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缺爱的小孩就这样,都不用给糖,给他一片糖果纸,他就幸福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01

红旗广场是一个很小很旧的广场,坐落在老市区的一片老房子里,四周围满了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广场中间有一个干涸多年的圆形喷泉,里面总是堆满厚厚一层枯黄的梧桐树叶。我上初中那会儿,这里有一家不要身份证就可以上网的黑网吧,我跟茄子放学后经常会来光顾,也不能光顾太久,因为零花钱不够。

离开网吧一般是八九点,回家也吃不到饭,我俩就用最后三块钱买一份臭豆腐或者糖油粑粑,坐在喷泉池的水泥台上分食。大家都很饿,难免为了最后一口大打出手。偶尔枷辰也会在,他看不下去了,就会回家给我们提一些水果来——他家离这儿很近。

星期天的上午九点,我准时来到红旗广场。

我快有两年没来过这儿了,它还是那么破,喷泉形同虚设,水泥地龟裂成一朵朵奇形怪状的花纹,几个老人穿着唐装在树荫下打太极,那悠然的神态好像活在了时光之外。

记忆中的黑网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奶茶店,几个穿着校服的青涩初中生在里头坐着,门外停着几辆近两年很流行的迷你自行车,龙头很高,座位很矮,车轮超级小,可以挺直了腰板踩车,轻松惬意,就是速度慢得叫人受不了。

奶茶店外面的不远处,我看到了苏冉沫。

上明成高中的这三年,我看到过各种各样的苏冉沫:嘴里叼着奶油面包,踩着上课铃声,在操场狂奔的苏冉沫;双手抱着高高一叠作业,只好用肩膀推开办公室门的苏冉沫;在食堂挥舞着没用过的汤勺,与同学嬉闹的苏冉沫……每一次都让我心醉神迷,但,不包括这次——捧着柠檬茶,挽着枷辰手臂,小鸟依人的苏冉沫。

走过去时,我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你就是傻,好好的星期天,不去跟全年级文化成绩第一名的美女约会,非要跑来这里看人家秀恩爱虐狗。你就是那条狗啊,不能叫苦叫痛,还得流着哈喇子,张着嘴,摇着尾巴装可爱,就像现在这样——

“臭小子!”我笑嘻嘻地给了枷辰的肩膀一拳,接着才看向苏冉沫,“你好,我叫顾小离。”

“我知道你。”苏冉沫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又兴奋的光,像一只紧张又期待的小鹿,“枷辰跟我提起过你,我叫苏冉沫,你叫我小沫就行啦。”

女孩笑了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就像一阵春风吹进了我的心田。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光明正大地看她的脸,听她的声音。真没出息啊,如果我有尾巴,这会儿一定已经摇到天上去了。

“都来得挺早嘛!”

茄子也到了,今天这小子的打扮十分诡异,穿一件夏威夷风格的艳俗花衬衫,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遮阳草帽,背上背着一口锅,手里提着碗筷瓢盆什么的,一边走,一边制造出“哐啷”声响,活像个收废品的大爷。我简直不想承认这人是我朋友,从枷辰的冷漠脸判断,他应该跟我想法一致。

苏冉沫欢快地跑上去,大眼睛眨巴眨巴,将茄子打量个遍,估计把他当成了什么吉祥物:“你就是茄子对吧?哈哈,真的超可爱,我叫苏冉沫,以后咱们就是朋友啦!”

茄子打死也没想到苏冉沫会这么主动热情,支吾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傻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害羞呢,只有我知道他是太兴奋了,或者说太幸福了,以至于大脑间歇性瘫痪。

后来茄子果然跟我说:“小离,你知道吗?来的路上,我提着一大堆东西累死累活时,我一直在想,凭什么啊?好几次我都想打道回府。可是看到苏冉沫冲我笑时,我觉得什么都值了,别说这口锅,就是再让我背台电冰箱也成啊。”

这话听得我有点儿心酸。缺爱的小孩就这样,都不用给糖,给他一片糖果纸,他就幸福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人到齐了,大家简单商量了会儿,一致认为最好的烧烤地点是河西郊区的月岛,月岛不是岛,而是郊区一片有待开发的荒地,被一个湖泊包围,三面临水,看起来很像一座岛。春天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去那里烧烤、野营,或者拍一些艺术照。

出发前,大家三三两两地检查着工具和食物,细心的苏冉沫发现茄子忘带液体酒精了。

“我去超市买,你们等会儿。”苏冉沫说。

“我陪你。”枷辰说。

“不用,你们看着东西,我马上回来。”

女孩背着双肩包跑走了,我跟茄子全程微笑着目送她那可爱又朝气的背影消失在马路转角,下一秒,我俩撕下伪装,使出一招“双人勒脖杀”,一边痛殴枷辰,一边大喊:“禽兽!畜生!什么好事都让你沾上了,你怎么不去死!”

