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色渐落。

古老的都城缓缓沉入夜晚所带来的欢愉当中,漆黑的夜空里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光华稀稀疏疏地散落下来。

这里是北平城。

老旧的胡同里,新开了个院子。从外面看院子不大,可一走进去,就会让人立刻觉得其中别有洞天。

整个院子仿照了宫廷园林而建,雕花楼,红木阁,小桥流水假山奇石一应俱全。穿过回廊便是正厅,不依照惯例摆架大理石屏风,而是四边围桌,边角挂着精致的红色纺纱宫灯,只是都暗着,被风一吹,窗格上覆着的红色浣纱帘子飘飘荡荡,一众浓妆艳抹的女子穿行其间,个个都是笑靥如花的模样。

“张老板,您难得来一趟,让秋水姑娘亲手帮您沏杯龙井吧!”

“李老板,您还是要上好的竹叶青一壶对吧?”

“是,落霞姑娘已经在雅间等您了,您这边请!”

此起彼伏的迎来送往,招呼声络绎不绝,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每个人脸上,看起来都是欢愉的表情。喝酒的,划拳的,谈笑的,调情的,各有所好,各有所得。

目光清亮的男子站在高处,安静地抬眼环视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比起这院子里的万紫千红,他只是一身淡漠的白色长袍,右手上戴一枚白色的玉扳指,左手中轻轻握着一把折扇,这身打扮,与这繁华场景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时辰已到,焚香,点灯!”

忽然有人朗声吩咐道,男子的眼皮一抬,挑起来又缓缓落下,折扇在手中翻了两下,便转身走到一张桌旁,将衣襟一抬,斯文优雅地落座。

“二少,饮茶。”

侍奉的丫环立刻恭敬地送上一杯冲好的新茶。被称为二少的人指尖一扬,指了指桌边的小几,丫环便赶紧将茶盏搁了上去,快步退开。

此时大厅里,人群已然安静了几分,因为有四位穿桃红色服饰的女子,看起来是侍女打扮,依次走到四个角落,将纺纱宫灯点亮,也许是又燃了什么熏香,清淡香雅的味道缓缓蔓延开来。

正有人被这沁香吸引,忍不住多吸了几下鼻子,冷不防,连大厅里的烛火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熄了。红纺纱宫灯将大厅中央照得透亮,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润的红光。

燃香的侍女袅娜离场,另有四位穿着桃红色衣裙的女子,抱着琵琶、筝、萧和弦琴依次走到一侧坐下,只听哗啦一声,忽然有数道红色纺纱幔帐从天而降,这次不是桃红,而是大红色,那颜色绚烂的如火一般。

“呀!”

众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叹声,看这排场,就连焚香抚琴的女子都个个钟灵毓秀,可见待会儿要出场的人,必定是天姿国色。

一舞千金,并非虚名。

能在这院子里有一席位置的,都是能花得起千金的人。

因为这里是整个北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数月之前,“夜来香”悄然而起,幕后老板正商界里鼎鼎有名的,人称“二少”的邱柏禹。

开业当天,“头牌”颜蝶依姑娘以舞助兴,竟然艳惊四座,更有位世家公子,为了请她多跳一支舞,不惜捧来千金相求。

于是,“夜来香里,一舞千金”的说法,便很快在上流社会流传开来。

然而颜蝶依颇有性格,不出外场,且只在逢五的日子才登台献艺,人人求而不得,便显得越发殷切。

而今天,正是腊月十五。

洞箫开场,伴以古筝的轻扬婉约,仿佛是年轻女子的如泣如诉中,纺纱幔飘动如幻影,一袭红衣无声无息之间,便跃入众人的视线。

红有很多种,有骄阳炽烈的红,有温柔低沉的红,有张扬不羁的红,而她身上的红,悠扬如盛开在黄泉彼岸的曼珠莎华,娇娆地盛开一路,有挡不住的惊才绝艳。

极长的拖地长裙,从腰间收住,再往下蔓延开轻纱裙摆,只一个回身亮相,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人能将红色穿的那么好看,亦或者是,其实是这华丽的颜色配她不起。

女子只画了淡妆,面覆红纱,露出一双眼睛,眼角畔以银粉涂开妆点,仿佛振翅欲飞的红蝶,温柔依依,人如其名。

众人还未从这惊艳的画面中醒过来,那抚琵琶的女子已经出声唱起歌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红衣女子伴着这歌声,在轻纱帐幔里翩然穿行舞蹈,仿佛云间仙子,身形忽明忽暗,再加上宫灯的照耀,一时间众人纷纷觉得自己身处仙境,无不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只有楼上的白衣男子神色清明,望着大厅中央明亮的灯火,抬手,唇角轻轻沾了沾手中的茶盏。

茶已温。

他垂下眼眸,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长长的阴影。那是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英挺傲然、整个人温润的仿佛一块上好的白玉。

“二少!”

忽然有人急匆匆奔上楼来,神色焦急,伏在邱柏禹的耳畔说了些什么。邱柏禹手中的折扇微微一转,啪嗒一声收在掌心里,从容起身,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我正找他呢!没想到这人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走,我们看看去!”

话音未落,人已经立在门口。

“二少,您要出门?不是约了蝶依小姐品酒吗?”

