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2002年之前的两三年里，我每天埋头于深圳湾畔的自家书斋，专注于生平第一本新加坡论著的写作。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与本书作者杨建伟教授有过多次邮件往来。时隔太久，记不清何以有幸能与杨教授结缘电邮，但清楚记得，来自狮城的杨教授的来信，对我的写作给予了热情关注和期待。神交数年之后的2008年，同在佛山向当地党政干部讲解新加坡经验及其借鉴，我与杨教授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交流。此后，我在访问新加坡时，多次得到杨教授的热情接待，总会就新加坡问题向他请教。杨教授诚挚恳切，知无不言。交谈中，每每都是他讲我听。他讲得酣畅淋漓，我听得津津有味。他有关新加坡模式的真知灼见，让我受益匪浅。

杨教授出生、成长于中国大陆，曾于20世纪80年代在意大利、英国从事跨国投资实务和研究工作。1993年，他定居新加坡，至今已有20余年。杨教授既是深入研究新加坡的专家，也是热诚讲解新加坡的良师。由于上述经历，其对于新加坡的研究，有“入乎其内”的深入了解，从而知之更真；其有关新加坡的讲解，也更具“出乎其外”的比较眼光，从而一语中的。

早在2002年，新加坡《联合早报》记者在采访中就称杨教授“既是一位中国的外经外贸专家，又是一名本地的‘新加坡通’”。当记者询问为什么新加坡商人走出国门后会被认为“只会做事不会做人”时，杨教授指出：“关键要弄清楚什么叫会做人、什么叫不会做人，是不是只要做事循规蹈矩、凡事讲求法律、不懂请客送礼、不会拉关系走后门就是不会做人？我倒不认为那是缺点，而恰恰是一种商业道德的体现。”他还指出：“诚信守法是新加坡商人的金字招牌，是他们在法治社会赖以生存的立身之本。”（见本书《诚信守法是新加坡商家的金字招牌》一文）这里，杨教授之所以能一语中的，就是因为他有“出乎其外”的比较眼光。

不久前，我在课堂上讲到新加坡淡马锡时，还会顺便加一句“相当于中国的国资委”的解释。阅读本书《中国国资委是新加坡的淡马锡吗？》一文后，我才知道，我的上述说法原来是“以己昏昏，使人昭昭”。根据杨教授的解读，“这个比喻很不准确。真实情况是，国资委和淡马锡的相同之处甚少，不同之处甚多”。例如，“‘国资委’的全称是‘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是中国国务院直属的正部级特设机构”；“‘淡马锡’的全称是‘淡马锡控股（私人）有限公司’，是具有民间私法人性质的有限责任公司”。二者的组织结构、主要职责等都有所不同。这里，杨教授之所以能够知之更真，就是因为他有“入乎其内”的深入了解。

本书书名为《解读新加坡》，其意是要将新加坡当作一部作品，进行释读和释解。中国传统解释学的方式方法有“我注六经”和“六经注我”。杨教授的释读和释解，似乎也可以分别从上述两个方面来把握：“释读”着力于文本还原，其方法是“我注六经”；“释解”着眼于内涵创新，其方式是“六经注我”。释读新加坡，意在描述眼中所见，其目标是回到原典，以便呈现一个本来的新加坡；释解新加坡，志在抒发心中所得，其目的是观照当下，从而呈现一个当然的新加坡。我将上述不成熟的看法告诉杨教授，他欣然接受，并认为，书中《新加坡的经济转型与产业升级经验》一文，略同于“释读”；书中《忧患意识：新加坡的国魂》一文，或可称“释解”。也许，“经验”的总结必须立足实然，要通过“我注六经”的冷静释读实现文本还原；“意识”的提升必须着眼应然，要通过“六经注我”的热诚释解实现内涵创新。

“解读新加坡”，是为了更好地借鉴新加坡。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历代领导集体都特别注重借鉴新加坡。正是通过借鉴新加坡等许多国家的先进经验，中国取得了长足进步。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2017年8月举行的国庆群众大会上曾称赞中国在电子支付领域的发展。他说，当中国游客发现在新加坡必须使用现金时，他们会问：“新加坡怎么这么落后？”几年前，新加坡人力部部长林瑞生在上海的路边摊买栗子，发现每个人都只需挥挥手机就可以拿走栗子，以为这是一种特别的优惠方式。他自认为无须这种优惠，“坚持”用现金付了款。大会上，他的这种行为，被李显龙笑称“乡巴佬”。9月16日，李显龙在接受新华网采访时还说，由于中国人都用支付宝或微信支付，出门时“不怕口袋没钱，只怕手机没电”。他鼓励新加坡人向中国学习，打造“智慧国家”。难怪最近有人撰文说，“中新两国步入相互学习新时代”。

