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易文化研究(第8辑)
- 张涛
- 8852字
- 2020-08-29 04:24:25
西汉易学的易学史贡献——以《汉书·艺文志》著录易学文献为参考
摘要:西汉易学在易学史中有着突出贡献,从《汉志·艺文志》著录易学文献的题名来看,西汉易学文献诠释体式主要有传、章句两种,尤以传体独领风骚,在六经诠释统绪中别具一格;西汉易学有着显著的特点,一是文献数量、易学名家数量特出,二是数家竞爽并各畅其道,三是古、今易学文献并行。显然,汉初田门四家推开了西汉易学之门,易学一家数说、各行其道的局面成为易学发展的常态。承说《易》阴阳之绪,西汉之象数《易》嗣兴,并在西汉易学中呈现盛况。
关键词:《汉书·艺文志》 易学史 易学文献《周易》 易学
西汉易学处于易学史中承上启下的位置,象数、义理易学两派在此阶段得以成熟。自汉迄清,各家言说《周易》,皆出于象数、义理两派。有鉴于此,将西汉易学从易学史的链条中精择出来,探微索隐,厘清其源委,探索其易学特点,尤有意义。但《汉书·艺文志》(下文省称为《汉志》)所著录之易学文献已继踵亡佚,唐宋以降,虽不乏学者孜孜辑佚,但所能补苴者仍属凤毛麟角。所幸《汉志》较为完备地保存了易学家、易学文献题名等重要的易学信息,加之先达所辑佚的西汉易学文献的残章断句,至今尚可观其崖略。故此笔者立足于《汉志》著录之易学文献题名的视角,阐述西汉易学文献种类,考校《汉志》著录之易学文献的题名旨趣,从而探明西汉易学在易学史中的突出贡献。
一 西汉易学文献丰富,集各家之所长
因西汉易学文献相继散佚、湮没,纵经学者四方辑佚,所得亦仅为残章断句。所幸《汉志》较为该备地收录了西京易学文献等目录信息,才有利于我们考镜西汉易学的源流。通过《汉志》,我们尚可勾勒西汉易学风貌。兹分两点予以探研。
稽考《汉志》著录之易学文献题名,可用三个标准划分易学文献种类,条论具列以下。
(一)按易学文献性质分:经术、术数文献
易学文献性质划分的主要依据是易学文献关不关乎易经文义,是否依经附传、润色经业。据此,核校《汉志》所著录的易学文献,可知收录入六艺类的易学文献为经术易学文献,题名嵌入“经”“易传”“章句”等字词;而著录入术数类的易学文献,题名标明“周易”“筮”“卜”“吉凶”“旗”等字词。由此观之,两类易学文献的性质可谓泾渭分明。
(二)按经术文献的体式分:传、章句
因《汉志》著录之术数易学文献形同断港绝潢,亡佚殆尽,仅就题名已难窥其成书体式,故不作考述,而重点厘清经术易学文献传、章句的诠释体式。
易学文献的传体,是一种钩沉《易经》文本从根萌到定本,再到揭示易学文本微言大义的诠释范式,系最早的说《易》体式。西汉易学文献承传《易大传》的诠释体式,占据了诠释易经的主流。《汉志》载:“《易传》:《周氏》二篇、《服氏》二篇、《杨氏》二篇、《蔡公》二篇、《韩氏》二篇、《王氏》二篇、《丁氏》八篇……”据此,姚振宗云:“自周氏至此凡七家皆蒙上‘易传’两字,《志》欲其简,故省文,旧本文相连属。”吴翊寅《易汉学考》同姚说,其在“《易传周氏》二篇”之下云:“以下七家皆称‘易传’。”此为确论,但仅道出了其一端。班固删要《七略》,题“易传”二字以统摄起自《周氏》逮及《京氏段嘉》的同类文献,同类相从,从简著录,不如后代标注清楚。学人若不察于此,加之坟籍无标点断句,容易招致误读。参稽《汉书·儒林传》,其载:“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可见周王孙易确为《周氏传》,史有明文,《周氏》原书被冠以“易传”显然可见。韩氏易为《韩氏易传》,亦切史实,《汉书·儒林传》谓韩婴“推《易》意而为之传”,又韩氏流裔韩生称其先祖之《易传》为《韩氏易》,足证《汉志》著录之《韩氏》全名为《韩氏易传》。至于《古五子》《淮南道训》等书原名是否蒙上“易传”两字,则需作进一步的考察。徐坚《初学记》载:
