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期左翼文学的历史经验本文原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1期。

正如鲁迅所说,1928年新年一开始,上海文坛就气象万千,“特别有着刺激力”(《“醉眼”中的朦胧》):一批新人登上文坛,普罗文学的口号喊得连天价响。创造社由“创造”转向“批判”,要向社会人士进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启蒙,因而就有“全面批判”、“全部批判”之必要。他们首先拿鲁迅来祭旗,说鲁迅是“法西斯蒂”、“二重反革命”,连牙齿有点黄都是罪孽。又说茅盾是小资产阶级的代表,叶圣陶是灰色人生的代表,都已成为历史。太阳社说他们一群是“从革命潮流涌出”的人,而“从革命潮流涌出”“自身就是革命”,宣称他们已经掌握唯物史观,具备集体主义思想。因而,只要有时间,即可写出反映时代的“伟大作品”。

“创造”、“太阳”和“我们”,他们有资格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成为文坛的主人。普罗文学成为文坛的主潮,说普罗(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成为时髦,时尚。连不知普罗为何物的作者,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塞进阶级斗争的情节,添些“打打,杀杀”的喊声。

普罗文学最大的历史价值是使文学离开象牙之塔,关注社会现实。文学要写工、写农、写兵、写革命的知识分子,使工农兵占据文学表现的中心。这对“五四”文学说来,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文学发展历史进入新的阶段的重要标志。

普罗文学最根本的问题是“革命浪漫谛克倾向”。核心是公式化、概念化,将残酷的现实理想化。

左翼文学何以能如此凶猛地降临中国文坛?

应当说,左翼文学的出现,外部因素大于或说多于文学内部因素。外部因素可以说来就来,内部因素则要缓慢得多,复杂得多。

中国社会形势的剧变是显然的外部因素。由北伐大革命的大好形势,一夜之间变为千百万群众被杀的一党专政,这是谁也没有思想准备的。人们惧怕黑暗,渴望光明;追求热烈,不愿冷清。这给普罗文学的生长准备好了温床。

关键是有一批倡导普罗文学的人。

主要是两种人:一种是从日本留学回国的,如创造社的冯乃超、李初梨、彭康、朱镜我、李铁声、沈起予等。他们在日本感受到左翼文学是一种国际思潮,大有风起云涌之势。他们普遍不了解中国现状,不了解“五四”新文学的历史和特点,仅凭一股热情,就欲一试身手。另一种人是从北伐战场退下来的、从实际革命工作岗位转战到文坛来的,如创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阳翰笙、李一氓、潘汉年、王独清,太阳社的蒋光慈、钱杏邨、杨邨人、孟超、楼适夷、戴平万,我们社的洪灵菲、杜国庠等。他们认为“自身就是革命”,在哪儿都要释放能量,找到主人的地位,继续革命,实现自身的价值。

国际思潮的影响更不可小觑。30年代是“红色的30年代”。社会主义国家苏联,文坛正由“拉普”独霸;日本文坛的左翼文学虽说派系林立,有社团无创作,但左翼势头不小。苏联无产阶级文化派要在文化上文学上做主人翁的态度,那文学有“组织生活”的功能的理论,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的普罗文学倡导者;“拉普”成员中有从红军战场下来的,他们英姿飒爽,充满豪气,不在战场冲锋,就要在文场驰骋。中国普罗文学的倡导者们就活剥这种现象,也在中国文坛不分青红皂白,横冲直撞。

顺应时代潮流,投合社会人心,普罗文学就铺天盖地地发展起来。但文学自身的条件尚不成熟。

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争,多少还带有社团之间打笔仗的性质,还是个人间的运作,但到了1930年左联成立,形势、性质就不同了。从这时起一切都是党领导的行为了。

人们不禁要问:一个文学团体何以成了政治组织?