“哟,真精彩,不如你们一块去死吧。”身后传来响亮的拍手声,我跟茄子连忙松开枷辰,回头一看,是一个把头发染成了枣色的男生,穿着一身劣质的非主流衣服,裤裆都要拖到地上了,脸长得倒是细皮嫩肉,一副小白脸模样,额头上隐约可见一条狭长的肉色伤疤。

“余亚彬?!”

我跟茄子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事情还得回到很多天以前,具体哪天我也忘了,总之是上学期的事。

那天班主任没课,我跟茄子拽着枷辰一起逃课了。三人先是去网吧打了一上午魔兽,再去路边的麻辣烫店吃了几串鱼丸,然后开始轧马路。时值深秋,都不用刮大风,随便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头顶上的梧桐树叶就成片成片往下落,地上早已经是厚厚一层,脚踩上去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时光有形状,那么它一定就是脚下的落叶,遍地都是,毫不起眼,被人踩来踩去,然后突然一夜之间,它就消失了,只剩下一条干净笔直、通往生命尽头的马路,让你措手不及。

那天我似乎也是这么多愁善感地想着,想着自己是不是又挥霍了一年大好青春,然后我遇见了余亚彬。

不,那人渣不配用“遇见”这么好听的词,他就是一坨狗屎,而我踩到了狗屎。

当时我们三人正好经过一家台球室,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被人从玻璃门里推了出来,重重摔倒在地,正好挡住了我们的路。

几秒后,一个打扮很非主流的男生冲出来,照着女生的背上就是一脚,踢完还不解气地骂道:“滚!少来烦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说完又一脚踢在她的腿上,这才怒气冲冲地进屋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被打的女孩叫小雯,打她的男生叫余亚彬,两人是情侣,就读于一所叫星城南华电脑学院的职高,离明成高中四站路。

事发突然,我们原地愣了半天,茄子第一个冲上去扶她。小雯头发散乱,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毛衣,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整理一下因为拉扯而变形的毛衣,又把擦破皮的手掌藏进了衣袖里。

茄子有点儿结巴:“同学,你没事吧……要不要……要不要去医院……”

女孩一个劲儿地摇头,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我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想起了我妈,我小时候,她也总是伤痕累累,每次挨了打,还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给我做饭,哄我睡觉。可那时我已经懂一点儿事了,我知道她被爸爸欺负了。有一次我怎么也不肯入睡,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妈妈眼角的瘀青,用很小的声音对床边疲惫又憔悴的女人说了声“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我干吗要说对不起,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怪我。

当时她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这三个字是从一个四岁不到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然后她像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她不说话,只是特别用力地抱住我,仿佛要把我抱进自己的血肉里。

我冲进了台球室,余亚彬正弯腰打台球,我直接从他身后推了一把,他一头栽在了台球桌上,像个滑稽的小丑。

“干什么……你有病啊?!”他老半天才转过身,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一男人打女人,你还是个东西吗?你不嫌丢人吗?!”

“我的家务事你少管!”

“我就要管怎么着?”

“我看你是找死!”余亚彬冲了上来,我就等他动手了,一头冲上去将他撞倒在地,接着抡起拳头照着他的脸砸下去,没砸两下就让他的几个兄弟给拉开了。我拳打脚踢,胡乱挣扎,这时余亚彬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他失去了理智,嘴里骂着脏话,操起墙角的一根台球杆子对着我的脑门就捅上来。

那下要是成功了,只怕我的脑袋上会多出一个大窟窿,三天后,茄子将在我的葬礼上痛哭流涕地念悼词。

枷辰及时阻止了这一切,他一把将余亚彬撞开,对方扶着台球桌勉强站稳了,还不死心,又想去拿另一根杆子。枷辰没给他机会,操起桌上的啤酒瓶砸过去。

厚实的玻璃酒瓶“砰”的一声在余亚彬的额头上碎开,那小子估计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愣了整整三秒,直到酒水和鲜血染红了半张脸,才发出一声哀号,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他那几个兄弟估计也没见过世面,一看流血全傻眼了,跑得比刘翔还快。

“别打了,再打我叫警察啦!”老板听到声音,从内屋跑出来。

枷辰脸色苍白,这个品学兼优了十几年的好学生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用啤酒瓶把别人砸得头破血流,他把手里头断掉的瓶嘴往地上一扔:“走!”

