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中人

他又这样注视着她,真实又虚幻,像每个长夜的梦醒时分,分不清今夕何夕。

[1]

又一个周三。

博陵大学附属医院口腔科主任姜易医生下班后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自己的小徒弟:“这几天有没有一个叫傅一的病人来过?”

“傅一?”

方星岛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老师会突然提到这个名字,下意识站直身体:“老师认识这个病人?”

“嗯,博陵大学去年新聘的教授,一起吃过几次饭,年纪轻轻牙口就不好,我让他有时间过来看看,怎么?”

姜易带方星岛五年有余,看她脸色一黑就知道傅一肯定做了什么事让自己的小徒弟恼火了。她哼了一声,板着脸将傅一做过的“好事”一一呈报:“牙齿龋病严重,逃避复诊,讳疾忌医。”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一字一顿,好像对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反倒把姜易逗笑了,半开玩笑道:“你也别生气,他那人就是讳疾忌医,痛苦的是他,你着什么急。”

“老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是你让来的病人。”

“强求什么的,没有好结果,他不愿意来就算了,反正疼的是他自己,等哪一天撑不住了自己会来的。”

老师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说自家不听话的小孩,方星岛觉得他说的没错,但仍感觉有些不舒服,又说不出为什么,便埋头给器械消毒,末了才想起件事,转身走进里间,拎出一个纸袋子:“老师,这是……傅老师上次落下的衣服,他一直没来拿。”

这下连姜易也忍不住摇头叹息:“这人是多怕医院,吓得连衣服都不要了。”他接过衣服,望了一眼墙上的钟:“你去吃饭吧,都过饭点了。”

方星岛后知后觉才察觉胃在抗议。

而老师走了,衣服却又忘记带走。

姜易主任一周只坐两天诊,队从诊室排到电梯口是常有的事。医生的下班时间从不固定,什么时候没有病人了什么时候下班,所以错过饭点一两个小时也正常。

方星岛匆匆忙忙赶到餐厅时窗口都关了大半,六号窗口的曾阿姨见她来了眉头就蹙起来:“小方你又等到现在才吃饭?这个点饭菜都冷了,要不我给你下碗面?”

曾阿姨有个六岁的小孙子,一口蛀牙,还不爱刷牙,也不愿去看医生。有次遇到方星岛,也不知道她和小孩说了什么,回去后那个从不刷牙的邋遢鬼每天刷牙勤快得跟什么似的,问他方医生和他说了什么,嚷嚷着是秘密什么都不肯透露。曾阿姨也不去探究,却感谢方星岛,每次她来打饭给的菜都又好又多,小姑娘个子不高,看着也瘦,饭量却挺大,看着她吃饭就觉得香,一点都不像时下嚷嚷着减肥不吃正餐,零食却拼命塞的女孩,曾阿姨对她的好感更强了,有时候她来得晚,也会私底下给她开小灶。

这次方星岛倒没吃上曾阿姨特制的面条,她还在等待的时候遇到了神经外科的章泽铭医生,见她也没吃饭,死活要她一起去小餐厅。

大餐厅对医务人员是免费的,小餐厅要加钱,方星岛跟着老师去吃过几次,觉得两个餐厅饭菜味道差不多,大多时候都在外面用餐。章泽铭却执拗得很:“我已经快饿晕了,你就当陪我吃个饭,一个人多可怜。”

话说到如此份上,她也不好拒绝。

结果吃完饭回到七楼,流言已经漫天飞舞:神经外科的章医生和口腔科姜主任的徒弟在谈恋爱,有人看到他们在餐厅相互喂饭。

就连苗苗看她的眼神也别有深意。

方星岛急忙举手坦陈:“我没有,我只是和他吃了个饭。”

“只是吃了个饭?”

“不然你觉得呢?”

苗苗脸上明显写着“我不信”。方星岛懂得越描越黑,加上还有报告要写,一整个下午都在埋头苦干,完全顾不得搭理一直在她身边徘徊的苗苗,对于她问出的“你觉得章医生怎么样”的问题也是心不在焉地给出了“外科医生都很了不起,常常在手术台前一站就几小时”这样笼统的回答。

直到报告写完,下班时间过去了,天也黑了,想问苗苗是否一起去吃晚餐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偌大的办公室空荡荡的,只剩下方星岛,还有电脑屏幕投递在她身上的微弱光芒。

她又发了许久的呆,始终想不起来苗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有没有喊自己的名字,换好衣服下楼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的事了。

