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伤心咖啡馆之歌

这是一座沉寂荒凉的小镇。除了一家棉纺厂、几间两居室的工人小屋、几棵桃树、一座有两扇彩色玻璃窗的教堂和一条仅百码长的破败主街,镇上再没多少别的东西。每逢周六,附近农场的佃农都会到镇上聊聊天、做做买卖,消磨掉一天的时光。其他时候,小镇孤寂而忧伤,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偏远之地。社会城火车站是离小镇最近的火车站,“灰狗”和“白色巴士”公司的车都走三公里以外的福克斯福尔斯公路。这里的冬天阴冷短暂,夏天则骄阳似火,炽热的日光白得耀眼。

要是在八月的下午沿着主街溜达,你一定会觉得无所事事。全镇最大的一幢房子位于镇中心,但那房子不仅门窗钉满木条,还严重右倾,一副随时都会坍塌的模样。房子已经很老了,却透着一股怪异、破败之感,让人十分困惑。但突然之间,你又会发现,原来前门廊右侧和一部分墙面老早就上过漆,只是没漆完,所以这部分空间显得比其他的更脏、更暗。看起来,这房子似乎已经完全废弃。可是,二楼却有扇没有钉木条的窗子。有时,酷热难当的傍晚,会有一只手慢悠悠地打开百叶窗,接着便现出一张脸来,低头望向镇上。那是一张好似梦中才会出现的脸,朦朦胧胧,阴森可怖。那张脸很苍白,看不出是男是女。一双灰色斗鸡眼内视严重,两只眼珠仿佛正偷偷交换着一个悠长而哀伤的眼神。在窗口停留大约一小时后,那张脸便消失了,百叶窗也再次合上。从那之后,整条主街很可能又一次空无一人。总之,八月的午后,下班后真是无事可干。或许,你不如索性沿着福克斯福尔斯公路溜达溜达,听那些被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唱歌。

然而,这样一个小镇,却有过一家咖啡馆。这座钉满木板的老房子,也跟方圆数英里内的其他房子不同。这里有铺着桌布、摆着餐纸的桌子,还有吊着彩纸的电扇,一到周六晚上,就人满为患。房子虽然是阿梅莉亚·埃文斯小姐的,但让这里生意兴隆、笑声不断的,却是一个人称莱蒙表哥的驼背。说起这间咖啡馆的故事,还有一个人也扮演了重要角色——阿梅莉亚小姐的前夫。这可怕的家伙蹲了很久的监狱,回来大肆破坏一番后,再次扬长而去。从那以后,咖啡馆就关了。但直到今天,人们依然记得它。

这里并非一直都是咖啡馆。阿梅莉亚小姐从父亲那儿继承了这座房子。这里曾是商店,主要贩卖饲料、海鸟粪以及粗粉和鼻烟之类的日用品。阿梅莉亚小姐很有钱,除了这家店,还在三英里外的沼泽地拥有一家酒厂,酒厂出产的酒冠绝全镇。她是个皮肤黝黑、个子高挑的女人,骨骼和肌肉都很像男人。她头发剪得很短,且全部从额头往后梳,晒黑的脸上始终有种紧张又憔悴的神情。要不是有些斗鸡眼,她或许还称得上端庄健美。虽然追求者众多,但生性孤僻的阿梅莉亚小姐对异性的爱毫不动心。她经历了一场镇里闻所未闻的婚姻。这场婚姻诡异而凶险,且只维持了十天,让镇上的人都大为震惊。除了这段怪异的婚姻,阿梅莉亚小姐始终独居。她常常穿着工装裤和长筒橡胶靴,一整晚都待在沼泽地的工棚里,默默守着蒸馏器下微微燃烧的火焰。

阿梅莉亚小姐靠着自己的一双手,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会把猪小肠和腊肠拿到附近镇子卖。晴朗的秋日,她就磨芦黍做糖浆。她家大瓮里的芦黍糖浆呈暗金色,鲜美香甜。只用了两周,她便在店后盖起一座砖砌厕所。干起木匠活来,也得心应手。阿梅莉亚小姐唯一不擅长的,就是跟人打交道。对阿梅莉亚小姐来说,唯有优柔寡断或重病在身的人,才可能加以利用,将其一夜之间变成更有价值或更有利可图的东西。因此,他人的唯一价值,就是为她提供利润。在这点上,她是成功的。用农作物和财产抵押贷款,经营一家锯木厂,拥有银行存款——这一切让她成为方圆数英里内最富有的女人。若非热衷诉讼这个重大缺陷,她本应像国会议员一样富有。哪怕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不惜卷入漫长艰辛的诉讼中去。据说,阿梅莉亚小姐就是被路上的石头绊倒了,也会本能地四下找找,看是否能寻到可以起诉的人。除了打官司,她生活得很平静,每一天都跟头天无甚差别。直到阿梅莉亚小姐年满三十的那个春天,她的生活都始终这般无波无澜,唯一的例外,便是那场为期十天的婚姻。

那是四月里一个温和安静的夜晚。临近午夜,明月皎皎,天空如沼泽地里的鸢尾花一般蓝。那年春天,庄稼长势喜人,过去的几个星期,棉纺厂一直在加夜班。小溪下游那座方形砖厂亮着黄色的灯光,隐隐传来织机平稳的嗡嗡声。这样的夜晚,可以听见很远之外的声音。黑乎乎的田地那头,一个正要去寻欢的黑人唱起舒缓的歌儿。即便静静坐着拨弄吉他,或独自歇着,什么也不干,也是相当愉快的。那天夜里,街上空无一人,但阿梅莉亚小姐的店仍亮着灯,店外门廊上坐了五个人。有工头麦克费尔,此人脸庞红润、矮胖结实,一双略微发紫的手却生得小巧精致。坐在台阶顶上的是雷尼家那对双胞胎,两个小伙子都穿着工装裤。他们个子很高,瘦得很难看,动作迟缓,头上已经开始出现白发,一双绿眸总是睡眼惺忪。还有一个人坐在最下面的台阶边缘,他叫亨利·梅西,是个害羞又胆怯的家伙,举止温和,有点神经质。门开着,阿梅莉亚小姐倚在门边,双腿交叉,正在耐心地解一根绳子上的结。这根绳子是她偶然捡到的,而她脚上那双大靴子,通常去沼泽地里才会穿。几个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双胞胎中的一个边喝着啤酒,边望着空荡荡的大路,率先开了口。“有什么东西过来了。”他说。

“是头挣脱束缚的小牛吧。”他兄弟道。

那东西虽然正朝这边而来,但还是太远,看不清楚。月色朦胧,路两旁开花的桃树投下昏暗而扭曲的阴影。空气里混合了好几种味道:有花香、春草的甜香,也有附近潟湖热烘烘的酸味。

“不,应该是谁家的小孩。”矮胖子麦克费尔说。

阿梅莉亚小姐默默地盯着大路。她已经放下绳子,正用瘦骨嶙峋的棕色手指拨弄着工装裤的带子。她皱起眉,一缕黑色鬈发垂到额前。几人等待间,路那头某户人家的狗突然嘶哑着一阵狂吠。最后,有人大喊了几声,才让它安静下来。那个身影一直走到门廊黄色的光圈外,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几人才看清到底是什么。