大眼睛笑容甜美俏皮的丫环菁儿见他要走,于是捧来披风,邱柏禹淡淡一瞥,悠然道:“帮我跟蝶依说一声,酒留着,下次再品吧!”

说着接过披风披在身上,便匆忙出门上车。

天色漆黑,风呜呜地刮着,车子的踪迹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随后,天上便悠悠落下稀稀疏疏的雪花来。

红衣女子一舞完毕便悄然离场,一队舞姬登场表演,乐曲又欢快地响了起来,人们刚从颜蝶依的绝美舞姿里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喝彩,便又很快沉浸在另一段声色皆美的表演里。

颜蝶依将脸上的面纱摘下来,递给早已经等在那儿的菁儿,又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盏,一口气喝了半盏茶。

虽然眼角的妆容未曾来得及卸去,但比起之前的风姿卓越,现在的颜蝶依看起来清秀明丽,更多了几分英气。

她抬头不见邱柏禹的身影,便开口问道:“二少呢?”

“说是有急事,走了有一会儿了”,菁儿俏皮地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回答道,“二少说,对不住姑娘了,酒留着,下次再品。”

“这样啊,那我就不待了,先回去了!”

颜蝶依点一点头,接过菁儿手中的梅红色披风披在身上,她虽然是夜来香当红的姑娘,并不住在这里,只是在登台的时候才会过来。

一出门就看到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四处白茫茫一片,颜蝶依出生在江南水乡,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雪景,于是心中异常欣喜,于是干脆拒绝了菁儿要叫车送她的提议,只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路慢慢地踏雪而行。

颜蝶依住的地方距离夜来香并不算远,当初邱柏禹帮她租这个院子的时候,便是考虑到了她进出方便。

四下白雪皑皑,与古老的红砖青瓦交相辉映,街上寂静无人,空气中似乎都带着雪的清香。

这样的赏景自然是种愉悦享受,颜蝶依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却忽然脸色一变,顿时定睛四处张望!

大雪虽然能掩藏很多秘密,可是,有些味道,却是藏不住的。

比如,血。

雪地上的血痕已经被冻结成冰,蜿蜒流淌,借着依稀的光亮,能看到一个人影的轮廓,伏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

如果换了别的女孩子早就吓得尖叫逃走了,可颜蝶依天生胆子大,又仗着自小习武,所以毫无畏惧地凑上前去查看。

从身形上看,那应该是个成年男人,左肩上有个血洞,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血,看起来似乎伤得很重。

“喂……你还好吗?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颜蝶依边问边用力将男人翻过身来,一看到他那张被黑色面具挡住了大半的脸,她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坊间的某些传说来:戴黑色面具、深夜出没……似乎与传说中那位惩恶扬善的侠盗血影颇有几分相似。

她迅速地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于是用力将人搀扶了起来,直接拖进了客房里。

男人一直昏迷着没什么知觉,颜蝶依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泛着青灰色,应该是枪伤。她知道枪伤应该要先消毒,再取子弹,于是想起了家里收着的那瓶陈年花雕,正打算起身去找,忽然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她低头一看,手腕竟然被人牢牢攥住了!

眼前顿时有一团黑影压下来,颜蝶依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到了墙边,男人的五指已经扼在了她的喉咙上,毫不留情地收紧!

“咳咳……你……”,颜蝶依被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些模糊的声音。

男人的眼睛闪着寒光,像是一头嗜血的狼看到了可口的猎物,下一秒仿佛就要把她撕碎。

颜蝶依并不慌张,以她的身手,此刻要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她屏住呼吸,一只手用力抓住对方的手腕,另外一只手突然握拳,用力朝着对方的小腹打下去!

男人闷哼了一声,扼住她喉咙的手一松,颜蝶依趁机一个擒拿,反手将男人按倒在床上!

“我对你没有恶意,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我能帮你!”

迎上男人不甘屈服的眼神,颜蝶依放柔了语调,带着安抚人心的温柔,男人迟疑了一下,双目微微合了合,似乎是默认了愿意接受她的帮助。

颜蝶依这才放开手,起身去找来了刀子和棉布,又依依不舍地把酒拿了出来。男人一手按着伤口,半睁着眼睛看着她动作敏捷地来去走动,一派沉稳从容的模样。

刀子被放在油灯上缓缓烤过,颜蝶依将酒壶拆了封,房间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酒香,掩盖了让人有些作呕的血腥味,她小心地凑过去,却恰好迎上男人冰冷桀骜的目光,顿时觉得有点手抖。

她深吸了一口气,避开他的目光,小心地帮他撕开衣襟。

因为衣襟浸透了血,指尖触碰觉得滑腻湿润,格外不好撕扯,可能是用的力道太大,碰到了伤口,颜蝶依听到男人在喉咙里发出的一声沉闷的呻吟声。

“对不住了,你忍着点……”

看到男人肩膀微微颤抖,看得出竭力隐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颜蝶依咬了咬牙,将酒壶拎起来,抬手毫不犹豫地将酒往伤口上浇下!