然后我们就跑路了。

茄子拉着小雯一起跑,后来还送她去医院检查了一下。我跟枷辰直接回了学校,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上课,好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万一到时候有人来明成高中找麻烦,我们打死不认账。

提心吊胆了几天,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我们也就放松了警惕。后来又过了一个寒假,这事差不多都快忘了,谁知余亚彬竟然出现了。俗话说得好: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余亚彬猥琐的笑容透着一股小人得志,很明显这不是什么冤家路窄,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

我倒不怕这坨狗屎,但他身后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男,穿黑背心,结实的胸膛上隐约能看到一只白虎的文身,他略低着头,用一种说不上是阴险还是嘲讽的眼神盯着我们,像只危险的狼狗,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吊儿郎当地叼着烟,手里拿着触目惊心的管制刀具。很明显,这次可不是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就能解决的过家家。这次他们是来玩命的。

我承认我怕了,我不想死。

但我更不想茄子和枷辰死。尤其是枷辰,他还有大好前途,他可是要上清华的人,退一万步,就算发挥失常,没考上理想大学,凭这张脸去混娱乐圈,那也完全没问题,当个大明星什么的,拍拍戏、唱唱歌,跟女明星传传绯闻,我跟茄子日后也可以出去吹吹牛啊,要是就这么死了或者残废了多不值啊。还有,去超市买东西的苏冉沫很快就会回来,要是把她也牵扯进来……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咬牙,朝余亚彬喊道:“这是咱俩的私人恩怨,你有种冲我来,别碰我朋友。”

“行啊哥们,讲义气啊!”他夸张地叫着,忽然就是一脚踢向我的肚子,我避开要害,大腿上挨了一下,踉跄后退了两步,“你当自己谁啊?陈浩南是不是?少在这里跟我装!”

我不说话。

“打我啊,来打啊,你上次不是很嚣张吗,来啊……”他一巴掌抽到我脸上,我还是不说话。

枷辰和茄子看不下去了,想动手被我拦住了。要是再挨几下打,或者跪下来磕个头求饶就能让他们放人,我会做,立刻做,没什么好丢人的,只要这事儿能这么过去。

“余亚彬,我们不怕你,大不了拼了!”茄子还是冲了上来。我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这猪队友!

“就你?!行啊,今天看我不整死你们!”余亚彬话音刚落,除光头男外的七八个社会青年立刻围上来,他们挥舞着手里的钢管、钢棍,就等着一声令下。

我知道一场围殴在所难免了,已经开始想着一会儿要怎么保护身体减少伤害,一定要护好右手,毕竟我还要靠它画画。

“住手!”

不远处的苏冉沫大喊一声,她丢掉手里的购物袋,飞快地冲进人群,张开了手臂,把我们三个护在了身后。

“你……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不怕警察吗?现在可是大白天……”女孩吓得花容失色,却还在强装镇定,她根本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有多可爱。

一直旁观的光头男抬起了头,阴鸷的眼神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年人才有的浑浊。

“小姑娘,不赖嘛。”他笑容猥琐,走上来,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跟他们玩多没意思,跟着我玩啊,你看我们——”

“别碰她!”茄子和枷辰刚来得及迈出脚,我已经冲上去。我以为能将他推出好远,没想到他下盘稳得不行,后退一步就站住了。他怒了,挥起拳头就砸过来,我几乎没看清楚他出手的动作,下巴就重重挨了一记。我头晕目眩,整个人都往后飞,茄子和枷辰吃力地扶住了我。