来的是个陌生男子。这个点儿还有陌生人徒步进镇,可是件稀罕事。而且,此人是个驼背,顶多不过四英尺高,身上那件破外套只盖到膝盖,一双扭曲的腿瘦得似乎承受不住畸形的大胸和肩后的“驼峰”。他的脑袋特别大,蓝眸深陷,嘴又尖又小,脸软塌塌的,显得很粗鲁。此刻,他眼下有圈淡紫色的阴影,苍白的皮肤沾着尘土,已经变得黄黄的。他拎着个旧手提箱,箱子外绑了根绳子,斜斜地歪向一边。

“晚上好。”驼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阿梅莉亚小姐和门廊上的几个男人既没回应他的问候,也没说话,都只是看着他。

“我在找阿梅莉亚·埃文斯小姐。”

阿梅莉亚小姐把前额的头发向后一抹,扬起下巴:“找她干吗?”

“因为我是她的亲戚。”驼背说。

双胞胎和矮胖子麦克费尔抬头望向阿梅莉亚小姐。

“我就是,”她说,“但你说的‘亲戚’是什么意思?”

“因为……”驼背开口了。他显得很不自在,好似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他把手提箱放在最下面的台阶上,却仍扶着箱子把手。“我妈是奇霍的范妮·杰瑟普。大约三十年前,嫁给第一任丈夫后,她便离开了奇霍。我记得她曾说过,自己有个叫玛莎的异父姐妹。如今,奇霍的人都跟我说,那人便是你母亲。”

阿梅莉亚小姐微微歪着脑袋。她一直独自吃主日大餐,家里从来不会挤满亲戚,也向来声称自己一个亲戚也没有。曾经,她是有个在奇霍开马房的姑婆,但那老太太已经死了。除此之外,她只有一个既是嫡堂亲,又是嫡表亲的亲戚。那人住在二十英里外,跟阿梅莉亚小姐关系并不好。两人要是偶尔碰上,都要冲路旁啐上一口痰。时不时就有人费尽心思,想跟阿梅莉亚小姐攀上点儿牵强附会的亲戚关系,但毫无疑问,他们都吃了闭门羹。

驼背冗长拉杂地念叨起来,提到好多人名地名,都是门廊上这几位听众闻所未闻的。而且,这些话似乎也跟他们交谈的主题毫无关系。“所以,范妮和玛莎·杰瑟普是异父姐妹。而我是范妮跟第三任丈夫生的儿子。因此,你我就是……”他弯下腰,解开手提箱。那双手宛如脏兮兮的麻雀爪子,还抖个不停。箱子里满是各种各样的垃圾,不是破破烂烂的衣服、好似缝纫机零件的奇怪废物,就是其他毫无价值的东西。驼背在这些东西里翻来找去,终于掏出一张旧照片。“这是我妈跟她异父姐妹的合影。”

阿梅莉亚小姐没说话,只缓缓地移动着下巴。从那张脸,就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矮胖子麦克费尔拿过照片,凑到灯光下看。照片上是两个苍白干瘪的两三岁小孩。但那两张脸,不过是两个模糊不清的白团。无论是谁,或许都可以说这是自家相册里的旧照片。

矮胖子麦克费尔把照片递了回去,什么也没说。“你从哪儿来?”他问。

驼背有些犹豫地说:“我正在四处旅行。”

阿梅莉亚小姐还是没说话。她只是站在那儿,倚着门边,看着下方的驼背。亨利·梅西紧张地眨眨眼,双手搓来搓去。然后,他一声不吭地离开最下面的那级台阶,走了。他是个好人,驼背的处境触动了他的心。因此,他不想等着阿梅莉亚小姐把这个新来的家伙从她的地盘上赶走,也不想看他被轰出小镇。驼背站在最下面的那级台阶上,脚边是打开的手提箱。他吸吸鼻子,嘴唇颤抖,或许是预感到了自己凄凉的处境,也可能是意识到作为一个闯进小镇的陌生人,拎着一箱破烂就来跟阿梅莉亚小姐攀亲戚,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总之,他突然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大哭起来。

一个陌生的驼背半夜走到店前,然后就坐下来大哭,可不是件寻常的事。阿梅莉亚小姐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捋了捋,几个男人尴尬地面面相觑。整座小镇异常安静。

终于,双胞胎中的一个发话了:“我敢说,他简直就是莫里斯·范恩斯坦。”

每个人都点点头,表示赞同,因为这是个有某种特殊含义的表达。但因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驼背哭得更大声了。莫里斯·范恩斯坦是多年前住在镇上的一个人。其实,他不过是个性情急躁、总是坐立不安的小个子犹太人,每天都吃白面包和鲑鱼罐头。谁要喊他基督杀手[1],他就立马放声大哭。后来,他遇到一件祸事,搬到社会城去了。但从那以后,任何谨小慎微或哭哭啼啼的男人,都会被称为莫里斯·范恩斯坦。

“呃,他好像很痛苦,”矮胖子麦克费尔说,“肯定有原因的吧。”

阿梅莉亚小姐步态很难看。但只慢悠悠地迈了两大步,她便跨过门廊,走下台阶,若有所思地站到了这位陌生人跟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长长的棕色食指,戳了戳他背上的驼峰。驼背仍在哭,但已经安静了一些。夜色沉寂,月亮依旧洒下柔和的清辉。天气越来越冷了。接着,阿梅莉亚小姐做了件很稀奇的事。她从后袋掏出一个瓶子,用掌心抹了抹瓶盖,递给驼背。阿梅莉亚小姐很少赊酒给别人,哪怕请人喝一滴酒,对她来说,几乎都是前所未闻的事。

“喝吧,”她说,“能让你开开胃。”

驼背停止哭泣,利索地舔掉嘴巴周围的眼泪,依言喝了。他喝完后,阿梅莉亚小姐也慢慢含了口酒。她用这口酒暖暖嘴,又漱漱口,吐掉,然后才喝了起来。双胞胎和工头也抱着各自的酒瓶。不过,那都是他们自己花钱买的。

“这酒真是爽口,”矮胖子麦克费尔说,“阿梅莉亚小姐,我还从没见你酿酒失败过。”

那天晚上,他们喝下的两大瓶威士忌至关重要。否则,接下来的事就很难说清了。或许,没有酒的话,压根不会有这间咖啡馆。因为阿梅莉亚小姐的酒的确很有特色。它入口甘洌,辛辣刺激,下了肚又后劲十足。不过,这还不算完。大家都知道,用柠檬汁在白纸上写字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若把这张纸拿到火上烤一烤,不一会儿就会现出棕色字迹,让人清晰地看到纸上的信息。那威士忌就是火,纸上的信息则是一个人藏在灵魂深处的秘密。如此一来,阿梅莉亚小姐的酒价值何在,就不言自明了。过去被忽视的事,深藏在头脑里的阴暗想法,都突然得到了认可和理解。一个脑子里只会想着织机、饭盒、床,然后又是织机的纺纱工人,可能在周日来点儿阿梅莉亚小姐的威士忌,接着便碰见了一朵沼泽地里的百合。或许,把花握在掌心,细细查看那精巧的“金杯”时,他心中会突然升起一种疼痛般尖锐的甜蜜感。也许,他会突然抬起头,首次仰望一月的午夜天空,看见那冷冽又奇异的光芒,惊恐地认识到自身的渺小。这种强烈的恐惧,让他的心都停止了跳动。只要喝下阿梅莉亚小姐的酒,任谁都会产生类似感觉——无论痛苦,还是狂喜,都是无比真切的体验。这个人一定能被温暖灵魂,并看见深藏在那里的信息。