男人并没有出声,只是突如其来的剧痛还是让他的呼吸变得越发粗重起来,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床沿,青筋狰狞,几乎要爆出来。

颜蝶依咬着唇用刀尖缓缓划开他的肌肤,一点一点深入,立刻就有更多的血涌出来,她用棉布不断擦拭着,满手鲜血也仿佛没看见一样。

整个过程里男人一声不吭,只是额头上大颗的汗沿着额角滴落下来,身体也在不自觉的发抖。

刀尖终于碰到了嵌入身体里的子弹,颜蝶依心里一阵兴奋,手上用力,将子弹缓缓挑了出来!

“啪嗒”一声,带着血的子弹终于掉落在地,颜蝶依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硬撑着把干净棉布撕成条,帮男人把伤口包扎起来。

她满手血又满头汗,终于松了一口气,抬起头与男人对望了一眼,那个原本还硬挺着的高大身影顷刻间忽然朝她倒了过来,颜蝶依毫无防备地接了个满怀,男人躺在她的肩膀上,双目紧闭,似乎是又昏过去了。

颜蝶依抬手试了试呼吸,虽然轻微,但是似乎均匀安慰。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衣服,全都被染得血迹斑斑,而男人的衣服也已经被血染透了,她于是先去换了衣服,又找出邱柏禹留在这里的衣服帮他换上,抱出被子来帮他妥帖地盖好,这才匆匆把所有带血的衣物都拿到后院偷偷烧了。

她猜测这个受了枪伤的男人就是传说中的血影,所以不顾后果的出手救了他。

收拾好一切,靠在床边坐下,侧头就看到男人脸上的黑色面具,好奇心作祟,颜蝶依心里很想把那个面具摘下来,心念一动便伸手过去,不过却又不敢,僵在那儿,神色有些犹豫。

“为什么不摘?”

男人醇厚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仍然闭着眼睛,但仿佛对颜蝶依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我……”,颜蝶依一愣,有些尴尬地收了手回来。

“念在你帮我拿子弹出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男人睁开眼,冷冰冰地撑着身子坐起来,颜蝶依生怕他触动伤口,赶紧过去搀扶。

“你可能还不知道……”,男人忽然将头侧向她的耳畔,语气冷得骇人:“见过我这张脸的,只有,死人。”

颜蝶依顿时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男人森冷的语气让她觉得恐惧。她仿佛弹簧一般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摇着手勉强笑道:“幸好我没看……没看。”

男人撑着身子下床,绷带上渗出细小的血痕,不管不顾地就往门口走去。

“喂!你站住!”

颜蝶依忽然大叫了一声,刚刚她真的是被吓到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伤得很重,你……的伤……”,颜蝶依有点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别过头,指了指桌子,那上面放着一件她为他准备的棉披风。

男人看了颜蝶依一眼,一言不发地把披风披在了身上,然后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抬手去拉门。

“哎!”

颜蝶依想要留他,但是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男人的手按在门上,竟然停了一下。

“谢谢你”,他动了动唇角,用低沉的语气对着空气说道。

颜蝶依一愣,立刻明白过来男人这句“谢谢”是对她说的,此时男人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你……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她匆忙地转身追了上去,想要喊住已经大步走远的男人,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她顿时打了个寒颤。

“血影!终于找到你了!这次看你往哪里跑!”

颜蝶依的呼喊被一声凶狠的怒吼悉数掩盖,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男人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他手上拿着枪,枪口正对准了她刚刚救回来的那个人。

他果然是血影!

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一代侠盗,在颜蝶依心里,他是个好人,是个英雄。

血影立在原地,敌人已经追上门,他已经无处可逃。

背后的伤口如同被火烧一般地痛,几乎让他快要站不住,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对方面前落于下风,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快把东西交出来!”

男人举着枪,一直瞄准着血影的要害,一边缓缓走近。

“这东西果然对你很重要……”,血影故作平静地往前走了几步,停住,这才又缓缓开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这东西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我便告诉你它在何处,你觉得如何?”

“我怎知你是不是骗我?”

男人似乎被说的有些心动了,态度也变得不那么坚决了。

“要么你就一枪打死我,我保证,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把八宝吉祥锁在哪里了!”

血影趁机抛出他手中唯一的筹码,语气信誓旦旦,然而站在一旁的颜蝶依却顿时心中一惊,连脸色都变了。

八宝吉祥锁!血影竟然知道它的下落!

颜蝶依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据她所知,八宝吉祥锁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十八年,没想到,它竟然再一次重现江湖了!

“好!我告诉你也无妨,上个月,我从一个叫雷九的土匪手里买了一批贼赃,八宝吉祥锁就是这其中的一样。”

男人的语气并不像在骗人,血影点了一下头,右手扶在腿上,接话道:“既然你如实相告,那么我……”

颜蝶依以为他要依照承诺,将八宝吉祥锁的下落告诉那人,心里一着急就想开口阻止!

“不要!”

“啪!”

颜蝶依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寒彻的光亮忽然在她面前掠过,刚刚还举着手枪的男人,此刻已经重重倒在地上,他的喉管已经被完全割断,此刻正在往外喷血,甚至连一句话、一声呼救都没有发出来,瞬间便断了气!

喷薄而出的血甚至飞溅到她的脸上,刀锋划过空气,发出铮铮的响声!

颜蝶依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好快的刀!