“你算哪根葱,也配跟我讲话!”光头男目露凶光。

“道哥,咱别跟他们废话了,动手吧,帮他们长点儿记性!”余亚彬在一旁煽风点火。

“呸!”叫道哥的人偏头吐了口痰,夺过旁边一个人手中的钢管,冲上前,我立刻站稳,把茄子和枷辰往后推。

“等下。”

眼看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被一声悠扬的喊话打断了,大家纷纷扭过头,然后目光再没有从她的脸上挪开。

青萱穿着一套咖啡色的运动装、一双黑色跑步鞋,看上去干净利落。她的头发高高扎起,露出白皙的脖颈,那张精致的脸自然也全部露出来,看上去还没有她手中的羽毛球拍的一半大,很显然,她正打算去附近的羽毛球馆打球。

“哟!这不是小萱吗?”道哥连忙放下手里的家伙。

“道哥,在干吗呢?”青萱大方地走过来,歪头一笑,我能感觉身后那些社会青年明显骚动起来,并且隐约听到了“娘们”“正点”之类的龌龊字眼。

“嗨,能干吗呀,小弟给人欺负了,帮忙讨个公道呗。”道哥完全变了一个人,热情的话语中带着一点儿微妙的恭敬。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青萱保持甜美的笑容,“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是吗?这可巧了!”道哥哈哈笑起来。

“世界真是小呢。”青萱朝我抛来一个眼神,“道哥,要不你就当给我个面子,这事就算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当赔个罪。”

“道哥——”余亚彬刚想插话,就被光头男一眼瞪了回去。

“你这话就太见外了,一点儿小事,不打不相识嘛。”道哥回过头,眼神玩味地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看得我背脊一凉。

他拍拍手:“行了行了,没事了,都散了吧。”

没人说话,大家绷直着身子,直到那群社会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我们几个才松了一口气。

青萱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掏出一张给我。

我愣了一下。

“你的嘴破了。”

我接过纸擦了一把,果然全是血。

“没事吧?”

“没事,差点儿以为我的照片要上《星城晚报》了,还是黑白的。”我试着说点儿蹩脚笑话来缓和气氛。

青萱很赏脸地笑了,跟之前完美却礼貌的笑容不同,是我熟悉的那种自然的懒懒的笑。

“没事就好,那个道哥在这一带名声很臭,但确实不好惹。刚好他跟我叔叔有点儿交情,也算是运气好。”

她还想说什么,苏冉沫一头撞进了她怀里,这一举动吓了大家一跳:“青萱!幸好你来了,你真好!”女孩几乎要哭了。

“好啦好啦,没事了。”青萱像个大姐姐一样拍了拍苏冉沫的背,“谁敢欺负我们家小公主,我叫他好看!”

“讨厌!”苏冉沫破涕为笑,从她怀里跳出来,“谁小公主了!刚才是真的很吓人好吗?”

我跟茄子在一旁张大了嘴巴,一方面没料到两人感情这么好,另一方面看着两个美女打情骂俏,竟然意外的……赏心悦目。

青萱跟苏冉沫闹了一会儿,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枷辰:“你就是枷辰?”

“是,刚谢谢你了。”

“不客气。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是在2班吧,专业成绩第一,文化成绩差我一点儿。”

“下次追上你。”枷辰一脸认真。这家伙搞什么?有这么跟救命恩人讲话的吗?

“好啊,我等着。”青萱更开心了,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几秒,“啧啧,果然很帅。难怪小沫被你迷得七荤八素。”

“青萱,你乱说什么啊,我生气了!”苏冉沫红着脸喊起来。

“好啦,不说了。”青萱挥挥手,“先走了,再见。”

“喂!”

后来我总是想当初自己为何会喊住她,是出于感激吗?还是单纯希望把她拉进自己的小团体?我不清楚,我只是隐约有一种感觉,不能让她这么走掉,好像一旦走掉,我就错失了很多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应该很重要的东西。

“还有事?”她回过头。

“打羽毛球多没意思啊,一起去烧烤吧?”我喊道。

“就是,你看天气多好啊,一起玩啊。”茄子附和。

青萱爽朗一笑:“好啊。”

02

星城繁华的地段也就是汐江两岸一带,但要算上郊区的话,其实大得吓人。2009年还没有高端智能机,手机地图也不盛行,我跟茄子只去过一次月岛,全程跟个白痴似的,幸好有枷辰,他的脑袋就跟机器一样清晰缜密,拉着我们倒了好几趟公交车,后来又拦了辆黑车走了十多分钟的颠簸小道,终于抵达了偏远的月岛。