她走进电梯后仍旧在想着心事,好一会儿才发现电梯里有另一个人,他正在注视她。方星岛抬起头,才看见右手边站着的人是谭叶舟。

后来她才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无论你怎么躲避,百转千回,峰回路转,该出现的仍旧会出现。

天气已经逐渐转热,他穿了黑色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看起来就像刚走出校园的大学生。他望着她,一直没说话。

从前他也是喜欢沉默的,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在她说话的时候,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深邃的眸子像夏夜里冰凉的海水,慢慢抚平她的躁动。

他又这样注视着她,真实又虚幻,像每个长夜的梦醒时分,分不清今夕何夕。

电梯终于抵达一楼,方星岛还在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打招呼时,谭叶舟却说话了:“刚下班吗?”他声音沙哑,话说得也艰难,一字一顿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

“你喉咙痛?”她下意识问道。

谭叶舟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也要走,我送你?”他看着方星岛的头顶,她现在面对他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一点都没有从前趾高气扬嚣张跋扈的模样。话音刚落,他便看见那只“鹌鹑”用力地摇头,像被人追赶一般跑了几步:“不用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她甚至没有和他说再见,落荒而逃。

谭叶舟在大厅点燃了一根烟,却没有抽,任它徐徐地燃着,直到保安远远看见小跑着过来驱赶:“喂,这里不能抽烟。”

他知道医院是不能抽烟的,就像知道不应该去撩拨她,可还是控制不住。

他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从前。

那时他刚上大学,方星岛正值高三,时常逃课到学校来找他,有时候逃不掉,晚自修结束后仍背着书包穿着校服风尘仆仆地出现,经常只是一起吃个饭,便得回学校,有时候他忙,甚至没时间带她吃饭,两人匆匆见上一面就要分别。

后来他劝她:“你别总这么折腾,大老远跑来不累吗?”

方星岛总是说好好好,可没隔几日又出现在寝室楼下,大声地喊着“七哥”。

现在他才明白,有些时候人是无法自控的。

我爱着你,我想见你,与你在一起。

谁知那些年她心无旁骛对他的爱,会成为多年以后不堪回首的疤。

医院离家大概四十分钟车程,今天是周六,堵车。

热风源源不断地从窗外涌进,方星岛的思绪被吹得一塌糊涂,她的脑海里回放着谭叶舟沙哑的声音,一声声地喊着她,可明明刚才他没有喊出她的名字。

谭叶舟的嗓子不好,多说几句就容易声音沙哑,一到换季就喉咙痛,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有用咸竹蜂泡水喝才能缓解痛苦。

方星岛还记得,那时候他刚上大学,因为模样周正被话剧社看上了,连他演技拙劣表情僵硬也不介意,死缠烂打要他去演《雷雨》,最后推不掉,他只能硬着头皮扛着。她给他打电话听见他沙哑的声音总是不忍心再聊下去,发展到后来他连电话都不接了,只给她发短信。

那时她正值高三,每天都要上晚自修,有个晚上学校停电放假,同学们都开开心心回去睡觉,她却坐两个小时的车颠簸到他学校,手机也忘记带,大家伙儿满世界地找她,她却站在男生寝室楼下,因为联系不到谭叶舟只能大声地喊他的名字,最后被宿管驱赶。

那天天气不好,最后还下了雨,谭叶舟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淋得半湿。真是蠢透了,也不会找地方躲雨,他还没来得及骂她,方星岛却像献宝一样从包里掏出跟着她东奔西跑的咸竹蜂。他嗓子失声,只能瞪着眼睛用眼神谴责她的行为,她却高兴得很,因为太晚了没赶上末班车,她可以在外面的旅馆睡一觉,第二天再回校。

方星岛回忆起来,那大概是他们之间最快乐的时光,以后再也难以拥有的时光。

她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厨房,冰箱的保鲜层还放着用小玻璃瓶装好的咸竹蜂。童禹乔看着她翻箱倒柜,最后却靠在门上发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只能出声问:“你在干什么?那是什么玩意?清理了好几次冰箱叫你扔都不扔现在拿它做什么?”