血影手握利刃,刀尖朝下,刀锋薄如纸,血一滴滴顺着刀刃淌落。此刻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急促,看起来应该是积蓄了好久的力气,才挥出这致命的一刀!

此情此状,仿佛身处修罗地狱,令人毛骨悚然。

颜蝶依记得血影刚刚他说话时右手伸到大腿一侧,恐怕刀子一直都隐藏在那里,这样拔刀时动作更迅速,让对方全无防备之力,一刀毙命。

她看着面前拎着刀仿佛嗜血修罗般的血影,他正转头看向她,颜蝶依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幸好后退扶住了门框,这才勉强站住。

如果他打算杀自己灭口的话,她也只好……颜蝶依看着血影步步逼近,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血影缓缓朝着颜蝶依走来,他的动作很慢,显然刚刚那一刀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颜蝶依看着森冷的刀尖倒影出自己的轮廓,勾起嘴角露出淡淡笑容:“杀了我,你会后悔的。因为他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

血影一愣,刀锋一甩,纵身跟上,刃口便抵在了颜蝶依的脖颈上,冷冷逼问:“你知道些什么?”

颜蝶依感觉到利刃散发出的寒冽杀气,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打算。

脑海中迅速掠过种种五光十色的景象,很多人,很多事,她镇定地扬起下巴,勇敢直视血影的双眼,低声地,用唇形勾勒出四个字来。

“你说什么?”

血影的手顿时一抖,颜蝶依灵敏地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机会,五指扣在血影的手腕上,用力一扣,借力将他手中的刀刃卸去!

血影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一招,当即伸手想要将她再度钳制住,然而颜蝶依不甘示弱地抬手还击,胳膊用力向外一挥,没留意竟然撞在了血影的面具上!

“啪嗒!”

血影脸上的面具应声落地,男人的侧脸毫无掩饰地落在视线里,颜蝶依“呀”得一声惊呼,顿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那是一张根本用言语无法形容确切的脸。就好像再华美的词汇,都不足以描述出他长相的万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血影闪了神,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朝着面具落地的方向转头,又猛地转过头看着颜蝶依。

抬起头时,男人深邃的五官便毫无保留地落在初升的晨光里,高挺的鼻梁,闪闪发亮的桃花眼,秀气挺拔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

颜蝶依惊讶地用手掌捂住了嘴巴,才没有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响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你、你刚刚说什么?”

血影看着颜蝶依提高了语调问,此时在他心里,刚刚颜蝶依在挣扎时说出的那四个字,甚至比他被人打落了面具更重要。

颜蝶依顿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所有神志仿佛都被血影的这张脸吸走了,整个人呆呆的,只是望着男人的脸出神。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到底是谁?”

血影得不到回答,显得越发地激动起来,他用力抓住了颜蝶依的手腕,将她一把拖近自己,想要立刻问出个究竟!

颜蝶依只觉得脚下一个踉跄,这才回过神来,她飞快地用一只手撑在血影的肩膀上,勉强站住,抬头就看到男人极美的脸近在眼前,她低下头,脸颊飞快地染上两朵绯红。

竟然不敢直视他的那张脸,看一眼也许就会深深地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岭南……岭南江家”,颜蝶依轻声低语,当做是对血影的回答。

“你为何会知道?”

血影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浑身一颤,岭南江家,曾经盛极一时,繁华富饶天下第一,然而,却在十八年前,因为一场飞来横祸,从此成为他心中无法遗忘的噩梦。

颜蝶依咬着唇抬起头,她不敢去看血影的脸,因为那张脸太容易让人走神了,只是埋头小声回答道,“十八年前,岭南江家遭遇灭门之祸,一夜之间,全家惨死。”

“你为何会知道……”

血影难以置信地看着颜蝶依,看她在自己面前缓缓抬起头,他的手渐渐松开……过去的一切仿佛梦魇,时隔多年,却再度被人提及,那种感觉仿佛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忽然又被狠狠扎了一个洞,汩汩地流出血来。

“那你又为何在找八宝吉祥锁?”

颜蝶依反问,看血影的反应,她几乎可以确定,他一定知道十八年前那桩震惊岭南的江家灭门惨案,更有可能,他跟她一样,也是当事人之一。

“这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何知道岭南江家的事情?”

血影分明不想回答颜蝶依的问题,他不确定这个看起来知道很多事情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是敌是友,他不得不防。

“江家灭门案惊动了朝廷,便派人前来调查事情的真相原委。被委派前来调查灭门案的官员姓颜,可是来了没多久,竟然也离奇落水身亡了。”

其实颜蝶依没打算隐瞒血影什么,看他连命都不要也要找到八宝吉祥锁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与这事关系匪浅。也许他们是同一路人,颜蝶依想,说不准还能在血影身上找到这件案子的线索。

“是因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所以才被人灭口?”

颜蝶依所说的事情,血影并不知道,也从未听人说起过。他顺着颜蝶依的话往下猜测,就见到面前的女子温婉一笑,点了点头道,“没错,虽然朝廷对外说只是意外,但是谁都知道,他必是被人灭口。可他到底发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血影听了颜蝶依的话,心里便飞快地盘算着,知道此案的内情,颜蝶依显然是知情者,可以她的年纪,分明不是当事人。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这位官员如何如何,那么她必定是跟这位官员有关,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似乎已经理出了些端倪,于是直接开口问道,“你是那位颜大人的亲属?”