他们一直喝到午夜之后。月亮钻进云层,夜晚变得又黑又冷。驼背仍坐在最下面的台阶上,痛苦地佝偻着身子,额头靠在膝盖上。阿梅莉亚小姐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只脚搁在第二级台阶上。她已经好半天没说过话,脸上挂着一副沉思的表情。稍微有些斗鸡眼的人沉思起来,往往都是这副非常睿智又极度疯狂的表情。终于,她开口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莱蒙·威利斯。”驼背说。

“那好,进来吧,”她说,“炉子上还剩了些晚饭,你可以吃点儿。”

除了打算戏弄别人,或想趁机从对方身上捞一笔,阿梅莉亚小姐这辈子请人吃饭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所以,门廊上的几个男人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后来,他们凑在一起讨论此事,都说她那天下午一大半时间,肯定都在沼泽地喝酒。总之,她一离开门廊,矮胖子麦克费尔和双胞胎也动身回家了。她闩上前门门闩,四下看了看,确定所有货物都摆放整齐了,便朝店后方的厨房走去。驼背拖着手提箱跟在她身后,一边吸着气,一边用脏外套的袖子擦鼻子。

“坐吧,”阿梅莉亚小姐说,“我把剩下的那些东西热一热。”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了顿非常丰盛的饭。阿梅莉亚小姐很有钱,从不在吃食上亏待自己。这顿饭有炸鸡(胸脯肉让驼背夹到了自己盘里)、菜根泥、芥蓝和淡金色的热番薯。阿梅莉亚小姐胃口好得就像个雇农,吃得却很慢。她两只手肘都搁在桌上,俯身埋进盘子,膝盖分得很开,双脚踏在椅子的横档上。驼背则狼吞虎咽,好像几个月都没闻到过食物的香味一般。吃着吃着,一滴泪从他脏兮兮的脸颊上滑落。但这不过是刚才残余的眼泪,并没有任何意义。桌上的台灯打理得很干净,灯芯周围蓝莹莹的,给厨房投下了一片欢乐的光芒。阿梅莉亚小姐吃完晚餐,用一片白面包仔细地把盘子抹干净后,便往面包上倒了点糖浆。这糖浆是她自制的,澄澈香甜。驼背也依样画葫芦,却更讲究,竟要求换了一个新盘子。吃完后,阿梅莉亚小姐把椅子往后一靠,捏起拳头,摸了摸干净的蓝色衬衫下、右臂坚硬结实的肌肉。这个动作已经成为她饭后的习惯动作。每次吃完饭,她都会下意识地摸一摸。接着,她拿起桌上的灯,猛地冲楼梯那边点点头,示意驼背跟她上去。

店铺楼上有三间房——左右两间卧室,当中一间大客厅。阿梅莉亚小姐打出生起,就住在这儿。几乎没人见过这些房间,但大家都知道里面的家具非常不错,房间也打扫得极其干净。现在,阿梅莉亚小姐却把这个肮脏的小驼背领上了楼,天知道这陌生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阿梅莉亚小姐高举着灯,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跨过两级台阶。驼背紧紧跟在她身后,摇曳的灯光下,两人的身影投射到楼梯墙上,合成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很快,店铺楼上的这几间屋子,也跟镇上其他地方一样黑了。

第二天清晨,天气晴朗,紫色的暖阳都带了抹瑰色。小镇周围的田野里,耕地刚刚才犁过。一大早,佃农们就开始侍弄深绿色的烟草幼苗。野乌鸦低低地掠过田野,在耕地上映下一道道飞掠而过的蓝色阴影。镇上,人们也很早就提着饭盒上工了。太阳下,棉纺厂的窗户闪着耀眼的金光。空气清新,开满桃花的桃树,如三月的云彩般轻盈。

和往常一样,阿梅莉亚小姐天一亮就下了楼。在水泵旁洗了头,她也很快开始工作。早上晚些时候,她会给骡子装上鞍,骑着它巡视福克斯福尔斯公路旁那片属于她的棉花地。毫无疑问,到中午时,每个人都听说了有个驼背半夜到店里来的事。但迄今为止,还没人见过他。天气很快变得燥热,正午的天空一片蔚蓝。然而,依然没人见到那位陌生的客人。有几个人记得阿梅莉亚小姐的母亲有个异父姐妹,但她到底是死了,还是跟一个烟草工人私奔了,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至于驼背自称亲戚的事,大家都觉得那纯属胡扯。深知阿梅莉亚小姐为人的小镇居民觉得,她肯定喂饱驼背之后就把他赶了出去。但快到傍晚,天空开始变白,交班也完成后,一个女人声称自己看到店铺楼上一个房间的窗边,出现了一张扭曲的脸。阿梅莉亚小姐本人什么也没说。她在店里照看了一会儿生意,接着为一根犁柄跟某个农民争论了个把钟头,然后修补了铁丝围栏,便在临近日落时锁上店门,留下一众困惑不解、议论纷纷的小镇居民,回楼上房间去了。

第二天,阿梅莉亚小姐没有开门营业,而是紧锁大门,待在屋里,谁也不见。谣言就是从这天传开的,传得极其可怕,把小镇和周边乡里的人都吓呆了。最先传播谣言的,是个名叫梅林·瑞安的织工。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皮肤蜡黄,步履蹒跚,嘴里的牙都掉光了。他每三天便要发一次疟疾,也就是说,每三天他就要发一次烧。因此,他会呆滞木讷、脾气暴躁地度过两天,却突然在第三天变得生气勃勃,有时还会冒出一两个念头。不过,这些念头大都愚不可及。梅林·瑞安正发着烧时,突然脱口而出:

“我知道阿梅莉亚小姐干了什么啦。她为了那男人手提箱里的东西,把他杀了。”

他语气平静,就像在陈述事实。不到一个小时,这则消息就传遍了全镇。那天,镇上所有人都在编织这个激烈又可怖的故事。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切元素,这个故事里都有:一个驼背;半夜沉尸沼泽地;阿梅莉亚小姐被拖过小镇大街,锒铛入狱;以及即将发生的财产争夺战。传播的人全都压低了声音。而且,谣言每重复一次,都会加入新的怪诞细节。下雨了,女人们也忘了把洗好的东西从绳子上收进来。有几个欠了阿梅莉亚小姐钱的人甚至穿上周日盛装,仿佛今天过节一般。人们聚在主街上,盯着店铺议论纷纷。