刘向《别录》曰:“所校雠中《易传淮南九师道训》,除复重,定著十二篇。”淮南王聘善为易者九人,从之采获,署曰《淮南九师》。
此明言《淮南道训》原署《易传淮南九师道训》,而《淮南九师》系其省称,而称《淮南道训》和《九师道训》系刘歆等人改称。又考稽《淮南子》所记易说,多为发明经义者,其沿《易大传》之前轨,自不待言。由此及《汉志》所著录之《淮南道训》,亦尚可探其易学之一线,即此书亦以传为体。故此题名为《易传淮南九师道训》乃顺理成章之事。
一般而言,史书中的《艺文志》《经籍志》著录典籍时同类相从,题名或全或从简,可见位列《易传周氏》和《易传淮南九师道训》之间的《古五子》题名亦当嵌有“易传”两字,否则《古五子》便有羼入之嫌,致使《汉志》有杂芜之弊。又考《初学记》:“刘向《别录》曰:‘所校雠中《易传古五子》书,除复重,定著十八篇。'”此文意甚明,《古五子》原书题名也当有“易传”两字。清儒马国翰辑有《古五子》一卷,题名《周易古五子传》,是援据《初学记》而定名,可惜他在《序》引文中芟薙“易传”两字,近人尚秉和据以为口实,谓“马氏云:‘刘向《别录》云:所校雠中《古五子》书……’刘向《别录》亦只称《古五子》书,均无《五子传》之称……定为《古五子传》,殊属无据”。尚氏失之详考,于此辨正。
总之,班固《汉志》简省去“九师”及“易传”,幸赖颜《注》及徐氏的辑佚,后人才得以探明西汉易学文献题名之源委,及其诠释体式。
又前人对《孟氏京房》《灾异孟氏京房》《京氏段嘉》等易学文献的诠释体式,考索甚少。兹详审《汉书·五行志》,其援引《京房易传》文句68例,并明文标示出自《京房易传》。可惜此书原本已久佚,传世之《京房易传》也仅三卷,较之《五行志》所引《京房易传》之遗文剩义,相去甚远,而未足取信,疑其为伪撰,故四库馆臣将之著录入《子部·术数类》。今仅藉《五行志》残存的吉光片羽,已难考见《京房易传》真本。然又幸赖《汉志》著录的古简题名,迄今尚可推见《灾异孟氏京房》与《京房易传》之渊源。以《五行志》所引68例《京房易传》遗文为据,相较于《灾异孟氏京房》题名中以“灾异”一词开宗明义,两者于著述旨趣上吻合无间,准此可知《京房易传》系从《灾异孟氏京房》中析出,经由京房后学厘订成书,故此《灾异孟氏京房》亦是以传为体的。而《孟氏京房》《京氏段嘉》处于《灾异孟氏京房》首末,以班固《汉志》著录书目同类相从的体例观之,又以《周氏易传》的题名范式证之,可见《孟氏京房》《京氏段嘉》亦是以传为体,书之全名或系《易传孟氏京房》《易传京氏段嘉》,要之均以传为体。
综上所述,《汉志》著录的易学文献自《周氏》至《京氏段嘉》,题名或嵌入“易传”两字,或以传为经之诠释体式。
《汉志》著录易学文献的另一诠释体式是章句。《汉志》云:“《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易学章句是对《易经》进行分文析字,详解经义的诠释体式。三家《章句》泯没已久,清儒黄奭辑有《孟喜易章句》一卷,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存《周易孟氏章句》二卷,《周易施氏章句》一卷;孙堂《汉魏二十一家易注》著录《孟喜周易章句》一卷,张惠言《易义别录》辑录《孟氏易》一卷。马国翰尚辑有《周易梁丘氏章句》一卷,十七例,但马氏于此劳而少功,所获难以确指系梁丘氏独有。尚秉和云:“除‘童蒙来求我’等九条与施义相同,不能确指外;余多据《王莽传》及蔡邕碑文,强定为梁丘《易》。”此说辨之甚明。总之,迄今已无法详考三家《章句》原貌,但幸借清儒的辑佚以及《汉志》著录的易学文献题名,尚资管窥一斑。