“没错”,颜蝶依一愣,没想到这么快便被猜出了身份,好在她并没打算隐瞒,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是私生女,从小便不住在府里,我满月那天,我娘接到爹的信,说有人要对他不利,要我娘带我回无锡老家避一避,我娘虽然不放心,但还是去了。后来便接到传话,说我爹死了,而京城的颜家老小,也在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

“他们也是被……灭口了?”

血影惊讶地问,他没想到,江家灭门案,竟然还牵扯了另外一家人!

颜蝶依摇了摇头,低声道,“此事我也不清楚,我一直随我娘住在无锡,直到上个月我娘临终前,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答应了她,一定要查明真相,除了还我爹一个公道,也要还江家一个公道。”

“公道?哈哈,什么是公道?一夜之间江家三十五口人死于非命,至今凶手仍旧逍遥法外,这就是公道?已经过了十八年了,你一个姑娘家,还能查出什么真相,还他们什么公道?!”

血影显得格外不冷静,他冷笑着看着颜蝶依,仿佛是在嘲笑她。

除了江家的人,不会再有人在提到这桩灭门案的时候,会如此激动。

看到他额角微微跳动,眼眸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颜蝶依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个名字。

是了,她终于知道他到底是谁了!

“我觉得我们携手,便能还江家和颜家的公道了……”,颜蝶依迎着血影森冷的笑容,挑起唇角来轻描淡写地一笑,继续说道,“你觉得如何?江文寒?”

血影绝美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颜蝶依说出的那个名字仿佛魔咒,顿时将他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我不是……”

他失魂般地喃喃自语,那样子看了让人不由地心痛,颜蝶依便知道自己是猜中了。

“江家灭门案的档案中,誊写的全都是‘遇难者江氏族人三十六口’,但你却说‘江家三十五口人死于非命’,可见在你心里知道,这三十六口里,有一个其实并没有死。当年我爹遍寻不着江家的小少爷江文寒,断定他并未遇害,只是忧心凶手知道他未死而对他不利,所以才将档案中的三十五口,私自改成了三十六口。所以,你就是江文寒,是不是?”

颜蝶依看着血影有些失神的样子,缓缓解释着个中缘由。

她所知的一切,全都是从当年父亲写来的信函中看到的,但对于此案仍是所知甚少。她栖身“夜来香”,也是为了借助邱柏禹的势力,希望能找到破案的线索。

只是没想到事情如此巧合,竟然让她遇上了江家的幸存者。

“江文寒,早已经死了……”

许久,血影终于回过神来,轻叹了口气,神色却已经不似之前那么冷峻,而是透着些许伤感。

十八年前,江文寒便已经死在了那场灭门惨案里,如今活着的,不是他。

“我姓沐,与江家……无关。”

血影缓缓收刀,转身,颜蝶依知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便柔声喊了句“沐先生”,道,“天寒地冻的,不如进屋喝杯热茶吧!”

她愿意本是想要约他聊聊,然而血影只是摇摇头,冷然道:“没有那个必要。”

说完迈步便要出门,颜蝶依见他态度极差,心中不岔,便不想就这么放他离开,于是提高了语气,抬手往地上一指,冷冷喝道,“沐先生要走我不拦着,只是人是你杀的,若你要走,也要先将他安置好了再说!”

她这一番话说得极有气势,血影望了一眼地上已经冰冷的尸体,这会儿雪又下了起来,落下的雪盖住了大半血迹,他想想对方说的话确有道理,这里毕竟是姑娘家的住处,不能留下具尸首跟她相对。

他正思索着,颜蝶依已经进屋取了麻袋出来,丢在他面前,显然是已经替他拿好了主意。

花了好一会儿工夫将尸体装进麻袋,又简单清理了地上的血迹,不断飘落的大雪帮了很大的忙。颜蝶依知道血影身上有伤,虽然嘴上说要他自己收拾,但还是忍不住帮了忙,一边提议,等天黑了把尸体扔到护城河里去。

血影见颜蝶依面对尸体依旧从容自若,竟是全然不曾害怕的模样,记起她帮他止血取子弹,手法雷厉风行,即使生死关头也能保持冷静,化险为夷,脸上虽然还是冷冷的全无表情,可心中已经清楚,她并非一般寻常女子。

“咚咚,咚……”

两人刚将尸体藏进柴火堆,门口便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颜蝶依一愣,这敲门声她已经听得极为熟悉了,她忽然反应过来,来的是邱柏禹!

“你先去卧房避一避!”

自己这院子不大,又没什么东西,唯一能躲人的柴火堆里还藏着尸首,如果现在让血影跃墙逃走,以邱柏禹的武功,想必是当场就会被发现。颜蝶依无奈之下推着血影进了自己的卧房,自己匆匆去开门。

“雪这么大,你怎么不披个披风?我送你的那条狐狸皮大氅呢?”

