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阳修散文“风神”研究
- 卓希惠
- 4529字
- 2020-08-29 01:47:43
第一节 “六一风神”之内涵
一 感慨淋漓、悲慨呜咽
欧阳修散文注重作家内在悲情的抒发,其文章创作中感慨淋漓、悲慨呜咽的情感内涵是构成“六一风神”的重要元素。茅坤云:“其所沿情而鼓调布词也,益畅‘风神’。”刘大櫆云:“慨叹淋漓,风神萧飒。”林纾云:“欧阳文忠文,清音幽韵,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夫飘风急雨,岂能谓之韵……凡情之深者,流韵始远,然必沉吟往复久之,始发为文。”因欧文情之真、情之深、情之悲,故沉吟往复、流韵悠远,且情思摇曳、风神宕逸,极富美感。如以下所示:
《新五代史·伶官传论》“低昂反复,感慨淋漓”,“跌宕遒逸,风神绝似史迁”。
《新五代史·一行传论》“慨叹淋漓,风神萧飒”。
《释祕演诗集序》“多慷慨呜咽之旨,览之如闻击筑者”,“叙事感慨,无限悲壮”,“俯仰悲怀,一往情深”。
《送徐无党南归序》“反复感叹”,“淋漓悲慨,透露精神”,“丰神千古不灭”。
《梅圣俞诗集序》“淋漓满志,如曲终余韵,一唱三叹”。
《丰乐亭记》“俯仰今昔,感慨系之”,“感发深至”,“忧深思远,声情发越”,“生出感叹,情文并美”,“慨幸交集,无限低徊”。
《菱溪石记》“无限低徊,无限慨叹”,“反复沉吟,借题寓慨”。
《李秀才东园亭记》“感园之废兴”,“身世之感溢于言外”。
《岘山亭记》“风流感慨”。
《江邻几墓志铭》“其文澹荡,其思悲慨”,“作感慨调,抑扬顿挫,便有无限风致”。
《祭尹师鲁文》“特写其磊落之致、悲怆之思,抑扬跌宕,绰有情致”。
《秋声赋》“凛乎悲秋之意溢于言表”。
……
要使作品情韵悠长、令人回味,创作者就必须把握好情感抒发的分寸与力度,使情感的流露既和顺又悠长。林纾《春觉斋论文》中专设《情韵》一则,曰:“世之论文者恒以风神推六一,殆即服其情韵之美。”又云:“凡情之深者,流韵始远;然必沉吟往复久之,始发为文……盖述情欲其显,显当不邻于率;流韵欲其远,远又不至于枵。有是情,即有是韵。体会之,知其恳挚处发乎心本,绵远处纯以自然,此才名为真情韵。”这既是林纾从阅读欧阳修文章中获得的深刻感受,也是基于自身创作实践的心得体会。林纾认为,欧阳修文章不仅是抒情,而且其抒发的感情是经过反复沉吟、精心酝酿的,是意味深长,耐人咀嚼的,“不在快人而在动人”,这样的情感明朗而不轻率,飘远而不空虚,而情思宕逸、情韵深长、意境绵邈、沁人心脾。洪本健认为“情感外显”是“六一风神”之本质。黄一权认为“感慨淋漓是‘六一风神’在情感形态方面的内涵表现”。马茂军对“风神说”的内涵进行了进一步的深化与阐释,他说:“不过风神说的抒情不是现代意义上随笔的轻松与自由,而在于突破了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诗教传统,它是司马迁抒发郁愤的精神,是屈骚的哀伤怨怒,是韩愈的气盛言宜、不平则鸣,是欧阳修的文穷而后工,是中古文人的穷困潦倒满腹牢骚,是那个时代沉痛生命的感发与痛苦心灵的呐喊。可以说痛苦的心灵是风神的本质与本真。”这都不失为精言要论。
二 迂回曲折、抑扬跌宕
欧阳修散文姿态横生,别为韵折,令人读之有一唱三叹,余音不绝之感。其低昂起伏、跌宕顿挫的手法愈使文情幽折动宕,使文章更富风神摇曳之美。苏洵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较早对欧阳修文章“纡余委备,往复百折”的风格特点做出了准确、精要的概括。方东树云:“欧公情韵幽折,往反咏唱,令人低徊欲绝,一唱三叹。”陈兆仑云:“欧公文每于将说未说处,吞吐抑扬作态,令人欲绝。”文势的曲折跌宕,使情感有酝酿、有节制、有舒张、有收缩,使情感的抒发与表达不至于一泻千里、一览无遗,文情的吞吐含咽再配合文势的抑扬起伏,自然使欧公文章极富动宕变化之美,而有咏叹生神之致。林纾云:“欧文讲神韵,亦于顿笔加倍留意。”又云:“欧公特为夷犹顿挫之笔,乃愈见风神。”