要说全镇的人都加入了这场邪恶庆典,那也不尽然。还是有少数头脑清醒的人推理认为,富裕的阿梅莉亚小姐不可能为了那点儿垃圾,谋杀一个流浪汉。镇上居然也有三个好人。他们并不期待这样一场犯罪,即便这样的事件一定既有趣又能激起不小的动荡。想到阿梅莉亚小姐一旦身陷囹圄,就要在亚特兰大接受电刑,他们也并不觉得高兴。这几个好人评判阿梅莉亚小姐的方式,与其他人不同。当一个人如她一般,在各方面都与众不同,并且浑身的罪孽已经多到罄竹难书、一时半会儿都无法想全的地步,那自然应该以特殊的标准来评判这个人。他们记得,阿梅莉亚小姐不仅生来就黑,不知怎的,还长了一张颇为怪异的脸。她没有母亲,由孤僻的父亲养大。刚进入青春期,她便长到六英尺两英寸高。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着实太过反常。而且,她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也非常奇怪,完全有悖常理。更重要的是,他们还记得她谜一样的婚姻。那段婚姻是镇上有史以来最离谱的一桩丑闻。

因此,这几个好人对她有种近乎怜悯的感觉。当她行事野蛮地出门撒泼,比如冲进别人家里,拖出一台缝纫机抵债,或凶悍无比地找人打官司时,他们都会对她产生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既包含了恼怒,也有一丝荒谬的可笑感,以及一种深深的、难以言说的悲伤。不过,关于那几个好人,说这么多也足够了。因为这样的人,总共才三个。其余的小镇居民,整个下午都如过节般,欢庆这件无中生有的犯罪行为。

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阿梅莉亚小姐自己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楼上。下楼进店后,她神色平静、悄无声息地在四下转了转,双手深深地插在工装裤裤兜里,头垂得很低,下巴都快塞进衬衫领子里去了。她浑身上下都没见到一丝血迹。她常常停下来,却只是忧郁地盯着地板上的裂缝,手上绞着一绺短发,喃喃自语着什么。但大部分时间,她仍在楼上度过。

夜幕降临。那天下午的雨让空气中充满寒意,所以夜晚萧瑟阴冷,宛如冬季。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反而下起了冰冷的细雨。从街上看过去,屋里摇曳的灯光显得凄凉又哀伤。起风了,却并非从镇边的沼泽地刮来,而是来自北面阴森寒冷的松林。

镇里的钟敲了八下,依然毫无动静。聊了一整天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有些人心生胆怯,在这萧瑟的夜里,只能紧挨着炉火,待在家中。其他人则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有八九个人聚在阿梅莉亚小姐店前的门廊上,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情势紧张,即将发生重大事件时,人们往往会这样聚集到一起。而且,这样的时刻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届时,所有人都统一行动,却并非出于某一个人的想法或意愿,而是受各自本能的驱使。因此,聚在一起并非其中某一个人的决定,而是整个集体的共同行为。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一个人会犹豫。而这种联合行动最终会导致洗劫、暴力还是犯罪,都由上天决定。所以,那些人冷静地守在阿梅莉亚小姐店前的门廊上时,谁也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自己必须等待,那个时刻马上就要来了。

这会儿,店门已经打开。店内灯火通明,一切如常。左边是柜台,上面堆着大片大片的白肉、冰糖和烟草。柜台后的货架上放着腌好的白肉和各类粗粉。店铺右边基本是各类农具。店铺后方靠左的一侧,有扇通向楼梯的门。此刻,这扇门是开着的。店铺最右边还有一扇门,通向被阿梅莉亚小姐称作办公室的小房间。这扇门也开着。那天晚上八点,可以看见阿梅莉亚小姐拿了支钢笔和几张纸,正坐在卷盖式写字台前计算着什么。

办公室里亮着令人愉快的灯光,阿梅莉亚小姐似乎没注意到门廊上的代表团。和往常一样,她周围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充作办公室的这个房间闻名全镇,几乎令人望而生畏。阿梅莉亚小姐的所有公务,都在这里完成。桌上有台盖得严严实实的打字机,她知道怎么用,却只拿它打印最重要的文件。抽屉里放着数千份按字母顺序排放整齐的文件。这间办公室也是阿梅莉亚小姐接待病人的地方。她喜欢给人看病,也给不少人看过病。瓶瓶罐罐和各类医疗用具摆了整整两个架子。靠墙有张给病人坐的凳子。她会用烧过的针替病人缝合,以免伤口无法愈合。她会用一种清凉香甜的糖浆治疗烧伤。至于无法确定的病痛,她也有许多按秘方熬制的药。这些药虽然通便效果很好,却要引起惊厥,不能给小孩吃。对于孩子,她配制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饮剂,不仅味道香甜,药效也要温和一些。总而言之,大家都认为她是个好医生。那双大手虽然瘦骨嶙峋,动作却十分轻柔。她想象力惊人,能运用数百种不同的治疗方法。即便要采用最危险、最独特的疗法,她也不会有丝毫犹豫。还没有什么病能严重到她不愿治的地步,只有一种情况例外:若上门的病人说自己患的是妇科病,她就束手无策了。事实上,仅仅说出这几个字,她的脸色都会因羞愧而慢慢变暗,不是站在那儿,脖子弯得碰到衬衣领子,就是来回搓着脚上那双在沼泽地里穿的长靴,无论怎么看,都像个羞愧无比、张口结舌的孩子。但在其他事情上,人们都很相信她。她向来分文不取,所以总有很多人登门求医。

这天晚上,阿梅莉亚小姐用钢笔写了不少东西。但即便如此,对等在昏暗门廊上观察她的那群人,她也无法做到视若无睹。她不时抬起头,镇定地望他们一眼,却并未大叫大嚷,质问他们为何像一群长舌妇般在她店外闲逛。坐到办公室桌前时,她总是一脸严肃又骄傲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窥视似乎惹恼了她。她拿起一块红手帕擦了擦脸,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对门廊上的那些人来说,这动作就是一个信号。他们已经在昏暗阴冷的黑夜里站了很久,身后就是大街。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就在那一刻,本能告诉他们,是时候行动了。突然间,仿佛被同一个意志驱使着,所有人都走进店里。那一刻,八个人看起来极其相似——都穿着蓝色工装裤,大多数头发花白,全都脸色苍白、眼神呆滞,仿佛身处梦中。他们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没人说得准。但就在这时,楼梯顶传来一个声音。几个人抬头一看,顿时呆立当场。是那个驼背,那个在他们脑中早已被谋杀的驼背。而且,此人也跟他们听说的模样完全不同,并非一个肮脏可怜、喋喋不休的孤苦乞丐。事实上,他跟众人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房间里一片死寂。

