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4年1月19日,农历癸巳年腊月十九。
老黄历上特别标注:“癸巳年乙丑月,庚寅除日,宜开业、忌搬家。”我想转业当个棒棒算不得开业吧?背点衣服被子换个地方睡觉也算不得搬家吧?总之在这一天我脱下穿了整整20年的军装,走进了渝中区五一路自力巷。我和“棒棒”老黄的师徒关系从这一天开始,关于自力巷53号的故事也由此讲起。
老黄今年65岁,重庆江津人,1992年初加入山城“棒棒”大军,是一名有着22年“棒龄”的资深“棒棒哥”,也是自力巷53号的老房客。因为十多天前的一次邂逅我们一见如故,并且确定了师徒关系,他如约帮我在自力巷53号租了房。
紧随老黄的脚步走进自力巷,视野里充斥着残垣断壁和一些结构要素基本完整的破旧建筑,恍若一脚踏进了美丽的渝中半岛一个正在溃烂流脓的伤疤。自力巷和重庆地标解放碑只有一街之隔,直线距离不到300米。作为大重庆行政区域里最原始的版图,渝中区是所有区县中的长子,而解放碑商圈就是渝中区的脸面和门户,它不仅承载着巴渝历史文化的变迁,还托举着今日重庆的自信和自豪。随着这些年经济的迅猛发展,现代楼盘竞相比高,旧城改造稳步推进,不断的新陈代谢使破旧低矮的老城棚户区正在变成记忆,昔日的地标建筑“人民解放纪念碑”,除了精神层面的高度依然无可比拟之外,物理范畴的高度已经不复从前,鳞次栉比的商圈写字楼就像集合在“纪念碑”广场周围的卫兵,挺拔张扬得有些喧宾夺主。对于越来越具有国际范儿的解放碑商圈来说,自力巷就如重庆美女隐藏在黑丝袜里面的一块与生俱来的黑色胎记,性感时尚的光鲜背后却依然留着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成长遗憾。
没有人知道自力巷始建于哪年哪月,只有几个老人知道他们住进自力巷的时候还没有“解放碑”。或许是巷子里历来住的都是小商小贩和手艺人,靠着勤劳节俭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过日子,自力巷因此得名。当然,关于巷名的来源,也仅仅只是一些后来人模糊的揣测。今天的自力巷似乎已经走到了历史的拐点,因为巷子里这些形态各异勉强站立的墙壁上都无一例外的涂抹着大红的“拆”字。据说,这里是渝中区旧城改造最后攻坚的目标之一,拆迁办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高调进驻,因为历史和现实等诸多众所周知的矛盾难以调和,至今只推倒了位于巷口的社区居委会办公楼。虽然拆迁进展缓慢,但是每个人都相信这个破败老旧的巷子注定要被高速发展的城市重新定位,未来的自力巷将成为五一路金融街的一部分。或许是早已洞悉这个巷子的必然命运,巷子里的原住民大多已经有了新的归宿,除了收房租和与拆迁办讨价还价之外,自力巷与他们的生活几无关系。老黄说,而今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他这样的外来农民工、小商贩和手艺人,他们无意也没有资格充当钉子户,也无所谓几时搬迁,只在乎眼下房租的实惠。他们每个人都企盼着住进宽敞明亮的都市楼房,但是现在,他们只能依附在这里吸取自力巷残存的养分,用勤劳的双手继续丰富自力巷里自力更生的故事。
狭长的巷子通道上行人稀疏,几个熟悉而陌生的手艺小摊贴着墙根次第排开。熟悉是因为他们从事的行业离生活很近,陌生是因为他们劳动的方式离记忆很远。巷口的皮匠咧着嘴一锥一线缝补着一只鞋底开胶的劣质运动鞋,身旁还凌乱地堆放着一些严重破损且被泥污浸染得分不清颜色的胶鞋或布鞋。离皮匠十来米远的地方是裁缝,正对着一条半新不旧的休闲裤比比画画,看样子是准备完成一项长改短或大改小的工作。在他的裁剪案板上,还摆放着一堆成色不一的旧衣裤。从皮匠和裁缝手头的工作大致可以看得出,他们的顾客应该都是一些十分勤俭且不太注重体面的人。巷子的尽头还有一个剃头匠在给女顾客做发型。同样是靠理发谋生,在闹市店面里工作的叫理发师或美发师,在自力巷摆露天摊的就是剃头匠。一把椅子,一面镜子,再加上几样基础的理发工具,就凑成了他吃饭的全部家当。别看工具简陋,手艺却是相当娴熟,十几分钟就用一把烫钳在女顾客头上烙出了一个标准的“爆炸式”。在今天的理发界,还能如此熟练运用烫钳做发型的师傅,想必已经十分鲜见。当然,在今天还能把一头秀发拿来烫得嗞嗞冒烟的人也不会太多,这份爱美之心自然也是令人十分地佩服。视野所及的地方,只有几辆随意停放的摩托车是看得见的现代元素。摩托车后备箱上无一例外地张贴着“开锁”和“疏通”的醒目标识,似乎在招揽生意,也似乎在昭告它们的主人所从事的营生。
