无二。老实人脚下踩着的不是瓦砾,便是还在扭动的肢体。他终于走出战场,褡裢内带着些干粮,念念不忘的想着居内贡小姐。到荷兰境内,干粮完了。但听说当地人人皆是富翁,并且是基督徒,便深信他们待客的情谊决不亚于男爵府上,就是说和他没有为了美丽的居内贡而被逐的时代一样。
他向好几位道貌岸然的人求布施。他们一致回答,倘若他老干这一行,就得送进感化院,教教他做人之道。
接着他看见一个人在大会上演讲,一口气讲了一个钟点,题目是乐善好施。他讲完了,老实人上前求助。演说家斜视着他,问道:“你来干什么?你是不是排斥外道,拥护正果的?”老实人很谦卑的回答:“噢!天下事有果必有因。一切皆如连锁,安排得再妥当没有。我必须从居内贡小姐那边被赶出来,必须挨鞭子。我必须讨面包,讨到我能自己挣面包为止。这都是必然之事。”演说家又问:“朋友,你可相信教皇是魔道吗[3]?”老实人回答:“我还没听见这么说过。他是魔道也罢,不是魔道也罢,我缺少面包是真的。”那人道:“你不配吃面包。滚开去,坏蛋。滚,流氓,滚,别走近我。”演说家的老婆在窗口探了探头,看到一个不信教皇为魔道的人,立刻向他倒下一大……噢,天!妇女的醉心宗教竟会到这个地步!
一个未受洗礼的,再浸礼派[4]信徒,名叫雅各,看到一个同胞,一个没有羽毛而有灵魂的两足动物,受到这样野蛮无礼的待遇,便带他到家里,让他洗澡,给他面包、啤酒,送他两个弗洛冷[5],还打算教老实人进他布厂学手艺,布厂的出品是在荷兰织造,而叫做波斯呢的一种印花布。老实人差不多扑在他脚下,叫道:“邦葛罗斯老师早告诉我了,这个世界上样样都十全十美。你的慷慨豪爽,比着那位穿黑衣服的先生和他太太的残酷,使我感动多了。”
第二天,他在街上闲逛,遇到一个化子,身上长着脓疱,两眼无光,鼻尖烂了一截,嘴歪在半边,牙齿乌黑,说话逼紧着喉咙,咳得厉害,呛一阵就掉一颗牙。
第四节 老实人怎样遇到从前的哲学老师邦葛罗斯博士,和以后的遭遇
老实人一见之下,怜悯胜过了厌恶,把好心的雅各送的两个弗洛冷给了可怕的化子。那鬼一样的家伙定睛瞧着他,落着眼泪,向他的脖子直扑过来。老实人吓得后退不迭。“唉!”那个可怜虫向这个可怜虫说道,“你认不得你亲爱的邦葛罗斯了吗?”“什么!亲爱的老师,是你?你会落到这般悲惨的田地?你碰上了什么倒楣事呀?干么不住在最美的宫堡里了?居内贡小姐,那女中之宝,天地的杰作,又怎么了呢?”邦葛罗斯说道:“我支持不住了。”老实人便带他上雅各家的马房,给他一些面包。等到邦葛罗斯有了力气,老实人又问:“那么居内贡呢?”“她死了。”老实人一听这话就晕了过去。马房里恰好有些坏醋,邦葛罗斯拿来把老实人救醒了。他睁开眼叫道:“居内贡死了!啊,最美好的世界到哪里去了?她害什么病死的?莫非因为看到我被她令尊大人一边踢,一边赶出了美丽的宫堡吗?”邦葛罗斯答道:“不是的。保加利亚兵先把她踩躏得不像样了,又一刀戳进她肚子;男爵上前救护,被乱兵砍了脑袋;男爵夫人被人分尸,割作几块;我可怜的学生和他妹妹的遭遇完全一样。宫堡变了平地,连一所谷仓、一头羊、一只鸭子、一棵树都不留了。可是人家代我们报了仇,阿伐尔人对近边一个保加利亚男爵的府第,也如法炮制。”
听了这番话,老实人又昏迷了一阵。等到醒来,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便追问是什么因、什么果、什么根据,把邦葛罗斯弄成这副可怜的形景。邦葛罗斯答道:“唉,那是爱情啊。是那安慰人类、保存世界、为一切有情人的灵魂的、甜蜜的爱情啊。”老实人也道:“噢!爱情,这个心灵的主宰,灵魂的灵魂,我也领教过了。所得的酬报不过是一个亲吻,还有屁股上挨了一二十下。这样一件美事,怎会在你身上产生这样丑恶的后果呢?”
于是邦葛罗斯说了下面一席话:“噢,亲爱的老实人!咱们庄严的男爵夫人有个俊俏的侍女,叫做巴该德,你不是认识的吗?我在她怀中尝到的乐趣,赛过登天一般。乐趣产生的苦难却像堕入地狱一样,使我浑身上下受着毒刑。巴该德也害着这个病,说不定已经死了。巴该德的那件礼物,是一个芳济会神甫送的。他非常博学,把源流考证出来了:他的病是得之于一个老伯爵夫人,老伯爵夫人得之于一个骑兵上尉,骑兵上尉得之于一个侯爵夫人,侯爵夫人得之于一个侍从,侍从得之于一个耶稣会神甫,耶稣会神甫当修士的时候,直接得之于哥伦布的一个同伴。至于我,我不会再传给别人了,我眼看要送命的了。”
老实人嚷道:“噢,邦葛罗斯!这段家谱可离奇透了!祸根不都在魔鬼身上吗?”“不是的,”那位大人物回答,“在十全十美的世界上,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必不可少的要素。固然这病不但毒害生殖的本源,往往还阻止生殖,和自然界的大目标是相反的。但要是哥伦布没有在美洲一座岛上染到这个病,我们哪会有巧克力,哪会有做胭脂用的胭脂虫颜料?还得注意一点:至此为止,这病和宗教方面的争论一样,是本洲独有的。土耳其人、印度人、波斯人、中国人、暹罗人、日本人,都还没见识过。可是有个必然之理,不出几百年,他们也会领教的。目前这病在我们中间进步神速,尤其在大军之中,在文雅、安分、操纵各国命运的佣兵所组成的大军之中。倘有三万人和员额相等的敌军作战,每一方面必有两万人身长毒疮。”
老实人道:“这真是妙不可言。不过你总得医啊。”邦葛罗斯回答:“我怎么能医?朋友,我没有钱呀。不付钱,或是没有别人代付钱,你走遍地球也不能放一次血[6],洗一个澡。”
听到最后几句,老实人打定了主意。他去跪在好心的雅各面前,把朋友落难的情形说得那么动人,雅各竟毫不迟疑,招留了邦葛罗斯博士,出钱给他治病。治疗的结果,邦葛罗斯只损失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他笔下很来得,又精通算术。雅各派他当账房。过了两月,雅各为了生意上的事要到里斯本去,把两位哲学家带在船上。邦葛罗斯一路向他解释,世界上一切都好得无以复加。雅各不同意。他说:“无论如何,人的本性多少是变坏了,他们生下来不是狼,却变了狼。上帝没有给他们二十四磅的大炮[7],也没有给他们刺刀,他们却造了刺刀大炮互相毁灭。多少起的破产,和法院攫取破产人财产,侵害债权人利益的事,我可以立一本清账。”独眼博士回答道:“这些都是应有之事,个人的苦难造成全体的幸福。个人的苦难越多,全体越幸福。”他们正在这么讨论,忽然天昏地黑,狂风四起,就在望得见里斯本港口的地方,他们的船遇到了最可怕的飓风。
第五节 飓风,覆舟,地震;邦葛罗斯博士,老实人和雅各的遭遇
船身颠簸打滚,人身上所有的液质[8]和神经都被搅乱了:这些难以想象的痛苦使半数乘客软瘫了,快死了,没有气力再为眼前的危险着急。另外一半乘客大声叫喊,做着祷告。帆破了,桅断了,船身裂了一半。大家忙着抢救,七嘴八舌,各有各的主意,谁也指挥不了谁。雅各帮着做点儿事。他正在舱面上,被一个发疯般的水手狠狠一拳,打倒在地。水手用力过猛,也摔出去倒挂着吊在折断的桅杆上。好心的雅各上前援救,帮他爬上来。不料一使劲,雅各竟冲下海去,水手让他淹死,看都不屑一看。老实人瞧着恩人在水面上冒了一冒,不见了。他想跟着雅各跳海,哲学家邦葛罗斯把他拦住了,引经据典的说:为了要淹死雅各,海上才有这个里斯本港口的。他正在高谈因果以求证明的当口,船裂开了,所有的乘客都送了性命,只剩下邦葛罗斯、老实人和淹死善人雅各的野蛮水手。那坏蛋很顺利的泅到了岸上,邦葛罗斯和老实人靠一块木板把他们送上陆地。
他们惊魂略定,就向里斯本进发。身边还剩几个钱,只希望凭着这点儿盘川,他们从飓风中逃出来的命,不至于再为饥饿送掉。
一边走一边悼念他们的恩人。才进城,他们觉得地震了[9]。港口里的浪像沸水一般往上直冒,停泊的船给打得稀烂。飞舞回旋的火焰和灰烬,盖满了街道和广场;屋子倒下来,房顶压在地基上,地基跟着坍毁;三万名男女老幼都给压死了。水手打着唿哨,连咒带骂的说道:“哼,这儿倒可以发笔财呢。”邦葛罗斯说:“这现象究竟有何根据呢?”老实人嚷道:“啊!世界末日到了!”水手闯进瓦砾场,不顾性命,只管找钱,找到了便揣在怀里。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睡了一觉,在倒坍的屋子和将死已死的人中间,遇到第一个肯卖笑的姑娘,他就掏出钱来买。邦葛罗斯扯着他袖子,说道:“朋友,使不得,使不得,你违反理性了,干这个事不是时候。”水手答道:“天杀的,去你的罢!我是当水手的,生在巴太维亚。到日本去过四次,好比十字架上爬过四次,理性,理性,你的理性找错人了!”
几块碎石头砸伤了老实人。他躺在街上,埋在瓦砾中间,和邦葛罗斯说道:“唉,给我一点儿酒和油罢。我要死了。”邦葛罗斯答道:“地震不是新鲜事儿。南美洲的利马去年有过同样的震动。同样的因,同样的果。从利马到里斯本,地底下准有一道硫磺的伏流。”“那很可能,”老实人说,“可是看上帝份上,给我一些油和酒呀。”哲学家回答:“怎么说可能?我断定那是千真万确的事。”老实人晕过去了,邦葛罗斯从近边一口井里拿了点水给他。
第二天,他们在破砖碎瓦堆里爬来爬去,弄到一些吃的,略微长了些气力。他们跟旁人一同救护死里逃生的居民。得救的人中有几个请他们吃饭,算是大难之中所能张罗的最好的一餐。不用说,饭桌上空气凄凉得很。同席的都是一把眼泪,一口面包。邦葛罗斯安慰他们,说那是定数:“因为那安排得不能再好了。里斯本既然有一座火山,这座火山就不可能在旁的地方。因为物之所在,不能不在,因为一切皆善。”
旁边坐着一位穿黑衣服的矮个子,是异教裁判所的一个小官。他挺有礼貌的开言道:“先生明明不信原始罪恶了。倘使一切都十全十美,人就不会堕落,不会受罚了[10]。”
邦葛罗斯回答的时候比他礼貌更周到:“敬请阁下原谅,鄙意并非如此。人的堕落和受罚,在好得不能再好的世界上,原是必不可少的事。”那小官儿又道:“先生莫非不信自由吗?”邦葛罗斯答道:“敬请阁下原谅。自由与定数可以并存不悖。因为我们必须自由,因为坚决的意志……”邦葛罗斯说到一半,那小官儿对手下的卫兵点点头,卫兵便过来替他斟包多酒或是什么奥包多酒。
第六节 怎样的举办功德大会禳解地震,老实人怎样的被打板子
地震把里斯本毁了四分之三,地方上一般有道行的人,觉得要防止全城毁灭,除了替民众办一个大规模的功德会,别无他法。科印勃勒大学[11]的博士们认为,在庄严的仪式中用文火活活烧死几个人,是阻止地震万试万灵的秘方。
因此他们抓下一个皮斯加伊人,两个葡萄牙人。皮斯加伊人供认娶了自己的干亲妈[12],葡萄牙人的罪名是吃鸡的时候把同煮的火腿扔掉。刚吃过饭的邦葛罗斯和他的门徒老实人也被捕了,一个是因为说了话,一个是因为听的神气表示赞成。两人被分别带进一间十分凉快,永远不会受到阳光刺激的屋子。八天以后,他们俩穿上特制的披风,头上戴着尖顶纸帽:老实人的披风和尖帽,画的是倒垂的火焰,一些没有尾巴没有爪子的魔鬼;邦葛罗斯身上的魔鬼又有尾巴又有爪子,火焰是向上的。他们装束停当[13],跟着大队游行,听了一篇悲壮动人的讲道,紧跟着又是很美妙的几部合唱的音乐。一边唱歌,一边就有人把老实人按着节拍打屁股。皮斯加伊人和两个吃鸡没吃火腿的葡萄牙人,被烧死了,邦葛罗斯是吊死的,虽然这种刑罚与习惯不合。当天会后,又轰隆隆的来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地震[14]。
老实人吓得魂不附体,目瞪口呆,头里昏昏沉沉,身上全是血迹,打着哆嗦,对自己说道:“最好的世界尚且如此,别的世界还了得?我挨打屁股倒还罢了,保加利亚人也把我打过的。可是亲爱的邦葛罗斯!你这个最伟大的哲学家!我连你罪名都不知道,竟眼看你吊死,难道是应该的吗?噢,亲爱的雅各,你这个最好的好人,难道应该淹死在港口里吗?噢,居内贡小姐,你这女中之宝,难道应当被人开肠剖肚吗?”
老实人听过布道,打过屁股,受了赦免,受了祝福,东倒西歪,挣扎着走回去,忽然有个老婆子过来和他说:“孩子,鼓起勇气来,跟我走。”
第七节 一个老婆子怎样的照顾老实人,老实人怎样的重遇爱人
老实人谈不到什么勇气,只跟着老婆子走进一所破屋:她给他一罐药膏叫他搽,又给他饮食。屋内有一张还算干净的床,床边摆着一套衣服。她说:“你尽管吃喝,但愿阿多夏的圣母、巴杜的圣·安东尼、刚波斯丹的圣·雅各,一齐保佑你。我明儿再来。”老实人对于见到的事,受到的灾难,始终莫名其妙,老婆子的慈悲尤其使他诧异。他想亲她的手。老婆子说道:“你该亲吻的不是我的手。我明儿再来。你搽着药膏,吃饱了好好的睡罢。”
老实人虽则遭了许多横祸,还是吃了东西,睡着了。第二天,老婆子送早点来,看了看他的背脊,替他涂上另外一种药膏。过后又端中饭来。傍晚又送夜饭来。第三天,她照常办事。老实人紧盯着问:“你是谁啊?谁使你这样大发善心的?教我怎么报答你呢?”好心的女人始终不出一声。晚上她又来了,却没有端晚饭,只说:“跟我走,别说话。”她扶着他在野外走了半里多路,到一所孤零零的屋子,四周有花园,有小河。老婆子在一扇小门上敲了几下,门开了。她带着老实人打一座暗梯走进一个金漆小房间,叫他坐在一张金银铺绣的便榻上,关了门,走了。老实人以为是做梦,他把一生看做一个噩梦,把眼前看做一个好梦。
一忽儿老婆子又出现了,好不费事的扶着一个浑身发抖的女子,庄严魁伟,戴着面网,一派的珠光宝气。老婆子对老实人说:“你来,把面网揭开。”老实人上前怯生生的举起手来。哪知不揭犹可,一揭就出了奇事!他以为看到了居内贡小姐。他果然看到了居内贡小姐,不是她是谁?老实人没了气力,说不出话,倒在她脚下。居内贡倒在便榻上。老婆子灌了许多酒,他们才醒过来,谈话了。先是断断续续的一言半语,双方同时发问,同时回答,不知叹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叫了多少声。老婆子教他们把声音放低一些,丢下他们走了。老实人和居内贡说:“怎么,是你!你还活着!怎么会在葡萄牙碰到你?邦葛罗斯说你被人强奸,被人开肠剖肚,都是不确的吗?”美丽的居内贡答道:“一点不假。可是一个人受了这两种难,不一定就死的。”“你爸爸妈妈被杀死,可是真的?”“真的。”居内贡哭着回答。“那么你的哥哥呢?”“他也被杀死了。”“你怎么在葡萄牙的?怎么知道我也在这里?你用了什么妙计,教人带我到这屋子来的?”那女的说道:“我等会儿告诉你。你先讲给我听,从你给了我纯洁的一吻,被踢了一顿起,到现在为止,经过些什么事?”