此外,按易学文献题名内容分,可粗略划分为四类:第一类是白文本,分三家,为《施氏易经》《孟氏易经》《梁丘氏易经》,各十二篇;第二类是先秦易学文献,以“古”字标明文献年代,如《古五子》《古杂》;第三类,以宗师姓氏为名,彰显一家之学,如《周氏》《服氏》《杨氏》《蔡公》《蔡氏》《韩氏》《王氏》《丁氏》《孟氏京房》《灾异孟氏京房》及《京氏段嘉》;第四类,以文献中心内容定名,标举经术好尚,如《杂灾异》《神输》《灾异孟氏京房》《淮南道训》。另外,尚有官方的五经杂论集,如《五经杂议》。
二 西汉易学名家辈出,义理象数兼容并包
《汉志》所著录的易学文献的题名,较之西汉其他五经文献的题名别具一格,而纵观整个易学文献题名史,它亦呈露出独特的一面。由此可考察西汉易学的风貌。
(一)文献数量、易学名家数量皆胜它经
西汉易学嗣兴,儒者沿波孔门易传正脉,著书立说,亦以传为体,重在阐明《易经》微言大义。《汉志》著录的易学文献的题名正可资为证。考《汉志》,著录的二十二部易学文献,有十六部或题名嵌入“易传”两字,或以传为体。又寻习《易》名家,先有自周氏至丁氏七家,后续以淮南九师、孟氏、京氏、五鹿充宗、段嘉十三人,较其他五经名家数量上为多。刘歆云:“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朝错从伏生受《尚书》……诗始萌牙。……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此指出汉初除《易经》外,其他经书在承继上的青黄不接,又反衬出汉初《易》学人才辈出,预示着西汉易学盛美局面的到来。
西汉易学之盛况幸赖直承先秦,考之易学文献题名,可揆其崖略。除却经解以传为体,承继孔门,观易学文献题名内容,足资察见西汉易学前轨。题名中嵌入“古”字者,《汉志》著录易学文献有“《古五子》十八篇,《古杂》八十篇”,观其篇数计98篇,约占《六艺略》著录《易》学文献编帙的33%,数量冠于所著录易学文献之首。又考其他经类,题名有“古”字者有:《尚书古文经》四十七卷,为五十七篇;《礼古经》五十六卷,《古封禅群祀》二十二篇;《太古以来纪》二篇。可见相较他经,篇数上亦为优。并且值得指出的是,上述题以“古”字之四部文献,一类是白本经,一类是纪实,尚未顺考经义,布武经术。而至少《古五子》业已“说《易》阴阳”。
据上所述,易学经解题名相较五经显示出鲜明的“古”之特色,可见西汉易学接踵先秦而嗣兴。究其成因:六艺之中,独《易经》不在禁毁之列,遭秦火而全,授受不绝,故知自周至汉,《易》学文献相较它经,承传条件为优。刘歆云:“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书。”此可见易学文献传承的通畅,又可证他经残缺之严重程度。
(二)数家竞爽,各畅其道
《汉志》云:“《易》有数家之传。”言“数家”即《易》传播的统绪缭绕,难以将之剖判清楚。《史记》《汉书》论次商瞿传《易》的统系之时,两者差异犹存,更遑论史无明文的其他承传系统。姑且勿论汉代之前的《易》学传播的路径,仅就汉初田何传《易》统系而言,嫡传弟子的受学实情亦不粲然,如周王孙,与丁宽同门,通晓《易经》古义;丁氏则不知古义,后复从周氏习古义。此似周王孙《易》古义不本自田生,而当另有渊源。因丁宽“读《易》精敏”、才思过人,是祖述业师的高足,无故田何独传周而去丁。又考量“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之语气,可推知田何对丁氏的委重。丁氏亦不负师命,《汉志》首列七家,丁学最盛:《丁氏易传》八篇,摆落他家是其力证,后高相之学托之丁氏,可资佐证。但无论易的传播如何盘根错节,汉《易》得以嗣兴的首功非田何莫属,故班固谓“言《易》者本之田何”,殊属确论。自田何、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项生(前四人皆著有《易传》行世)始,后王同歧出杨何一家、周王孙旁分出蔡公一家,至此汉初田门四学推开了西京易学隆盛的大门,亦印证着易学一家数说、各行其道的局面已成为易学发展的常态。