我的新住所是一幢具有浓郁“民国陪都”风情的木结构四层小楼,门牌很新,房子很破,沧桑的墙面似乎还残留着抗战时期日本大轰炸的焦煳气味。据说这个巷子里本来还有一栋跟它一模一样的小楼,叫自力巷52号,十多前在一场暴风雨当中轰然垮塌了。与它逝去的兄弟相比,眼前的53号算得上长寿了。尽管墙体破损严重,结构也变得歪歪扭扭,但它依然还在颤颤巍巍地见证着一个时代的风起云涌,就像一位挤在年轻巨人中间踮着脚尖看风景的耄耊老者。
穿过一楼只能侧身通过的黑暗走廊,我强烈觉得这里应该属于白蚁、蟑螂和老鼠,已经严重不适宜人类居住。多少有些欣慰的是楼梯口竟然还有一盏3瓦声控电灯,这是楼内唯一具有现代都市气息的硬件设施,虽然光线微弱但还是具有一定的导航作用,有效降低了攀爬这个80度仰角简易木梯时失足坠落的风险。
我的房间在二楼,与老黄一墙之隔,月租金300元,有窗有床有电源。窗户缺一块玻璃,是看楼前垃圾场,嗅外边腐臭味儿的绿色通道。床是木板纸壳拼凑起来的复合体,裸露的电线就如一条条攀附在窗沿的死蚯蚓。墙壁上凌乱地张贴着各类或公益或商业的宣传海报,就如走进了一个刚刚被8级大风吹乱的街头橱窗,满墙的帅哥靓女有的在倡导环保,有的专注于吃,进屋不到3分钟,我不仅重温了重庆2011年“创建国家环保模范城市”的目标任务,还对肯德基几年前推出的套餐印象深刻。老黄说这里以前住着一个绰号叫“黄牛”的棒棒,前几天刚刚退房回家,因为他比较爱干净,所以这个房间一直比较整洁。看着老黄一脸真诚,我能肯定他的本意并非幽默。
走进老黄的房间,瞬间觉得我的房间很奢侈。不足4平米的空间,在放了一张单人床之后,只能侧身进屋,坐在床沿伸不开腿,站在床前转不过身。就算俯着进去,也会把挂满墙壁的各类口袋撞得滴溜溜地转悠。只有门框没有门板的门,兼具进出和通风的双重功能,但却不能防盗防偷窥。老黄的房租原本是每月60元,因为经常在楼里干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房东干脆就把他的房租免了,条件是他要肩负起物业管理的职责。
得知老黄收了徒弟,自力巷53号的老住户纷纷前来道贺。寒暄之后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大石、老甘和河南。摄像兄弟一时还摆不正心态,一个劲儿地跟人夸耀我是团级干部,搞得像是调到这儿来工作的领导似的。或许是打心底觉得当棒棒没有技术含量,亦或许是根深蒂固地认为当棒棒很卑微,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和诧异。疑惑棒棒老黄身上有什么技艺值得传授,诧异我好好的“官儿”不当干吗要来当棒棒。
是爷们儿,做法律道德框架内的事情就无须在乎别人的眼神。我用20年前从连长手中接枪的豪情从老黄手中接过比“八一”冲锋枪略长比“四零”火箭筒略细的“棒棒”,胸腔里的心脏收缩扩张节奏瞬间加速,感觉有一股热热的液体在全身剧烈奔涌。这是一种身份的确认,更是一名劳动者的主动回归,我没有不兴奋的理由。这种兴奋的感觉和20年前的那个冬天没有区别。因为在我的眼里,棒棒是一个同样神圣的职业。
“棒棒”是山城重庆一个具有名片效应的服务行业。改革开放之初,重庆落后的交通状况难以满足经济发展的刚性需求,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涌进城市,他们没有文化,也没有技术,靠着一根棒棒和与生俱来的力气在车站码头等物资集散地挣钱致富。上世纪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更多的农民抛弃土地或者被土地抛弃,二十几万人的棒棒大军将这种重体力劳动服务从原来的车站码头推广到大街小巷,山城爬坡上坎的特殊地理条件也给他们提供了肥沃的生存土壤,大到工厂企业装船卸车,小到家庭个人购物买菜,随口一嗓子“棒棒儿”,就有一群肩扛棒棒的人冲过来为你服务。总之,只要是用力气可以解决的问题,他们决不退缩。或许在很多人眼里,棒棒是这个城市最低贱的职业,但在那个年代,棒棒又是重庆人事业和生活中最离不开的“万金油”。他们不在意自身职业的卑微,也不在乎别人眼里的褒贬尊卑,他们只相信幸福要用汗水博取。30多年来,有人唾骂棒棒衣衫不整乱闯红灯随地吐痰影响市容,也有人感慨今天的重庆城很大程度上是二十几万棒棒用肩膀挑出来的。昔日的一部《山城棒棒军》之所以能够火爆重庆,火遍全国,就在于它用艺术的真实展现了一种真实的存在,用艺术的真实刻画了一种真实的品格,一种这个城市最具代表性的品格。弹指一挥间,30多年过去了,当我们重温经典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山城街头的棒棒少了,老了。
棒棒去哪儿了?