驼背傲然地缓步下楼,仿佛脚下的每一寸地板,都是属于他的。过去的几天里,他身上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他已经无比干净。那件小外套虽然仍穿在身上,却已经刷洗干净、缝补整齐。外套下是一件黑红相间的格子衬衣——阿梅莉亚小姐的新衬衣。他并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穿长裤,而是穿了条及膝的紧身马裤,瘦骨嶙峋的腿上裹了双黑色长筒袜。他的鞋刚刚擦过,还打了蜡,但形状奇特,鞋带一直系到脚踝。脖子上淡绿色的羊毛围巾几乎把那对又白又大的耳朵完全遮住,流苏则差点儿垂到地面。

驼背走下来,步伐虽有些僵硬,却颇有神气活现之感。他站到众人中间,几个人立刻让出一块地方,垂手而立、目瞪口呆地盯着他。驼背的举止也很奇怪,他直勾勾地扫视众人。但以他的身高平视别人,目光只能落到普通人腰线的位置。接着,他又从容敏锐地细细打量每个人的下半身——从腰部看到鞋底。等到终于看够了,他闭了会儿眼,摇摇头,似乎觉得刚刚看到的一切都微小得不值一提。接着,只为再确认一次,他自信地仰起头,再次缓慢又仔细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店铺左边有半袋海鸟粪。就这样,驼背找到了座位,一屁股坐了下去。盘起两条细瘦的腿舒舒服服地坐定后,他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

店里的几个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梅林·瑞安,即那个三天发一次烧、最先造谣的家伙瞥了眼驼背拿在手里把玩的东西,压低声音说: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每个人都很清楚驼背把玩的是什么。那是阿梅莉亚小姐父亲的鼻烟盒。盒身是蓝珐琅做的,盒盖上还有精致的黄金装饰。众人很熟悉这东西,于是大感惊奇。他们小心翼翼地瞥向办公室紧闭的门,听见阿梅莉亚小姐在低低地兀自吹着口哨。

“是呀,小花生米[2],那是什么?”

驼背飞快地抬起头,语气尖刻地说:“怎么,对爱管闲事的人来说,这可是件致命利器。”

驼背伸出细瘦的手指,从盒子里胡乱地扒拉了点儿什么,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根本不请周围的人也尝一尝。虽然吃的并非鼻烟,而是某种混合了可可和糖的东西,他却俨然一副享用鼻烟的模样:拿一小撮放到下嘴唇,舌头轻轻一卷,便将其舔得干干净净了。每舔一下,他的脸也会跟着怪异地扭曲一下。

“我有颗牙老是酸得很,”他解释道,“所以,我得吃点儿这种甜食。”

一行人仍站在他周围,不知怎的,显得既笨拙又困惑。然而,这种感觉还没完全消失,他们很快又有了另外一种感觉。他们觉得,房间里不仅有了某种亲密感,还隐隐透出一股节日气氛。这天晚上在场的人有:黑斯蒂·马隆、罗伯特·卡尔弗特·黑尔、梅林·瑞安、T.M.威灵牧师、罗塞·克莱因、里普·韦尔伯恩、亨利·福特·克莱姆和霍勒斯·韦尔斯。除了威灵牧师,其他几个人在许多方面都很相似:都会从这件或那件事中得到乐趣,都曾因某事痛哭流涕或备受煎熬。除非被激怒,他们大多都很温顺。他们都是厂里的工人,跟别人合住在两室或三室的房子里,租金每月十至十二美元。因为这天是周六,所以他们都在下午领到了工资。因此,请暂时将他们视为一个整体。

不过,驼背已经在脑中将他们分了类。刚刚舒服地坐定,他就跟每个人聊起天来,问了很多诸如“你结婚没有”“多大年纪”“平均周薪多少”之类的问题。他一路问下去,越问越私密。很快,又有几个小镇居民加入进来。这些人里有亨利·梅西、几个觉得这边有非常之事发生的闲人,还有把流连忘返的自家男人抓回家的婆娘。有个无人看管、一头淡黄头发的小孩蹑手蹑脚地走进店里,偷了一盒动物饼干,又轻手轻脚地溜出去了。因此,阿梅莉亚小姐的店很快便挤满了人,可她自己仍没打开办公室的门。

有些人身上有种特质。这种特质让他有别于其他更普通的人。这样的人具备一种通常只存在于孩子身上的本能。借助这一本能,他们得以跟世间万物建立起直接又重要的联系。驼背显然就是这种人。他在店里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跟每个人建立起了直接联系。仿佛他已经在小镇上住了很多年,是个众所周知的名人。而坐在海鸟粪袋子上聊天这事,更是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个夜晚。这一点,加上恰逢周六晚上,店里便出现了一种无拘无束,却快活得有些不正常的气氛。不过,这种气氛中也夹杂了几分紧张感。这种紧张感部分源自当前的怪异情势,另一方面也因为阿梅莉亚小姐仍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没有露面。

那天晚上十点,她终于出来了。那些希望她的出现能带来好戏的人,全都大失所望。她打开门,又高又瘦的身子笨拙地迈开步子,大摇大摆地慢慢走了出来。她鼻子一侧有道墨水的痕迹,脖子上系了条红手帕,似乎没发现任何异常。一双灰色的斗鸡眼瞥了下驼背所坐之处,目光逗留了一会儿。而对店里剩下的那一大群人,她只表示出了些微惊讶。

“有人想买什么吗?”她轻声问道。

因为是周六晚上,所以还是有好些顾客。就在三天前,阿梅莉亚小姐才打开一桶陈年佳酿,在酒厂用虹吸管吸进一个个瓶子里。今天晚上,她从顾客手中接过钱,拿到明亮的灯光下数。这道程序跟以往并无不同,但接下来就不一样了。以前,顾客总是需要绕到黑乎乎的后院,等阿梅莉亚小姐把酒从厨房门口递出去。这样的交易并不会给人带来任何乐趣。拿到酒后,客人便走开了,没入茫茫夜色里。或者,要是老婆不让他在家喝酒,他可以绕回店前的门廊,在那儿或大街上开怀痛饮。如今,门廊和店前的大街都是阿梅莉亚小姐的产业,这点毋庸置疑。然而,她倒没有将这两处划入店来,只认为从前门开始到整座建筑的内部空间,才算小店范围。除了自己,她从来不准任何人在店内打开酒瓶或在此喝酒。此时此刻,她却第一次破了例。驼背紧跟着她走进厨房,看她拿了几瓶酒,回到温暖明亮的店内。不仅如此,她还摆出几个杯子,开了两盒饼干,热情地放在柜台上的一个大盘子里,谁要是想吃,都可以免费拿。

虽然只是跟驼背一人说话,她却用有些沙哑刺耳的声音问他:“莱蒙表哥,你是现在直接吃,还是往盘子里加点水,放在炉子上热着?”