老实人恭恭敬敬听从了她的吩咐。虽则头脑昏沉,声音又轻又抖,脊梁还有点儿作痛,他仍是很天真的把别后的事统统告诉她。居内贡眼睛望着天,听到雅各和邦葛罗斯的死,不免落了几滴眼泪。接着她和老实人说了后面一席话,老实人一字不漏的听着,目不转睛的瞅着她,仿佛要把她吞下去似的。
第八节 居内贡的经历
“我正躺在床上,睡得很熟,不料上天一时高兴,打发保加利亚人到我们森特—登—脱龙克美丽的宫堡中来。他们把我父亲和哥哥抹了脖子,把我母亲割做几块。一个高大的保加利亚人,身长六尺,看我为了父母的惨死昏迷了,就把我强奸。这一下我可醒了,立刻神志清楚,大叫大嚷,拼命挣扎、口咬、手抓,恨不得挖掉那保加利亚高个子的眼睛。我不知道我父亲宫堡中发生的事原是常有的。那蛮子往我左腋下戳了一刀,至今还留着疤。”天真的老实人道:“哎哟!我倒很想瞧瞧这疤呢。”居内贡回答:“等会儿给你瞧。先让我讲下去。”“好,讲下去罢。”老实人说。
她继续她的故事:“那时一个保加利亚上尉闯进来,看我满身是血,那兵若无其事,照旧干他的。上尉因为蛮子对他如此无礼,不禁勃然大怒,就在我身上把他杀了,又叫人替我包扎伤口,带往营部作为俘虏。我替他煮饭洗衣,其实也没有多少内衣可洗。不瞒你说,他觉得我挺美。我也不能否认他长得挺漂亮,皮肤又白又嫩。除此以外,他没有什么思想,不懂什么哲学,明明没受过邦葛罗斯博士的熏陶。过了三个月,他钱都花完了,对我厌倦了,把我卖给一个犹太人,叫做唐·伊萨加,在荷兰与葡萄牙两地做买卖的,极好女色。他对我很中意,可是占据不了。我抗拒他不像抗拒保加利亚兵那样软弱。一个清白的女子可能被强奸一次,但她的贞操倒反受了锻炼。”
“犹太人想收服我,送我到这座乡下别墅来。我一向以为森特—登—脱龙克宫堡是世界上最美的屋子,现在才发觉我错了。”
“异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有天在弥撒祭中见到我,用手眼镜向我瞄了好几回,叫人传话,说有机密事儿和我谈。我走进他的府第,说明我的出身。他解释给我听,让一个以色列人霸占对我是多么有失身份。接着有人出面向唐·伊萨加提议,要他把我让给法官大人。唐·伊萨加是宫廷中的银行家,很有面子,一口回绝了。大法官拿功德会吓他。犹太人受不了惊吓,讲妥了这样的条件:这所屋子跟我作为他们俩的共有财产,星期一、三、六,归犹太人,余下的日子归大法官。这协议已经成立了六个月。争执还是有的。因为决不定星期六至星期日之间的那一夜应该归谁。至于我,至今对他们俩一个都不接受,大概就因为此,他们对我始终宠爱不衰。”
“后来为了禳解地震,同时为了吓吓唐·伊萨加,大法官办了一个功德大会。我很荣幸的被邀观礼,坐着上席。弥撒祭和行刑之间的休息时期,还有人侍候女太太们喝冷饮。看到两个犹太人和娶了干亲妈的那个老实的皮斯加伊人被烧死,我的确非常恐怖,但一见有个身穿披风、头戴纸帽的人,脸孔很像邦葛罗斯,我的诧异、惊惧、惶惑,更不消说了。我抹了抹眼睛,留神细看。他一吊上去,我就昏迷了。我才苏醒,又看到你剥得精赤条条的。我那时的恐怖、错愕、痛苦、绝望,真是达于极点。可是老实说,你的皮肤比我那保加利亚上尉的还要白,还要红得好看。我一见之下,那些把我煎熬把我折磨的感觉更加强了。我叫着嚷着,想喊:‘喂,住手呀!你们这些蛮子!’只是喊不出声音,而且即使喊出来也未必有用。等你打完了屁股,我心里想:怎么大智大慧的邦葛罗斯和可爱的老实人会在里斯本,一个挨了鞭子,一个被吊死?而且都是把我当做心肝宝贝的大法官发的命令!邦葛罗斯从前和我说,世界上一切都十全十美。现在想来,竟是残酷的骗人话。”
“紧张、慌乱,一忽儿气得发疯,一忽儿四肢无力,快死过去了。我头脑乱糟糟的,想的无非是父母兄长的惨死、下流的保加利亚兵的蛮横、他扎我的一刀、我的沦为奴仆、身为厨娘,还有那保加利亚上尉、无耻的唐·伊萨加、卑鄙的大法官、邦葛罗斯博士的吊死、你挨打屁股时大家合唱的圣诗,尤其想着我最后见到你的那天,在屏风后面给你的一吻。我感谢上帝教你受尽了折磨仍旧回到我身边来。我吩咐侍候我的老婆子照顾你,能带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带你来。她把事情办得很妥当。现在能跟你相会,听你说话,和你谈心,我真乐死了。你大概饿极了罢。我肚子闹饥荒了。来,咱们先吃饭罢。”
两人坐上饭桌。吃过晚饭,又回到上文提过的那张便榻上。他们正在榻上的时候,两个屋主之中的一个,唐·伊萨加大爷到了。那天是星期六,他是来享受权利,诉说他的深情的。
第九节 居内贡,老实人,大法官和犹太人的遭遇
自从以色列国民被移置巴比伦到现在,这伊萨加是性情最暴烈的希伯来人了[15]。他说:“什么!你这加利利[16]的母狗,养了大法官还不够,还要我跟这个杂种平分吗?”说着抽出随身的大刀,直扑老实人,没想到老实人也有武器。咱们这个威斯发里青年,从老婆子那儿得到衣服的时候也得了一把剑。他虽是性情和顺,也不免拔出剑来,教以色列人直挺挺的横在美丽的居内贡脚下。
她嚷起来:“圣母玛利亚!怎么办呢?家里出了人命了!差役一到,咱们就完啦。”老实人说:“邦葛罗斯要没有吊死,在这个危急的关头,一定能替咱们出个好主意,因为他是大哲学家。既然他死了,咱们去跟老婆子商量罢。”她非常乖巧,刚开始发表意见,另外一扇小门又开了。那时已经半夜一点,是星期日了。这一天是大法官的名分。他进来,看见打过屁股的老实人握着剑,地下躺着个死人,居内贡面无人色,老婆子正在出主意。
那时老实人转的念头是这样的:“这圣徒一开口叫人,我就万无侥幸,一定得活活烧死。他对居内贡也可能如法炮制。他多狠心,叫人打我屁股,何况又是我的情敌。现在我杀了人,被他当场撞见,不能再三心两意了。”这些念头来得又快又清楚。他便趁大法官还在发愣的当口,马上利剑一挥,把他从前胸戳到后背,刺倒在犹太人旁边。“啊,又是一个!”居内贡说,“那还有宽赦的希望吗?我们要被驱逐出教,我们的末日到了。你性子多和顺,怎么不出两分钟会杀了一个犹太人一个主教的[17]?”老实人答道:“美丽的小姐,一个人动了爱情,起了妒性,被异教裁判所打了屁股,竟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得了。”
老婆子道:“马房里有三匹安达鲁齐马,鞍辔俱全。叫老实人去套好牲口。太太有的是金洋钻石。快快上马,奔加第士去。我只有半个屁股好骑马,也顾不得了。天气很好,趁夜凉赶路也是件快事。”
老实人立刻把三匹马套好。居内贡、老婆子和他三人一口气直赶了四五十里。他们在路上逃亡的期间,公安大队到了那屋子。他们把法官大人葬在一所华丽的教堂内,把犹太人扔在垃圾堆上。
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到了莫雷那山中的一个小镇,叫做阿伐赛那。他们在一家酒店里谈了下面一段话。
第十节 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怎样一贫如洗的到加第士,怎样的上船
居内贡一边哭一边说:“啊,谁偷了我的比斯多[18]和钻石的?教咱们靠什么过活呢?怎么办呢?哪里再能找到大法官和犹太人,给我金洋和钻石呢?”老婆子道:“唉!昨天晚上有个芳济会神甫,在巴大育和我们宿在一个客栈里,我疑心是他干的事。青天在上,我决不敢冤枉好人,不过那神甫到我们房里来过两次,比我们早走了不知多少时候。”老实人道:“哎啊!邦葛罗斯常常向我证明,尘世的财富是人类的公产,人人皆得而取之。根据这原则,那芳济会神甫应当留下一部分钱,给我们做路费。美丽的居内贡,难道他什么都不留给我们吗?”她说:“一个子儿都没留。”老实人道:“那怎办呢?”老婆子道:“卖掉一匹马罢。我虽然只有半个屁股,还是可以骑在小姐背后。这样我们就可以到加第士了。”
小客栈中住着一个本多会修院的院长,花了很低的价钱买了马。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经过罗赛那、基拉斯、莱勃列克撒,到了加第士。加第士正在编一个舰队,招募士兵,预备教巴拉圭的耶稣会神甫[19]就范,因为有人告他们煽动某个部落反抗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国王。老实人在保加利亚吃过粮,便到那支小小的远征军中,当着统领的面表演保加利亚兵操,身段动作那么高雅、迅速、利落、威武、矫捷。统领看了,立即分拨一连步兵归他统率。他当了上尉,带着居内贡小姐、老婆子、两名当差和葡萄牙异教裁判所大法官的两匹安达鲁齐马上了船。
航行途中,他们一再讨论可怜的邦葛罗斯的哲学。老实人说:“现在咱们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大概那个世界是十全十美的。因为老实说,我们这儿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确有点儿可悲可叹。”居内贡道:“我真是一心一意的爱你,可是我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使我还惊慌得很呢。”“以后就好啦,”老实人回答,“这新世界的海洋已经比我们欧洲的好多了。浪更平静,风也更稳定。最好的世界一定是新大陆。”居内贡说:“但愿如此!可是在我那世界上,我遭遇太惨了,几乎不敢再存什么希望。”老婆子说:“你们都怨命,唉!你们还没受过我那样的灾难呢。”居内贡差点儿笑出来,觉得老婆子自称为比她更苦命,未免可笑。她道:“哎!我的老妈妈,除非你被两个保加利亚兵强奸,除非你肚子上挨过两刀,除非你有两座宫堡毁掉,除非人家当着你的面杀死了你两个父亲两个母亲,除非你有两个情人在功德会中挨打,我就不信你受的灾难会超过我的。还得补上一句:我是七十二代贵族之后,身为男爵的女儿,结果竟做了厨娘。”“小姐,”老婆子回答,“你不知道我的出身。你要是看到我的屁股,就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下这个断语了。”这两句话大大的引起了居内贡和老实人的好奇心。老婆子便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第十一节 老婆子的身世
“我不是一向眼睛里长满红筋,眼圈这么赤红的。鼻子也不是一向碰到下巴的,我也不是一向当用人的。我是教皇厄尔彭十世和巴莱斯德利那公主生的女儿。十四岁以前住的王府,把你们日耳曼全体男爵的宫堡做它的马房还不配。威斯发里全省的豪华,还抵不上我一件衣衫。我越长越美、越风流、越多才多艺。我享尽快乐,受尽尊敬,前程远大。我很早就能挑动人家的爱情了。乳房慢慢的变得丰满,而且是何等样的乳房!又白,又结实,模样儿活像梅迭西斯的《维纳斯》[20]身上的。还有多美的眼睛!多美的眼皮!多美的黑眉毛!两颗眼珠射出来的火焰,像当地的诗人们说的,直盖过了天上的星光。替我更衣的女用人们,常常把我从前面看到后面,从后面看到前面,看得出神了,所有的男人都恨不得做她们的替工呢。”
“我跟玛沙—加拉的王子订了婚。啊!一位多么体面的王子!长得跟我一样美,说不尽的温柔、风雅,而且才华盖世、热情如火。我爱他的情分就像初恋一样,对他五体投地,如醉若狂。婚礼已经开始筹备了。场面的伟大是空前未有的。连日不断的庆祝会、骑兵大操、滑稽歌剧。全意大利争着写十四行诗来歌颂我,我还嫌没有一首像样的。我快要大喜的时候,一个做过王子情妇的老侯爵夫人,请他到家里去喝巧克力茶。不到两小时,他抽搐打滚,形状可怕,竟自死了。这还不算一回事。我母亲绝望之下——其实还不及我伤心——想暂时离开一下那个不祥之地。她在迦伊埃德附近有块极好的庄田。我们坐着一条本国的兵船,布置得金碧辉煌,好比罗马圣·比哀教堂的神龛。谁知海盗半路上来袭击,上了我们的船。我们的兵不愧为教皇的卫队,他们的抵抗是丢下枪械,跪倒在地,只求饶命。”
“海盗立即把他们剥得精光,像猴子一般。我的母亲、我们的宫女,连我自己都在内。那些先生剥衣服手法的神速,真可佩服。但我还有更诧异的事呢:他们把手指放在我们身上的某个部分,那是女人平日只让医生安放套管的。这个仪式,我觉得很奇怪。一个人不出门就难免少见多怪。不久我知道,那是要瞧瞧我们有没有隐藏什么钻石。在往来海上的文明人中间,这风俗由来已久,从什么时代开始已经不可考了。我知道玛德会的武士们[21]俘获土耳其人的时候,不论男女,也从来不漏掉这个手续。这是没有人违反的一条公法。”
“一个年轻公主,跟着母亲被带往摩洛哥去当奴隶,那种悲惨也不必细说了。在海盗船上受的罪,你们不难想象。我母亲还非常好看。我们的宫女,连一个普通女仆的姿色,也是全非洲找不出来的。至于我,长得那么迷人,赛过天仙下凡,何况还是个处女。但我的童贞并没保持多久:我替俊美的王子保留的一朵花,给海盗船上的船长硬摘了去。他是一个奇丑无比的黑人,自以为大大抬举了我呢。不必说,巴莱斯德利那公主和我,身体都很壮健,因此受尽折磨,还能捱到摩洛哥。闲言少叙,这些事也太平常了,不值一提。”
“我们到的时节,摩洛哥正是一片血海。摩莱·伊斯玛伊皇帝的五十个儿子各有党派,那就有了五十场内战。黑人打黑人,黑人打半黑人[22],半黑人打半黑人,黑白混血种人打黑白混血种人。全个帝国变了一个日夜开工的屠宰场。”
“才上岸,与我们的海盗为敌的一帮黑人,立刻过来抢他的战利品。最贵重的东西,除了钻石与黄金,就要算到我们了。我那时看到的厮杀,你们休想在欧洲地面上看到。这是水土关系。北方人没有那种热血,对女人的疯劲也不像在非洲那么普遍。欧洲人血管里仿佛羼着牛奶。阿特拉斯山[23]一带的居民,血管里有的是硫酸,有的是火。他们的厮杀就像当地的狮虎毒蛇一般猛烈,目的是要抢我们。一个摩尔人抓着我母亲的右臂,我船上的大副抓着她的左臂,一个摩尔兵拽着她的一条腿,我们的一个海盗拽着另外一条。全体妇女几乎同时都被四个兵扯着,船长把我藏在他身后,手里握着大弯刀;敢冒犯他虎威的,他都来一个杀一个。临了,所有的意大利妇女,连我母亲在内,全被那些你争我夺的魔王撕裂了,扯做几块。海盗、俘虏、兵、水手、黑人、半黑人、白人、黑白混血种人,还有我那船长,全都死了。我压在死人底下,只剩一口气。同样的场面出现在一千多里的土地上,可是穆罕默德规定的一天五次祈祷,从来没耽误。”
“我费了好大气力,从多少鲜血淋漓的尸首下面爬出来,一步一步,挨到附近一条小溪旁边,一株大橘树底下,又惊又骇,又累又饿,不由得倒下去了。我疲倦已极,一忽儿就睡着。那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晕厥。正当我困惫昏迷、半死半活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件东西压在我身上乱动。睁开眼来,只见一个气色很好的白种人,叹着气,含含糊糊说出几个意大利字:多倒楣啊,一个人没有了……”
第十二节 老婆子遭难的下文
“我听到本国的语言惊喜交集,那句话也同样使我诧异。我回答他说,比他抱怨的更倒楣的事儿,多得很呢。我三言两语,说出我才经历的悲惨事儿,但我精神又不济了。他抱我到邻近一所屋子里,放在床上,给我吃东西,殷勤服侍,好言相慰,恭维我说,他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美人儿,他对自己那个无可补救的损失,也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他道:‘我生在拿波里,地方上每年要阉割两三千儿童,有的割死了,有的嗓子变得比女人的还好听,又有的大起来治理国家大事[24]我的手术非常成功,在巴莱斯德利那公主府上当教堂乐师。’我叫起来:‘那是我的母亲啊!’‘你的母亲!’他哭着嚷道,‘怎么!你就是我带领到六岁的小公主吗?你现在的才貌,那时已经看得出了。’‘是我呀,我母亲就离开这儿四百步的地方,被人剁了几块,压在一大堆死尸底下……’”
“我告诉了他前前后后的遭遇,他也把他的经历告诉了我。某基督教强国派他来见摩洛哥王,商量一项条约,规定由某强国供给火药、大炮、船只,帮助摩洛哥王破坏别个基督教国家的商业。”那太监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正要到葛太去搭船,可以带你回意大利。可是多倒相啊,一个人没有……’
“我感动得流下泪来,向他千恩万谢。但他并不带我回意大利,而是带往阿尔泽,把我卖给当地的总督。我刚换了主人,蔓延欧、亚、非三洲的那场大瘟疫,就在阿尔泽发作了,来势可真不小。你们见过地震,可是,小姐,你可曾见过鼠疫?”“没有。”男爵小姐回答。
老婆子又道:“要是见过,你们就会承认比地震可怕得多。鼠疫在非洲是常事。我也传染了。你们想想罢:一个教皇的女儿,只有十五岁,短短三个月时间就变做赤贫、变做奴隶,几乎天天被强奸,眼看母亲的肢体四分五裂,自己又尝遍饥饿和战争的味道,在阿尔泽得了九死一生的鼠疫。可是我竟没有死。不过我那个太监和总督,以及总督的姬妾都送了命。”
“可怕的鼠疫第一阵袭击过了以后,总督的奴隶被一齐出卖。有个商人把我买下来,带往突尼斯,转卖给另一个商人。他带我上的黎波里,又卖了。从的黎波里卖到亚历山大,从亚历山大卖到斯麦那,从斯麦那卖到君士坦丁堡。最后我落入苏丹御林军中的一个军官手里,不久他奉派出去,帮阿左夫抵抗围困他们的俄罗斯人[25]。”
“那军官是个多情种子,把全部姬妾都带着走,安置在阿左夫海口上一个小炮台里,拨两个黑人太监和二十名士兵保护。我们这边杀了无数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也照样回敬我们。阿左夫变了一片火海血海,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只剩下我们的小炮台;敌人打算教我们活活饿死;可是二十名卫队早就赌神发咒,决不投降。他们饿极了,没有办法,只得拿两名太监充饥,生怕违背他们发的愿。几天以后,他们决意吃妇女了。”
“我们有个很虔诚很慈悲的伊斯兰教祭司,对卫兵恳切动人的讲了一次道,劝他们别把我们完全杀死。他说:‘你们只消割下这些太太们的半个屁股,就可大快朵颐。倘若再有需要,过几天还有这么丰盛的一餐等着你们。你们这种大慈大悲的行为,足以上感苍天,得到救助的。’”
“他滔滔雄辩,把卫兵说服了。我们便受了这个残酷的手术。祭司拿阉割的儿童用的药膏,替我们敷上。我们差不多全要死下来了。”
“卫兵们刚吃完我们供应的筵席,俄罗斯人已经坐了平底船冲进来,把卫兵杀得一个不留。俄罗斯人对我们的情形不加理会。幸而世界上到处都有法国军医。其中有个本领挺高强的来救护我们,把我们治好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伤疤完全结好的那天,他就向我吐露爱情。同时还劝我们大家别伤心。说好几次围城的战争都发生同样的事,那是战争的定律。”
“等到我的同伴们都能走路了,就被带往莫斯科。分派之下,我落在一个贵族手里。他叫我种园地,每天赏我二十鞭子。两年之后,宫廷中互相倾轧的结果,我那位爵爷和三十来个别的贵族,都被凌迟处死。我乘机逃走,穿过整个俄罗斯,做了多年酒店侍女,先是在里加,后来在罗斯托克、维斯玛、来比锡、卡塞尔、攸德累克德、来顿、海牙、罗忒达姆。贫穷和耻辱,磨得我人也老了。我只剩着半个屁股,永远忘不了是教皇之女。几百次想自杀,却始终丢不下人生。这个可笑的弱点,大概就是我们的致命伤——时时刻刻要扔掉的枷锁,偏偏要继续背下去。一面痛恨自己的生命,一面又死抓不放。把咬你的毒蛇搂在怀里抚摩,直到它吃掉你的心肝为止,这不是愚不可及是什么?”