据上所述,田何易学一门数家,各家著书立说,相互媲美。又考究《汉志》著录易学文献题名,除田何一系,自汉初讫武帝朝,尚有韩氏之《易传》、九师之《淮南道训》。两书虽亡佚已久,但所幸题名犹存,结合史实,仍可见此两家别于田何一系。总之,易学的授受统绪并不单一,一门之内有数传,并行不悖;一门之外,又各别数家,各行其道。
(三)古、今易学文献并行
若仅借上文所举八家之著述题名,尚无足辨章《易经》之古、今义,尚需对《古五子》《古杂》两书题名及三家《易经》再作考索。
1.易学经解题名
《古五子》《古杂》已难考其遗文,虽然马国翰辑有《周易古五子传》一卷,但所辑不能确指为《古五子》的微文碎义,不足信,古题名及班固《注》文成为探究两书堂奥的吉光片羽。《汉志》载“《古五子》十八篇”,班《注》云:“自甲子至壬子,说《易》阴阳。”据此,可大较推断《古五子》是解说《易》阴阳之义的易学古文献。而《古五子》是否承载了《易经》的古义?先必界定古义之义。今人尚秉和谓:“古义者言非孔氏《十翼》,即阴阳灾变也。”尚氏意在揆探《易》之本源,以为《易》本自象数,故以言阴阳灾变的《易》说为古义。刘大钧同此说,如谓:“《易》之‘今义’,凸显的是一种德性优先的浓郁人文关怀,《易》之‘古义’,则更多地关涉明阴阳、和四时、顺五行、辨灾祥等卜筮之旨。”但杨树达则不同此说,认为《易》之古义即是卦辞、爻辞的旧时的含意。又考《汉书·儒林传》,诸儒臧否赵宾饰“箕子”之义,“皆曰‘非古法也’”,“古法”意同古义,可见古义亦涵盖《易经》旧谊。又《易经》分为卦象、卦爻辞及十翼,三者该备,方系六艺之经,专论其一,仅为易经之一端。
据上所述,又寻《初学记》谓《古五子》“分六十四卦,著之日辰,自甲子至于壬子,凡五子,故号曰‘五子’”,要之《古五子》系藉助六十四卦和日辰的对应关系,推阐阴阳和人事之间关联的古易学文献。此又牵涉到“古”的界定问题。“古”,既可限定文献的生成年代,亦可标示其著述内容有别于今,还可标榜易学家数。其一,从题名“古”字,可推究《古五子》相较汉人图籍为古笈,可旁证于《礼》书,如《古封禅群祀》乃系汉前礼,《汉封禅群祀》乃西汉礼。其二,题“古”字以明文献原始体势。值得注意的是,“古”字不系刘向所题,中秘《古五子》或《易传古五子》系书原名。《古五子》原本当系古字体写本,或经由刘向等人隶定和校读,定著为今文写本,此后题名中的“古”字就弥足轻重,其可提示读者此书之原貌。其三,考题名之“古”,可以推知缀文之士好古志趣,《七略》校理者刘向、刘歆“父子俱好古”,从其厘定题名嵌入“古”字之《古五子》《古杂》易学文献可得以略究。
揆《古五子》题名标“古”之情理,《古杂》之“古”亦不出其外,而题“杂”,当系裒次此书者所题,略作如下推考。
之所以题“杂”,一因仍《杂卦传》前例,类杂记,故得名。二因年代辽远,书短简脱,残本烦多,辑佚一书而不足以成一册,故须连缀数书以充,而诸文献体制不一,内容迥异:推衍圣人大义的成分有之,牵连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等与《易》义紧密者亦存之。因而显得深芜。准此,题“杂”字于书名,于理为协。关于《古杂》的详情已不可知,仅能就题名略加延伸。又《汉志》以《古杂》《杂灾异》《神输》相次,而非与《古五子》并列,似可蠡测《古杂》与后两者于内容上的通约性,先列古文献,后接汉人文献,可资后学考镜源流。据颜师古《注》“刘向《别录》云‘神输者,王道失则灾害生,得则四海输之祥瑞”,可窥《神输》系以《易经》为框架,构建王道失得与灾祥关系学说的易学文献,而《杂灾异》言《易》灾异,然则《古杂》盖《杂灾异》《神输》之前绪。