来得只是邱柏禹一人,他见颜蝶依只穿着褂袄,脸颊冻得通红,便立刻解开披风,抖开披在她的身上。

“无妨,只是一小段路而已。”

颜蝶依笑着任凭邱柏禹帮自己披上披风,心中却是有些慌乱的,生怕他发现自己院子里的血迹或者是七零八落的脚印。不过邱柏禹仿佛并没有注意这些,只是在她身边柔声说着话:“昨晚原本答应了陪你小酌的,只是临时有急事耽搁了,一直忙到现在。原本要回去的,结果忽然记着你这儿还存着一瓶上好的花雕,想着想着酒瘾就犯了,你应该不会埋怨我大清早跑来你这儿讨酒喝吧?”

“当然不会。”

颜蝶依嫣然一笑,心中却暗暗埋怨,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况且,那瓶花雕昨晚已经用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儿去哪儿找什么陈年佳酿让邱柏禹过酒瘾呢?

两个人各有所想,一前一后进了大厅,颜蝶依忙活着烧热水泡茶招待客人,邱柏禹悠然坐在桌边,拿了折扇在手中轻轻晃着,目光闲不住地四处打量,一边问道:“你为何还是一个人住?我不是叫菁儿搬过来伺候你了么?”

邱柏禹的语气中明显有些不悦,颜蝶依只是笑道:“我没让菁儿来,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要什么丫头?”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内室传来咔嚓一声响动!颜蝶依正往青花白瓷茶盏里倒水,听到动静手一抖,险些把滚烫的热水溅了出来!

邱柏禹看到她的慌乱,眼底迅速抹过一丝疑惑的光亮,追问道:“你卧房里有人?”

颜蝶依故作冷静地盖上杯盖,将茶盏端给邱柏禹,道,“可能窗户没关好,风吹了进来吧!”

虽然她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的表情,但是目光却略有些迟疑闪烁,邱柏禹接过茶盏抿了一小口,随手将茶盏搁在小几上,抬头道:“天凉了,吹了风容易受凉,窗子定要关好。”

他说话的语气暖暖的,温和如玉一般,令人觉得十分舒适。

见他不再追问,颜蝶依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赶紧回了一句:“我知道的。”

邱柏禹斯文一笑,目光一瞥,道:“茶都喝了,那我的酒呢?”

“你稍等,我去找来”,颜蝶依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起身装着去寻酒壶,心想一会儿就只能推说实在是找不到,除此之外恐怕是别无他法了。

“那我去帮你关窗……”

邱柏禹说着忽然起身转向卧房大步走去,颜蝶依听到他说话的时候,心中一惊,可想要跟上去阻拦已经来不及!

“二少!”

大喊着想要阻止他,然而话音未落,邱柏禹的背影早已经消失在门口,颜蝶依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就看到邱柏禹站在床前立住不动,而血影正坐在床上,缓缓系着上衣的扣子。

两个人面对面,只是血影的目光很沉稳,低着头,下巴微微凸出一点儿,延展出清晰漂亮的弧线。

邱柏禹的脊背挺的很直,淡漠地望着对面的男人,他如同一株松柏,苍翠欲滴,迎风伫立。血影沉稳地系上最后一颗扣子,这才缓缓抬头,眼眸一挑。

两个人的目光在瞬间对视,触碰……一个冷傲,一个温润,却各自为战,互不相让。

颜蝶依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身体僵硬,不知道该怎么打断他们之间这场无声的对峙。仿佛过了许久,邱柏禹忽然抬手拂了拂雪白的衣摆,极为礼貌地说道,“原来,颜蝶依姑娘这里有客人,真是对不住,打扰了。”

颜蝶依正心中讶异他的反应为何如此奇怪,就听到血影冷然道,“打扰了颜蝶依姑娘整晚,这会儿也正打算走了,只是没想到二少这么早就来了。”

听两个人的说话,竟似早就相识一般。

“若早知道沐少在这儿,我便带几壶好酒来,借机畅饮一番了!”

邱柏禹笑得自然真挚,但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任谁也听不出来。

颜蝶依被邱柏禹这一声“沐少”喊得极为震惊,站不稳便后退了半步。如今在北平城里,有资格被称为是沐少的仅有一人,便是青帮当家沐义天的养子沐辰秋。

沐义天白手起家,半生戎马打下青帮在北平的一方势力,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唯一的遗憾便是娶了十几个姨太太都没能生个儿子。沐辰秋是他收养的,但是父子感情深厚,沐爷待他一直视如己出。

沐辰秋少时被送往德国留学,半年前归国,如今已经统领青帮十二堂,声势显赫,威名远播。

“二少你说昨晚有事,正好沐少邀约,我便……”,颜蝶依看向沐辰秋,见他的目光一闪,顿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微微瘪了一下嘴,故意做出有些委屈的样子来。

“没想到,沐少也对颜蝶依姑娘如此亲睐。”

邱柏禹的心中极为不悦,语气也显得有些不客气,听起来酸溜溜的。

颜蝶依虽然是夜来香头牌,但向来洁身自好,就算是邱柏禹最多也只是约她小酌谈天,没想到沐辰秋刚回北平不久,竟然就能在她这里过夜了。

沐辰秋听出了他话中的不快,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一切都是蝶依她自愿的,我并未有任何勉强。”

邱柏禹一听这话更为愤怒,他苦苦求而不得的佳人,对方却不懂好好珍惜。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沐辰秋,开口问道,“蝶依姑娘虽然出自夜来香,但向来洁身自好,不知今日之事,沐少要如何交待?”