方星岛心一横,便将手中的咸竹蜂塞到童禹乔手中:“你拿给谭叶舟吧,他嗓子不好。”

她不敢去看童禹乔,两人之间太过熟悉,她肯定能从自己眼中读出不安分。她是她最好的朋友,除了父母外最熟悉的人,也看着她犯了多年的蠢。最崩溃的那段时间,她每天哪也不去就躺在床上发呆,大冬天的童禹乔将她拖到浴室,拿着莲蓬头让冷水铺头盖面地冲来,她冷要躲,却被死死地按着:“你连饭都不吃死都不怕的人了,还怕这么一点冷吗?”她被冲了一通冷水,发了烧,人却精神了,不再每天躺在床上装死尸,老老实实回学校上课写论文。

谭叶舟回来,童禹乔是比她先知道的,却没有告诉她。方星岛心里很明白,她是为自己好,不愿再看到自己深陷泥潭。

所以此时,她竟有种做错事的感觉。

两人认识那么多年,童禹乔怎能不知她的心思,二话不说遵循吩咐把东西放到谭叶舟的办公桌。

门没关,掩盖不住外面好奇的目光。

她什么也没说,但谭叶舟一看到那小玻璃瓶脸色都变了,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长长的睫毛盖住他的表情,只是藏不住发白的指关节。

她不说,但他一定知道这是哪里来的。

“谭师兄,谭律师,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方星岛面前,不要再来扰乱她平静的生活,请你放过她。”

原本准备放下东西就走,临出门前童禹乔忍不住加了这一句。

直到这时,谭叶舟才抬头看了一眼童禹乔,那张总是带着三分客套微笑的脸在此时看起来有些阴郁,他盯着她许久,突然扯出一个笑。

“我也想放过她,放过自己。”

[2]

接连好几日,苗苗都像吃错药一般。

有时对她热情似火,非要挽着她的手一起去餐厅吃饭;有时不冷不热,叫她好几次跟失聪似的。然后方星岛发现,苗苗的反常总在章泽铭出现之后——他从六楼神经外科去餐厅吃饭“碰巧”经过七楼时,苗苗会对自己特别的和颜悦色,甚至喊出了“小星星”这样让人鸡皮疙瘩四起的昵称,他走之后,苗苗对自己的称呼便又成了“小方”。

她倒不是特别在乎苗苗对自己的态度,只是替她觉得累得慌。

于是某天苗苗休假,她又“碰巧”遇到章泽铭,一起去餐厅的路上,方星岛婉转地说自己喜欢一个人吃饭,没想到对方瞪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为什么?”

被女医生和护士小姐宠坏了的年轻帅哥医生完全不能理解他对方星岛的特别对待给她带来多大的困扰,她也不好太过直接说他影响了自己和同事的正常相处,于是只好把冒到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神经粗得像电线杆的章医生完全读不出她的弦外之音,每天依旧热情地出现在口腔科,完全不知坊间传闻越演越烈。方星岛只好用带饭和叫外卖的方式逃避与章医生共同进餐,顶着门口若有似无的疑惑眼神埋头吃饭,倒是苗苗乐得开怀:“章医生你也要去餐厅?真巧呀,那一起吧!”

晚间,方星岛值班,原本没什么事,却在将近下班时被叫到急诊室,说有个病人牙齿龋坏发炎导致高烧不退。

进电梯时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傅一,那个讳疾忌医的数学老师。匆匆进了急诊室看到坐在椅子上挂水的年轻男人时,她真是哭笑不得。

正值换季,大晚上的急诊室被送进好几个病人,小孩和老人占据了仅有的两张病床,他只能坐在椅子上,长腿委屈地蜷着,英俊的脸庞肿了一块,看起来异常滑稽。有个戴着黑框眼镜,穿得像化学方程式的男人在旁边急得团团转,见到方星岛就激动地冲过来:“医生,他没事吧,烧得像沸腾的开水。”

方星岛才走近,正在闭目养神的人突然睁开眼,猛地对上她的眼神,又眨了两下,像个刚睡醒的委屈小孩。但这短暂的迷茫只持续了两秒,在看清来人后,他的眉头骤然拧紧。方星岛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嫌弃之意,就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挂满了。她也才发现他身下垫了好几张纸巾,连扶手都没有放过。

真是可怕的洁癖。

医生最痛恨的便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讳疾忌医的病人,面前的男人两者都占全了,所以在帮他检查时,她用了一点点力道,看到他疼得皱眉又觉得自己过分。

“牙齿的龋病已波及牙髓腔,是不是经常冷热痛,晚上是不是疼得最凶,头会疼吗?”方星岛用棉签按在龋齿上,见他不回答,只是轻轻点头,才意识到他现在嘴巴是张着的。

“我打了多少电话让你来复诊,你偏生不听,还熬夜了吧!牙痛最忌熬夜……”