此外,《古杂》《杂灾异》,著录时不题撰者,一因诸篇作者难晓,二因诸篇撰者不一,难以系之于何人。
综上所述,至刘歆之世,推阐易经微旨的古易文献犹存,且篇数可观。继说《易》阴阳之绪,西汉象数《易》嗣兴,其远有渊源、根基稳固。总之,观《汉志》易学文献题名,辅以文献考索,可见西汉易学经解系古、今文献并行。
2.学官《易经》题名
观《汉志》著录《易经》题名,经文判然成三家,适足证实三家《易经》文本存在差异。为何一门(三家同出田门)教本《易经》会旁分为三,并鼎立于学官呢?去除弟子各记师之《经文》、转写衍夺讹舛(如马王堆帛书《乾卦》龙字,前作“龍”,后作“蠪”)等因素,一个甚为重要的缘由是多个《易经》写本在官方、民间的通行不悖。《汉书》载:“讫于宣、元,民间有费、高之说。”此外,尚有《韩氏易》存于世。又,出土文献马王堆帛书《易经》系汉初写本的一种。司马迁援据之本也有异于今本的地方,如《史记·孝武纪》云:“《乾》称‘蜚龙’。”淮南子《易经》文本也存在歧异。如今本《序卦》之文云:“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淮南子·缪称训》谓:“《易》曰:‘剥之不可遂尽也,故受之以复。'”等等,不一而足。弟子递禀师承之际,采摭异本之文录入各自写本,由此生异。其时,如史书所言,经历秦火,《易经》独得不禁,或口耳相传,或传写辗转,授受不绝,流布甚广,故逮及汉初,《易经》写本当不尠,《刘歆传》载:刘歆云:“汉初,……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书。”此言虽未必持平,但要之近实情。出土文献阜阳简本和马王堆帛本《易经》是其佐证。好异之士如孟喜者搜采异本,补缀己本,形成了他的《易》说。然则师有师之写本,师未得立博士如孟喜,后高足得立,弟子又有己本,异中生异,蔚然成《易经》文本承传生态,并非四库馆臣标定的专祖师法的授受态势。
三家《易经》各成一家,题名为《田氏孟氏易经》《田氏施氏易经》《田氏梁丘氏易经》或《京房梁丘氏易经》,一出于题名的简要的目的,此自不待言;二乃《易经》文本传播的复杂性,胪陈如下:
孟喜父孟卿系当时大儒,以《礼》《春秋》闻名于世。喜承其父之庭训,又从父之意,事田王孙受《易》,可见喜父在喜之学涯上的瀸润。而《易经》的洁净精微、简约条达,是孟卿使喜学《易》的主因。《汉书·儒林传》载:“孟卿以《礼经》多,《春秋》烦杂,乃使喜从田王孙受《易》。”由此又可推寻孟卿于《易》亦颇为通晓,而《易经》又为当时易得之书,盖孟家亦存《易经》写本。准此,则孟喜可得受学写本和家中写本。后孟氏又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书中亦至少有卦名或卦爻辞,至此孟氏至少可得三个载有卦名的写本。此与文籍记载可相互印证。
一是,据《说文》征引孟氏《易》,有两卦卦名字形制上与今本的相异,孟氏《晋》卦“晋”作“”,帛书《易经》作“溍”;《巽》卦“巽”作“顨”注3,帛书《易经》作筭,“”和“顨”均系古文注4。
注3许慎在解释“晋”字时,引《易》云:“《易》曰:‘明出地上,'”,见(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第七上》,中华书局,2013年,第134页下栏。“顨”,许慎云:“此《易》顨卦”,见(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第五上》,第94页下栏。