“在我命里要飘流过的地方上,在我当过侍女的酒店里,诅咒自己生命的人,我不知见过多多少少。但自愿结束苦命的,只见到十二个——三个黑人,四个英国人,四个日内瓦人,还有一个叫作罗贝克的德国教授。最后我在犹太人唐·伊萨克家当老妈子。他派我服侍你,美丽的小姐。我关切着你的命运,对你的遭遇比对我自己的还要操心。我永远不会提到自己的苦难,要不是你们把我激了一下,要不是船上无聊,照例得讲些故事消遣消遣。总而言之,小姐,我有过经验,见过世面。你不妨请每个乘客讲一讲他们的历史,借此解闷。只要有一个人不自怨其生,不常常自命为世界上最苦的人,你尽管把我倒提着摔下海去。”
第十三节 老实人怎样的不得不和居内贡与老婆子分离
美丽的居内贡听了老婆子的故事,便按照她的身份与品德,向她施礼。居内贡也听了老婆子的主意,邀请全体乘客挨着次序讲自己的身世。老实人和居内贡听着,承认老婆子有理。老实人说:“可惜葡萄牙的功德大会不照规矩,把大智大慧的邦葛罗斯吊死了。要不然他对于海陆两界的物质与精神的痛苦,准能发挥一套妙论,而我也觉得颇有胆气,敢恭恭敬敬的向他提出几点异议。”
每个乘客讲着他的故事,不觉航行迅速,已经到了布韦诺斯·爱累斯[26]。居内贡、老实人上尉和老婆子,一同去见唐·斐南多总督,他有伊巴拉[27]腓加罗阿、玛斯卡林、朗波尔陶和索萨五处封邑。那位大人拥有这么多头衔,自然有一副高傲的气概,配合他的身份。他和人说话,用的鄙夷不屑的态度,鼻子举得那么高,嗓子喊得那么响,口吻那么威严,神情那么傲慢,使晋见的人都恨不得揍他一顿。他好色若命,觉得居内贡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美人儿,一开口便问她是不是上尉的老婆。老实人看了问话的神气吓了一跳——他既不敢说是老婆,因为她其实不是;又不敢说是姊妹,因为她其实也不是。虽则这一类的谎话在古人中很通行[28],对今人也有很多方便,但老实人太纯洁了,不敢有半点儿隐瞒,便道:“承蒙居内贡小姐不弃,已经答应下嫁小人,我们还要请大人屈尊,主持婚礼呢。”
唐·斐南多·特·伊巴拉翘起胡子,狞笑了一下,吩咐老实人去检阅部队。老实人只得遵命。总督留下居内贡小姐,向她表示热情,宣布第二天就和她成婚,不管在教堂里行礼还是用别的仪式,他太喜欢她的姿色了。居内贡要求宽限一刻钟,让她定定神,跟老婆子商量一下,而她自己也得打个主意。
老婆子对居内贡说:“小姐,你没有一个小钱,空有七十二代的家谱。总督是南美洲最有权势的爵爷,长着一绺漂亮胡子。要做总督夫人只在你自己手里。莫非你还心高气傲,打算苦熬苦守,从一而终吗?你已经被保加利亚人强奸,一失身于犹太人,再失身于大法官。吃苦吃多了,也该尝尝甜头。换了我,决不三心两意,一定嫁给总督大人,一方面提拔老实人,帮他升官发财。”老婆子正凭着年龄与经验,说着这番考虑周详的话,港口里却驶进一条小船,载着一个法官和几名差役。事情是这样的:
老婆子原没猜错,当初居内贡和老实人匆匆忙忙逃走,在巴大育镇上失落的珠宝,的确是一个宽袍大袖的芳济会神甫偷的。他想把一部分宝石卖给一个珠宝商,珠宝商识破是大法官的东西。神甫被吊死以前,供认珠宝是偷来的,说出失主的面貌行踪。官方发觉了居内贡和老实人逃亡的路由,一直追踪到加第士,到了加第士,立即派一条船跟着来。那船已经进入布韦诺斯·爱累斯港,外面纷纷传说,有个法官就要上岸,缉捕谋杀大主教的凶手。机灵的老婆子当下心生一计,对居内贡说道:“你不能逃,也不用怕,杀大主教的不是你。何况总督喜欢你,决不让人家得罪你的,你尽管留在这儿。”她又赶去找老实人,说道:“快快逃罢,要不然一小时之内,你就得送上火刑台。”事情果然紧急,一刻都耽误不得。可是怎么舍得下居内贡呢?又投奔哪儿去呢?
第十四节 老实人与加刚菩,在巴拉圭的耶稣会士中受到怎样的招待[29]
老实人曾经在加第士雇了一个当差。在西班牙沿海和殖民地上,那种人是很多的。他名叫加刚菩,四分之一是西班牙血统,父亲是图库曼[30]地方的一个混血种。他当过助祭童子、圣器执事、水手、修士、乐器工匠、大兵、跟班。加刚菩非常喜欢他的东家,因为东家待人宽厚。当下他抢着把两匹安达鲁齐马披挂停当,说道:“喂,大爷,咱们还是听老婆子的话,三十六着走为上。”老实人掉着泪说:“噢!我亲爱的居内贡!总督大人正要替我们主婚了,我倒反而把你扔下来吗?路远迢迢的来到这里,你如今怎么办呢?”加刚菩道:“由她去罢,女人家自有本领,她有上帝保佑。咱们快走罢。”“你把我带往哪儿呢?咱们上哪里去呢?没有了居内贡,咱们如何是好呢?”“哎,”加刚菩回答,“你原本是要去攻打耶稣会士的,现在不妨倒过来,去替他们出力。我认得路,可以送你到他们国内。他们手下能有个会保加利亚兵操的上尉,要不高兴才怪!你将来一定飞黄腾达。这边不得意,就上那边去。何况广广眼界,干点儿新鲜事也怪有趣的。”
老实人问:“难道你在巴拉圭耽过吗?”加刚菩道:“怎么没耽过?我在阿松西翁学院做过校役,我对于耶稣会政府,跟加第士的街道一样熟。那政府真是了不起。国土纵横千余里,划作三十行省。神甫们无所不有,老百姓一无所有。那才是理智与正义的杰作。以我个人来说,我从来没见过像那些神甫一样圣明的人,他们在这里跟西班牙王葡萄牙王作战,在欧洲听西班牙王葡萄牙王的忏悔。在这里他们见到西班牙人就杀,在马德里把西班牙人送上天堂。我觉得有意思极了。咱们快快赶路罢,包你此去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有福的人。神甫们知道有个会保加利亚兵操的上尉投奔,不知要怎样快活哩!”
到了第一道关塞,加刚菩告诉哨兵,说有个上尉求见司令。哨兵把话传到守卫本部,守卫本部的一个军官亲自去报告司令。老实人和加刚菩的武器先被缴掉,两匹安达鲁齐马也被扣下。两个陌生人从两行卫兵中间走过去,行列尽头便是司令:他头戴三角帽,撩起着长袍,腰里挂着剑,手里拿着短枪。他做了一个记号,二十四个兵立刻把两个生客团团围住。一个班长过来传话,要他们等着,司令不能接见,因为省长神甫不在的时节,不许任何西班牙人开口,也不许他们在本地逗留三小时以上。加刚菩问:“那么省长神甫在哪儿呢?”班长答道:“他做了弥撒,阅兵去了。要过三个钟点,你们才能亲吻他的靴尖。”“可是,”加刚菩说,“敝上尉是德国人,不是西班牙人。他和我一样饥肠辘辘。省长神甫没到以前,能不能让我们吃顿早饭?”
班长立即把这番话报告司令。司令说:“感谢上帝!既然是德国人,我就可以跟他说话了。带他到我帐下来。”老实人便进入一间树荫底下的办公厅,四周是绿的云石和黄金砌成的列柱,十分华丽;笼内养着鹦鹉、蜂雀、小纹鸟和各种珍异的飞禽。黄金的食器盛着精美的早点;巴拉圭土人正捧着木盅在大太阳底下吃玉蜀黍,司令官却进了办公厅。
司令少年英俊,脸颊丰满,白皮肤,好血色,眉毛吊得老高,眼睛极精神,耳朵绯红,嘴唇红里带紫,眉宇之间有股威武的气概,但不是西班牙人的,也不是耶稣会士的那种威武。老实人和加刚菩的兵器马匹都发还了。加刚菩把牲口拴在办公厅附近,给它们吃燕麦,时时刻刻瞟上一眼,以防万一。
老实人先亲吻了司令的衣角,然后一同入席。耶稣会士用德文说道:“你原来是德国人?”老实人回答:“是的,神甫。”两人这么说着,都不由自主的觉得很惊奇,很激动。耶稣会士又问:“你是德国哪个地方的?”“敝乡是该死的威斯发里省。我的出生地是森特—登—脱龙克宫保。”“噢,天!怎么可能呢?”那司令嚷着。老实人也叫道:“啊!这不是奇迹吗?”司令问:“难道竟是你吗?”老实人道:“这真是哪里说起!”两人往后仰了一跤,随即互相拥抱,眼泪像小溪一般直流。“怎么,神甫,你就是美人居内贡的哥哥吗?就是被保加利亚人杀死的,就是男爵大人的儿子吗?怎么又在巴拉圭做了耶稣会神甫?这世界真是太离奇了。噢,邦葛罗斯!邦葛罗斯!你要不是吊死的话,又该怎么高兴啊!”
几个黑奴和巴拉圭人端着水晶盂在旁斟酒,司令教他们回避了。
他对上帝和圣·伊涅斯[31]千恩万谢,把老实人搂在怀里,两人哭做一团。老实人道:“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要诧异、还要感动、还要莫名其妙哩。你以为令妹居内贡被人戳破肚子,送了性命。其实她还在人世,健康得很呢。”“在哪里?”“就在近边,在布韦诺斯·爱累斯的总督府上。我是特意来帮你们打仗的。”他们那次长谈,每句话都是奇闻。两人的心都跳上了舌尖,滚到了耳边,在眼内发光。因为是德国人,他们的饭老吃不完,一边吃一边等省长神甫回来。司令官又对老实人讲了下面一番话。
第十五节 老实人怎样杀死他亲爱的居内贡的哥哥
“我一世也忘不了那悲惨的日子,看着父母被杀,妹妹被强奸。等到保加利亚人走了,大家找来找去,找不到我心爱的妹子。七八里以外,有一个耶稣会的小教堂。父亲、母亲、我、两个女用人和三个被杀的男孩子,都给装上一辆小车,送往那儿埋葬。一位神甫替我们洒圣水,圣水咸得要命,有几滴洒进了我的眼睛。神甫瞧见我眼皮眨了一下,便摸摸我的心,觉得还在跳,就把我救了去。三个星期以后,我痊愈了。亲爱的老实人,你知道我本来长得挺好看,那时出落得越发风流倜傥。所以那修院的院长,克罗斯德神甫,对我友谊深厚,给我穿上候补修士的法衣。过了一晌又送我上罗马。总会会长正在招一批年轻的德国耶稣会士。巴拉圭的执政不欢迎西班牙的耶稣会士,喜欢用外国籍教士,觉得容易管理。总会会长认为我宜于到那方面去传布福音。所以我们出发了,一共是三个人,一个波兰人,一个提罗尔人,一个就是我。一到这儿,我就荣任少尉和助理祭司之职。现在已经升了中校,做了神甫。我们对待西班牙王上的军队毫不客气,我向你担保,他们早晚要被驱逐出教,被我们打败的。你这是上帝派来帮助我们的。告诉我,我的妹子可是真的在近边,在布韦诺斯·爱累斯总督那儿?”老实人赌神发咒,回答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事。于是两人又流了许多眼泪。
男爵再三再四的拥抱老实人,把他叫作兄弟,叫作恩人。他说:“啊,亲爱的老实人,说不定咱们俩将来打了胜仗,可以一同进城去救出我的妹子来。”老实人回答:“这正是我的心愿。我早打算娶她的,至今还抱着这个希望。”“怎么!混蛋!”男爵抢着说,“我妹妹是七十二代贵族之后,你好大胆子,竟想娶她?亏你有这个脸,敢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狂妄的主意!”老实人听了这话呆了一呆,答道:“神甫,家谱有什么用?我把你妹妹从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大法官怀中救出来,她很感激我,愿意嫁给我。老师邦葛罗斯常说的,世界上人人平等。我将来非娶她不可。”“咱们走着瞧罢,流氓!”那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兼耶稣会教士一边说,一边拿剑背往老实人脸上狠狠的抽了一下。老实人马上拔出剑来,整个儿插进男爵神甫的肚子。等到把剑热腾腾的抽出来,老实人却哭着嚷道:“哎哟!我的上帝!我杀了我的旧主人,我的朋友,我的舅子了。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却已经犯了三条人命,内中两个还是教士!”
在办公厅门口望风的加刚菩立刻赶进来。主人对他道:“现在只有跟他们拼命了,多拼一个好一个。他们一定要进来的,咱们杀到底罢。”加刚菩事情见得多,镇静非凡,他剥下男爵的法衣穿在老实人身上,把死人头上的三角帽也给他戴了,扶他上马。这些事,一眨眼之间就安排停当了。“大爷,快走罢。他们会当你是神甫出去发布命令。即使追上来,咱们也早过了边境了。”说话之间,加刚菩已经长驱而出,嘴里用西班牙文叫着:“闪开!闪开!中校神甫来啦!”
第十六节 两个旅客遇到两个姑娘,两只猴子,和叫作大耳朵的野蛮人
老实人和他的当差出了关塞,那边营里还没人知道德国神甫的死。细心的加刚菩办事周到,把行囊装满了面包、巧克力、火腿、水果,还有几升酒。他们骑着两匹安达鲁齐马,进入连路都没有的陌生地方。后来发见一片青葱的草原,中间夹着几条小溪。两位旅客先让牲口在草地上大嚼一顿。加刚菩向主人提议吃东西,他自己以身作则,先吃起来了。老实人说道:“我杀了男爵大人的儿子,又一世见不到美人儿居内贡,教我怎么吃得下火腿呢?和她离得这么远,又是悔恨,又是绝望,这样悲惨的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德雷甫的《见闻录》[32]要怎样的说我呢?”
他这么说着照旧吃个不停。太阳下山了。两位迷路的人听见几声轻微的呼叫,好像是女人声音。他们辨不出是痛苦的叫喊,还是快乐的叫喊。一个人在陌生地方不免提心吊胆。他们俩便急忙站起。叫喊的原来是两个赤身露体的姑娘,在草原上奔跑,身子非常轻灵。两只猴子紧跟在后面,咬她们的屁股。老实人看了大为不忍。他在保加利亚军中学会了放枪,能够在树林中打下一颗榛子,决不碰到两旁的叶子。他便拿起他的西班牙双膛枪,一连两响,把两只猴子打死了,说道:“亲爱的加刚菩,我真要感谢上帝,居然把两个可怜的姑娘救了命。杀掉一个大法官和一个耶稣会士,固然罪孽不轻,这一来也可以将功赎罪了。或许她们是大人家的女儿,可能使我们在本地得到不少方便呢。”
他还想往下说,不料两个姑娘不胜怜爱的抱着两只猴子,放声大恸,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凄惨的哭声。老实人顿时张口结舌,愣住了。终于他对加刚菩道:“想不到有这样好心肠的人。”加刚菩答道:“大爷,你做得好事。你把这两位小姐的情人打死了。”“她们的情人!怎么可能?加刚菩,你这是说笑话罢?教我怎么能相信呢?”加刚菩回答说:“大爷,你老是这个脾气,对什么事都大惊小怪。有些地方,猴子会博得女人欢心,有什么希奇!它们也是四分之一的人,正如我是四分之一的西班牙人。”老实人接着道:“不错,老师邦葛罗斯讲过,这一类的事从前就有,杂交的结果,生下那些半羊半人的怪物。古时几位名人还亲眼见过,但我一向以为是无稽之谈。”加刚菩道:“现在你该相信了罢!你瞧,没有教育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只怕这两个女的捣乱,暗算我们。”
这番中肯的议论使老实人离开草原,躲到一个树林里去。他和加刚菩吃了晚饭,两人把葡萄牙异教裁判所的大法官,布韦诺斯·爱累斯的总督,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咒骂了一顿,躺在藓苔上睡着了。一早醒来,他们觉得动弹不得了。原来当地的居民大耳人[33],听了两个女子的密告,夜里跑来用树皮把他们捆绑了。周围有五十来个大耳人,拿着箭、棍、石斧之类;有的烧着一大锅水;有的在端整烤炙用的铁串;他们一齐喊着:“捉到了一个耶稣会士!捉到了一个耶稣会士!我们好报仇了,我们有好东西吃了。大家来吃耶稣会士呀,大家来吃耶稣会士呀!”