她不自觉放松了力道,但傅一仍紧绷着脸,攥着拳头,维持着备战状态,眼瞪得浑圆,像动画片里愤怒的卡通形象。他也不说话,就这样瞪着她,像要将她的手瞪回去。许是旁边的男人觉得气氛尴尬,开口解释:“最近有公开课,他熬夜备课了……”

“你可以合上嘴巴休息一下。”

她将器械放回托盘,用消毒水清洗:“现在牙龈发炎,肿痛,我们不建议补牙,先挂消炎针,清龋,等过几天炎症消退再进行填补。”

“还要再来?”他猛然站起来,因为激动带倒了椅子,声音沙哑,尾音上扬,甚至有些破音:“确定?!”

“是的,如果你早些来复诊,就不用受这么些折磨了!既然喜欢吃甜食,就请爱护好自己的牙齿,也请谨遵医嘱,不要熬夜,冷热酸甜要忌口。”

他的脸上一片阴郁,像夏日傍晚压抑的乌云。

方星岛看着他面如死灰地瘫坐在椅子上,又好气又好笑。

清龋后方星岛想起那件被他和老师遗忘了两次的外套,趁着傅一挂水的时间回科室取,又去住院部探望下午上颌做了囊肿摘除的病人,回到急诊室发现那个陪傅一看病的男人不知所踪,傅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单手撑着头,眼下方是大片的青色,分不清是黑眼圈还是睫毛落下的阴影。

急诊室并不安静,有小孩的哭声,医生护士的脚步声以及偶尔的呻吟,他却睡得深沉,可见多么累,但方星岛不得不叫醒他,因为药已经打完了。

男人显然有起床气,被叫醒时有些恼怒,突然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方星岛,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像在恶狠狠地说:你到底想怎样!

“药挂完了。”方星岛被他吓了一跳,也不恼,针一拔,对方的凶神恶煞一下子就变成愁眉苦脸。她不是没有脾气的人,虽然不对病人发火是自己的原则,但对于不听话的病人,还是要让他吃吃苦头。

傅一被拔了针就准备走,又一次被方星岛叫住时几乎要崩溃:“还有事?!”

她举高了纸袋:“你上次落在医院的衣服。”

“洗过了?”他接过纸袋才看了一眼,便下了定论,许是挂了水止了痛,他不像刚刚恹恹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你一次次给我打电话,一次次接近我,现在又给我洗了衣服,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对我有何企图?”

“你在说什么?”她装傻。

傅一见状,又朝她迈进了两步,她几乎能感觉到透过薄薄衣衫的他身上灼热的体温:“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企图?”

他的眼神深邃犀利,落在她的头顶像手术台的光,那一瞬间,方星岛几乎以为他看透了自己,可很快,她就镇定下来:“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我有权力和义务对你的身体负责,我希望你健康,这就是我的目的,这就是我的企图。”

上大学时方星岛参加过辩论,说话大声铿锵有力,童禹乔也说过,听着她的声音再看她正义凛然的脸,谁也不相信她会做坏事,因此好几次逃课在寝室睡觉被抓到,一通求情解释后任科老师便放弃找她麻烦。

落在头顶的目光许久才收回,看着傅一离去的背影,方星岛恍然发觉后背已被汗湿,风一吹,冷意深入骨髓。

夜已经深了,灯光辉映着急诊室匆忙的身影,她突然觉得疲倦。

两日后,如她所料,这个不听话的病人又没来复诊。

方星岛恨不得仰天长啸,她就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吃尽了苦头仍旧不肯主动迈进医院一步。

但她也无可奈何,不敢再给他打电话,唯恐他瞧出太多的蛛丝马迹。

[3]

晚上童禹乔去接方星岛下班。

方星岛在医院工作,加班是常有的事。

童禹乔在事务所工作,女人被当成男人使,除了应付日常工作偶尔还有应酬,有些大客户可不管你是男是女,就想看着你喝,你喝得他们开心了合约才能继续谈。

所以两人准时下班一起出去吃饭逛街的机会并不多。

回来散步,各自拎着包,影子在月光下一晃一晃,又像回到了大学时期。经过小区花园的时候,她们又遇到了楼上的住户。

楼上住着三个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两女一男,这在诺澜公寓并不稀奇,方星岛注意到他们是因为男生的特殊——他坐在轮椅上,很瘦,两眼无神地被女孩推着下楼,即使生病也能看出那张脸的精致。