对月岛,我们的第一感觉就是:荒芜。

放眼望去,辽阔的灰色泥土上是成片成片的灌木丛,它们都在去年冬天枯萎成了褐色的尸体,春天带来的盎然新绿稀疏地夹杂在其中,显得势单力薄。因为三面环水,月岛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有点儿像电影里的沼泽地。

“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啊。”苏冉沫有些意外,“听名字还以为是个很好看的地方呢。”

“挺好啊,这样才有荒野求生的感觉嘛!好啦,赶紧开工吧,我都饿了。”茄子蹲下来,开始整理带过来的工具:折叠的小帐篷、铁架炉灶、烧烤钳、刷子、剪刀、铁丝网、大包木炭以及两大桶矿泉水,还有五套餐具。

大家很快就分好了工。

茄子搭炉灶,苏冉沫和青萱用矿泉水去清洗蔬菜和肉类,我跟枷辰去搭帐篷。

我们找到一处地势偏低的小平地,我负责拉钢丝,枷辰则将铁钉扎入泥土里,两个人默契十足。

我想起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野炊活动,地点在汐江上游一条支流的岸边,因为靠着河,风很大。

当时我也跟枷辰一组,我执意要把帐篷扎在一个小土丘上,因为这样就能俯视全班同学,感觉肯定很拉风。结果我没能如愿以偿,刚扎好一会儿,大风就把帐篷吹翻了,篷顶被刮进了河里。

枷辰主动跑去找班主任认错,说是自己的馊主意。班主任才不会责备枷辰,揪住我的耳朵,劈头盖脸一顿骂。班主任是广东人,我至今记得他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你‘鸡不鸡道’一顶这样的帐篷要多少钱啊?!你‘鸡不鸡道’丢一件就得赔全套啊?!你怎么‘介么’不听话啊?!你怎么‘介么’淘气啊……”

班主任还在骂,枷辰转身就往河里冲。那条河虽然水流不急,但很宽,中间有多深谁都不清楚,更要命的是当时还是雪刚融化的初春,特别冷,枷辰不要命地往河中间走,同学和老师都在岸上喊他回来,可他根本不听。

当他拿到帐篷顶那块破布时,河水已经淹到了他胸口处。这一举动当时就迷倒了万千小女生,当然,耍帅是要付出代价的,第二天他就没有来学校,因为重感冒。

“你笑什么?”枷辰察觉到我在笑。

“没什么,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普通话不标准的杨老师,还有小学六年级那次野炊,你跑到河里捡帐篷顶?”

“不记得了。”

“喂,这么好玩的事你都能忘?真无情。”我无限感慨,“说真的,我还是觉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可爱多了。”

他看我一眼,似笑非笑。

我咂咂嘴,在心里酝酿好久的问题脱口而出:“那个,你怎么就答应小沫了啊?”

“为什么问这个?”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么多年了,追你的女孩那么多,你哪次不是直接拒绝,不为所动?我跟茄子都猜测你是不是性无能——呸,说错了,爱无能,结果你突然就开窍了。当然,如果是小沫这么好的姑娘也可以理解,你跟她确实挺配的……”神啊,我到底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聊这个话题?!

“顾离。”枷辰抬起头,叫我一声。顾离是我以前的名字,后来我妈改嫁了,想给我改名,结果就在中间加了一个“小”字,说实在的,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觉得我妈那段时间一定是伤心过度,受什么刺激了。

“干吗?”我莫名紧张了起来,枷辰每次要说正事时总是习惯性地叫我“顾离”。

“你要真的那么喜欢她,”他停顿了一下,“我让给你。”

气氛瞬间冷到极点。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吸入了一捆锋利的刀片:“枷辰,你这样就没意思了,你把我跟她当什么了?”

他看着我,几秒后,突然笑了:“我果然没有幽默细胞。”

我狠狠松了口气,抓起一把杂草扔过去:“幽默个鬼啊,不会开玩笑就别开玩笑,继续保持这张面瘫脸就行了,我早习惯了。”

茄子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喂,那边的两个牲口,对,别看了,说的就是你们!别吃草了,来吃肉!”