简要说来,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第一,创造社也好,太阳社也好,我们社也好,本来都是文人之间的自由组合,不管派性多重,门槛多高,总还是以文会友的组织。左联就不同了。它明确无误地是由党领导的机构(左联的核心领导是中共党团就是证明),是党手中的工具,用以对敌的武器,成了党的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革命的一个方面军。因而,在左联的文件中,就一再批判有的人党性不强,组织性不强,集团性发挥得不够。冯乃超就说过:要使左联“脱离单纯的作家组合,而成为真正斗争的机关”(冯乃超《左联成立的意义和它的任务》,1930年9月10日《世界文化》创刊号)。党内的立三路线、王明路线,左联都及时在自己的决议中、工作部署中加以不折不扣的贯彻。

第二,指导思想的变化。这时引入了列宁的理论:文学事业是党的事业的组成部分,处处要讲阶级性,尤其要讲党性。除了表现无产阶级的意志和任务以外,文学不能有其他自由。

第三,作家自身认识的变化。普遍感到要先做革命者,后做文学家,先做共产党人,后做作家。为贯彻党中央的决议,左联曾要求成员放弃文学工作,而投身到实际革命运动中去,去做发动群众的工作,如解决失业问题,做扫盲工作,为红军编写识字读本。文学选择政治,政治选择文学,这是一种双向选择。

第四,如前所说,“拉普”的影响是直接的。

文学团体成了政治组织。据老人们回忆,参加左联,就等于参加革命、参加党,左联成了第二党。

成为政治组织,就要遭禁。国民党是执政党,共产党是非法的。共产党领导的左联一成立,就被明令取缔,其成员通通被通缉。尽管左联成立的那几个月还比较活跃,时时有会议,常常举行示威游行、散传单、贴标语,公开发表演说,但好景不长。自1930年6月以国民党为背景的民族主义文艺派登台,左联的标志性刊物《拓荒者》、《萌芽》、《大众文艺》等就被迫停刊。本身就处在地下,又没有了公开发行的刊物,其活动就难以开展了。尤其是1931年左联的柔石等五人被害后,一时间左联在文坛几近销声匿迹。因此,民族主义文艺派的人才无休无止地说:左联组织“崩溃”了,左翼文坛“倾圮”了,中国的文学天下要由他们这帮人来收拾残局,重振旗鼓了。

从表面看,这似乎是事实。左联的刊物基本上没有了,前两年比较活跃的普罗作家,如蒋光慈、洪灵菲、华汉(阳翰笙)、龚冰庐、戴平万、钱杏邨、杨邨人、楼建南、孟超、柔石、殷夫等,不见发表作品了。左翼方面,仅仅还有鲁迅、茅盾、田汉等数人有作品问世。

1931年“九一八”后,特别是左联又相继创办大型刊物《北斗》和《文学月报》以后,左联又在文坛活跃起来。但这时的左翼作家已经换了一批人,开初是丁玲、张天翼,接着是沙汀、艾芜、周文、叶紫、蒋牧良、丘东平,是中国诗歌会的成员,是团结在鲁迅周围的杂文家,总之,是一批所谓“新人”。

“新人”“新”在哪里?

冯乃超在《新人张天翼的作品》中说:在两种意义上可以说张天翼是“新人”:一是“他是新的作家”,二是他创造了“新的形式”。张天翼抛弃了旧的形式,即“感伤主义,个人主义,颓废气氛,甚至于理想主义烧成一炉的浪漫主义的形式”,而走向了写实主义,并向着“新写实主义发展去”。见1931年9月20日《北斗》创刊号,署名李易水。

冯雪峰在《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中说,丁玲的《水》之所以说好,就因为:第一,“作者取用了重要的巨大的现实的题材”;第二,“在现象的分析上,显示作者对于阶级斗争的正确的坚定的理解”;第三,“作者有了新的描写方法;在《水》里面,不是一个或两个的主人公,而是一大群的大众,不是个人的心理分析,而是集体的行动的开展”。丁玲是“具有唯物辩证法的方法的作家!”她“从观念论走到唯物辩证法,从阶级观点的朦胧走到阶级斗争的正确理解,特别是从蔑视大众的,个人的英雄的捏造走到大众的伟大的力量的把握,从浪漫谛克走到现实主义,从旧的写实主义走到新的写实主义,从静死的心理解剖走到全体中的活的个性的描写”。后两段引文全加着重号。见1932年1月20日《北斗》第2卷第1期特大号,署名丹仁。

稍后,侍桁又认为沙汀是“新人”。

冯乃超和冯雪峰都用刚从苏联引进的“拉普”的“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来套张天翼和丁玲的作品,认定他们是以“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来克服了初期普罗文学的“革命浪漫谛克倾向”,其实并不完全恰当。

我认为,这“新”,恰恰在于他们在努力克服“革命浪漫谛克倾向”,也在挣脱“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的羁绊,各走各的路,按生活本身的状况来描写,从而写出各自的风格。

从失败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最可贵,路是在实践当中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