经过他们身边时总能听到两个女孩在和他说话——“易扬,两天没下楼你闷坏了吧!”“今天天气真好。”“易扬你头发好像又长了,上次那个发型师技术不行,这次我们换一个。”

他永远呆滞地坐在轮椅上,不会给予回应。

进电梯时,方星岛听见童禹乔沉重的叹息声。

“你说那两个女孩谁和他是情侣关系?我猜是短发的,她看他的眼神……我说不上来,但她肯定是喜欢他的。”

方星岛没有接腔,她觉得谁都不是,那个短发女孩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是倾慕,也是爱而不得的悲伤。

回到家后童禹乔突然提起了周末公司组织的爬山活动,可以带家属,往常同事们都带男朋友女朋友,童禹乔输人不输阵便带了方星岛,但这一次话说出口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我不去了,周日我爸爸生日,我要回家。”

周日是个大晴天,童禹乔早早就出了门。方星岛去蛋糕店拿前一天订好的蛋糕再打车回家已经十点多,父亲方振明退休后,他们一家子仍旧住在博陵大学附属医院的家属院。

进家门时父亲正在沙发上看书,见到她,脸一板折向了书房。方星岛习以为常,看向迈着小步走出厨房的妈妈:“爸爸怎么了?”

“你别理他,早上和隔壁沈医生下棋输了回来就这德行。”方妈妈接过她手中的蛋糕,才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念叨,“买这么大的蛋糕做什么?家里就三个人,也不爱吃甜食,吃不完的。”

“爸爸生日嘛,要不过会儿切点给沈医生的小孙女?”

方星岛的声音刚落,书房传来一声冷哼:“我的生日蛋糕,凭什么给那臭棋篓子的孙女吃。”

方星岛哭笑不得,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准备去厨房帮妈妈做饭,刚进去就见妈妈神秘兮兮地关了厨房的玻璃门:“听说小七回来了?”

“嗯。”她不动声色地剥土豆。早几年谭叶舟父亲谭友宁成了谭院长后,他们一家便搬走了,但这家属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密,医院发生什么大事,没几个小时便能传遍整个家属楼,所以妈妈知道这件事,方星岛并不觉得意外。

她埋头剥土豆,剥完土豆切洋葱,一脸没事人的模样让方妈妈更担心:“我听老肖的女儿说,前几天小七到医院找你了?”老肖的女儿肖萌萌也在医院工作,就在一楼门诊部。

“不是,他病了,去看医生。”顿了顿,她又补充,“我们只是偶然遇见。”

“病了,怎么回事?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也不清楚。”

“唉,当初要没有发生那样的事,你和小七说不定……”方妈妈又叹了一口气,“你说,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

方星岛打断她:“妈,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这东西。”

从前在家属院,她总是跟在谭叶舟身后跑,后来上了中学,父母担心他们早恋,半强制性地把他们分开,却阻挡不了她逃课去见他。再后来,全世界都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的时候,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切都没有发生,现在会怎样?

可是,哪里有“如果”这东西,若是有,世人早就抢得头破血流。

方家人少,方星岛买的八寸蛋糕的确大了,她最后还是切了一半送到隔壁沈医生那儿,回来时便见父亲像个老小孩一样摆着臭脸,就差跺脚跳。

方妈妈在家向来是扮演和稀泥的角色,见状便扯开话题:“星岛,最近医院工作很忙吗?怎么瘦了,来多吃点。”

一不小心,又触了雷区:“当医生就是这样,哪里有什么累不累,当初让你别当医生,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气氛一下子又凝固了,方星岛埋头吃饭,方妈妈也不和稀泥了,直接将火枪对准丈夫:“女儿一个月才休息几天,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能不煞风景吗?”

“我有说错吗?路是她自己选的,辛苦也是她自己的事。”

说完饭也不吃了,转身进了书房,没多久就传来“斗地主”的背景音乐。

方振明中年才得女,现已经六十好几,退休后也不爱出门,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玩游戏,要么就去隔壁和沈医生下棋,除此之外哪儿也不去,生活枯燥乏味。

方振明早些年是心外科权威,做过几场大手术,业内极少人不知道他,但自从十多年前出了一场医学事故出了人命后,他便退下手术线,也突然像变了个人,从前乐观幽默的方医生变得沉默寡言且固执,退休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些事发生时方星岛还小,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一些零星片段,但她知道此事给父亲带来的冲击不小,像一块巨石,狠狠地压弯了他的脊梁,他几乎是一夜白头。