我在自力巷53号的4个邻居,都是棒棒。确切地说,老甘、河南曾经是“棒棒”,大石、老黄现在还是“棒棒”。
一楼的大石是重庆合川人,今年59岁。1982年的春天开始投身山城棒棒大军,是这里资格最老的棒棒,也是自力巷53号最老的租户。刚来的时候儿子一岁,现在孙子5岁。大石比较精明踏实,以前只是自己在这里租房子住,近些年来几个房主嫌每月收百八十块房租来回跑很麻烦,就以较低的租金把房子委托给大石统一经营管理,于是大石就成了自力巷53号的房东。大石现在不在这里居住,每周定时来自力巷给一个老主顾送煤拉菜,干着有规律的固定业务,不上街揽活。据说大石在南岸区有个幸福的家,一楼只是他堆放面粉、蜂窝煤和送货工具的仓库。看起来“棒棒”已不是大石的主业,更像是兼职。
我的楼上住着河南,他的房间乱得就像废品收购站的小仓库。因为是棒棒行业里为数不多的中原人,所以家乡省份的名称就成了他在重庆的名字。河南的左腿有残疾,弯曲困难,平时要么站着要么躺着,上下自力巷53号的楼梯是他每天必须要面对的挑战。河南今年44岁,到重庆已整整20年,先是干了17年棒棒,而后给一个夜市大排档老板干了3年杂活,至今还没有初恋。2013年12月16日,河南因为一件小事令老板不满而失业。他说当棒棒没什么出息,这一个多月似乎已经找到了新的出路——“斗地主”。今天,河南的口袋里还有7块钱,这是全部家底儿。
老甘住的四楼更像是个阁楼。房门下沿将近一半的面积只有框架没有木板,无论是开还是关都只具有象征意义。老甘的安全意识很强,外出时房门一定上锁。阁楼的窗户是一个窗户形状的大洞,只具有通风功能,不能用于保温。其实,这个房间纵使没有窗户也无所谓,墙壁四面还有很多地方可以采光通风。老甘是四川邻水人,与大石同龄,至今未婚。老甘的记性不好,记不住自己到重庆多少年了,他说印象中当时的大石还是个不满30的小伙子。老甘是个典型的宅男,上班之余全部猫在自己的阁楼上。去年12月,我房间的前主人黄牛回家时,以一百元的价格处理给他一个便携式影碟机,老甘这些日子天天关在屋里看《刘三姐》,至于已经看了多少遍,他记不住。他说刘三姐真好看。
相对于其他三个人来说,老黄是最纯粹的棒棒,至今还在以山城棒棒最传统的方式挣钱谋生。每天蹲守或游走在固定的区域,无论是挑、扛、抬、拽,还是铲、挖、撬、砸,给钱就干。
晚饭时分,老黄一边做饭,一边以师傅和物业管理员的身份向我强调自力巷53号的注意事项。三楼除了河南的房间之外,其余都是公共生活空间。一个烧柴的简易土灶,可以做饭烧热水;一个下水不是很顺畅的洗衣台,是洗漱、洗衣和洗澡的地方;一个锈蚀严重的歪嘴水龙头,流出来的是干净的生活用水。厕所在楼外50米处,大部分自力巷的人都去那里,当然如果憋急了,小便也可以在水桶旁边的下水道解决,条件是必须瞄准,既不能溅到水桶里也不能滴到楼梯上。这是一项技术活,你懂的。老黄还特别强调,灶只能天黑之后确认拆迁办下班了才能使用,生火之时木柴伸出灶膛门外部分不能超过三寸,火未灭之前人绝对不能离开半步,超过1500瓦的家用电器也不能使用,这是人命关天的事,绝不能丝毫马虎。老黄特别叮嘱我,一旦着火,就直接从窗户跳出去,就算把腿摔断了命还是能保住的。
老黄还说,进城这22年,因为拆迁他搬过很多次家,自力巷53号的条件是最好的,也不知道还能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