“阿梅莉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让它热着吧。”驼背说。(不加任何尊称地直呼其名,这种事已经多年没人敢做。阿梅莉亚小姐的新郎——那个当了她十天丈夫的人都不敢如此。事实上,自从她父亲去世,便再没人敢如此亲昵地称呼她。而她的父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叫她“小丫头”。)

咖啡馆便是这么来的。就是这么简单。现在想来,那晚真如冬夜一般阴沉晦暗。要是坐在店外庆祝,可就太遗憾了。店内是一派热闹又亲切的温暖气氛。有人咔嗒咔嗒地拨旺了后方炉子里的火,那些买了酒的人跟朋友一起喝。店里也来了几个女人。她们边搓甘草,边喝尼海饮料,或者甚至呷一口威士忌。驼背依然是个新奇玩意儿,他的出现让每个人都很高兴。办公室的长凳连同另外几把椅子都被搬了出来。其他人要么倚在柜台前,要么舒舒服服地坐在木桶或麻袋上。在店里打开酒瓶并未引起骚乱、下流的傻笑或任何不正当的行为。恰恰相反,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甚至礼貌到了胆怯的程度。因为,对当时的小镇居民们来说,为了取乐聚到一起,这还是头一遭。只有在厂里工作,或周日全天露营时,大家才会齐聚一堂。周日露营虽然有趣,却是为了让人更深刻地认识地狱,并更敬畏全能的上帝。咖啡馆里的氛围,却全然不同。在一间名副其实的咖啡馆里,即便最富有、最贪婪的老流氓,也会变得规规矩矩,不会侮辱任何人。穷人则满心感激地环顾四周,就算抓一把盐,也会表现得优雅又谦虚。因为一间名副其实的咖啡馆势必具备如下特性:友谊、吃饱肚子后的满足感,以及某种愉悦又优雅的行为。虽然没人跟这天晚上聚在阿梅莉亚小姐店里的那些人讲过这些,但他们都懂。当然,直到此时,小镇才终于有了一间咖啡馆。

此刻,促成这一切的阿梅莉亚小姐几乎整个晚上都站在厨房门口。从表面看来,她似乎没有丝毫变化,但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脸。虽然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大部分时候,她的目光都寂寞地锁在驼背身上。他趾高气扬地在店里走来走去,从鼻烟盒里掏东西吃,让人既爱又恨。阿梅莉亚小姐所站之处,正好有片从炉缝透出来的光,或多或少地照亮了她那张棕色的长脸。她似乎正在自省,脸上的表情既有痛苦、困惑,也有某种迟疑不定的欢喜。她不再像往常那样紧闭嘴唇,反而时不时就咽一口唾沫。她皮肤苍白,那双空空的大手始终在冒汗。那晚她的模样,就像一个孤独的恋人。

这场咖啡馆的开业典礼一直持续到午夜。每个人都友好地跟他人告别。阿梅莉亚小姐关上店铺前门,却忘了插上门闩。很快,包括有三间店铺的主街、棉纺厂和房屋在内的一切——其实,就是整座小镇——都没入了黑暗与静谧中。而一个陌生人的到来、一个邪恶的节日,以及咖啡馆开张的三天三夜,也随之结束了。

现在,必须快速地向前推进一段时间了。因为接下来的四年都大同小异。虽然还是变了不少,但都是些循序渐进的变化,每一步都很平常,并没有显得特别重要。驼背仍旧跟阿梅莉亚小姐住在一起。咖啡馆逐步扩大。阿梅莉亚小姐开始按杯卖酒,店里也新添了几张桌子。每天晚上都有顾客,周六更是宾客盈门。阿梅莉亚小姐开始供应十五美分一盘的炸鲶鱼,给人当晚餐。驼背哄得她买了一架上好的机械钢琴。不到两年,这地方便不再是一间店铺,而变成了一家名副其实的咖啡馆,每晚都从六点开到十二点。

每天晚上,驼背都会趾高气扬地走下楼来。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芜菁味,因为阿梅莉亚小姐为了让他长力气,早晚都用大麻叶酒给他擦身体。虽然她想尽办法,超乎常理地宠溺他,还是无法让他强壮起来。食物只会让他的驼背和脑袋变大,身上的其他部分仍旧羸弱又畸形。阿梅莉亚小姐还是老样子,工作日仍穿着大靴子和工装裤,周日却会穿上一件暗红色连衣裙。那裙子挂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古怪。不过,她的行为举止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虽然还是热衷打官司,她却不再那般急切地哄骗同胞,以便狠狠敲上一笔。因为驼背极善交际,她甚至也会出门走动走动了,比如参加布道会或葬礼什么的。她的医术似乎一如既往地高明,酿的酒甚至比从前更好。事实证明,咖啡馆不仅盈利颇丰,还是方圆数英里内唯一的消遣之地。

因此,这几年的日子,我们就随意看几个零碎的片段吧。我们看见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驼背踩着阿梅莉亚小姐的脚印,跟着她去松林打猎。我们还看见两人在她地里干活——莱蒙表哥站在旁边什么也不干,倒能飞快地指出谁在偷懒。秋日下午,他们坐在店后的台阶上劈甘蔗。烈日当空的夏天,他们便躲进沼泽。那里的水松一片墨绿,其他的沼泽树木虬枝交错,树下幽暗阴凉,正是打盹儿的好去处。路上若出现一片池塘或一汪污水,阿梅莉亚小姐便会弯下腰,让莱蒙表哥爬到她背上。这时候,就能看见她蹚水而过。驼背坐在她肩上,不是抓着她的耳朵,就是抱着她宽宽的额头。有时,阿梅莉亚小姐会转动曲柄,开着她买的那辆福特车,带莱蒙表哥去奇霍看电影,去很远的集市,或者去看斗鸡。驼背很喜欢看表演。当然,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待在咖啡馆里。两人一起坐在楼上客厅的炉火边,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因为驼背晚上总是无精打采,很怕躺下来面对黑暗。他也非常怕死。阿梅莉亚小姐从来不会留他一个人担惊受怕。咖啡馆之所以能开起来,主要原因或许就在于此。咖啡馆能给他带来陪伴和欢愉,帮他度过漫漫长夜。借助这些片段,基本便可拼凑出这些年的概况。所以,这些事我们就先按下不表了。

现在,我们来好好解释一下这些行为吧。是时候聊聊爱情了。因为,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阿梅莉亚小姐已经爱上莱蒙表哥。他们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时刻形影不离。因此,按麦克费尔太太和其他几个人的说法,那两人已经生活在罪恶里了。麦克费尔太太是个好管闲事的碎嘴婆。她鼻子上生了个疣子,总爱把前屋那几件破家具挪来挪去。他们若真是亲戚,也只能算嫡亲表兄妹和第二代堂兄妹之间的苟合。何况,即便这一点,也是无从考证的。毫无疑问,阿梅莉亚小姐是个健壮又粗糙的人,身高超过六英尺。莱蒙表哥却是个羸弱的小驼背,身高只及她的腰部。但对矮胖的麦克费尔太太和她的那些密友来说,这样的情况反而更有意思。因为越是不般配和卑微的结合,她们就越欢喜。善良的人认为,两人若能从这种肉体关系中得到满足,那这事就只跟他们和上帝有关。对于这次结合,所有明理之人都直截了当地表示反对。那么,这场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首先,爱情是两人之间的共同体验。但事实上,共同体验并不意味着这两人都会得到类似感受。施爱者和被爱者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爱情静静地在施爱者心底汇集。对经年累月积聚至今的爱来说,被爱者仅仅是个刺激物而已。不知怎的,每个施爱者都知道这点。他会在灵魂中感觉到自己的爱恋很孤独,并慢慢体会到一种全新又奇异的寂寞,并因此而痛苦。所以,施爱者只有一件事可做——尽力将自己的爱恋禁锢在心中。他必须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内心世界,一个热情、奇异、完全属于他的世界。这里还需要补充一句,我们所说的这位施爱者,并不一定非得是个正在攒钱买婚戒的年轻小伙,他可以是男人、女人、小孩或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同样,被爱者也可能是任何一种人。最古怪的人也可能激发出爱情。步履蹒跚的曾祖父,可能仍爱着二十年前某个下午,他在奇霍街头看见的陌生姑娘。牧师可能爱上风尘女子。被爱者可能不忠,可能油头粉面,也可能满身恶习。没错,施爱者或许跟别人一样清楚这一切,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他的爱恋越积越深。哪怕最普通的人,也能成为野蛮、狂放,如沼泽中毒罂粟般美丽的爱慕对象。一个好人可能激起一场狂暴又堕落的恋情,一个口齿不清的疯子,也可能给某人的灵魂带去一首温柔又朴素的牧歌。因此,任何爱情的价值与特性,都只取决于施爱者自身。