语气淡然,但是话里却分明有弦外之音,显然是逼迫沐辰秋有所表示。

颜蝶依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觉得尴尬不已,明明只是为了不让邱柏禹起疑才说了谎,结果没想到事情竟然越描越黑。

沐辰秋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他比邱柏禹略高少许,但两人身形相似,面对面站着,眉目冷峻,各自挟着气势而立,一时间让人感觉竟然不相上下。

果然是个好对手,沐辰秋心里想着,轻扬眉梢,冷冷一笑道,“我只需向蝶依交待,而无需向你交待。”

邱柏禹也跟着一笑,笑容温润明朗,道:“话虽如此,但我身为夜来香的老板,自然是要替颜蝶依姑娘,向沐少讨个交待了!”

“够了!”

颜蝶依忍无可忍,大吼一声。

邱柏禹对她是极好的,她不想看到他与沐辰秋之间有丝毫的冲突。此事本就与邱家二少无关,若是这位沐少发了脾气,带人去找邱家的麻烦就不好了。

“沐少还是赶紧回府休息吧!”

颜蝶依把身子一侧,将手一抬,她仗着救命恩人的身份,料想沐辰秋也不敢将自己怎么样。她扬起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眸,毫不畏惧沐辰秋冷然的目光,从从容容地说道:“关于沐少的亲睐……改日,我会登门拜访,以作答谢!”

沐辰秋的目光一闪,从来没有见过女子敢于这么跟他说话,除了……他沉下眼眸,一个白色身影在眼前飘然而过,他眨了眨眼睛,便再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大步走了出去。

“二少……”

颜蝶依目光从沐辰秋的背影移到邱柏禹身上,轻轻唤了他一声。

邱柏禹穿的仍是昨晚在夜来香的那一身,白衣翩然,只是肩头落了雪又化成了水,湿漉漉一片。

颜蝶依转身拿了毛巾帮他擦拭,邱柏禹抿了抿唇,按住颜蝶依的手,自己接过毛巾擦了两下。虽然刚刚极为不悦,但他依旧是一脸温润平和的表情,仿佛没什么能影响得了他的情绪。

“我并不知你……”,邱柏禹轻轻笑了一笑,说了一半便摇了摇头,“算了,你好生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颜蝶依知道这一下与邱柏禹之间是生了隔阂,不过事已至此,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她点了点头,嫣然一笑,“下次我备了好酒,等二少来尝。”

送走了邱柏禹,颜蝶依终于坚持不住,一个踉跄坐在了凳子上,扶着桌子大口喘气。脖子上带着的挂坠不知什么时候从领口滑了出来,只是用一根红绳系着,并不是什么做工精致的小物件儿,更像是什么物件的一部分。

“爹,娘,我已经找到他了……”

颜蝶依抬手紧紧将挂坠握在了手里,唇角轻轻抖着,喃喃低语。

原以为茫茫人海,找到江文寒是极难的,没想到天意弄人,机缘巧合之下,竟让她救了他,还得到了八宝吉祥锁的下落。

想到这里,颜蝶依的眼前突然闪过一线光亮,刚刚太过忙乱,竟然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刚刚听到沐辰秋和那男人的对话,想必悦珍轩的掌柜一定知道些关于八宝吉祥锁的线索。既然如此,她要早些去问清楚才好,否则一旦生变,线索就断了。

想到这里,颜蝶依飞快地起身收拾打扮妥当,匆忙出门,直奔悦珍轩而去。

悦珍轩是天桥一带极有名的一家文物铺子,铺子并不大,也没什么客人。

颜蝶依一进店,便有店员迎上来招呼,她便嫣然一笑回答道,“我有件东西,想请掌柜帮我看上一看。”

店员见她衣着淡雅但气度不凡,心中猜想也许是落魄的名门闺秀,拿来的许是名贵的物件儿,不敢怠慢,奉上一杯香茶,匆匆进了内堂喊掌柜出来。

颜蝶依刚抿了口茶就听到脚步声,抬头便看到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从内堂走了出来,刚刚招呼她的店员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心中已经猜到他就是掌柜桂叔了。

“不知道小姐带来的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双方略微寒暄,分别坐下,桂叔挥退了店员,又将颜蝶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以为她会跟普通客人一样急着将东西估价出手。可等了半响见她只是淡淡微笑并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抿着手中的茶,心想这女子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于是不再客气,直接开口问道。

“八宝吉祥锁。”

颜蝶依放下茶盏,将唇角一弯,没想到桂叔顿时就变了脸色。见他竭力想掩饰那种慌张的感觉,颜蝶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您说笑了,我从未听过有这么一件东西。”

桂叔低下头喝起茶来,颜蝶依目光一瞥,看到他的手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桂叔还未看见我带来的东西,怕是不该那么轻易下判断吧?”

颜蝶依笑盈盈地放缓了语气道,“还是说,您早就见过了真的八宝吉祥锁,有人拿了它来请您鉴别,对不对?”

“没有,没有!”