中国已取得进步，狮城则面临问题。2016年11月，新加坡国会经过激烈辩论通过了修宪法案，调高了总统参选人资格标准并扩大了总统顾问理事会权限，并确立了一套总统选举的“保留机制”，即一旦某一种族在五届总统任期内没有担任总统，下一届总统的职位将优先为该族候选人保留。这个机制从首名拥有民选总统权力的黄金辉算起，意味着经历黄金辉、王鼎昌、纳丹（两任）和陈庆炎总统后，已有五届任期未产生马来族总统。因此，下一届总统的职位将为马来族候选人保留。“保留机制”的目的是确保少数种族有机会当选总统。但是，有人认为，这有损新加坡历来奉行的唯才是用的原则；更有人认为，此举意在阻止上一届总统选举中以微差落败的“不那么听话”的陈清木当选。民众认为，“保留机制”会让执政党付出政治代价。但是，新加坡政府领导人则指出，多元种族社会不是自然形成的，需要制定政策加以推广。世界上多数从政者要保全政治筹码来应对当下的问题。但是，政治领导人与政客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即使要付出政治代价，政治领导人也必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未雨绸缪，预先察觉将来可能出现的问题并适时制定机制。

2017年9月举行的总统选举，在报名参选的人员当中，仅有受到政府支持的前国会议长哈莉玛一人具备总统候选人资格，其在无人竞争的情况下无须投票而自动当选。哈莉玛因此被一些人称为“被挑选而不是当选（selected, not elected）的总统”，因此“不是我的总统（not my president）”。上述情况让新加坡的民主声誉大打折扣，数百名民众到法规允许的芳林公园“演说角落”集会示威，表示抗议。陈清木在Facebook撰文祝贺哈莉玛当选，但同时指出，有许多国人对于无法表态感到愤怒，因为“你拿走我们的投票权利，等于拿走我们的政治发言权，说我们的选择不重要”。“2017年的总统选举静悄悄的，但现在死寂的沉默正唤醒国家。我们这次没有机会以投票发声，但时机会来的，到时肯定会是震耳欲聋的。这，我很肯定。”当然，民众的不满，多指向政府操作的手法，并非针对哈莉玛的品质。荣誉国务资政吴作栋在Facebook留言，为这次的总统选举写了一段总结性的评语。他说，“哈莉玛成为总统的过程或许极具争议性，但她本身绝不是一个具争议性的人物”。

新加坡虽然面临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总体而言，其在政治发展和社会管理上仍有很多方面领先中国。新加坡今天面临的问题，很可能就是中国明天会遇到的挑战。借鉴新加坡，不仅要学习它成功的经验，更要关注它面临的问题。这就像以20世纪60年代为背景的新加坡电影《跑吧，孩子》里的故事所引发的那番哲思。穷人家的孩子阿坤不小心把妹妹小芳的鞋子弄丢了，只好每天与妹妹轮流穿着自己的鞋子上学。后来，阿坤决定参加一场越野比赛，希望得到作为奖品的鞋子送给妹妹。最后，阿坤和妹妹都有了新鞋子，但电影的旁白引人深思：过去，没有鞋子，我们知道哪里有问题；现在，有了鞋子，我们还知道问题在哪里吗？《解读新加坡》一书不仅介绍了新加坡成功的经验，而且指出了新加坡面临的问题，还探析了这些问题出现的原因和解决思路，这比简单介绍新加坡成功的经验更发人深省。

最近20年来，笔者一心一意要做的，正如书名所言。换句话说，笔者与杨教授，虽常住不同地方，但致力相同工作：其着手乃在狮城，故先须释读；其着眼实在中国，故更要释解。释读新加坡，“我注六经”也——其我无我，因为“乾坤特重我头轻”；释解新加坡，“六经注我”也——其我有我，因为“六经皆为我注脚”。求索于字里行间，跳跃于眉间心上，妙在无我，是释读新加坡之乐趣；“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贵在有我，是释解新加坡之抱负。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我与杨教授结识乃至结交的因缘竟如此简单明了：因为钟情释读新加坡而结识，是以情深；缘于属意释解新加坡而结交，所以意长。

深圳大学新加坡研究中心主任

吕元礼

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