他拿着烧烤叉,串着一只鸡腿,朝我们用力挥舞。

我跟枷辰加快速度把帐篷搭好,赶过去时烧烤已经开始了。大家都在认真烤肉,只有我和茄子在打架,那小子就是贱,看我吃什么就抢什么,最后我俩为了一串牛筋大打出手,毫无疑问我输了。

作为报复,我叉起一根茄子折腾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唱:“烤茄子啊我爱吃呀,今天不吃明天就没得吃,啦啦啦,我爱吃呀我爱吃……”

茄子气急败坏:“谁买的茄子?!”

枷辰默默举起手。

“你买什么茄子啊!你有病啊?!会不会买菜啊?!你买土豆不好啊?!又营养又实惠!”

“其实是我想吃茄子。”苏冉沫举起手。

茄子一愣,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烧烤叉,声音都变成了广播腔:“小沫,来,我给你烤。我跟你说啊,这烤茄子是有诀窍的,不能这么干烤,得剥开,不然里面熟不了。那谁,把水果刀递我下……”

苏冉沫咯咯笑起来。

我注意到一旁的青萱似乎只吃素菜,这会儿她正叉着一根玉米刷着辣椒汁。

她果然很聪明,一个眼神就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不吃肉。”

“为什么?”

“总觉得有股血腥味。”

“你那是心理作用,咱们好不容易爬到了食物链顶端,不吃肉对得起大自然的恩惠吗?”

“这什么歪理啊。”她笑了。

“我烤的肉绝对没有血腥味。”我瞄准一块已经烤熟的鸡肉,叉了起来,“不信你试一口。”

“哈哈,你别诱惑我。”

“真的不吃?”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真的?”

“啊,你好烦啊。好吧,我试一口。”青萱一脸无奈,我赶紧将鸡肉伸到她嘴边,她先是警觉地嗅了下,接着张嘴去咬,就快咬到时我将肉塞进了自己嘴里,咬了一大口,满嘴都是油:“嗯,人间美味!”

青萱哭笑不得:“幼稚。”

“幼稚不好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幼稚的人会快乐一点儿嘛。”我瞎扯着,又将另一块烤好的鸡肉递给她,“来,吃这块。”

“还来?”她一脸戒备。

“不是,我发现你好像不太喜欢撒胡椒粉,上一块有胡椒,所以没给你。”

青萱微微一怔,伸手接过去。

苏冉沫买了太多的食材,大家非常努力,吃到最后还是剩下了一大半,扔了浪费,不扔又没法打包。大家正发愁时,又有人来了,他们停下私家越野车,从后面搬出了大帐篷,看来是打算在这露宿一晚,于是我们将吃的都送给了他们。

刚处理好食物,青萱就挥了挥手里的银白色手机:“各位,我有事得先走了。”

“怎么就走啊,活动才刚开始呢。”茄子喊起来。

青萱撇了下嘴,一副“我也不想”的表情。

“青萱,你知道回去的路吗?这里好偏的。”苏冉沫说,“要不我们送下你吧。”

“不用麻烦了。”

这时刚来那一家人的司机走了过来,笑意盈盈地说:“正好我还要折回去买点儿东西,我送她吧。”

没有推辞,青萱谢着上车了。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是自己邀请她来的,有义务送她离开,便陪着她上车了。当然也有另一个原因,我实在不想看到一会儿枷辰跟苏冉沫在帐篷里卿卿我我的样子。

司机放着音乐,路途略有些颠簸,我跟青萱坐在后座上,一起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单调景色。

“感觉要下雨了,你们也别待久了。”青萱说。

“好。”我偏头看向她,“你怎么老是这么忙?”

“工作呀。”

“什么工作?”

她笑笑:“反正你做不来。”

“别小看人,我暑假都会打零工的,小到发传单、摆地摊,大到服务生、推销员,什么没干过啊,只要给钱,大粪我也挑。”

“哈哈,听你这话,是想要我给你介绍工作吗?”

“有这个想法。”我随口说。

“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学生要以学业为重。”

我本想说“你不也是学生吗”,转念一想,人家可是全年级文化成绩第一名,的确有资格教育我。

青萱抬头对司机说:“就到这儿吧,已经出岛了,接下来我自己坐车就行。”

司机停了车,我跟她一起从车里头钻出来。

“走之前,还有件事。”她说。

“什么?”