加刚菩愁眉苦脸,嚷道:“亲爱的大爷,我不是早告诉你吗?那两个女的要算计我们的。”老实人瞧见锅子和铁串,叫道:“我们不是被烧烤,就得被白煮。啊!要是邦葛罗斯看到人的本性如此这般,不知又有什么话说!一切皆善!好,就算一切皆善,可是我不能不认为,失去了居内贡小姐,又被大耳人活烤,总是太残忍了。”加刚菩老是不慌不忙,对发愁的老实人道:“我懂得一些他们的土话,让我来跟他们说罢。”老实人道:“千万告诉他们,吃人是多么不人道,而且不大合乎基督的道理。”
加刚菩开言道:“诸位,你们今天打算吃一个耶稣会士,是不是?好极了,对付敌人理当如此。天赋的权利就是教我们杀害同胞,全世界的人都是这么办的。我们没有运用吃人的权利,只因为我们有旁的好菜可吃,但你们不像我们有办法。把胜利的果实扔给乌鸦享受,当然不如自己把敌人吃下肚去。可是诸位,你们决不吃你们的朋友的。你们以为要烧烤的是一个耶稣会士,其实他是保护你们的人,你们要吃的是你们敌人的敌人。至于我,我是生在你们这里的,这位先生是我的东家,非但不是耶稣会士,还杀了一个耶稣会士,他穿的便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所以引起了你们的误会。为了证明我的话,你们不妨拿他穿的袍子送往神甫们的边境,打听一下我的主人是不是杀了一个耶稣会军官。那要不了多少时间。倘若我是扯谎,你们照旧可以吃我们。但要是我并无虚言,那么你们对于公法、风俗、法律的原则,认识太清楚了,我想你们决不会不饶赦我们的。”
大耳人觉得这话入情入理,派了两位有声望的人士做代表,立即出发去调查真假。两位代表多才多智,不辱使命,很快就回来报告好消息。大耳人解了两个俘虏的缚,对他们礼貌周到,供给他们冷饮、妇女,把他们送出国境,欢呼道:“他们不是耶稣会士!他们不是耶稣会士!”
老实人对于被释放的事赞不绝口。他道:“喝!了不起的民族!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风俗!我幸而把居内贡小姐的哥哥一剑刺死,要不然决无侥幸,一定给吃掉的了。可是,话得说回来,人的本性毕竟是善的,这些人非但不吃我,一知道我不是耶稣会士,还把我奉承得无微不至。”
第十七节 老实人和他的随从怎样到了黄金国,见到些什么?[34]
到了大耳人的边境,加刚菩和老实人说:“东半球并不胜过西半球,听我的话,咱们还是抄一条最近的路回欧洲去罢。”“怎么回去呢?”老实人道,“又回哪儿去呢?回到我本乡罢,保加利亚人和阿伐尔人正在那里见一个杀一个;回葡萄牙罢,要给人活活烧死;留在这儿罢,随时都有被烧烤的危险。可是居内贡小姐住在地球的这一边,我怎有心肠离开呢?”
加刚菩道:“还是往开颜[35]那方面走。那儿可以遇到法国人,世界上到处都有他们的踪迹。他们会帮助我们,说不定上帝也会哀怜我们。”
到开颜去可不容易:他们知道大概的方向。可是山岭、河流、悬崖绝壁、强盗、野蛮人,遍地都是凶险的关口。他们的马走得筋疲力尽,死了。干粮吃完了,整整一个月全靠野果充饥。后来到了一条小河旁边,两旁长满椰子树,这才把他们的性命和希望支持了一下。
加刚菩出计划策的本领,一向不亚于老婆子。他对老实人道:“咱们撑不下去了,两条腿也走得够了,我瞧见河边有一条小船,不如把它装满椰子,坐在里面顺流而去。既有河道,早晚必有人烟。便是遇不到愉快的事,至少也能看到些新鲜事儿。”老实人道:“好,但愿上帝保佑我们。”
他们在河中飘流了十余里,两岸忽而野花遍地,忽而荒瘠不毛,忽而平坦开朗,忽而危崖高耸。河道越来越阔,终于流入一个险峻可怖、岩石参天的环洞底下。两人大着胆子,让小艇往洞中驶去。河身忽然狭小,水势的湍急与轰轰的巨响,令人心惊胆战。过了一昼夜,他们重见天日。可是小艇触着暗礁,撞坏了,只得在岩石上爬,直爬了三四里地。最后,两人看到一片平原,极目无际,四周都是崇山峻岭,高不可攀。土地的种植,是生计与美观同时兼顾的,没有一样实用的东西不是赏心悦目的。车辆赛过大路上的装饰品,式样新奇,构造的材料也灿烂夺目。车中男女都长得异样的俊美。驾车的是一些高大的红绵羊,奔驰迅速,便是安达鲁奇、泰图安、美基内斯的第一等骏马也望尘莫及。
老实人道:“啊,这地方可胜过威斯发里了。”他和加刚菩遇到第一个村子就下了地。几个村童,穿着稀烂的金银铺绣衣服,在村口玩着丢石片的游戏。从另一世界来的两位旅客,一时高兴,对他们瞧了一会儿:他们玩的石片又大又圆,光芒四射,颜色有黄的,有红的,有绿的。两位旅客心中一动,随手捡了几块——原来是黄金,是碧玉,是红宝石,最小的一块也够蒙古大皇帝做他宝座上最辉煌的装饰。加刚菩道:“这些孩子大概是本地国王的儿女,在这里丢着石片玩儿。”村塾的老师恰好出来唤儿童上学。老实人道:“啊,这一定是内廷教师了。”
那些顽童马上停止游戏,把石片和别的玩具一齐留在地下。老实人赶紧捡起,奔到教师前面,恭恭敬敬的捧给他,用手势说明,王子和世子们忘了他们的金子与宝石。塾师微微一笑,接过来扔在地下,很诧异的对老实人的脸瞧了一会儿,径自走了。
两位旅客少不得把黄金、碧玉、宝石捡了许多。老实人叫道:“这是什么地方呀?这些王子受的教育太好了,居然会瞧不起黄金宝石。”加刚菩也和老实人一样惊奇。他们走到村中第一户人家,建筑仿佛欧洲的宫殿。一大群人都向门口拥去,屋内更挤得厉害,还传出悠扬悦耳的音乐,一阵阵珍馐美馔的异香。加刚菩走近大门,听见讲着秘鲁话,那是他家乡的语言。早先交代过,加刚菩是生在图库曼的,他的村子里只通秘鲁话。他便对老实人说:“我来替你当翻译。咱们进去罢,这是一家酒店。”
店里的侍者,两男两女,穿着金线织的衣服,用缎带束着头发,邀他们入席。先端来四盘汤,每盘汤都有两只鹦鹉;接着是一盘白煮神鹰,直有两百磅重,然后是两只香美异常的烤猴子;一个盘里盛着三百只蜂雀,另外一盘盛着六百只小雀;还有几道烧烤,几道精美的甜菜;食器全部是水晶盘子。男女侍者来斟了好几种不同的甘蔗酒。
食客大半是商人和赶车的,全都彬彬有礼,非常婉转的向加刚菩问了几句,又竭诚回答加刚菩的问话,务必使他满意。
吃过饭,加刚菩和老实人一样,以为把捡来的大块黄金丢几枚在桌上,是尽够付账的了。不料铺子的男女主人见了哈哈大笑,半天直不起腰来。后来他们止住了笑。店主人开言道:“你们两位明明是外乡人,我们却是难得见到的。抱歉得很,你们拿大路上的石子付账,我们见了不由得笑起来。想必你们没有敝国的钱,可是在这儿吃饭不用惠钞。为了便利客商,我们开了许多饭店,一律归政府开支。敝处是个小村子,地方上穷,没有好菜敬客。可是别的地方,无论上哪儿你们都能受到应有的款待。”加刚菩把主人的话统统解释给老实人听,老实人听的时候,和加刚菩讲的时候同样的钦佩、惊奇。两人都说:“外边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国土呢?这儿的天地跟我们的完全不同!这大概是尽善尽美的乐土了,因为无论如何,世界上至少应该有这样一块地方。不管邦葛罗斯怎么说,我总觉得威斯发里样样不行。”
第十八节 他们在黄金国内的见闻
加刚菩把心中的惊异告诉店主人,店主人回答说:“我无知无识,倒也觉得很快活。可是这儿有位告老的大臣,是敝国数一数二的学者,最喜欢与人交谈。”说完带着加刚菩去见老人。那时老实人退为配角,只能陪陪他的当差了。他们进入一所顶朴素的屋子,因为大门只是银的,屋内的护壁只是金的,但镂刻的古雅,比着最华丽的护壁也未必逊色。固然,穿堂仅仅嵌着红宝石与碧玉,但镶嵌的式样补救了质料的简陋。
老人坐在一张蜂鸟毛垫子的沙发上,接见两位来宾,叫人端酒敬客,酒瓶是钻石雕的。接着他说了下面一席话,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我今年一百七十二岁。先父做过王上的洗马,亲眼见到秘鲁那次惊人的革命,把情形告诉了我。我们现在的国土原是古印加族疆域的一部分,印加族当初冒冒失失的出去扩张版图,结果却亡于西班牙人之手。”
“留在国内的王族比较明哲,他们征得老百姓的同意,下令任何居民不得越出我们小小的国境,这才保证了我们的纯洁和快乐。西班牙人对这个地方略有所知,不得其详。他们把它叫作黄金国。还有一个叫作拉莱爵士的英国人,一百年前差不多到了这儿附近。幸亏我们四面都是高不可攀的峻岭和峭壁,所以至今没有遭欧洲各民族的馋吻。他们酷爱我们的石块和泥巴,爱得发疯一般,为了抢那些东西,可能把我们杀得一个不留的。”
他们谈了很久,谈到政体、风俗、妇女、公共娱乐、艺术。素好谈玄说理的老实人,要加刚菩探问国内有没有宗教。
老人红了红脸,说道:“怎么你们会有这个疑问呢?莫非以为我们是无情无义的人吗?”加刚菩恭恭敬敬请问黄金国的宗教是哪一种。老人又红了红脸,答道:“难道世界上还有两个宗教不成?我相信我们的宗教是跟大家一样的,我们从早到晚敬爱上帝。”加刚菩始终替老实人当着翻译,说出他心中的疑问:“你们只崇拜一个上帝吗?”老人道:“上帝总不见得有两个、三个、四个罢?我觉得你们世界上的人发的问题怪得很。”老实人絮絮不休,向老人问长问短。他要知道黄金国的人怎样祈祷上帝的。那慈祥可敬的哲人回答说:“我们从来不祈祷,因为对他一无所求,我们所需要的,他全给了我们了。我们只是不断的感谢他。”老实人很希望看看他们的教士,问他们在哪儿。老人微微一笑,说道:“告诉两位,我们国内人人都是教士,每天早上,王上和全国人民的家长都唱着感谢神恩的赞美诗,庄严肃穆,由五六千名乐师担任伴奏。”“怎么!你们没有修士专管传教、争辩、统治、弄权窃柄,把意见不同的人活活烧死吗?”老人道:“那我们不是发疯了吗?我们这儿大家都意见一致,你说的你们那些修士的勾当,我完全莫名其妙。”老实人听着这些话出神了,心上想:“那跟威斯发里和男爵的宫堡完全不同。倘若邦葛罗斯见到了黄金国,就不会再说森特—登—脱龙克宫堡是世界上的乐土了。可见一个人非游历不可。”
长谈过后,慈祥的老人吩咐套起一辆六羊驾驶的四轮轿车,派十二名仆役送两位旅客进宫。他说:“抱歉得很,我年纪大了,不能奉陪。但王上接见两位的态度,决不至于得罪两位。敝国倘有什么风俗习惯使两位不快,想必你们都能原谅的。”
老实人和加刚菩上了轿车,六头绵羊像飞一样,不消四个钟点,已经到达京城一端的王宫前面。宫门高二十二丈,宽十丈,说不出是什么材料造的。可是不难看出,那材料比我们称为黄金珠宝的石子沙土,不知要贵重多少倍。
老实人和加刚菩一下车,就有二十名担任御前警卫的美女迎接,带他们去沐浴,换上蜂鸟毛织成的袍子。然后另有男女大臣引他们进入内殿,按照常例,两旁各各站着一千名乐师。走近御座所在的便殿,加刚菩问一位大臣,觐见王上该用何种敬礼:“应当双膝下跪,还是全身伏在地下?应当把手按在额上,还是按着屁股?或者用舌头舐地下的尘土?总而言之,究竟是怎样的仪式?”大臣回答:“惯例是拥抱王上,亲吻他的两颊。”老实人和加刚菩便扑上去勾着王上的脖子,王上对他们优礼有加,很客气的请他们晚间赴宴。
宴会之前,有人陪他们去参观京城,看那些高入云表的公共建筑,千百列柱围绕的广场,日夜长流的喷泉:有的喷射清澈无比的泉水,有的喷射蔷薇的香水,有的喷射甘蔗酒。规模宏大的广场,地下铺着一种宝石,散出近乎丁香与肉桂的香味。老实人要求参观法院和大理院。据说根本没有这些机关,从来没有人打官司的。老实人问有没有监狱,人家也回答说没有。但他看了最惊异最高兴的是那个科学馆,其中一个走廊长两百丈,摆满着数学和物理的仪器。
整个下午在京城里逛了大约千分之一的地方,他们回到王宫。席上老实人坐在国王、加刚菩和几位太太之间。他们从来没有享受过更美的筵席,国王在饭桌上谈笑风生的雅兴,也从来没有人能相比。加刚菩把陛下的妙语一一解释给老实人听,虽然经过了翻译,还照样趣味盎然。这一点和旁的事情一样使老实人惊异赞叹。
两人在此宾馆中住了一个月。老实人再三和加刚菩说:“朋友,我生长的宫堡固然比不上这个地方,可是,究竟居内贡不在此地,或许你也有个把情人在欧洲。住在这里,我们不过是普通人,不如回到我们的世界中去,单凭十二头满载黄金国石子的绵羊,我们的财富就能盖过普天之下的国王,也不必再害怕异教裁判所,而要接回居内贡小姐也易如反掌了。”
这些话正合加刚菩的心意。人多么喜欢奔波,对自己人炫耀,卖弄游历的见闻,所以两个享福的人决意不再享福,去向国王要求离境。
国王答道:“你们这是发傻了。敝国固是蕞尔小邦,不足挂齿,但我们能苟安的地方,就不应当离开。我自然无权羁留外客,那种专制手段不在我们的风俗与法律之内。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你们随时可以动身,但出境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能从岩洞底下的河里进来,原是奇迹,不可能再从原路出去。环绕敝国的山岭高逾千仞,陡若城墙,每座山峰宽三四十里,除了悬崖之外,别无他路可下。你们既然执意要走,让我吩咐机械司造一架机器,务必很方便的把你们运送出去。一朝到了山背后,可没有人能奉陪了。我的百姓发誓不出国境,他们不会那么糊涂,违反自己发的愿的。现在你们喜欢什么东西,尽管向我要罢。”加刚菩说:“我们只求陛下赏几头绵羊,驮些干粮、石子和泥巴。”国王笑道:“你们欧洲人这样喜欢我们的黄土,我简直弄不明白。好罢,你们爱带多少就带多少,但愿你们因此得福。”
国王随即下令,要工程师造一架机器把两个怪人举到山顶上,送他们出境。三千名优秀的物理学家参加工作,半个月以后,机器造好了,照当地的钱计算,只花了两千多万镑。老实人和加刚菩坐在机器上,带着两头鞍辔俱全的大红绵羊,给他们翻过山岭以后代步的;二十头载货的绵羊驮着干粮;三十头驮着礼品,都是当地最稀罕的宝物;五十头驮着黄金、钻石、宝石。国王很亲热的把两个流浪汉拥抱了。
他们动身了,连人带羊举到山顶上的那种巧妙方法,确是奇观。工程师们送他们到了安全地方,便和他们告别。此时老实人心中只有一个愿望、一个目的,就是把羊群去献给居内贡小姐。他说:“倘若人家肯把居内贡小姐标价,我们的财力尽够向布韦诺斯·爱累斯总督纳款了。咱们上开颜去搭船,再瞧瞧有什么王国可以买下来。”
第十九节 他们在苏利南的遭遇,老实人与玛丁的相识