桂叔显得有些沉不住气,慌乱起来,连着摆了几下手,又跟着摇头。

“您先不用急着回答我,桂叔您贵人事忘,有些事情不记得了也很正常。不过,我觉得您还是应该好好想想……”

语调悠扬地说着,颜蝶依一边缓缓抬手,将早在掌心里握着的一叠银元反扣在桌上,轻轻一拉将它们依次排开,笑道:“您不必紧张,我并不是衙门的人,不会抢您的东西,更不会抓人封店。我只是想问问您,拿八宝吉祥锁给您看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说着,将银元往桂叔的方向一推,秀眉微微一挑,露出一个清雅的微笑。

看着桌上一排亮晶晶的银元,闪得眼都花了,兵荒马乱生意难做,平白无故能进这么一大笔钱当然是极好了,桂叔犹豫了片刻,便把心一横道,“我只知道他姓梁,是德源洋行的一个伙计。”

“一个洋行的伙计竟然买了土匪雷九的贼赃?您觉得可能吗?”

颜蝶依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看得出桂叔说的不是假话,只不过,他没把事情都说出来而已。

“这……”

桂叔欲言又止,颜蝶依将银元又往他的面前推了推,道,“您不必担心,我保证您今天对我说的话,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没有骗小姐您,确实是德源洋行的伙计拿了八宝吉祥锁过来,只是听他说,他是替人办事的,买雷九贼赃的人,并不是他。只是到底是谁,我实在是不知道了。”

见颜蝶依言之凿凿的模样不像是骗人的,桂叔便不再犹豫,将什么都说了出来。可惜,他知道的也并不多。

“那您可知道,雷九的贼赃又是怎么得来的?”

颜蝶依心中略有些失望,跟着又问。

“听说,是从沧州一个大户人家里抢的,那户人家姓……”

桂叔说了一半,停下来皱着眉头思索着,似乎是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情。颜蝶依安静地等在那儿,这些线索对于她来说都极为重要,如果知道八宝吉祥锁这些年来的去处,相信有很多事情便能顺藤摸瓜,一并查清楚了。

“啊,对了,是姓……啊!!!!!!!”

桂叔突然一拍桌子,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惨叫!

颜蝶依感觉到刀锋锐利的气劲从眼前一闪而过,心中顿时警兆忽现!电光火石间便挥手将茶盏上的杯盖朝着短刀飞来的方向扔了过去!只可惜稍有偏差,杯盖当啷一声打在墙上块块碎裂,短刀却径直扎入了桂叔的喉咙!

杀人灭口!

桂叔重重地倒在地上,抽搐着鲜血满地,颜蝶依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出这四个字!她几乎毫不犹豫地朝着短刀飞来的方向追了出去!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依稀是个清瘦的轮廓,瞬间便跃入人群中。颜蝶依循着踪迹追了半条街,终于还是追丢了人,这才想起应该先去看桂叔。

可等到她掉转头回悦珍轩时,京师警察厅已经来了人,将现场团团围住。

悦珍轩外挤满了围观的人。颜蝶依听到人们议论纷纷,说是桂叔已经当场毙命,见这条线索就这么没了,她愤愤地握紧了拳头凭空一挥。又怕被牵扯进去惹了不必要的麻烦,赶紧拉上披风的帽子遮住大半面容,掉头匆匆离开了。

回到家时,正好撞见菁儿领着两个家丁在门口徘徊。

“姑娘你可回来了,这么冷的天儿您去哪儿了啊?”

菁儿见到颜蝶依便迎上来,见她脸颊冻得通红,便忍不住问道。

“出去转了转,家里没吃的了。”

颜蝶依笑道,菁儿听了又气又恼,便忍不住数落了起来,“原本二少说了让我过来伺候您,可您偏不让,这么冷的天儿您自己上街,冻坏了可怎么办?赶紧进屋,幸好二少让我送了暖炉过来!”

说着就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来,她自己穿得也略有些单薄,鼻子尖儿冻得通红,语气清脆的仿佛一串串珠子掉在盘子里,噼里啪啦不停。

颜蝶依被菁儿数落却只是安静地笑,指尖冰凉,可心是暖的。

两个暖炉烧着炭火,屋里瞬间便温暖了起来。颜蝶依脱了披风,捡了块豌豆黄吃了起来,她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有吃过东西,狼吞虎咽的样子让菁儿又气恼又心疼。

“对啦姑娘,二少让我问一声,明晚沐爷包下了夜来香宴客,想请您跳支舞……”,菁儿念叨了半天,忽然想到些什么,放下茶杯就问。

颜蝶依听见“沐爷”三个字,不知为什么,眼前竟然浮现出沐辰秋那张极为漂亮的脸来。她记得无意揭开他面具的那一刻,晨光下他美得倾国倾城。

“好啊!”

无意识地脱口就答应下来,话说完了颜蝶依这才回过神,见菁儿瞪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她竟然因为想到沐辰秋而破了例!

“姑娘你怎么……”

“沐爷毕竟还是青帮的当家人,我也想在他面前,帮二少挣些颜面的。”

颜蝶依知道菁儿想问什么,便提早想好了答话,将她搪塞回去。

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想见的人并非什么沐爷,而是那个被她所救,却差点儿要了她性命的沐辰秋。

今晚的酒宴,他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