“那个叫余亚彬的,还有道哥,他们不好惹。”她的声音还是懒懒的,神情却严肃起来。

“没事,不是有你在吗?”

“这么相信我?”她扬了扬眉毛,“你就不怕我跟他们一伙的?”

我想了想:“你不是那种人。”

青萱不再讲话。一阵风吹过来,她的黑色发丝滑向一边,遮住了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她没有拨回去,任由风吹着,似乎在等我说结束语。

“快走吧,工作要紧。”

“好。”

“等等,”我从裤袋里摸出万宝路,掏出一根给她,“路上抽吧,省得你又憋坏了。”

“谢了。”青萱接过烟,这次她的衣服没有胸前口袋,她把烟夹在指尖,歪头笑了笑,“攒够一包了再还你。”

“没问题。”

03

星期天不一定是天堂,但星期一绝对是地狱。

清晨六点,明成高中的操场上雾气弥漫,水泥台上的国旗手扛着五星红旗,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地走着正步。作为他们的反面,我和茄子像个“阿飘”一样,精神萎靡地跟在队伍最后——昨天烧烤结束后,我跟茄子一不小心就在网吧待到了凌晨四点。

“哥不行了,快扶我一把,我要倒了。”茄子有气无力地嚷着。

我顶着跟他不相上下的黑眼圈:“可千万别倒啊,你要倒下,我肯定压你身上。”

“昨天就不应该陪你打‘真三’,你非要拉我去。”

“放屁!我就去买份夜宵,是谁站在网吧门口死活不肯走?”

“我就看两眼那哥们儿的操作。”

“你看就看啊,你开什么机啊?”

“那哥们操作太风骚了,看得我手痒!”

“安静点儿!”我们正吵着,一个学生会干部臭屁地出现了,他正游走于队列之间检查同学们的校徽校服,“再吵,我就代表学生会扣你操行分。”

“我还代表月亮消灭你咧!”茄子压根儿不吃这一套,用他的话说就是“又不是信用卡,随便扣,反正不用还”。

“你说什么?!简直目无法纪!”那同学的官腔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上来就要看我们的校徽登记名字,就像抄牌的交警。

“刘涛,怎么了?”苏冉沫跟在后面出现了,我这才想起她也是学生会干部。她扎着一个清爽的马尾,前面刘海上别着一只粉红色的发夹,闪啊闪的像只蝴蝶,我心里面那只蝴蝶也跟着飞起来了。

“他们刚才在这讲话,被我抓现行了!”刘涛同学振振有词,好像我们是在抢劫、贩毒或者淫乱似的,还抓现行呢。

“这里交给我好啦,那边有几个男生没穿校服,你去登记下吧。”

“放心,交给我!”刘涛同学一脸正义地跑走了。

茄子立刻出卖队友:“小沫,你听我解释,我没讲话,是顾小离老烦我……”

“滚蛋!孙子先讲话的!”

“好啦,别吵了,我又不是来记你们名字的。”女孩轻声笑了,偷偷上前一步,低声道,“听说今天下午隔壁学校的篮球队会来我们学校打友谊赛,枷辰会上场吧?”

“你干吗不直接问他呀?”茄子说。

“我才知道,没来得及问嘛。”苏冉沫脸红了。

“会,他是主力球员。”我确定。

“好棒!下午咱们一起去给他加油吧。”苏冉沫开心得快要跳起来,当那个明媚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时,我就知道自己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中午,我第一次跟着茄子去食堂抢饭,只为能赶上这场友谊赛。

学校早有准备,室内篮球场门外已经站着两个学生会干部在堵人了,应该是为了防止无关的同学旷课过来看比赛——像这种比赛一般不会兴师动众全校观战,能看比赛的就只有一个体育班。

这难不倒我和茄子,我俩绕到侧面从厕所的窗户口翻进去,接着混进了休息室。教练和队员我大多都认识,高一的时候我和枷辰一起参加了学校篮球队,混了两个月觉得太辛苦就退出了。

我跟大家打了声招呼,问枷辰在哪儿。有人说他刚被人喊走了,然后指了指储物间的方向。我跟茄子找过去,果然在通往储物间的走道上撞见了枷辰,惊奇的是我们还看到了另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外校职高的篮球服,头发是醒目的栗色。

——余亚彬!