路上第一天过得还愉快。想到自己的财富比欧、亚、非三洲的总数还要多,两人不由得兴致十足。老实人兴奋之下,到处把居内贡的名字刻在树上。第二天,两头羊连着货物陷入沼泽。过了几日,另外两头不堪劳顿,倒毙了。接着又有七八头在沙漠中饿死。几天之后,又有些堕入深谷。走了一百天,只剩下两头羊。老实人对加刚菩道:“你瞧,尘世的财富多么脆弱,只有德行和重见居内贡小姐的快乐才可靠。”加刚菩答道:“对。可是我们还剩下两头羊,西班牙王一辈子也休想有它们身上的那些宝物。我远远的看到一个市镇,大概就是荷兰属的苏利南。好啦,咱们苦尽甘来了。”
靠近市镇,他们瞧见地下躺着一个黑人,衣服只剩一半,就是说只穿一条蓝布短裤:那可怜虫少了一条左腿,缺了一只右手。老实人用荷兰话问他:“唉,天哪!你这个样子好不凄惨,待在这儿干么呢?”黑人回答:“我等着我的东家,大商人范特登杜[36]。”老实人说:“可是范特登杜先生这样对待你的?”“是的,先生。这是老例章程。他们每年给我们两条蓝布短裤,算是全部衣着。我们在糖厂里给磨子碾去一个手指,他们就砍掉我们的手。要是想逃,就割下一条腿:这两桩我都碰上了。我们付了这代价,你们欧洲人才有糖吃。可是母亲在几尼亚海边得了十块钱把我卖掉的时节,和我说:‘亲爱的孩子,你得感谢我们的神道,永远向他们礼拜,他们会降福于你。你好大面子,当上咱们白大人的奴隶,你爹妈也靠着你发迹了。’唉!我不知他们有没有靠着我发迹。反正我没有托他们的福。狗啊,猴子啊,鹦鹉啊,都不像我们这么苦命。人家教我改信的荷兰神道,每星期日告诉我们,说我们不分黑白,全是亚当的孩子。我不懂家谱,但只要布道师说得不错,我们都是嫡堂兄弟。可是你得承认,对待本家不能比他们更棘手了。”
“噢,邦葛罗斯!”老实人嚷道,“你可没想到这种惨无人道的事。得啦得啦,我不再相信你的乐天主义了。”“什么叫作乐天主义?”加刚菩问。“唉!就是吃苦的时候一口咬定百事顺利。”老实人瞧着黑人,掉下泪来。他一边哭一边进了苏利南。
他们第一先打听,港内可有船把他们载往布韦诺斯·爱累斯。问到的正是一个西班牙船主,答应跟他们公平交易,约在一家酒店里谈判。老实人和加刚菩便带着两头羊上那边去等。
老实人心直口快,把经过情形向西班牙人和盘托出,连要抢走居内贡小姐的计划也实说了。船主回答:“我才不送你们上布韦诺斯·爱累斯去呢。我要被吊死,你们俩也免不了。美人居内贡如今是总督大人最得宠的外室。”老实人听了好比晴天霹雳,哭了半日,终于把加刚菩拉过一边,说道:“好朋友,还是这么办罢:咱们每人口袋里都有价值五六百万的钻石,你比我精明,你上布韦诺斯·爱累斯去娶居内贡小姐。要是总督作难,给他一百万。再不肯,给他两百万。你没杀过主教,他们不会防你的。我另外包一条船,上威尼斯等你。那是个自由地方,不用怕保加利亚人,也不用怕阿伐尔人,也不必担心犹太人和异教裁判所。”加刚菩一听这妙计,拍手叫好。但要跟好东家分手,不由得悲从中来,因为他们俩已经成为知心朋友了。幸而他还能替主人出力,加刚菩想到这一点,就转悲为喜,忘了分离的痛苦。两人抱头大哭了一场。老实人又吩咐他别忘了那老妈子。加刚菩当日就动身。他可真是个好人哪。
老实人在苏利南又住了一晌,希望另外有个船主,肯把他和那硕果仅存的两头绵羊载往意大利。他雇了几个用人,把长途航行所需要的杂物也办齐了。终于有一天,一条大帆船的主人,范特登杜先生,来找他了。老实人道:“你要多少钱,才肯把我、我的下人、行李,还有两头绵羊一径载往威尼斯?”船主讨价一万银洋。老实人一口答应了。
机灵的范特登杜在背后说:“噢!噢!这外国人一出手就是一万!准是个大富翁。”过了一会便回去声明,少了两万不能开船。老实人回答:“两万就两万。”
“哎啊!”那商人轻轻的自言自语,“这家伙花两万跟一万一样的满不在乎。”他又回去,说少了三万不能把他送往威尼斯。老实人回答:“好,依你三万就是了。”“噢!噢!”荷兰人对自己说,“三万银洋还不在他眼里,可见两头绵羊一定驮着无价之宝。别多要了,先教他付了三万,再瞧着办。”老实人卖了两颗小钻,其中一颗很小的,价值就不止船主所要的数目。他先付了钱。两头绵羊装上去了。老实人跟着坐了一条小艇,预备过渡到港中的大船上。船长认为时机已到,赶紧扯起篷来,解缆而去,又遇着顺风帮忙。老实人看着,目瞪口呆,一刹那就不见了帆船的踪影。他叫道:“哎哟!这一招倒比得上旧大陆的杰作。”他回到岸上,说不出多么痛苦,因为抵得上一二十位国王财富的宝物,都白送了。
他跑去见荷兰法官,性急慌忙,敲门不免敲得太粗暴了些,进去说明案由,叫嚷的声音不免太高了些。法官因为他闹了许多声响,先罚他一万银洋,方始耐性听完老实人的控诉,答应等那商人回来,立即审理。末了又要老实人缴付一万银洋讼费。
这种作风把老实人气坏了。不错,他早先遇到的倒霉事儿,给他的痛苦还百倍于此。但法官和船主这样不动声色的欺负人,使他动了肝火,悲观到极点。人心的险毒丑恶,他完全看到了,一肚子全是忧郁的念头。后来有条开往波尔多的法国船:他既然丢了满载钻石的绵羊,便花了很公道的代价,包下一间房舱。他又在城里宣布,要找一个诚实君子做伴,船钱饭食,一应归他,再送两千银洋酬劳。但这个人必须是本省遭遇最苦、最怨恨自己的行业的人。
这样就招来一大群应征的人,便是包一个舰队也容纳不下。老实人存心要在最值得注目的一批中去挑,当场选出一二十个看来还和气,又自命为最有资格入选的人,邀到酒店里,请他们吃饭。条件是要他们发誓,毫不隐瞒的说出自己的历史。老实人声明,他要挑一个他认为最值得同情、最有理由怨恨自己行业的人,其余的一律酌送现金,作为酬报。
这个会直开到清早四点。老实人听着他们的遭遇,一边想着老婆子当初来的时候说的话,赌的东道,断定船上没有一个人不受过极大的灾难。每听一个故事,他必想着邦葛罗斯,他道:“恐怕邦葛罗斯不容易再证明他的学说了罢!可惜他不在这里。世界上果真有什么乐土,那一定是黄金国,决不在别的地方。”末了他挑中一个可怜的学者,在阿姆斯特丹的书店里做过十年事。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一个职业比他的更可厌的了。
那学者原是个好好先生,被妻子偷盗、被儿子殴打、被跟着一个葡萄牙人私奔的女儿遗弃。他靠着过活的小差事,最近也丢了。苏利南的牧师还迫害他,说他是索星尼派[37]。其实别的人至少也跟他一样倒楣。但老实人暗中希望这学者能在路上替他消愁解闷。其余的候选人认为老实人极不公平,老实人每人送了一百银洋,平了大家的气。
第二十节 老实人与玛丁在海上的遭遇
老学者名叫玛丁,跟着老实人上船往波尔多。两人都见多识广,饱经忧患。即使他们的船要从苏利南绕过好望角开往日本,他们对于物质与精神的痛苦也讨论不完。
老实人比玛丁占着很大的便宜:他始终希望和居内贡小姐相会,玛丁却一无希望,并且老实人有黄金钻石。虽然丢了一百头满载世界最大财富的大绵羊,虽然荷兰船主拐骗他的事始终不能忘怀,但一想到袋里剩下的宝物,一提到居内贡小姐,尤其在酒醉饭饱的时候,他又倾向邦葛罗斯的哲学了。
他对学者说:“玛丁先生,你对这些问题有何意见?你对物质与精神的苦难又怎样想法?”玛丁答道:“牧师们指控我是索星尼派,其实我是马尼教徒。”“你这是说笑话罢?马尼教徒[38]早已绝迹了。”“还有我呢,”玛丁回答,“我也不知道信了这主义有什么用,可是我不能有第二个想法。”老实人说:“那你一定是魔鬼上身了。”玛丁道:“魔鬼什么事都要参预。既然到处有他的踪迹,自然也可能附在我身上。老实告诉你,我瞧着地球,其实只是一颗小珠子,我觉得上帝的确把它交给什么恶魔了。当然黄金国不在其内。我没见过一个城市不巴望邻近的城市毁灭的,没见过一个家庭不希望把别的家庭斩草除根的。弱者一面对强者卑躬屈膝,一面暗中诅咒;强者把他们当做一群任凭宰割的绵羊。上百万编号列队的杀人犯在欧洲纵横驰骋,井井有条的干着焚烧掳掠的勾当,为的是糊口,为的是干不了更正当的职业。而在一些仿佛太平无事、文风鼎盛的都市中,一般人心里的妒羡、焦虑、忧急,便是围城中大难当头的居民也不到这程度。内心的隐痛比外界的灾难更残酷。一句话说完,我见得多了,受的折磨多了,所以变了马尼教徒。”老实人回答道:“究竟世界上还有些好东西呢。”玛丁说:“也许有罢,可是我没见识过。”
辩论之间,他们听见一声炮响,接着越来越紧密。各人拿起望远镜,瞧见三海里以外有两条船互相轰击,风把它们越吹越近,法国船上的人可以舒舒服服的观战。后来,一条船放出一阵排炮,不偏不倚,正打在另外一条的半中腰,把它轰沉了。老实人和玛丁清清楚楚看得甲板上站着一百多人,向天举着手臂,呼号之声惨不忍闻。一忽儿他们都沉没了。
玛丁道:“你瞧,人与人就是这样相处的。”老实人道:“不错,这简直是恶魔干的事。”言犹未了,他瞥见一堆不知什么鲜红的东西在水里游泳。船上放下一条小艇,瞧个究竟,原来是老实人的一头绵羊。老实人找回这头羊所感到的喜悦,远过于损失一百头满载钻石的绵羊所感到的悲伤。
不久,法国船长看出打胜的一条船,船主是西班牙人,沉没的那条,船主是一个荷兰海盗,便是拐骗老实人的那个。他抢去的偌大财宝,跟他一齐葬身海底,只逃出了一头羊。老实人对玛丁道:“你瞧,天理昭彰,罪恶有时会受到惩罚的,这也是荷兰流氓的报应。”玛丁回答:“对。可是船上的搭客,难道应当和他同归于尽吗?上帝惩罚了恶棍,魔鬼淹死了无辜。”
法国船和西班牙船继续航行,老实人和玛丁继续辩论,一连辩了半个月,始终没有结果。可是他们总算谈着话,交换着思想,互相安慰着。老实人抚摩着绵羊,说道:“我既然能把你找回来,一定也能找回居内贡的。”
第二十一节 老实人与玛丁驶近法国海岸,他们的议论
终于法国海岸在望了。老实人问:“玛丁先生,你到过法国吗?”玛丁回答:“到过,我去过好几州。有的州里,半数居民都害着狂疾。有几州民风奸刁得很,有几州的人性情和顺,相当愚蠢。又有几州的人喜欢卖弄才情。全国一致的风气是:第一,谈情说爱;第二,恶意中伤;第三,胡说八道。”“玛丁先生,你可曾到过巴黎?”“到过的,那儿可是各色人等,一应俱全了。只看见一片混乱,熙熙攘攘,人人都在寻求快乐,结果没有一个人找到,至少我觉得如此。我没耽搁多久,才到巴黎,身边的钱就给圣·日耳曼节场上的小偷扒光了。人家还把我当做小偷,抓去关了八天牢。以后我进印刷所当校对,想挣一笔路费,拼着两腿走回荷兰。我认识一批写文章的,掀风作浪的,为宗教入迷的,都不是东西。有人说巴黎也有些挺文雅的君子,但愿这话是真的。”
老实人道:“我没兴致游历法国。你不难想象,在黄金国待过一个月的人,除了居内贡小姐之外,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想再看了。我要经过法国到意大利,上威尼斯等她。你不陪我走一遭吗?”玛丁道:“一定奉陪,听说那地方,只有威尼斯的贵族才住得。可是本地人待外乡人很客气,只要外乡人十二分有钱。我没有钱,你有的是。不论你上哪儿,我都跟着走。”老实人道:“我想起一件事要问你,我们的船主有一本厚厚的书,书中说咱们的陆地原本是海洋,你相信吗?”玛丁回答:“我才不信呢,近年来流行的那些梦话,我全不信。”
老实人道:“那么干么要有这个世界呢?”“为了气死我们。”玛丁回答。老实人又说:“我给你讲过大耳人那里有两个姑娘爱上猴子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才不呢,”玛丁说,“我不觉得这种情欲有什么可怪,怪事见得多了,就什么都不以为怪了。”老实人道:“你可相信人一向就互相残杀,像现在这样的吗?一向就是扯谎、欺诈、反复无常、忘恩负义、强取豪夺、懦弱、轻薄、卑鄙、妒羡、馋痨、酗酒、吝啬、贪婪、残忍、毁谤、淫欲无度、执迷不悟、虚伪、愚妄的吗?”玛丁回答说:“你想鹞子看到鸽子是否一向都吃的?”“那还用说吗?”玛丁道,“既然鹞性不改,为什么希望人性会改呢?”“噢!那是大不相同的。因为人的意志可以自由选择……”议论之间,他们到了波尔多。
第二十二节 老实人与玛丁在法国的遭遇
老实人在波尔多办了几件事就走了。他在当地卖掉几块黄金国的石子,包定一辆舒服的双人座的驿车,因为他和哲学家玛丁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他不得不把绵羊忍痛割爱,送给波尔多的科学院。科学院拿这头羊作为当年度悬赏征文的题目,要人研究为什么这头羊的毛是红的。得奖的是一个北方学者,他用A加B,减C,用Z除的算式,证明这头羊应当长红毛,也应当害疱疮死的[39]。
可是,老实人一路在酒店里遇到的旅客都告诉他:“我们上巴黎去。”那股争先恐后的劲,终于打动了老实人的兴致,也想上京城去观光一番了。好在绕道巴黎到威尼斯,并没有多少冤枉路。
他从圣·玛梭城关进城,当下竟以为到了威斯发里省内一个最肮脏的村子。
老实人路上辛苦了些,一落客店便害了一场小病。因为他手上戴着一只其大无比的钻戒,行李中又有一口重得非凡的小银箱,所以立刻来了两名自告奋勇的医生,几位寸步不离的好友,两个替他烧汤煮水的虔婆。玛丁说:“记得我第一次到巴黎也害过病。我穷得很,所以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虔婆,也没有医生,结果我病好了。”
又是吃药,又是放血,老实人的病反而重了。一个街坊上的熟客,挺和气的来问他要一份上他世界去的通行证[40]。老实人置之不理。两位虔婆说这是新时行的规矩。老实人回答,他不是一个时髦人物。玛丁差点儿把来客摔出窗外,教士赌咒说,老实人死了,决不给他埋葬。玛丁赌咒说,他倒预备埋葬教士,要是教士再纠缠不清。你言我语,越吵越凶。玛丁抓着教士的肩膀,使劲撵了出去。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连警察局都动了公事。
老实人复原了,养病期间,颇有些上流人士来陪他吃晚饭,另外还赌钱,输赢很大。老实人从来抓不到爱司[41],觉得莫名其妙,玛丁却不以为怪。
老实人的向导中间,有个矮小的班里戈登神甫。巴黎不少像他那样殷勤的人,老是机灵乖巧,和蔼可亲,面皮既厚,说话又甜,极会趋奉人,专门巴结过路的外国人,替他们讲些本地的丑闻秘史,帮他们花大价钱去寻欢作乐。这位班里戈登神甫先带老实人和玛丁去看戏。那日演的是一出新编的悲剧。老实人座位四周都是些才子,但他看到表演精彩的几幕,仍禁不住哭了。休息期间,旁边有位辩士和他说你:“落眼泪真是大错特错了:这女戏子演得很糟,搭配的男戏子比她更糟,剧本比戏子还要糟。剧情明明发生在阿拉伯,剧作者却不懂一句阿拉伯文,并且他不信先天观念论[42]。明天我带二十本攻击他的小册子给你看。”老实人问神甫:“先生,法国每年有多少本新戏?”“五六千本。”老实人说:“那很多了,其中有几本好的呢?”神甫道:“十五六本。”玛丁接着道:“那很多了。”