注4惠栋《汉易学》卷三云:“顨,古文巽”,见(清)惠栋《汉易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5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330页。江声则不然惠说,谓:“伏羲、文王作顨,小篆乃作巺矣。顨为卦名,巺为卦德……但云巺以德为名者,于伏羲文王为古今字也。是可以知字有古今之理矣。许于此特言之者,存周易最初之古文也”,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五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200页。
二是,寻孟氏《易》之文,孟氏“箕子之明夷”之“箕子”殆为“荄滋”,而帛书本同今本。孟本《易经》的别开生面,一为标显自己;二殆有异本作“荄滋”,孟氏据以捃拾。由此造成了《孟氏易经》的异质。
梁丘贺前后从学于两师,先事杨何弟子京房,后更事丁宽弟子田王孙,且以阐明京房《易》起家,又以筮有验应而得汉宣帝重用。梁丘贺之子梁丘临也以专行京房法而贵幸。然则梁丘贺所传并非田王孙《易》,而是京房《易》。要之,梁丘氏的《易经》文本亦至少有两个源头,贺据己见,旁参异本,采获所安,盖亦与理有协。
梁丘贺的同门施雠为童子时,即从田王孙受《易》,其《易经》文本,较之孟本和梁丘本,谅为醇正。此外,古、今文《易经》并行,亦是致使三家《易经》文本衍变的因素。许慎宣称《说文》所征引《易孟氏》皆系古文,然则孟本《易经》相较诸本保存了不少古字,故许氏特采孟本。实际上,《孟氏易经》祖本亦衍生出别本,如“夕惕若夤”和“夕惕若厉”注5两存;如《说文》引《晋》卦作“”,《释文》卷二云“孟作‘齊’,子西反”,等等,不一而足。
注5《说文》卷七上,夕部“夤”字引《易》作“若夤”,见(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第七上》,中华书局,2013年,第138页下栏;《说文》(第129页)卷四下,骨部“”引《易》作“若厉”,见(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第四下》,第81页上栏。
综上所述,因梁丘、施氏之《易》亡于永嘉之乱,加之载籍鲜有征引,聊以各家《易经》题名姑作阐发。总之,窥览《易经》题名,即可易见各家存在歧义,并考以载籍,可揆其异同之源委,或旁参异本,或转益几师,迨后厘定成为学官教本。
结论
毫无疑问,西汉易学在易学史上是一块至关重要的里程碑,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以《汉志》所著录的易学文献为参考,可知西汉易学集汉代以前和西汉易学成果为一体,也即:西汉学者总结了汉代以前的易学成果,汇集了以前各家的易学文献资料,供汉代学者取用;西汉学者善于吸收和利用前人的思想成果,在此基础上,通经致用,根据当时朝廷所提倡的文化思想及时政需要,阐释《易经》,创立学说,涌现出了一批易学名家,如周王孙、杨何、韩婴、丁宽、淮南九师、施雠、孟喜及梁丘贺等人。这些学者,或转学多师,吸收各家所长;或精于一门之学。他们以“传体”与“章句”两种主要形式为基础著书立说,为后代易学著作的撰写体裁提供了典范。
总之,以《汉志》所著录易学文献所提供的文本信息为切入点,参考其他相关的文献资料,可知西汉易学名著数量多,易学名家辈出,在当时朝廷、民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易学家们以《易》说参政议政,形成了适应时政需求的《易》说,先后形成了偏重道家思想的义理易学、融合各家之说的阴阳灾变易学及以儒家学说为主的义理易学。由此可见,西汉易学既有深刻的思想文化底蕴,又能立足于解决时政问题的需要,这些学术品质使《易经》在群经中焕发异彩;西汉易学所形成的象数、义理学说,对易学的发展格局产生了长远而深刻的影响。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