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是南华职高来打友谊赛。以他们学校的水准,咱明成高中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赢啊。不过现在可不是秀集体荣誉感的时候。茄子也发现了这个人渣,刚想大喊就被我堵住嘴给拽到了一边。

我使了个眼色,茄子立马会意,跟我一起偷听起来。

我的直觉很准确,事情果然不简单。通往储物间的过道有些昏暗,阴影下面似乎还站着一个人。这会儿那人上前一步,是个身材高挑、留着沙宣短发的女孩,她侧对着我们,耳朵上一大串银色耳钉格外抢眼。

我看不太清她的脸,但她一开口我就知道是谁了。我曾在一次期末考试的考场上听过她的讲话声,低沉沙哑,跟周迅的声音很像。当时考试刚结束,她坐在教室里,明目张胆地用手机给校外的男朋友打电话,情绪非常激动,应该是在闹分手。

她叫赵倩。

说起这个名字,明成高中应该没人不认识。她爷爷是市教育局局长,舅舅正是明成高中的校长,如果说我和茄子在学校“目无法纪”是顶着被开除的危险,那么她在学校“目无法纪”就像是在自己家睡觉、洗澡一样自然,谁也管不着。而且据说她私下结交了很多社会上的朋友,学校里的那些不良少年见了她都得绕道走。

“你知不知道你惹了谁?”赵倩一副大姐大的派头,咄咄逼人地盯着枷辰。枷辰不说话,高瘦的身影隐没在昏暗中。

“姐,今天你一定要帮我出这口气!你看我额头上这道疤,缝了七针。就因为那天我先去台球室占了台子,他就叫人打我!我说你的名字,他还说赵倩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放在眼里!”余亚彬在一旁颠倒黑白,他那委屈劲儿,就像在皇上面前告状的小太监。

赵倩显然相信了。

她提高了声音:“枷辰,你跩什么?不就仗着成绩好,有几个老师喜欢吗?我告诉你,在我眼里你什么都不是!你现在好好给我弟道个歉,这事就算了,否则我让你好看!”

枷辰仍旧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说话!”

“你哑巴吗?!”

“我叫你说话!”

赵倩失去了耐性,扬手一耳光扇到他脸上,“啪”的一声,就像打响指一样清脆。

“啪!”

安静的走道上,又响起一道清脆的声响。我跟茄子都蒙了,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枷辰居然毫不犹豫地回敬了赵倩一巴掌。

我跟茄子要疯了,枷辰,你耍酷麻烦也看看时候啊!你打的不是别人,可是赵倩啊!这些年你努力学习,努力画画,参加篮球校队,每天辛苦训练为了什么啊,不就是为了考个好大学或者直接保送奔个好前程吗?你现在是打算前功尽弃,打算毕业后跟我和茄子一起去文庙卖盗版光碟吗?

“你……居然……打我?”赵倩摸着自己的脸,怔怔地后退几步。

“礼尚往来。”枷辰不卑不亢,转身看向余亚彬,冷冷一笑,“有些事,人在做,天在看。要比赛了,球场上见。”

走道上很微妙地安静了两秒钟,赵倩似乎被枷辰的话震住了,或者说——迷住了?但愤怒很快占了上风:“枷辰!你有种!给老娘等着!”吼完这句话她便冲了出来,我俩赶紧往回跑。

几分钟后,我和茄子去了观众席,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面却已经在打鼓。我们正想着该怎么办,苏冉沫出现了,还特意带了饮料和矿泉水,她是学生会干部,进出球场很方便。我们心不在焉地跟她聊了几句,比赛便开始了。

那场比赛没什么悬念,明成高中几乎是碾压对面的职高队。苏冉沫一直在给枷辰加油,比啦啦队的人还要敬业。中途她有察觉到什么,问我:“对方那个红头发的选手怎么有点儿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一口可乐呛出来,茄子连忙转移话题,说:“你看枷辰刚才的上篮多帅,很有乔丹的遗风。”我说:“遗风个头啊,乔丹还活得好好的,OK?”

最终,明成高中以领先五十分的成绩结束了全场比赛,苏冉沫欢呼雀跃地跑下去给枷辰送水,我跟茄子傻愣在观众席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可以接受枷辰顺利保送名牌大学,提前离开明成高中,但我不能接受他受我连累而被学校开除,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