方星岛劝过父亲几次,但自从她忤逆父亲选择医科专业后,和父亲的关系也大不如前。她从小把父亲当成偶像,立志学医,却在报考大学时遭到强烈反对,最后她退了一步,放弃心外选择了口腔,父亲仍旧不肯原谅她的自作主张。

上大学时她还和谭叶舟开过玩笑:“我爸爸不让我学医,你爸爸因为你不学医差点把你逐出家门,我们能换换该多好呀。”当时谭叶舟的回答她现在还记得清楚,他说星岛,你要理解你爸爸,他也过得辛苦。

她明白父亲的用心良苦,却也有自己的坚持。

原本她以为父亲的心结会随着时间慢慢解开,此时她才知道:时间会治愈伤痛,但前提是这伤口里没有沙石。

[4]

五月的博陵已经开始热了。

事务所组织去爬山,公司里几个年轻的女孩都不怎么乐意,她们更倾向于去海边。也是,去海边穿美美的比基尼哪儿不比爬山爬得满身臭汗好,可她们没有决定权呀。

原本几个女孩已经说好不去了,听说老板和新来的谭律师都会参加,于是登山包运动水壶各种花哨的装备都用上了,不像爬山,更像攀岩。

童禹乔很早就出门了,人民路却因车祸塞车,好不容易赶到聚集地,大巴已经快开了。她钻进车里的时候,明显感到车厢里女孩子躁动的情绪,看到她,失望之声四起。

很快,她便知道女同胞们在失望什么了,年轻多金的老板陆何和青年才俊谭叶舟律师在车开的前一秒姗姗来迟,可惜的是,老板带了夫人,她听到玻璃心碎了一地的声音。车厢里空位并不少,而当谭叶舟在她身边坐下时,她听到了另一半心碎的声音,伴随着磨牙霍霍。

谭叶舟最近在帮博陵市某大型食品企业打盗版官司,事情有点棘手,听说好几天都在办公室加班。童禹乔看他下眼睑的青色,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天在他办公室撂下的狠话以及他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谭叶舟却似忘记了,坐到她身边的空位,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声音依旧喑哑:“童禹乔,麻烦到了莲花山叫醒我。”

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童禹乔才拉好窗帘,他那边已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也不知多久没睡好了。

其实在认识方星岛之前,童禹乔便知道谭叶舟。

那时她们都还在上高中,谭叶舟比她们高一届,长得又高又帅,成绩还好,且会踢足球,这让他在一群荷尔蒙分泌过盛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中特别出众。童禹乔记得班里有个同学的哥哥和他是同班同学,借过他用过的课本,谁能想到一个年级前三的优等生课本里没有笔记,满满的都是涂鸦。

再后来,高二文理分班,她和方星岛成了同桌。

童禹乔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驻扎边疆,有时候一年都见不到一次,跟着母亲生活她学会了要强和独立,最看不得那些娇滴滴又闹腾的小女生,在班里也没什么朋友,偏生新同桌方星岛就是这样的女孩。

那时的方星岛瘦瘦小小,像棵豆芽菜,成绩也不好,上课还老走神,每天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七哥”,她第一次听她提起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有七个哥哥,后来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那时方星岛有个特别强大的功能,就是即使没人搭腔也能自己说半个小时,从来都是她自顾自地说,她忙活自己的事。也不知怎么,她们就变成别人眼中的好朋友,其实童禹乔心里挺烦那个聒噪的丫头。

后来有次上体育课打棒球,她是投手,也不知怎么回事,球就飞到了方星岛脸上,砸中她的鼻梁,一下子血流如注。那是她第一次感到害怕,看到她塞着纸巾肿得看不出原样的鼻子时眼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倒是方星岛大大咧咧,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还安慰她说不疼,完全不疼。

那时她就决定不再嫌弃她了,要和她做朋友,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方星岛的“七哥”。

原来他就是她的七哥。

天气很热,他赶到医院的时候衣服都湿透了,看到方星岛劈头盖脸就骂:“上个体育课都能受伤,蠢成这样别上学了,丢人现眼。”

然后她便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扁着嘴,嚎啕大哭。

这些年,她只见过她那样哭过两次。

第二次是很多年后的雨夜,她浑身湿透站在寝室门口,委屈地向她控诉:“乔乔,七哥不要我了。”

