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的文明不等于文化
早上看报,读到“一批珍贵水梅盆景流失”的头版新闻,就像冬天掉进了冰水里,叫人心寒得半天喘不过气来。惊愕之余,联想到刚刚在上个月离开了我们的郭宝昆先生,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难道文化真的与我们无缘?
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的10多年间,新加坡的经济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令全世界瞩目的人间奇迹。事实上,在那一段时间里,新加坡就是奇迹的代名词。用一代人的时间从第三世界跨入第一世界也好,新加坡对世界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这个小国的国界也好,总之,她巨大的成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无法抹杀的。
以新加坡这么一个小小的岛国,要人口没有人口,要资源没有资源,要市场没有市场,要国土没有国土,能够交出今天这么漂亮的成绩单,可以说,新加坡在物质文明领域的发展几乎达到了巅峰。不过,按照刘再复的观点,物质的文明并不等于文化。文明是文化的物质形态,而准确意义上的文化则是非物质形态的情世界与心世界。我不知道鱼与熊掌是不是一定不能兼得,但在物质文明增长的同时,我们的文化、我们国人的情世界与心世界就一定要萎缩吗?
不错,新加坡的多项经济指标已经达到世界级的水准:世界第一大的货柜码头、第一大的修船中心、第二大的电子中心、第三大的炼油中心、第五大的金融中心,约6000家跨国公司在这里投资,其中3600家是区域总部,没有外汇限制、没有贸易限制,约6450种进出口商品全免关税,人均GDP、人均外汇存底、人均45平方米的住房面积,连续十多年蝉联世界第一的樟宜机场和新加坡航空公司,“亚洲四小龙”之首,东南亚的工业中心、贸易中心、旅游中心、交通中心、通信中心,世界公认的花园城市……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国人从挖坑如厕到住进冷气房的时间太短,即便是人均GDP达到了25000美元也无法代替和改变我们心灵深处的文化贫穷:我们中的许多人为了抢购一只不伦不类的吉迪猫不惜拿假期彻夜排队甚至对他人恶言相向、大打出手;我们在看电影或者聆听音乐会的时候打电话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报纸上经常能够看到虐待女佣甚至将其折磨至死的悲惨故事;高楼抛物、欺骗客工、欺骗学生、欺骗游客、辱骂游客的劣行也时有发生;已经归化成为公民的外来运动员在国际赛事上拼死拼活为新加坡赢得奖牌载誉归来的时候听到的贬损多过褒奖;大名鼎鼎的大富翁的子女居然要把自己的亲生父亲逐出家门……
我们知道文化有三个层次:人为饰物、外显价值、基本假定。人为饰物因为看得见摸得着,容易通过物质的手段来达到;外显价值就相对困难一些;而基本假定这个需要多年的文化沉淀和积累才能建立起来的价值观、世界观、宇宙观范畴的层次,大概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更不是用金钱和物质就能够打造出来的。
新加坡曾经被人称作文化沙漠,也曾经被人称作文化码头。是的,我们既不喜欢别人说我们是文化沙漠,也不喜欢别人说我们是文化码头。如果有人说我们不懂文化、不重视文化,我们的确不服气。我们会让他看看满街都是的硕士、博士,我们会告诉他政府对教育的投入占GDP的份额甚至超过了美国、入学人口升上大学的比例高达24%、我们丢掉的电脑拿去送给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学校还被人当成宝贝……
可是,面对先辈们一批又一批的珍贵藏书在本地送都送不出去而不得不流失到长堤彼岸的时候,面对莫泽熙大师倾注毕生心血培育出来的价值连城的珍贵盆景在本地送都送不出去而不得不再一次流失到更远的地方的时候,面对相当多的国人不知道郭宝昆为何方神圣的时候,面对相当多的年轻人除了对名校、名车、洋房等5C感兴趣而对起码的社会公德和恻隐之心一无所知的时候,面对含辛茹苦把我们抚养成人的父母老来竟然要依靠国会立法才能得到子女们赡养的时候,面对黑心的建筑商借口送受伤的外籍劳工去医院却在半路上把他丢进荒郊野地的大水沟的时候,面对每次大型室外庆典或聚会之后遍地的垃圾和废弃物的时候……我们又能期望别人称我们是什么呢?
滨海艺术中心就要开幕了,我们为新加坡这个新地标的启用感到兴奋和骄傲。不错,新加坡有资格、有能力斥巨资修建这样一座美轮美奂、富丽堂皇的滨海艺术中心。其设计新颖,造型独特,规模宏大,端庄地坐落在新加坡河的入海口,称之为悉尼歌剧院第二也不过分。滨海艺术中心是文明的结晶,是用来承载文化的艺术殿堂。可是,当衣着光鲜的观众们静静地坐在演播大厅里观赏演出的时候,当国内外的艺术家们在台上全情投入、勠力表演的时候,当大榴梿壳那美丽穹顶下的空气都沉浸在庄严的艺术之中的时候,不知道现场会不会又突然从某位绅士或淑女的手中传出叫人哭笑不得的手机铃声?
不错,我们的物质文明、我们的大榴梿壳确实是达到了第一世界的水准,但是,我不清楚我们的文化、我们与大榴梿壳相匹配的国民素质是达到了第一世界的水准,还是继续停留在第二世界,甚至第三世界的水准?不是客气,我是真的不知道。
(新加坡《联合早报》,2002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