有一位女戏子,在一出偶尔还上演的、平凡的悲剧中,串伊丽莎白王后,老实人看了很中意,对玛丁道:“我很喜欢这演员,她颇像居内贡小姐。倘使能去拜访她一次,倒也是件乐事。”班里戈登神甫自告奋勇,答应陪他去。老实人是从小受的德国教育,便请问当地的拜见之礼,不知在法国应当怎样对待英国王后。神甫说:“那要看地方而定。在内地呢,带她们上酒店。在巴黎,要是她们相貌漂亮,大家便恭而敬之,死了把她们摔在垃圾堆上[43]。”老实人嚷起来:“怎么,把王后摔在垃圾堆上!”玛丁接口道:“是的,神甫说得一点不错。从前莫尼末小姐,像大家说的从此世界转到他世界去的时候,我正在巴黎。那时一般人不许她享受所谓丧葬之礼,所谓丧葬之礼,是让死人跟街坊上所有的小子,躺在一个丑恶不堪的公墓上一同腐烂。莫尼末小姐只能孤零零的埋在蒲高涅街的转角上。她的英魂一定因此伤心透顶的,因为她生前思想很高尚。”老实人道:“那太没礼貌了。”玛丁道:“有什么办法!这儿的人便是这样。在这个荒唐的国内,不论是政府、法院、教堂、舞台,凡是你想象得到的矛盾都应有尽有。”老实人问:“巴黎人是不是老是嘻嘻哈哈的?”神甫回答:“是的。他们一边笑,一边生气。他们对什么都不满意,而抱怨诉苦也用打哈哈的方式。他们甚至一边笑一边干着最下流的事。”
老实人又道:“那混账的胖子是谁?我为之感动下泪的剧本,我极喜欢的演员,他都骂得一文不值。”“那是个无耻小人,所有的剧本、所有的书籍,他都要毁谤。他是靠此为生的。谁要有点儿成功,他就咬牙切齿,好比太监怨恨作乐的人。那是文坛上的毒蛇,把凶狠仇恨做粮食的。他是个报屁股作家。”“什么叫作报屁股作家?”“专门糟蹋纸张的,所谓弗莱隆[44]之流。”神甫回答。
成群的看客拥出戏院。老实人、玛丁、班里戈登,却在楼梯高头大发议论。老实人道:“虽则我急于跟居内贡小姐相会,倒也很想和格兰龙小姐吃顿饭。我觉得她真了不起。”
格兰龙小姐只招待上等人,神甫没资格接近。他说:“今天晚上她有约会,但是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位有身份的太太,你在她府上见识了巴黎,就赛过在巴黎住了四年。”
老实人天性好奇,便跟他到一位太太府上,坐落在圣·奥诺雷城关的尽里头,有人在那儿赌法老[45]:十二个愁眉不展的赌客各自拿着一叠牌,好比一本登记他们恶运的账册。屋内鸦雀无声,赌客脸上暗淡无光,庄家脸上焦急不安,女主人坐在铁面无情的庄家身边,把尖利的眼睛瞅着赌客的加码。谁要把纸牌折个小角儿,她就教他们把纸角展开,神色严厉,态度却很好,决不因之生气,唯恐得罪了主顾。那太太自称为特·巴洛里涅侯爵夫人。她的女儿十五岁,也是赌客之一。众人为了补救牌运而做的手脚,她都眨着眼睛做报告。班里戈登神甫、老实人和玛丁走进屋子,一个人也没站起来,一个人也没打招呼,甚至瞧都不瞧一眼。大家一心都在牌上。老实人说:“哼,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夫人还比他们客气一些。”
神甫凑着侯爵夫人耳朵说了几句,她便略微抬了抬身子,对老实人嫣然一笑,对玛丁很庄严的点点头,教人端一张椅子,递一副牌给老实人。玩了两局,老实人输了五万法郎。然后大家一团高兴的坐下吃晚饭。在场的人都奇怪老实人输了钱毫不介意,当差们用当差的俗谈,彼此说着:“他准是一位英国的爵爷。”
和巴黎多数的饭局一样,桌上先是静悄悄的,继而你一句我一句,谁也听不清谁。最后是说笑打诨,无非是没有风趣的笑话、无稽的谣言、荒谬的议论,略为谈几句政治,缺德话说上一大堆。也有人提到新出的书。班里戈登神甫问道:“神学博士谷夏先生的小说,你们看到没有?”一位客人回答:“看到了,只是没法念完。荒唐的作品,咱们有的是。可是把全体坏作品加起来,还及不上神学博士谷夏的荒唐。这一类恶劣的书泛滥市场,像洪水一般,我受不了,宁可到这儿来赌法老的。”神甫说:“教长T某某写的随笔,你觉得怎么样?”巴洛里涅太太插嘴道:“噢!那个可厌的俗物吗?他把老生常谈说得非常新奇,把不值一提的东西讨论得酸气冲天。剽窃别人的才智,手段又笨拙透顶,简直是点金成铁!他教我讨厌死了!可是好啦,现在用不着我讨厌了,教长的大作只要翻过几页就够了。”
桌上有位风雅的学者,赞成侯爵夫人的意见。接着大家谈到悲剧。女主人问,为什么有些悲剧还能不时上演,可是剧本念不下去。那位风雅的人物,把一本戏可能还有趣味而毫无价值的道理,头头是道的解释了一番。他很简括的说明,单单拿每部小说都有的,能吸引观众的一二情节搬进戏文,是不够的,还得新奇而不荒唐,常常有些崇高的境界而始终很自然,识透人的心而教这颗心讲话,剧作者必须是个大诗人而剧中并不显得有一个诗人,深得语言三昧,文字精练,从头至尾音韵铿锵,但决不让韵脚妨碍意义。他又补充说:“谁要不严格遵守这些规则,他可能写出一二部悲剧博得观众掌声,却永远算不得一个好作家。完美的悲剧太少了。有些是文字写得不差,韵押得很恰当的牧歌;有些是教人昏昏欲睡的政论,或者是令人作恶的夸张;又有些是文理不通,中了邪魔的梦呓;再不然是东拉西扯,因为不会跟人讲话,便长篇大论的向神道大声疾呼;还有似是而非的格言,张大其辞的陈言俗套。”
老实人聚精会神的听着,以为那演说家着实了不起。既然侯爵夫人特意让他坐在身旁,他便凑到女主人耳畔,大着胆子问,这位能言善辩的先生是何等人物。她回答说:“他是一位学者,从来不入局赌钱,不时由神甫带来吃顿饭的。他对于悲剧和书本非常内行。自己也写过一出悲剧,被人大喝倒彩;也写过一部书,除掉题赠给我的一本之外,外边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老实人道:“原来是个大人物!不愧为邦葛罗斯第二。”
于是他转过身去,朝着学者说道:“先生,你大概认为物质世界和精神领域都十全十美,一切都是不能更改的罢?”学者答道:“我才不这么想呢。我觉得我们这里一切都倒行逆施,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知道他做些什么,应当做什么。除了在饭桌上还算痛快、还算团结以外,其余的时候大家都喧呶争辩,无理取闹。扬山尼派攻击莫利尼派[46],司法界攻击教会,文人攻击文人,幸臣攻击幸臣,金融家攻击老百姓,妻子攻击丈夫,亲戚攻击亲戚,简直是一场无休无歇的战争。”
老实人回答说:“我见过的事比这个恶劣多呢。可是有位倒了楣被吊死的哲人,告诉我这些都十全十美,都是一幅美丽的图画的影子。”玛丁道:“你那吊死鬼简直是嘲笑我们。你所谓影子其实是丑恶的污点。”老实人说:“污点是人涂上去的,他们也是迫不得已。”玛丁道:“那就不能怪他们了。”大半的赌客完全不懂他们的话,只顾喝酒,玛丁只管和学者辩论,老实人对主妇讲了一部分自己的经历。
吃过晚饭,侯爵夫人把老实人带到小房间里,让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问道:“喂,这么说来,你是一往情深,永远爱着居内贡小姐了?”“是的,”老实人回答。侯爵夫人对他很温柔的一笑:“你这么回答,表示你真是一个威斯发里的青年,换了一个法国人,一定说:我果然爱居内贡小姐。可是见了你,太太,我恐怕要不爱她了。”老实人说:“好罢,太太,你要我怎样回答都行。”侯爵夫人又道:“你替居内贡小姐捡了手帕才动情的。现在我要你替我捡吊袜带。”“敢不遵命。”老实人说着,便捡了吊袜带。那太太说:“我还要你替我扣上去。”老实人就替她扣上了。太太说:“你瞧,你是个外国人。我常常教那些巴黎的情人害上半个月的相思病,可是我第一夜就向你投降了,因为对一个威斯发里的年轻人,我们应当竭诚招待。”美人看见外国青年两手戴着两只大钻戒,不由得赞不绝口。临了两只钻戒从老实人手上过渡到了侯爵夫人手上。
老实人做了对不起居内贡小姐的事,和班里戈登神甫一路回去,一路觉得良心不安。神甫对他的痛苦极表同情。老实人在赌台上输的五万法郎和两只半送半骗的钻戒,神甫只分润到一个小数目。他存心要利用结交老实人的机会,尽量捞一笔,便和他大谈其居内贡。老实人对他说,将来在威尼斯见了爱人,一定要求她饶恕他的不忠实。
班里戈登变得格外恭敬、格外体贴了,老实人说什么、做什么、打算做什么,神甫都表示热心和关切。
他问老实人:“那么先生,你是在威尼斯有约会了?”老实人答道:“是啊,神甫,我非到威尼斯去跟居内贡小姐相会不可。”他能提到爱人真是太高兴了,所以凭着心直口快的老脾气,把自己和大名鼎鼎的威斯发里美人的情史,讲了一部分。
神甫说:“大概居内贡小姐极有才气,写的信也十分动人罢?”老实人道:“我从来没收到过。你想,我为了钟情于她而被赶出爵府的时候,我不能写信给她;不久听说她死了,接着又和她相会,又和她分手;最后,我在离此一万多里的地方,派了一个当差去接她。”
神甫留神听着,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他和两个外国人亲热的拥抱了一下,告辞了。第二天,老实人睁开眼来就收到一封信,措辞是这样的:
“我最亲爱的情人,我病在此地已有八天了,听说你也在城中。要是我能动弹,早已飞到你怀抱里来了。我知道你路过波尔多,我把忠心的加刚菩和老婆子留在那边,让他们随后赶来。布韦诺斯·爱累斯总督把所有的宝物都拿去了,可是我还有你的一颗心。快来罢,见了你,我就有命了,要不然我也会含笑而死。”
这封可爱的信,这封意想不到的信,老实人看了说不出的欢喜。心爱的居内贡病倒的消息又使他痛苦万分。老实人被两种情绪揽乱了,急忙拿着黄金钻石,教人把他和玛丁两个带往居内贡的旅馆。他走进去,紧张得全身打战,心儿乱跳,说话带着哭声。他想揭开床上的帐幔,教人拿支蜡烛过来。“不行,见了光她就没有命了,”女用人说着,猛的把帐幔放下了。老实人哭道:“亲爱的居内贡,你觉得好些吗?你不能见我的面,至少跟我说句话呀。”女用人道:“她不能说话。”接着她从床上拉出一只滚圆的手,让老实人把眼泪浇在上面,浇了半天,他拿几颗钻石塞在那只手里,又在椅子上留下一袋黄金。
他正在大动感情,忽然来了一个差官,后面跟着班里戈登神甫和几名差役。差官道:“嘿!这两个外国人形迹可疑!”随即喝令手下的人把他们逮捕,押往监狱。老实人道:“黄金国的人可不是这样对待外客的。”玛丁道:“啊!我更相信马尼教了。”老实人问:“可是,先生,你把我们带往哪儿去呢?”“进地牢去。”差官回答。
玛丁定下心神想了想,断定冒充居内贡的是个女骗子,班里戈登神甫是个男骗子,他看出老实人天真不过,急于下手。差官又是一个骗子,可是容易打发的。
为了避免上公堂等等的麻烦,老实人听了玛丁劝告,又急于和货真价实的居内贡相会,便向差官提议送他三颗小钻,每颗值三千比斯多。差官说道:“啊,先生,哪怕你十恶不赦,犯尽了所有的罪,你也是世界上第一个规矩人,三颗钻石!三千比斯多一颗!我替你卖命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把你送地牢?公家要把外国人全部抓起来,可是我有办法。我有个兄弟住在诺曼底的第埃普海港,让我带你去。只要你有几颗钻石给他,他会像我一样的侍候你。”
老实人问:“为什么要把外国人都抓起来呢?”班里戈登神甫插嘴道:“因为有个阿德雷巴西的光棍[47],听了混账话,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不是像一六一〇年五月的案子,而是像一五九四年十二月的那件[48],还有像别的一些案子,是别的光棍听了混账话,在别的年份别的月份犯的。”
差官把案情[49]解释给老实人听,老实人叫道:“啊!这些野兽!一个整天唱歌跳舞的国家,竟有这样惨无人道的事!这简直是猴子耍弄老虎的地方,让我快快逃出去罢。我在本乡见到的是大熊。只有在黄金国才见过人!差官先生,看上帝份上,带我上威尼斯罢,我要在那儿等居内贡小姐。”差官道:“我只能送你上诺曼底。”当下教人开了老实人和玛丁的脚镣,说是误会了,打发了手下的人,亲自把两人送往诺曼底,交给他兄弟。那时港中泊着一条荷兰船。靠了另外三颗钻石帮忙,诺曼底人马上成为天下第一个热心汉,把老实人和玛丁送上船,开往英国的朴次茅斯海港。那不是到威尼斯去的路,但老实人以为这样已经逃出了地狱,打算一有机会就取道上威尼斯。
第二十三节 老实人与玛丁在英国海岸上见到的事
“啊,邦葛罗斯!邦葛罗斯!啊,玛丁!玛丁!啊,亲爱的居内贡!这是什么世界呀?”老实人在荷兰船上这么叫着。玛丁答道:“都是些疯狂丑恶的事儿。”“你到过英国,那边的人是不是跟法国人一样疯狂的?”玛丁道:“那是另外一种疯狂。英法两国正为了靠近加拿大的几百亩雪地打仗,为此英勇的战争所花的钱,已经大大超过了全加拿大的价值。该送疯人院的人究竟哪一国更多,恕我资质愚钝,无法奉告。我只知道我们要遇到的人性情忧郁,肝火很旺。”
说话之间,他们进了朴次茅斯港。港内泊着舰队,岸上人山人海,睁着眼睛望着一个胖子。他跪在一条兵船的甲板上,四个兵面对着他,每人若无其事的朝他脑袋放了三枪。岸上的看客便心满意足的回去了。老实人道:“怎么回事呀?哪个魔鬼这样到处发威的?”他向人打听,那个在隆重的仪式中被枪毙的胖子是谁。“是个海军提督[50],”有人回答。“为什么要杀他呢?”“因为他杀人杀得不够,他和一个法国海军提督作战,离开敌人太远了。”老实人道:“可是法国提督离开英国提督不是一样远吗?”旁边的人回答:“不错。可是这个国家,每隔多少时候总得杀掉个把海军提督,鼓励一下别的海军提督。”
老实人对于所见所闻,又惊骇、又厌恶,简直不愿意上岸。当下跟荷兰船主讲妥价钱,把船直放威尼斯。哪怕这船主会像苏利南的那个一样的拐骗他,也顾不得了。
两天以后,船主准备停当,把船沿着法国海岸驶去。远远望见里斯本的时候,老实人吓得直打哆嗦。接着进了海峡,驶入地中海,终于到了威尼斯。老实人搂着玛丁叫道:“哎啊!谢谢上帝!这儿我可以和美人居内贡相会了。我相信加刚菩跟相信我自己一样。苦尽甘来,否极泰来,不是样样都十全十美了吗?”