正因为如此,我们大多数人宁愿爱人,也不愿被爱。几乎每个人都想当施爱者。道理很简单,很多人都从内心深处觉得,被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状态。被爱者惧怕并憎恨施爱者,最好的理由便是:施爱者总会想方设法地剥光被爱者的层层伪装,渴望与其建立任何一种关系,即便那只会给对方带来痛苦。

前面已经提到,阿梅莉亚小姐结过一次婚。此处,我们或许可以提一提这段奇妙的插曲。请记住,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驼背来找阿梅莉亚小姐前,她唯一的一次爱情经历。

那时的小镇跟现在差不多,只不过那会儿只有两家店铺,而非三家。路边的桃子树比现在更弯更小。当时,阿梅莉亚小姐十九岁,父亲已经去世好几个月。镇上有个名叫马尔温·梅西的织机维修工,他是亨利·梅西的兄弟。即便认识他们,你也无法相信这两人竟是亲兄弟。因为马尔温·梅西是这一带最英俊的小伙——高六英尺一英寸,肌肉发达,有双淡淡的灰眸和一头鬈发。他生活富裕,工资很高,还有一块金表。打开金表的背壳,可以看见一幅绘有瀑布的画。从世俗的眼光来看,马尔温·梅西怎么都是个幸运儿。他无须向任何人点头哈腰,总是要什么有什么。但从一个更严肃、更深沉的角度来看,马尔温·梅西就完全不值得艳羡了。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他的名声即便不比镇里那些臭小子差,至少也跟他们一样糟。还是个少年时,有好几年,他都经常带着一只盐渍后晒干的人耳到处走。那人用剃刀跟他决斗,被他杀了。仅仅为了好玩,他就会砍掉松林里那些松鼠的尾巴。他裤子左边的后袋里总有违禁的大麻,用来引诱那些意志消沉、一心求死的人。然而,尽管声名狼藉,这一带还是有很多姑娘爱上了他。当时,好几个秀发飘飘、眼波柔美、小屁股甜美鲜嫩,算得上楚楚动人的姑娘钟情于他。然而,他把这些温柔的姑娘全都糟蹋了。最后,这个马尔温·梅西在二十二岁那年,挑中了阿梅莉亚小姐。那个性格孤僻、瘦长难看、眼神古怪的姑娘,成了他心中渴望之人。他挑中她完全是出于爱,而非因为她的钱。

爱情改变了马尔温·梅西。爱上阿梅莉亚小姐之前,倒还真可以问问这种人到底有没有心和灵魂。不过,他品行如此卑劣并非毫无缘由。马尔温·梅西降生之初的那段日子,过得非常艰辛。他的父母压根算不上父母,并不想要自己生下的七个孩子。这对放浪形骸的年轻人爱钓鱼,也喜欢在沼泽地游来逛去。他们几乎每年都要多一个孩子,可对他们来说,这些孩子都是累赘。晚上,从厂里回到家,两人看着那些孩子的眼神,仿佛压根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孩子一哭,就会挨揍。于是,几个孩子在这世上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房间最阴暗的角落,尽可能地把自己藏起来。他们瘦得像白头小鬼,不爱讲话,甚至对彼此也不讲。终于,父母将他们全部抛弃,留给镇上的人怜悯。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棉纺厂已经停产快三个月,苦难随处可见。然而,这个小镇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白人孤儿饿死街头。于是,便有了下面这些事:最大的那个八岁孩子走到奇霍,从那儿消失了。或许,他爬上了一辆不知通往何处的货运列车,去外面的世界了。谁知道呢!另外三个孩子在镇上四处搭伙,从这家的厨房,吃到另一家的厨房。因为身体羸弱,他们还没到复活节就死了。剩下的两个孩子——马尔温·梅西和亨利·梅西被一家人收养了。好心的玛丽·黑尔太太待他俩视如己出,他们就在她家长大,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但孩子的心是十分脆弱的器官,残酷的早年经历会将它们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一颗受伤的童心会逐渐萎缩,从此以后硬如桃核,布满沟壑。这颗心也可能溃烂肿胀,最终成为体内不幸的根源,哪怕最平常不过的事,也能轻易使其发怒和受伤。亨利·梅西就属于第二种情况,他跟哥哥截然相反,是镇上最友善、最温和的人。他会把工资借给不幸的人,也经常帮周六晚上去咖啡馆的父母们照看孩子。但他很害羞,从外表上看,就能看出他有一颗已经肿胀,正在受苦的心。然而,马尔温·梅西却越来越大胆无畏、冷酷残忍。他的心跟撒旦头上的角一样硬,爱上阿梅莉亚小姐之前,除了羞耻和麻烦,他再也没给弟弟和养大他的那位好心女士带来别的东西。

但爱情彻底改变了马尔温·梅西。他爱慕阿梅莉亚小姐两年,却并未表白,只是常常站在她店铺门边,手里拿着帽子,一双朦胧的灰眸流露出谦卑又渴慕的神情。他完全改过自新,不仅善待弟弟和养母,还开始攒工资,学会了节俭度日。此外,他也向上帝伸出了手。周日,他不再成天躺在前门廊的地板上唱歌、弹吉他,而是去教堂做礼拜,出席所有宗教集会。他学会了礼貌:训练自己起身给女士让座,不再满口脏话、打架斗殴、白白亵渎圣名。因此,他用两年的时间洗心革面,全方位地改善了自己的性格。然后,第二年年末的一天晚上,他带上一束沼泽地里采来的花、一袋猪肠和一枚银戒,去找阿梅莉亚小姐表白了。