再后来,她只见过她沉默地流泪,咬着唇,悲伤而倔强。

那天童禹乔因为谭叶舟被刷了极高的仇恨值。

先是谭律师放弃各大单身美女身边座位坐到了童禹乔边上,接着两人下车上山,在半山腰的时候,谭叶舟突然脸色发白,童禹乔扶着他下山,回到大巴里。

所有人都以为他休息不够身体不舒服抑或是中暑了,只有童禹乔知道,他不是。

下山的时候,她听见他自嘲地笑:“我以为自己不怕了,高原都去过了,山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我还真怕,站在半山腰往下望,就像有只手用力地将我往下扯。”还是童禹乔瞧出他的不对劲,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那件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但他们谁都没有放下,无论是谭叶舟,还是方星岛。

送谭叶舟下山后,童禹乔也没有上山的打算,和谭叶舟一起打车回了市区。他的车停在公司楼下,无论怎样都要送她一程。

她还记得很多年以前陪方星岛跨越半个城市去找他,将方星岛送到后她便要走,他却固执地一定要将她送回学校。

“大白天的,路又不远,我自己可以。”“你陪星岛去看电影,不是说好的吗?”“我真的没关系,我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摇头:“你是女孩子。”

从小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又忙于工作,虽出生在优渥的家庭,但很小便被迫独立,所以她经常对方星岛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很简单的事还总做不好,也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那么胆小。

那时她才知道,方星岛之所以无所忧虑,是因为有人庇护,她能够肆无忌惮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回到诺澜公寓时间还早,她兀自上了楼,也没有邀请他上去,到楼上再往下望时,他还在那里,靠着车门抽烟,仰着头望着她这个窗口的方向。

童禹乔清楚得很,他才不是看自己。

明明隔得很远,她却清晰地看见他吐出的烟雾,像个透明的袋子,罩住了他的喜怒哀乐。

童禹乔关了窗,翻出手机才看到方星岛发来的短信:乔乔,我吃过晚餐再回去。她扯出一抹嘲讽的笑,不知是在笑楼下的人,还是自己。

[5]

方星岛和苗苗正式撕破脸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中午。

这一整周方星岛以带饭或叫外卖为由拒绝了与章泽铭医生共进餐后,章泽铭去餐厅极少再从六楼“凑巧”走到七楼,一时间倒也风平浪静。

但世界上就是有人永远不会看脸色。

前日方星岛没有带饭,跟着老师做完正畸手术已经是一点多,正准备下去买饭团对付过去,却发现章泽铭提着便当盒在办公室等她,原来他中午和同事去吃粤菜,知道方星岛爱吃什么便打包了几个小菜过来。

大酒店的便当盒相当精致,脱了白大褂的章泽铭依旧帅气逼人,但方星岛却尴尬得胃疼。

早前她来医院实习,关于章医生的光荣事迹听得可不少,年轻有才还温柔,多少护士和病人明里暗里大献殷勤,章医生女友换了好几个,口味多变,风格迥异,即便分手了姑娘们还是一脸心甘情愿,对他的评价居高不下。

上大学时方星岛陪同谭叶舟参加过几次他的寝室聚会,起初男生们见谭叶舟带个小女孩还规规矩矩不敢乱讲话,唯恐玷污小女孩的纯洁心灵,但酒一喝,谭叶舟也没有阻拦,话也多了,开始大放厥词。后来还是谭叶舟室友喝懵了说漏嘴,说是谭叶舟故意让他们在她面前展现男生最真实的一面,免得她年少无知被欺骗。方星岛当时就气得跳脚,但还是感谢谭叶舟的室友们,男生们应有的坏毛病,诸如好色、攀比和大男子主义她都见识过了。

所以章泽铭对她献殷勤她并没有多感动,他或许是对她有些意思,但还不至于到情深似海的地步,无非是自己对他不冷不热激出了他的挑战心理。

面对他的温柔攻势,方星岛一脸麻木:“谢谢章医生,我吃饱了。”

这下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你明明没吃,拿着。”

“不用了,谢谢。”她仍旧客气。

一个非要给,一个不想要,推搡之间便当盒掉了下来,食物狼狈撒了一地,香味扑鼻。章泽铭的好脾气没有维持下去,也不说话了,板着脸扬长而去。

方星岛也烦得很,他是走了可战场还要自己打扫,正准备将东西扔进垃圾桶却听见苗苗的冷哼:“装什么清高,还真以为自己高贵冷艳不可侵犯?!”