第二十四节 巴该德与奚罗弗莱的故事
老实人一到威尼斯,就着人到所有的酒店、咖啡馆、妓院去找加刚菩,不料影踪全无。他每天托人去打听大小船只,只是没有加刚菩的消息。他对玛丁说:“怎么的!我从苏利南到波尔多,从波尔多到巴黎,从巴黎到第埃普,从第埃普到朴次茅斯,绕过了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岸,穿过地中海,在威尼斯住了几个月。这么长久的时间,我的美人儿和加刚菩还没到!我非但没遇到居内贡,倒反碰上了一个女流氓和一个班里戈登神甫!她大概死了罢,那我也只有一死了事。啊!住在黄金国的乐园里好多了,不应当回到这该死的欧洲来的。亲爱的玛丁,你说得对,人生不过是些幻影和灾难。”
他郁闷不堪,既不去看时行的歌剧,也不去欣赏狂欢节的许多游艺节目,也没有一个女人使他动心。玛丁说:“你太傻了,你以为一个混血种的当差,身边带着五六百万,真会到天涯海角去把你的情妇接到威尼斯来吗?要是找到的话,他就自己消受了。要是找不到,他也会另找一个。我劝你把你的当差和你的情人居内贡,一齐丢开了罢。”玛丁的话只能教人灰心。老实人愈来愈愁闷,玛丁还再三向他证明,除了谁也去不了的黄金国,德行与快乐在世界上是很少的。
一边讨论这个大题目,一边等着居内贡,老实人忽然瞧见一个年轻的丹阿德会[51]修士,搀着一位姑娘在圣·马克广场上走过。修士年富力强,肥肥胖胖,身体精壮结实,眼睛很亮,神态很安详,脸色很红润,走路的姿势也很威武。那姑娘长得很俏,嘴里唱着歌,脉脉含情的瞧着修士,常常拧他的大胖脸表示亲热。老实人对玛丁道:“至少你得承认,这两人是快活的了。至此为止,除了黄金国以外,地球上凡是人住得的地方,我只看见苦难:但这个修士和这个姑娘,我敢打赌是挺幸福的人。”玛丁道:“我打赌不是的。”老实人说:“只要请他们吃饭,就可知道我有没有看错了。”
他过去招呼他们,说了一番客套话,请他们同到旅馆去吃通心粉、龙巴地鹧鸪、鲟鱼蛋,喝蒙德毕岂阿诺酒、拉克利玛克利斯底酒、希普酒、萨摩酒。小姐红了红脸,修士却接受了邀请。女的跟着他,又惊异又慌张的瞧着老实人,甚至于含着一包眼泪。才跨进老实人的房间,她就说:“怎么,老实人先生认不得巴该德了吗?”老实人原来不曾把她细看,因为一心想着居内贡。听了这话,回答说;“唉!可怜的孩子,原来是你把邦葛罗斯博士弄到那般田地的?”巴该德道:“唉,先生,是呀。怪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听到男爵夫人和居内贡小姐家里遭了横祸。可是我遭遇的残酷也不相上下。你从前看见我的时候,我还天真烂漫。我的忏悔师是一个芳济会修士,轻易就把我勾搭上了。结果可惨啦。你被男爵大人踢着屁股赶走以后,没几天我也不得不离开爵府。要不是一个本领高强的医生可怜我,我早死了。为了感激,我做了这医生的情妇。他老婆妒忌得厉害,天天下毒手打我,像发疯一样。医生是天底下顶丑的男人,我是天底下顶苦的女人,为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整天挨打。先生,你知道,泼妇嫁给医生是很危险的。他受不了老婆的凶悍,有天给她医小伤风,配了一剂药,灵验无比,她吃下去抽搐打滚,好不怕人,两小时以内就送了命。太太的家属把先生告了一状,说他谋杀。他逃了,我坐了牢。倘不是我还长的俏,尽管清白无辜也救不了我的命。法官把我开脱了,条件是由他来顶医生的缺。不久一位情敌又补了我的缺,把我赶走,一个钱也没给。我只得继续干这个该死的营生。你们男人以为是挺快活的勾当,我们女人只觉得是人间地狱。我到威尼斯来也是做买卖的。啊!先生,不管是做生意的老头儿、是律师、是修士、是船夫、是神甫,我都得赔着笑脸侍候。无论什么耻辱,什么欺侮,都得准备捱受。往往衣服都没有穿了,借着别人的裙子走出去,让一个混账男人撩起来;从东家挣来的钱给西家偷去;衙门里的差役还要来讹诈你。前途有什么指望呢?还不是又老又病,躺在救济院里,扔在垃圾堆上!先生,你要想想这个滋味,就会承认我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女人了。”
巴该德在小房间里,当着玛丁对老实人说了这些知心话。玛丁和老实人道:“你瞧,我赌的东道已经赢了一半。”
奚罗弗莱修士坐在饭厅里,喝着酒等开饭。老实人和巴该德道:“可是我刚才碰到你,你神气多快活、多高兴,你唱着歌,对教士那么亲热,好像是出于真心的,你自己说苦得要命,我看你倒是乐得很呢。”巴该德答道:“啊!先生,那又是我们这一行的苦处呀。昨天一个军官抢了我的钱,揍了我一顿,今天就得有说有笑的讨一个修士喜欢。”
老实人不愿意再听了。他承认玛丁的话不错。他们跟巴该德和丹阿德修士一同入席,饭桌上大家还高兴,快吃完的时候,说话比较亲密了。老实人道:“神甫,我觉得你的命很不差,大可羡慕。你的脸色表示你身体康健,心中快乐。又有一个挺漂亮的姑娘陪你散心,看来你对丹阿德修士这个职业是顶满意的了。”
奚罗弗莱修士答道:“嘿,先生,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丹阿德修士都沉到海底去呢。我几次三番想把修道院一把火烧掉,去改信伊斯兰教。我十五岁的时候,爹娘逼我披上这件该死的法衣,好让一个混账的、天杀的哥哥多得一份产业。修道院里只有妒忌、倾轧、疯狂。我胡乱布几次道,挣点儿钱,一半给院长克扣,一半拿来养女人。但我晚上回到修道院,真想一头撞在卧房墙上。而我所有的同道都和我一样。”
玛丁转身朝着老实人,照例很冷静的说道:“喂,我赌的东道不是全赢了吗?”老实人送了两千银洋给巴该德,送了一千给奚罗弗莱修士,说道:“我担保,凭着这笔钱,他们就快乐了。”玛丁道:“我可不信,这些钱说不定把他们害得更苦呢。”老实人道:“那也管不了。可是有件事我觉得很安慰:你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竟会再见。既然红绵羊和巴该德都遇到了,很可能也会遇到居内贡。”玛丁说:“但愿她有朝一日能使你快活,可是我很怀疑。”“你的心多冷。”老实人说。“那是因为我事情经得多了。”玛丁回答。
老实人道:“你瞧那些船夫,不是老在唱歌吗[52]?”玛丁道:“你没瞧见他们在家里,跟老婆和小娃娃们在一起的情形呢。执政[53]有执政的烦恼,船夫有船夫的烦恼。固然,通盘算起来,还是船夫的命略胜一筹,可是也相差无几,不值得计较。”
老实人道:“外边传说这里有位元老,叫作波谷居朗泰,住着勃朗泰河上那所华丽的王府,招待外国人还算客气。听说他是一个从来没有烦恼的人。”玛丁说:“这样少有的品种,我倒想见识见识。”老实人立即托人向波谷居朗泰大人致意,要求准许他们第二天去拜访。
第二十五节 威尼斯贵族波谷居朗泰访问记
老实人和玛丁坐着游艇,驶进勃朗泰河,到了元老波谷居朗泰的府上。花园布置得很雅,摆着美丽的白石雕像。王府建筑极其宏丽。主人年纪六十左右,家财巨万。接见两位好奇的来客颇有礼貌,可并不热烈。老实人不免有点局促,玛丁倒还觉得满意。
两个相貌漂亮、衣着大方的姑娘,先端上泡沫很多的巧克力敬客。老实人少不得把她们的姿色、风韵和才干称赞一番。元老说道:“这两个姑娘还不错,有时我让她们睡在我床上。因为我对城里的太太们,对她们的风情、脾气、妒忌、争吵、狭窄、骄傲、愚蠢,还有非给她们写不可的、或者非教人写不可的十四行诗,都厌倦透顶。可是这两个姑娘也教我起腻了。”
吃过早点,老实人在画廊中散步,看着美不胜收的画惊叹不已。他问那开头的两幅是谁的作品。主人说:“那是拉斐尔的。几年前,为了虚荣我花大价钱买了来。据说是全意大利最美的东西,我却一点不喜欢,颜色已经暗黄了,人体不够丰满,表现得不够有力。衣褶完全不像布帛。总而言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这两幅画不够逼真。一定要像看到实物一样的画,我才喜欢。但这种作品简直没有。我藏着不少画,早就不看了。”
饭前,波谷居朗泰教人来一支合奏曲。老实人觉得音乐美极了。波谷居朗泰道:“这种声音可以让你消遣半个钟点,再多,大家就听厌了,虽然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现在的音乐,不过是以难取胜的艺术。仅仅是难奏的作品,多听几遍就没人喜欢。”
“我也许更爱歌剧,要不是人家异想天开,把它弄成怪模怪样的教我生气。那些谱成音乐的要不得的悲剧,一幕一幕只是没来由的插进几支可笑的歌,让女戏子卖弄嗓子。这种东西,让爱看的人去看罢。一个阉割的男人哼哼唧唧,扮演恺撒或加东,在台上愣头傻脑的踱方步。谁要愿意,谁要能够,对这种东西低徊叹赏,尽管去低徊叹赏。至于我,我久已不愿领教了。这些浅薄无聊的玩艺儿,如今却成为意大利的光荣,各国的君主还不惜重金罗致呢。”老实人很婉转的略微辩了几句。玛丁却完全赞成元老的意见。
他们吃了一餐精美的饭走进书房。老实人瞥见一部装订极讲究的《荷马全集》,便恭维主人趣味高雅。他说:“这一部是使伟大的邦葛罗斯、德国最杰出的哲学家,为之陶醉的作品。”波谷居朗泰冷冷的答道:“我并不为之陶醉。从前人家硬要我相信这作品很有趣味,可是那些翻来覆去、讲个不休的大同小异的战争;那些忙忙碌碌而一事无成的神道;那战争的祸根,而还够不上做一个女戏子的海仑;那老是围困而老是攻不下的特洛伊,都教我厌烦得要死。有时候我问几位学者,是不是看了这书跟我一样发闷。凡是真诚的都承认看不下去,但书房中非有一部不可,好比一座古代的纪念碑,也好比生锈而市面上没人要的古徽章。”
老实人问:“大人对维吉尔的见解不是这样罢?”波谷居朗泰答道:“我承认他的《埃奈伊特》[54]第二、第四、第六各卷都很精彩。但是那虔诚的埃奈伊、勇武的格劳昂德、好友阿夏德、小阿斯加尼于斯、昏君拉底奴斯、庸俗的阿玛太、无聊的拉维尼亚,却是意趣索然,令人生厌。我倒更喜欢塔索和阿利渥斯托笔下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55]。”
老实人道:“恕我冒昧,先生读贺拉斯是不是极感兴趣呢?”波谷居朗泰回答:“不错,他写了些格言,对上流人物还能有点益处。而且是用精悍的诗句写的,比较容易记。可是他描写勃兰特的旅行,吃得挺不舒服的饭,两个粗人的口角,说什么一个人好比满口脓血,另外一个好比一嘴酸醋,等等,我都懒得理会。他攻击老婆子和女巫的诗,粗俗不堪,我只觉得恶心。他对他的朋友曼塞纳说,如果自己能算得一个抒情诗人,一定高傲得昂然举首,上触星辰。这等话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价值[56]。愚夫愚妇对于一个大名家的东西,无有不佩服的。可是我读书只为我自己,只有合我脾胃的才喜欢。”老实人所受的教育,使他从来不会用自己的眼光判断,听了主人的话不由得大为惊奇。玛丁却觉得波谷居朗泰的思想方式倒还合理。
老实人忽然叫道:“噢!这儿是一部西塞罗[57]。这个大人物的作品,阁下想必百读不厌罢?”那威尼斯元老说:“我从来不看的。他替拉皮里于斯辩护也罢,替格鲁昂丢斯辩护也罢,反正跟我不相干。我自己经手的案子已经多得很了,我比较惬意的还是他的哲学著作。但看到他事事怀疑,我觉得自己的知识跟他相差不多,也用不着别人再来把我教得愚昧无知了。”
“啊!”玛丁叫道,“这儿还有科学院出版的二十四册丛刊,也许其中有些好东西罢?”波谷居朗泰说道:“哼,只要那些作家中间有一个,能发明做别针的方法,就算是好材料了。可是这些书里只有空洞的学说,连一种实用的学识都找不到。”
老实人道:“这里又是多少剧本啊!有意大利文的,有西班牙文的,有法文的。”元老回答:“是的,一共有三千种,精彩的还不满三打。至于这些说教的演讲,全部合起来还抵不上一页赛纳克[58],还有那批卷帙浩繁的神学书。你们想必知道我是从来不翻的,不但我,而且谁也不翻的。”
玛丁看到书架上有好几格都插着英文书,便道:“这些书多半写的毫无顾忌,阁下既是共和城邦的人,想必喜欢的罢?”波谷居朗泰回答说:“不错,能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是件美事,也是人类独有的权利。我们全意大利的人,笔下写的却不是心里想的。恺撒与安东尼的同乡,没有得到多明我会修士的准许,就不敢自己转一个念头。启发英国作家灵感的那种自由,倘不是被党派的成见与意气,把其中一切有价值的部分糟蹋了,我一定会喜爱的。”
老实人看见一部《弥尔敦诗集》,便问在他眼里,这作家是否算得大人物。波谷居朗泰说道:“谁?他吗?这野蛮人用生硬的诗句,为《创世记》第一章写了十大章注解,这个模仿希腊作家的俗物把创造世界的本事弄得面目全非。摩西明明说上帝用言语造出世界的,那俗物却教弥赛亚到天堂的柜子里,去拿一个圆规来画出世界的轮廓[59]!我会把他当做大人物吗?塔索笔下的魔鬼和地狱都给他糟蹋了[60],吕西番一忽儿变了癞蛤蟆,一忽儿变了小矮子,一句话讲到上百次,还要辩论神学。阿利渥斯托说到火枪的发明,原是个笑话,他却一本正经的去模仿,教魔鬼们在天上放大炮[61]。这样的人我会敬重吗?不用说我,全意大利也没有人喜欢这种沉闷乏味、无理取闹的作品。什么罪恶与死亡的结合,什么罪恶生产的毒蛇[62],只要口味比较文雅一些的人都会看了作呕,他描写病院的长篇大论,只配筑坟墓的工人去念[63]。这部晦涩、离奇、丑恶的诗集,一出世就教人瞧不起。我现在对待他的态度,跟他同时代的本国人一样。并且,我只知道说出自己的思想,决不理会别人是否跟我一般思想。”老实人听了这话大为懊丧。他是敬重荷马,也有点喜欢弥尔顿的。他轻轻的对玛丁道:“唉,我怕这家伙对我们的德国诗人也不胜鄙薄呢。”玛丁道:“那也何妨?”老实人又喃喃说道:“噢!了不起的人物!这波谷居朗泰竟是个大天才!他对什么都不中意。”
他们把书题过目完了,下楼到花园里去。老实人把园子的美丽极口称赞了一番。主人道:“这花园恶俗不堪,只有些无聊东西。明儿我就叫人另起一所,布置得高雅一些。”
两个好奇的客人向元老告辞了,老实人对玛丁说:“喂!这一回你总得承认见到了一个最快乐的人罢?因为他一无所惑,超脱一切。”玛丁道:“你不看见他对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厌恶吗?柏拉图早说过,这个不吃,那个不受的胃,决不是最强健的胃。”老实人道:“能批评一切,把别人认为美妙的东西找出缺点来,不也是一种乐趣吗?”玛丁回答:“就是说把没有乐趣当做乐趣,是不是?”老实人叫道:“啊!世界上只有我是快乐的,只要能和居内贡小姐相会。”“能够希望总是好的。”玛丁回答。
可是几天过去了,几星期过去了,加刚菩始终不回来。老实人陷在痛苦之中,甚至巴该德和奚罗弗莱修士谢都没来谢一声,他也不以为意。
第二十六节 老实人与玛丁和六个外国人同席,外国人的身份
一天晚上,老实人和玛丁两人正要和几个同寓的外国人吃饭,一个皮色像煤烟似的人从后面过来,抓着他的手臂,说道:“请你准备停当,跟我们一起走,别错过了。”老实人掉过头来,一看是加刚菩。他惊喜交集的情绪,只比见到居内贡差一点。他几乎快乐得发疯,把朋友拥抱着叫道:“啊!居内贡一定在这里了,在哪儿呢?快点带我去,让我跟她一块儿欢天喜地的快活一阵。”加刚菩道:“居内贡不在这里,她在君士坦丁堡。”“啊!天哪!在君士坦丁堡!不过哪怕她在中国,我也要插翅飞去。咱们走罢。”加刚菩答道:“我们吃过晚饭才走,现在不能多谈,我做了奴隶,主人等着我,我得侍候他用餐。别多讲话,快去吃饭,准备出发。”
老实人一半快乐一半痛苦。高兴的是遇到了他忠心的使者,奇怪的是加刚菩变了奴隶。他只想着跟情人相会,心乱得很,头脑搅昏了。当下他去吃饭,同桌的是玛丁——他看到这些事,态度是很冷静的——还有到威尼斯来过狂欢节的六个外国人。
加刚菩替内中的一个外国人管斟酒,席终走近他的主人,凑着耳朵说道:“陛下随时可以动身了,船已经准备停当。”说完便出去了。同桌的人诧异之下,一声不出,彼此望了望。另外一个仆人走近他的主人,说道:“陛下的包车在巴杜等着,渡船已经准备好了。”主人点点头,仆人走了。同桌的人又彼此望了望,觉得更奇怪了。第三个用人也走近第三个外国人,说道:“陛下不能多留了。我现在就去准备一切。”说完也马上走了。
老实人和玛丁,以为那是狂欢节中乔装取笑的玩艺。第四个仆人和第四个主人说:“陛下随时可以动身了。”然后和别人一样,出去了。第五个用人对第五个主人也是这一套。但第六个用人,对坐在老实人旁边的第六个主人说的话大不相同:“陛下,人家不肯再赊账了。今天晚上我和陛下都可能关进监狱。我现在去料理一些私事,再见罢。”
六个仆人都走了,老实人、玛丁和六个外国人,都肃静无声。最后,老实人忍不住开口道:“诸位,这个取笑的玩艺儿真怪,为什么这个那个,你们全是国王呢?老实说,我和玛丁两个可不是的。”
加刚菩的主人一本正经用意大利文说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是阿赫美特三世,做过好几年苏丹。我篡了我哥哥的王位,我的侄儿又篡了我的王位。我的宰相都砍了头,我如今在冷宫里养老。我的侄儿穆罕默德苏丹有时让我出门疗养,这一回是到威尼斯来过狂欢节的。”
阿赫美特旁边的一个青年接着说:“我叫作伊凡,从前是俄罗斯皇帝,在摇篮中就被篡位了。父母都被幽禁,我是在牢里长大的。有时我可以由看守的人陪着,出门游历。这一回是到威尼斯来过狂欢节的。”
第三个人说道:“我是英王查理—爱德华,父亲把王位让给我,我奋力作战维持我的权利。人家把我手下的八百党羽挖出心来,打在他们脸上,把我下了狱。现在我要上罗马去看我的父王,他跟我和我的祖父一样是被篡位的。这回我到威尼斯来过狂欢节。”
第四个接着说:“我是波拉葛[64]的王。因为战事失利,丢了世袭的国土。我父亲也是同样的遭遇,如今我听天由命,像阿赫美特苏丹、伊凡皇帝、英王查理—爱德华一样,但愿上帝保佑他们长寿。这回我是到威尼斯来过狂欢节的。”
第五个说:“我也是波拉葛的王,丢了两次王位。但上帝给了我另外一个行业,我做的好事,超过所有萨尔玛德王在维斯丢拉河边做的全部好事。我也是听天由命。这一回是到威尼斯来过狂欢节的。”
那时轮到第六个王说话了。他道:“诸位,我不是像你们那样的天潢贵胄,但也做过王,像别的王一样。我叫作丹沃陶,高斯人立我为王。当初人家称我陛下,现在称我先生都很勉强。我铸过货币,如今囊无分文。有过两位国务大臣,结果只剩一个跟班。我登过宝座,后来却在伦敦坐了多年的牢,睡在草垫上。我很怕在这儿会受到同样的待遇,虽则我和诸位陛下一样,是到威尼斯来过狂欢节的。”
其余五个王听了这番话非常同情,每人送了二十金洋给丹沃陶添置内外衣服。老实人送了价值两千金洋的一枚钻石。五个王问道:“这位是谁?一个平民居然拿得出一百倍于你我的钱,而且肯随便送人!”
离开饭桌的时候,旅馆里又到了四位太子殿下,也是因战事失利,丢了国家,到威尼斯来过最后几天的狂欢节的。老实人对新来的客人根本没注意。他一心只想到君士坦丁堡去见他心爱的居内贡。
第二十七节 老实人往君士坦丁堡
忠心的加刚菩和载送阿赫美特苏丹回君士坦丁堡的船主讲妥,让老实人和玛丁搭船同行。老实人和玛丁向落难的苏丹磕过头,便出发上船。一路老实人对玛丁说:“你瞧,和我们一同吃饭的竟有六个废王,内中一个还受我布施。更不幸的王侯,说不定还有许多。我啊,我不过丢了一百头绵羊,现在却是飞到居内贡怀抱中去了。亲爱的玛丁,邦葛罗斯毕竟说得不错:万事大吉。”玛丁道:“但愿如此。”老实人道:“可是我们在威尼斯遇到的事也真怪。六位废王在客店里吃饭,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吗?”玛丁答道:“也未必比我们别的遭遇更奇。国王被篡位是常事。我们叨陪末座,和他们同席,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足挂齿。”
老实人一上船,就搂着他从前的当差、好朋友加刚菩的脖子。他说:“哎,居内贡怎么啦?还是那么姿容绝世吗?照旧爱我吗?她身体怎么样?你大概在君士坦丁堡替她买了一所行宫罢?”