这一迂回曲折的文势变化又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唯其笔妙古今,故能多作曲折,而无层累之迹。”这种抑扬顿挫、跌宕遒逸的特点多得自“史迁风神”的影响。沈德潜云:“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爱新觉罗·玄烨云:“抑扬顿放中无限烟波,文之神似龙门者。”刘熙载在将欧文与韩文进行比较之后,更加明确了欧不同于韩的特点,他说:“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雄者善用直捷,故发端便见出奇;逸者善用纡徐,故引绪乃觇入妙。”他认为欧文区别于韩文的雄健、雄放,继承、发扬司马迁文章遒逸、飘逸的风格特点,而这一特点又与其纡徐委婉的笔法息息相关。但这种抑扬顿宕并非轻易可及,需要付出极大的艰辛,如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所云“成如容易却艰辛,宕逸处固不可及”,可谓是深识创作三昧的体会之言。欧文迂回曲折、抑扬跌宕的特点在以下作品中有鲜明的体现,如下所示:
《送徐无党南归序》“反复感叹,抑扬顿挫”。
《梅圣俞诗集序》“低昂婉转,又写得淋漓满志,如曲终余韵,一唱三叹,不知其几回反复也”。
《释祕演诗集序》“迂回曲至”,“跌宕雄奇,是欧公得意处”。
《丰乐亭记》“俯仰处更多闲情逸韵”,“文情抑扬吞吐”,“特为夷犹顿挫之笔,乃愈见风神”,“以风致跌宕取胜”。
《醉翁亭记》“逐层脱卸,逐步顿跌”。
《画舫斋记》“如此文忽而波澜恣肆,忽而心气安闲,正尔韵致如生”。
《偃虹堤记》“叙次简老,波澜动宕,通体无一平直之笔,是为高文”。
《真州东园记》“异样离奇,异样曲折”。
《岘山亭记》“跌宕多姿”。
《江邻几墓志铭》“抑扬顿挫,便有无限风致”。
《尚书屯田员外郎张君墓表》《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风雅跌宕”。
《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吞吐不涉痕迹,是行文之神化处”,“感慨深挚,神气跌荡,诵之使人心醉”。
《祭尹师鲁文》“磊落之致、悲怆之思,抑扬跌宕,绰有情致”。
《读李翱文》“曲折感怆”,“备极顿挫郁勃之妙”。
《新五代史·伶官传论》“抑扬顿挫”,“跌宕遒逸”,“抑扬顿放中无限烟波,文之神似龙门者”。
《新唐书·艺文志论》“抑扬顿折,无限风神”。
……
可见,欧阳修散文常于抑扬顿挫中寓无限烟波,于跌宕遒逸融淋漓之感慨,低昂婉曲,风味宛曲,余韵悠扬,并得史迁神髓,而别具“六一风神”一唱三叹、犹夷顿宕、摇曳宕逸之美。
三 言尽意远、一唱三叹
欧阳修提倡文章写作“言简而意深”“简而有法”,其“意深”“有法”中包含着对为文深刻意旨、言外之意、文外之致的自觉追求。茅坤说:“神者,文章中渊然之光,膏然之思,一唱三叹,余音袅袅,即之不可得,而味之又无穷者也。”这里的“神”就是指风神,茅坤认为富于“风神”的文章是一唱三叹、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无穷的。欧公文章,往往温润和平,少豪健劲峭之气,其于人情物理,深婉至到,又情韵幽折,往复咏唱,文逸而远,悠扬澹宕,令人低回欲绝,一唱三叹,回味深长。李刚己云:“楮墨之外,别有一种遥情远韵,令读者咏叹淫泆,油然不能自止。”刘大櫆曰:“昔人谓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言止而意不尽者尤佳。意到处言不到,言尽处意不尽,自太史公后,惟韩、欧得其一二。”不仅序、记、碑志等一般散文的创作如此,其《新五代史》的撰写同样具有事外远致、唱叹有神的优长。吴德旋云:“事外远致,《史记》处处有之;能继之者,《五代史》也。”王恽云:“《新五代》一唱而三叹,有余音者矣。”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六一风神”是意在言外、委婉含蓄、兴象超远、韵致悠扬、饶有余味的审美境界。具体篇章而言,如:
《梅圣俞诗集序》“曲终余韵,一唱三叹,不知其几回反复也”。
《送徐无党南归序》“不曾一字实说,全在言外得之”。
《苏氏文集序》“潦回反复,言尽而意不止”。
《送曾巩秀才序》“悠扬不尽”。
《书梅圣俞稿后》“舂容雅澹,一唱三叹处,亦欧之所独擅”。
《送杨寘序》“文致曲折,古秀雅淡,言有尽而情味无穷”,“文发出琴之感人,大有一唱三叹之致”。
《李秀才东园亭记》“身世之感溢于言外”。
《真州东园记》“处处回映,便觉文澜宕往,含蕴无穷”。
《丰乐亭记》《送田画秀才序》“感发深至,措注浑雄,楮墨之外,别有一种遥情远韵,令读者咏叹淫泆,油然不能自止”。
《醉翁亭记》“有无限乐民之乐意隐见言外”,“当日政清人和,与民同乐景象,流溢于笔墨之外”,又“清微淡远,翛然弦外之音”。
《相州昼锦记》“手写题面而神游题外者”。
《浮槎山水记》“绝世风神,竟溢文字之外”。
《江邻几墓志铭》“抑扬顿挫,便有无限风致。此文佳处盖在字句外”。
《泷冈阡表》“其文情恳挚缠绵,读之真觉言有尽而意无穷”。
《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无限惋惜,无限徘徊,令读者于言外得之”。
《张子野墓志铭》“往复慨叹,令人玩味无穷,乃欧公之所长也”。
《新五代史·伶官传论》“文外有含蓄不尽之意……推开作结,有烟波不尽之势,所谓篇终按混茫者也”。
《新五代史·五代臣传总论》“致慨之意亦既形于笔墨矣”。
……
欧阳修散文情感内涵的呜咽悲慨,抒发的吞吐犹夷、抑扬顿挫,使文情曲折迂回、摇曳往复,咏叹生神,而极富韵致悠扬、神思宕逸之美。唐文治云:“欧公丰神妙绝千古,一唱三叹,皆出于天籁,临时随意点缀,故能化板为活耳。”李刚己云:“妙在用笔纡徐宕漾,不参死语,故文外有含蓄不尽之意。”文势的纡徐曲折、俯仰跌宕,使文章富于灵动变化之时,亦添文章宕逸悠远、情思绵邈、令人遐思的美感,这是一种通过意在言外的手法抒发作者审美体验的,且生动传神、委婉含蓄、饶有余味的审美境界,是“六一风神”情思摇曳、风韵宕逸、唱叹有致的独特审美特质。
四 感荡人心、移人性情
欧阳修的作品摹写形象,生动传神,感思郁勃,情韵深长,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有着十分强烈的感染人心、移人情性的作用与美感。如:
《秋声赋》“使人读之,有悲秋之意”,“一种感慨苍凉之致,凄然欲绝。末归到感心劳形,自为戕贼,无时非秋,真令人不堪回首”,“感慨悲凉中,寓警悟意,洵堪令人猛省”。
《憎苍蝇赋》“形容刻画,读是赋者能不惕然?”
《泷冈阡表》“未终篇,废卷而泣……呜呼,文字之感人深矣”,“未尝不泣涕涔涔下也”,“只觉动人悲感,增人涕泪”。
《祭石曼卿文》“凄清逸调,读之令人悲酸”,“文情浓至,音节悲哀,不忍多读”。
《祭吴尚书文》“情见乎词,令人阅之亦怆然有感”,“感慨世道处更使人不堪多读”。
《黄梦升墓志铭》“令人可歌可舞,欲泣欲笑”。
《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墓志铭》“孤子志所依之叔父,情文之哀,读之欲泣;及览所次狱事明决如神,读之欲舞”。
《送杨寘序》“文能移情,此为得之”。
《苏氏文集序》“予读此文,往往欲流涕”,“千百世下犹令人思慕无已也”。
《送徐无党南归序》“文情感喟歔欷,最足动人”。
《江邻几文集序》“今昔俯仰,感喟苍凉,使人情为之移”。
《内制集序》“读欧公作,为之抚然”。
《新五代史·伶官传论》“始为变徵之音,继为羽声慷慨,读之不觉起舞”。
《新五代史·一行传论》“为欷歔伤愤久之”,“读之犹感怆有余思也”。
欧阳修文章入人之深,移人情性,甚至在以议论说理为特点的应用性文章如书奏札疏等中,这一特点也是鲜明突出的。魏禧说:“子尝推古今奏议,汉贾谊、晁错,宋李忠定,(本)朝王文成为第一,及再读欧阳文忠奏札,则又未尝不反复流连而不能已……而其言直切而婉,至反复而不穷。其移人之性情,入人之深,为前古奏议所未有。”奏议之文尚能让人“反复流连而不能已”,可见欧公文章感染人心、移人情性的巨大感染力与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