方星岛并非省油的灯,早先只是不想与她计较,也不代表她像包子一样任人拿捏:“总比有些人连脸都不要强。”苗苗喜欢章泽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送上门的事也没少做,医院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得沸沸扬扬。

“方星岛你说谁!”

“谁搭腔就说谁。”

一个剑拔弩张,一个淡然冷静,苗苗看她这副模样就来气,恨不得将她撕成两半,凭什么别人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东西,她弃之如泥沙。

姜易回来了,这场战争最终没有打起来,但两人的关系已经僵了,下班时苗苗在她更衣室的柜子上用口红写下“贱人”两个大字,方星岛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觉得自己若是和她计较未免太小家子气。

她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不计较。

晚上和童禹乔吃饭,听她描述完,对面的童禹乔突然放下了筷子,一脸难以置信加鄙夷:“那你就这样算了?”

“不然还能怎样,用口红在她的柜子上写回去?我没有那东西。”

“写在柜子上有什么用,你该用刀划在她脸上。”

方星岛“啧啧”了两声:“童禹乔同学,你是看多了电视剧吧!你在事务所工作,应该知道这样是犯罪吧!你心理这么阴暗,你老板知道吗?”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窝里横,和我在一起就死贫,在外面连个小姑娘都能欺负你。”童禹乔白了她一眼,但并非不明白——方星岛从前肆无忌惮,而今却小心翼翼,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别人不知道,她清楚得很。

吃完饭后两人说好去看新上映的科幻片,电影院人多得很,童禹乔去买票,方星岛懒得去挤,就在门口等。

大晚上的街边都是一对对的情侣,月光辉映着霓虹,空气里满满都是甜腻,她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童禹乔打她电话,便站在路边一边看手机一边左顾右盼,装成等人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尴尬,正琢磨着要不要进去,却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喊。

她转头看到一张不陌生的脸:傅一的脸色就像他今天穿的白衬衣,严肃、一丝不苟,袖子却解开了,被整齐地挽到肘部,但他此时做的事却一点都不符合他此时冷峻的形象——他正将一个长发女孩儿往路边拖,从侧面看过去颇有些凶神恶煞。她看不到女孩的脸,只看到她手舞足蹈地挣扎。

女孩儿边挣扎边凄惨地嚎叫:“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啊!救命,救命啊……”

看热闹的人挺多,却没人上前阻止。有个男生似乎看不下去,但是被女友拉了回去:“别多管闲事。”

女孩的叫声歇斯底里,听起来有些惨厉。方星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拦在那人面前:“你这是做什么?当街强抢民女,放开她,不然我报警。”

拉拉扯扯的两人都愣住了,傅一整整比她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才认出她来:“哦,又是你?”手却仍旧拽着那女孩的手腕,力道不小,女孩白嫩的皮肤一片通红。

“对,是我……你,你放开她。”方星岛在他面前总有些底气不足,被他冷冰冰的一瞥几乎就要退却。

“我为什么要放?”

“你没见她在挣扎吗?”

“我放不放,她挣扎不挣扎,关你什么事?”他的脸已经不肿了,精神看起来比那日在急诊室好了不少,明明做着坏事,却是光明磊落的模样。

方星岛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贸然冲出来,就听见他身后的女孩儿也嚷嚷起来:“对,关你什么事,你多管什么闲事!”她这才看清女孩的脸,挺熟悉,年轻漂亮,画了烟熏妆,好像在哪里见过。

“曲悠扬,你闭嘴。”

傅一声音刚落,方星岛听着这个名字才想起在哪里见过她——在博陵大学,当时这个女孩似乎也在和傅一斗嘴,被他喝斥回去。

“我为什么要闭嘴?哦,我见过你,你不是来学校找过傅一吗?”叫曲悠扬的女孩儿目光落在她脸上,完全忘记自己还被桎梏着。

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自己真的做了蠢事,这明显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

“你和傅一什么关系?”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方星岛头疼欲裂,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好在手机响起了。

是童禹乔解救了她。

她听着手机往电影院走,童禹乔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楚,只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后背,他似乎还叫了她一声,但没有追上来。

人潮熙攘,身后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却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

“傅一,那个女人是谁?”

“你给我回去,以后别再有今天这样的事。”

“你对我能不能态度好一些?”

“没事别打我电话。”

风吹动着路旁的香樟,脚下的影子徐徐晃动,很快,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对童禹乔说,我遇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仇人?

——不是。

——那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

——我书读得少,你别和我咬文嚼字,快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