加刚菩回答:“亲爱的主人,居内贡在普罗篷提特海边洗碗,在一位并没多少碗盏的废王家里当奴隶。废王名叫拉谷斯基,每天从土耳其皇帝手里领三块钱过活。更可叹的是,居内贡变得奇丑无比了。”老实人道:“啊,美也罢,丑也罢,我是君子人,我的责任是对她始终如一。但你带着五六百万,怎么她还会落到这般田地?”加刚菩道:“唉,我不是先得送布韦诺斯·爱累斯总督两百万,赎出居内贡吗?余下的不是全给一个海盗好不英勇的抢了去吗?那海盗不是把我们带到马塔班海角,带到弥罗,带到尼加利阿,带到萨摩斯,带到彼特拉,带到达达尼尔,带到斯康塔里吗?临了,居内贡和老婆子两人落在我刚才讲的废王手里,我做了前任苏丹的奴隶。”老实人道:“哎哟,祸不单行,一连串的倒楣事儿何其多啊!幸而我还有几颗钻石,不难替居内贡赎身。可惜她人变丑了。”
他接着问玛丁:“我跟阿赫美特苏丹、伊凡皇帝、英王查理爱德华,你究竟觉得哪一个更可怜?”玛丁道:“我不知道,除非我钻在你们肚里。”老实人说:“啊,要是邦葛罗斯在这里,就能告诉我了。”玛丁道:“我不知道你那邦葛罗斯用什么秤,称得出人的灾难和痛苦。我只相信地球上有几千几百万的人,比英王查理—爱德华、伊凡皇帝和阿赫美特苏丹不知可怜多少倍。”“那很可能。”老实人说。
不多几天,他们进入黑海的运河。老实人花了很大的价钱赎出加刚菩,随即带着同伴改搭一条苦役船,到普罗篷提特海岸去寻访居内贡,不管她丑成怎样。
船上的桨手队里有两名苦役犯,划桨的手艺很差。船主是个小亚细亚人,不时用牛筋鞭子抽着那两个桨手的赤露的背。老实人无意中把他们特别细瞧了一会儿,不胜怜悯的走近去。他觉得他们完全破相的脸上,某些地方有点像邦葛罗斯和那不幸的耶稣会士,就是那位男爵,居内贡小姐的哥哥。这印象使他心中一动,而且很难过,把他们瞧得更仔细了。他和加刚菩道:“真的,要不是我眼看邦葛罗斯被吊死,要不是我一时糊涂,亲手把男爵杀死,我竟要相信这两个划桨的就是他们了。”
听到男爵和邦葛罗斯的名字,两个苦役犯大叫一声,放下了桨,呆在凳上不动了。船主奔过来,越发鞭如雨下。老实人叫道:“先生,别打了,别打了。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一个苦役犯嚷道:“怎么!是老实人!”另外一个也道:“怎么!是老实人!”老实人道:“我莫非做梦不成?我究竟醒着还是睡着?我是在这条船上吗?这是我杀死的男爵吗?这是我眼看被吊死的邦葛罗斯大师吗?”
两人回答:“是我们啊,是我们啊。”玛丁问:“怎么,那位大哲学家就在这儿?”老实人道:“喂,船主,我要赎出森特—登脱龙克男爵,日耳曼帝国最有地位的一个男爵,还有全日耳曼最深刻的玄学家邦葛罗斯先生。你要多少钱?”船主答道:“狗东西的基督徒!既然这两条苦役狗是什么男爵,什么玄学大家,那一定是他们国内的大人物了。我要五万金洋!”“行!先生,赶快送我上君士坦丁堡,越快越好,到了那里我马上付钱。啊,不,你得带我上居内贡小姐那儿。”船主听到老实人要求赎出奴隶,早已掉转船头,向君士坦丁堡进发,教手下的人划得比飞鸟还快。
老实人把男爵和邦葛罗斯拥抱了上百次。“亲爱的男爵,怎么我没有把你杀死的?亲爱的邦葛罗斯,怎么你吊死以后还活着的?你们俩又怎么都在土耳其船上做苦役的?”男爵道:“我亲爱的妹妹果真在这里吗?”“是的。”加刚菩回答。邦葛罗斯嚷道:“啊,我又见到我亲爱的老实人了。”老实人把玛丁和加刚菩向他们介绍了。他们都互相拥抱,抢着说话。船飞一般的向前,已经到岸了。他们叫来一个犹太人,老实人把一颗价值十万的钻石卖了五万,犹太人还用亚伯拉罕的名字赌咒,说无论如何不能多给了。老实人立刻付了男爵和邦葛罗斯的身价。邦葛罗斯扑在地下,把恩人脚上洒满了眼泪。男爵只点点头表示谢意,答应一有机会就偿还这笔款子。他说:“我的妹子可是真的在土耳其?”加刚菩答道:“一点不假,她在一位德朗西未尼亚的废王家里洗碗。”他们又找来两个犹太人,老实人又卖了两颗钻,然后一齐搭着另外一条船去赎居内贡。
第二十八节 老实人,居内贡,邦葛罗斯和玛丁等等的遭遇
老实人对男爵道:“对不起,男爵,对不起,神甫,请你原谅我把你一剑从前胸戳到后背。”男爵道:“别提了,我承认当时我火气大了一些。但你既然要知道我怎么会罚做苦役的,我就告诉你听。我的伤口经会里的司药修士医好之后,一队西班牙兵来偷袭,把我活捉了,下在布韦诺斯·爱累斯牢里,那时我妹妹正好离开那儿。我要求遣回罗马总会。总会派我到驻君士坦丁堡的法国大使身边当随从司祭。到任不满八天,有个晚上遇到一位宫中侍从,年纪很轻,长得很美。天热得厉害,那青年想洗澡,我也借此机会洗澡。谁知一个基督徒和一个年轻的伊斯兰教徒光着身子在一起,算是犯了大罪。法官教人把我脚底打了一百板子,罚做苦役。我不信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冤枉的事。但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妹妹替一个亡命在土耳其的,德朗西未尼亚废王当厨娘?”
老实人道:“那么你呢,亲爱的邦葛罗斯,怎么我又会见到你呢?”邦葛罗斯道:“不错,你是看我吊死的。照例我是应当烧死的。可是你记得,他们正要动手烧我,忽然下起雨来。雨势猛烈,没法点火。他们无可奈何,只得把我吊死了事。一个外科医生买了我的尸体,拿回去解剖。他先把我从肚脐到锁骨,一横一直划了两刀。我那次吊死的手续,做得再糟糕没有。执行异教裁判所救世大业的是个副司祭,烧死人的本领的确天下无双,但吊人的工作没做惯。绳子浸饱了雨水,不大滑溜了,中间又打了结,因此我还有一口气。两刀划下来,我不禁大叫一声,那外科医生仰面朝天摔了一跤,以为解剖到一个魔鬼了,吓得掉过身子就逃,在楼梯上又栽了一个筋斗。他的女人听见叫喊,从隔壁房里跑来,看我身上划着两刀躺在桌上,比她丈夫吓得更厉害,赶紧逃走,跌在丈夫身上。等到他们惊魂略定,那女的对外科医生说:‘朋友,怎么你心血来潮,会解剖一个邪教徒的?你不知道这些人老有魔鬼附身吗?让我马上去找个教士来念咒退邪。’一听这话,我急坏了,迸着最后一些气力叫救命。终于那葡萄牙理发匠[65]大着胆子,把我伤口缝起来,连他的女人也来照顾我了。半个月以后我下了床。理发匠帮我谋了一个差事,荐给一个玛德会修士做跟班,随他上威尼斯。但那主人付不出工钱,我就去侍候一个威尼斯商人,跟他到君士坦丁堡。”
“有一天我一时高兴,走进一座清真寺。寺中只有一个老法师,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信女在那里念念有词。她袒着胸部,两个乳头之间缀着一个美丽的花球,其中有郁金香,有蔷薇,有白头苗,有土大黄,有风信子,有莲馨花。她一不留神,把花球掉在地下,我急忙捡起,恭恭敬敬替她放回原处。我放回原处的时间太久了些,恼了老法师。他一知道我是基督徒,就叫出人来,带我去见法官。法官着人把我脚底打了一百板子,罚做苦役。我恰好和男爵同时锁在一条船上,一条凳上。同船有四个马赛青年,五个拿波里教士,两个科孚岛上的修士,都说这一类的事每天都有。男爵认为他的案子比我的更冤枉。我呢,我认为替一个女人把花球放回原处,不像跟一个侍从官光着身子在一起那样有失体统。我们为此争辩不已,每天要挨二十鞭子,不料凡事皆有定数,你居然搭着我们的船,把我们赎了出来。”
老实人问他:“那么,亲爱的邦葛罗斯,你被吊死、解剖、鞭打、罚做苦工的时候,是不是还认为天下事尽善尽美呢?”邦葛罗斯答道:“我的信心始终不变,因为我是哲学家,不便出乎反乎。莱布尼茨的话不会错的,先天谐和的学说,跟空间皆是实体和奇妙的物质等等,同样是世界上的至理名言[66]。”
第二十九节 老实人怎样和居内贡与老婆子相会
老实人、男爵、邦葛罗斯、玛丁和加刚菩,讲着他们的经历,谈着世界上一切偶然的或非偶然的事故,讨论着因果关系、精神痛苦与物质痛苦、自由与命运、在土耳其商船上如何自慰等等,终于到了普罗篷提特海边上,德朗西未尼亚王的屋子前面。一眼望去,先就看到居内贡和老婆子在绳上晾饭巾。
男爵一见,脸就白了。多情的老实人,看到他美丽的居内贡皮肤变成棕色,眼中全是血筋,乳房干瘪了,满脸皱纹,通红的手臂长满着鱼鳞般的硬皮,不由得毛发悚然,倒退了几步。然后为了礼貌关系,只得走近去。居内贡把老实人和她的哥哥拥抱了,大家也拥抱了老婆子。老实人把她们俩都赎了出来。
附近有一块分种田。老婆子劝老实人暂且拿下,等日后大家时来运转,再做计较。居内贡不知道自己变丑了,也没有一个人向她道破。她和老实人提到当年的婚约,口气那么坚决,忠厚的老实人竟不敢拒绝。他便通知男爵,说要和他的妹子结婚了。男爵道:“像她那样的下流,像你那样的狂妄,我万万不能容忍。我决不为这桩玷辱门楣的事分担责任。我妹妹的儿女将来永远不能写上德国的贵族谱。告诉你,我的妹子只能嫁给一个德国的男爵。”居内贡倒在他脚下,哭着哀求,他执意不允。老实人对他说:“你疯了,我把你救出苦役,付了你的身价,付了你妹妹的身价。她在这儿替人洗碗,变得这么丑,我好心娶她为妻,你倒胆敢拒绝。逞我性子,恨不得把你再杀一次才好!”男爵道:“再杀就再杀,要我活着答应你娶我的妹子,可是休想。”
第三十节 结局
老实人其实绝无意思和居内贡结婚。但男爵的蛮横恼了他,觉得非结婚不可了。何况居内贡逼得那么紧,他也不便翻悔。他跟邦葛罗斯、玛丁和忠心的加刚菩商量。邦葛罗斯写了一篇出色的论文,证明男爵绝无权利干涉妹子的事。她依照德国所有的法律,尽可嫁给老实人。玛丁主张把男爵扔在海里;加刚菩主张送还给小亚细亚船主,仍旧教他做苦工。有了便船,再送回罗马,交给他的总会会长。大家觉得这主意挺好,老婆子也赞成,便瞒着妹子,花了些钱把这件事办妥了。教一个耶稣会士吃些苦,把一个骄傲的德国男爵惩罚一下,谁都觉得高兴。
经过了这许多患难,老实人和情人结了婚,跟哲学家邦葛罗斯、哲学家玛丁、机灵的加刚菩和老婆子住在一起,又从古印加人那儿带了那么多钻石回来,据我们想象,老实人应当过着世界上最愉快的生活了。但他被犹太人一再拐骗,除掉那块分种田以外已经一无所有。他的女人一天丑似一天,变得性情暴戾,谁都见了头痛。老婆子本来是残废的人,那时比居内贡脾气更坏。加刚菩种着园地,挑菜上君士坦丁堡去卖,操劳过度,整天怨命。邦葛罗斯因为不能在德国什么大学里一露锋芒,苦闷不堪。玛丁认定一个人到处都是受罪,也就耐着性子。老实人、玛丁、邦葛罗斯,偶尔谈玄说理,讨论讨论道德问题。窗下常常看见一些船只,载着当地的贵族、官员、祭司、充军到来姆诺斯、米底兰纳、埃斯卢姆。又看见一些别的祭司、贵族、官员来接任,然后再受流配。也看到一些包扎得挺好的人头送往大苏丹的宫门。这些景象增加了他们辩论的题材。不辩论的时候,大家就厌烦得要死,甚至有一天老婆子问他们:“我要知道,被黑人海盗强奸一百次,割掉半个屁股,被保加利亚人鞭打,在功德大会中挨板子、上吊、被解剖、在苦役船上划桨,受尽我们大家所受的苦难,跟住在这儿一无所事比起来,究竟哪一样更难受?”老实人道:“嗯,这倒是个大问题。”
这一席话又引起众人新的感想。玛丁下了断语,说人天生只有两条路:不是在忧急骚动中讨生活,便是在烦闷无聊中挨日子。老实人不同意这话,但提不出别的主张。邦葛罗斯承认自己一生苦不堪言。可是一朝说过了世界上样样十全十美,只能一口咬定,坚持到底,虽则骨子里完全不信。
那时又出了一件事,使玛丁那种泄气的论调多了一个佐证,使老实人更加彷徨,邦葛罗斯更不容易自圆其说。有一天他们看见巴该德和奚罗弗莱修士狼狈不堪,走到他们的分种田上来。两人把三千银洋很快就吃完了,一忽儿分手,一忽儿讲和,一忽儿吵架,坐牢、越狱,奚罗弗莱终于改信了回回教。巴该德到处流浪,继续做她的买卖,一个钱也挣不到了。玛丁对老实人道:“我早跟你说的,你送的礼不久就会花光,他们的生活倒反更苦。你和加刚菩发过大财,有过几百万银洋,却并没比巴该德和奚罗弗莱更快活。”邦葛罗斯和巴该德说:“啊,啊,可怜的孩子,你又到我们这儿来了,大概是天意吧!你知道没有,你害我损失了一个鼻尖、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如今你也完啦!这世界真是怎么回事啊!”这件新鲜事儿,使众人对穷通祸福越发讨论不完。
附近住着一位大名鼎鼎的回教修士,公认为土耳其最有智慧的哲学家。他们去向他请教,由邦葛罗斯代表发言,说道:“师傅,请你告诉我们,世界上为什么要生出人这样一种古怪的动物?”
修道士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管它做什么?”老实人道:“可是,大法师,地球上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灾祸啊。”修道士说:“福也罢,祸也罢,有什么关系?咱们的苏丹打发一条船到埃及去,可曾关心船上的耗子舒服不舒服?”邦葛罗斯道:“那么应当怎办呢?”修道士说:“闭上你的嘴。”邦葛罗斯道:“我希望和你谈谈因果,谈谈十全十美的世界,罪恶的根源,灵魂的性质,先天的谐和。”修道土听了这话,把门劈面关上了。
谈话之间,听到一个消息,说君士坦丁堡绞死了两个枢密大臣,一个大司祭。他们不少朋友都受了木柱洞腹的极刑。几小时以内,这桩可怕的事沸沸扬扬,传遍各地。邦葛罗斯、老实人、玛丁,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和善的老人在门外橘树荫下乘凉。邦葛罗斯好奇不亚于好辩,向老人打听那绞死的大司祭叫甚名字。老人回答:“我素来不知道大司祭等等姓甚名谁。你说的那件事,我根本不晓得。我认为顾问公家事情的人,有时会死于非命,这也是他们活该。我从来不打听君士坦丁堡的事,我不过把园子里种出来的果子送去卖。”他说着把这几个外乡人让进屋子。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端出好几种自制的果子露敬客,还有糖渍的佛手、橘子、柠檬、菠萝、花生、纯粹的莫加咖啡,不羼一点儿巴太维亚和中美洲群岛的坏咖啡的。回教徒的两个女儿又替老实人、邦葛罗斯、玛丁胡子上喷了香水。
老实人问土耳其人:“想必你有一大块良田美产了?”土耳其人回答:“我只有二十阿尔邦地[67],我亲自和孩子们耕种。工作可以使我们免除三大害处:烦闷、纵欲、饥寒。”
老实人回到自己田庄上,把土耳其人的话深思了一番,对邦葛罗斯和玛丁说道:“那个慈祥的老头儿安排的生活,我觉得比和我们同席的六位国王好多了。”邦葛罗斯道:“根据所有哲学家的说法,荣华富贵、权势地位都是非常危险的。摩阿布的王埃格隆被阿奥特所杀;阿布萨隆被吊着头发缢死,身上还戳了三枪;泽罗菩阿姆的儿子内达布王,死于巴萨之手;伊拉王死于萨勃利之手;奥谷齐阿斯死于奚于;阿太里亚死于约伊阿达;约金、奚谷尼阿斯、赛台西阿斯诸王都沦为奴隶[68]。至于克雷絮斯、阿斯蒂阿琪、大流士、西拉叩斯的特尼、彼拉斯、班尔赛、汉尼拔、朱革塔、阿利俄维斯塔、恺撒、庞培、尼罗、奥东、维德卢维阿斯、多密喜安[69]、英王理查二世、爱德华二世、亨利四世、理查三世、玛丽·斯丢阿德、查理一世、法国的三个亨利、罗马日耳曼皇帝亨利四世,他们怎样结局,你是都知道的。你知道……”老实人说:“是的,我还知道应当种我们的园地。”邦葛罗斯道:“你说得很对:上帝把人放进伊甸园是叫他当工人、要他工作的。足见人天生不是能清闲度日的。”玛丁道:“少废话,咱们工作罢。唯有工作,日子才好过。”
那小团体里的人一致赞成这个好主意,便各人拿出本领来。小小的土地出产很多。居内贡固然奇丑无比,但变了一个做糕饼的能手,巴该德管绣作,老婆子管内衣被褥。连奚罗弗莱也没有闲着,他变了一个很能干的木匠,做人也规矩了。有时邦葛罗斯对老实人说:“在这个十全十美的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互相关联的。你要不是为了爱居内贡小姐,被人踢着屁股从美丽的宫堡中赶出来,要不是受到异教裁判所的刑罚,要不是徒步跋涉美洲,要不是狠狠的刺了男爵一剑,要不是把美好的黄金国的绵羊一齐丢掉,你就不能在这儿吃花生和糖渍佛手。”老实人道:“说得很妙。可是种咱们的园地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