阿梅莉亚小姐也真的嫁给了他。后来,每个人都想知道为什么。有人说,这是因为她想捞些结婚礼物。也有人相信,这桩婚姻是阿梅莉亚小姐在奇霍的姑婆唠叨出来的,那可真是个可怕的老太婆。总之,她穿着亡母的婚纱,大步流星地穿过了教堂走廊。婚纱是一件黄色缎面礼服,穿在她身上至少短了十二英寸。那是一个冬日下午,明媚的阳光从教堂红宝石般的窗户射进来,在圣坛前的新人身上洒下了一道奇异的光芒。宣读结婚誓词时,阿梅莉亚小姐一直在用右手掌蹭她的缎面结婚礼服。她之所以做出如此奇怪的动作,原来是在找工装裤的口袋。因为没摸到,她脸上便现出了烦躁、怨愤和激怒的神情。等终于念完结婚誓词和祷告词时,阿梅莉亚小姐立刻急匆匆地出了教堂,压根没挽丈夫的手臂,行走速度也至少比他快了两步。

教堂离店铺很近,所以新郎新娘是步行回家的。据说,阿梅莉亚小姐在路上就开始谈买卖,说要跟一个农民买一车引火柴。事实上,她对新郎的态度,跟对某个进店买一品脱酒的客人没什么两样。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体面。全镇人都很高兴,因为看见这段爱情在马尔温·梅西身上产生的作用,所以人们希望新娘也能有所转变。至少,他们指望这段婚姻能让阿梅莉亚小姐的脾气变好一些,人变胖一些,最终成为一个可信赖的女人。

他们错了。据那天晚上扒在窗外偷看的那些男孩说,真实情况是这样的:替阿梅莉亚小姐做饭的黑人杰夫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新娘每道菜都要了第二份,新郎却只挑挑拣拣地吃了一点儿。饭后,新娘开始处理日常琐事——读报、盘点存货等。新郎在门口转来转去,脸上带着一种恍惚、愚蠢又幸福的神情。十一点时,新娘端起一盏灯上楼了。新郎紧紧地跟了上去。此时此刻,一切还显得十分体面,但接下来的事,就没那么神圣了。

不到半个小时,阿梅莉亚小姐便穿着马裤和卡其色夹克,咚咚咚地走下楼来。她阴沉着脸,所以显得相当黑。她甩上厨房门,又狠狠地踢了一脚,才控制住自己。接着,她拨旺炉火,坐下来,脚搁在炉灶上,读《农民年鉴》、喝咖啡,还用父亲的烟斗抽了一袋烟。此刻,虽然表情严肃又冷峻,她的脸色倒是慢慢褪回了平时的颜色。有时,她会停下来,草草记下年鉴上的某条信息。天快亮时,她走进办公室,掀开打字机的盖子。这台打字机刚买不久,她才开始学该怎么用。整个新婚之夜,她就是这样度过的。天亮后,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走进院子,做起木工活来。从上周起,她便开始做这个兔笼,并打算做好后找个地方卖掉。

当全镇的人都知道新郎无法将心爱的新娘带上床后,这位新郎的处境就十分艰难了。那天,马尔温·梅西下楼来时仍穿着结婚礼服,却脸色苍白,没精打采。天知道他是如何熬过这晚的。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一直盯着阿梅莉亚小姐,却始终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快到中午时,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径直去了社会城,买回来几件礼物:一枚猫眼石戒指、一瓶时下流行的朵琳牌粉色指甲油、一只雕了两颗心的银手镯和一盒两点五美元的糖果。阿梅莉亚小姐看了看这些上好的礼物,打开了那盒糖果,因为她饿了。至于其他几件礼物,她老练地掂量了一番,算出总价,便将它们放进柜台出售了。这天晚上和头天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在于阿梅莉亚小姐把她的羽毛床垫搬下来,在炉灶前搭了个地铺。她睡得十分香甜。

日子又这样过了三天。阿梅莉亚小姐仍像往常一样照料生意。有传闻说离这儿约十英里处将建一座桥。阿梅莉亚小姐对这则传闻很感兴趣。马尔温·梅西仍旧跟着她在店里转来转去,但从他脸上的神情,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受了多少苦。第四天,他做了件十分愚蠢的事:他到奇霍请回一位律师,然后在阿梅莉亚小姐的办公室签署了一份文件,将自己的全部财产——辛苦攒钱买下的一片十英亩林地都转给了她。她严肃又仔细地研究完这份文件,确定没有任何猫腻后,便冷静地将其收进了写字台抽屉。那天下午,阳光依旧明媚,马尔温·梅西带着一夸脱威士忌,独自去了沼泽地。快到傍晚时,他醉醺醺地回来了,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上楼来到阿梅莉亚小姐跟前,伸手就搭上了她的肩膀。他想跟她说点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这拳力道很猛,打得他一头撞到墙上,当场就断了一颗门牙。

接下来的事只能大致提一下了。开了这个头后,只要他走进离她一臂远的范围内,或喝醉了酒,阿梅莉亚小姐就会打他。最后,她终于将他赶了出去,让他不得不当众出丑。白天,他就在阿梅莉亚小姐地盘边缘游荡,有时还会一脸狰狞地拿出步枪,一边坐在那儿擦枪,一边目不转睛地瞪着阿梅莉亚小姐。就算心里害怕,她也没显露半分,只是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并常常往地上啐唾沫。有天晚上,他干了最后一件傻事——从店铺窗户爬进屋里,无缘无故地在黑暗中坐了一夜,直到她翌日清晨从楼上下来。为此,阿梅莉亚小姐立刻动身前往奇霍的法院,想以“非法入侵”罪,把他告进监狱。那天,马尔温·梅西便离开了小镇。没人看见他走,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临行前,他往阿梅莉亚小姐门里塞了一封古怪的长信。这封一半铅笔、一半钢笔的信其实是份狂野的情书,但字里行间也透出威胁之意。他发誓,有生之年一定会找她讨回公道。他的婚姻只持续了十天。为此,全镇人都觉得特别满意。看到一个人被某些可耻又可怕的手段彻底击垮,人们往往都会产生这种感觉。

马尔温·梅西的财产都落入了阿梅莉亚小姐手里——他的林地、金表以及他拥有的一切。然而,她似乎并不怎么看重那些东西。那年春天,她剪碎了他的三K党长袍,用来盖烟草苗。因此,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给她带来爱情,并让她变得更富裕。但奇怪的是,每次提到这个人,阿梅莉亚小姐都满腹怨恨。而且,她从不叫他的名字,总是鄙夷地说,“我曾经嫁过的那个织机维修工”。

后来,关于马尔温·梅西的可怕流言传到镇上后,阿梅莉亚小姐高兴极了。因为一旦挣脱了爱情的束缚,马尔温·梅西就本性毕露了。他成了个罪犯,照片和名字登上了州内所有报纸。他抢劫了三座加油站,又拿一把短管霰弹枪打劫了社会城的大西洋太平洋超市。人们怀疑,他可能还杀了著名抢劫犯“眯眼”山姆。所有这些罪行都跟马尔温·梅西这个名字有关,因此,他的恶名传遍很多个镇。后来,他终于落入法网。被捕那天,他醉醺醺地躺在一家旅馆的地板上,吉他扔在身旁,右脚鞋子里有五十七美元。受审定罪后,他被送进亚特兰大附近的一所监狱。阿梅莉亚小姐非常满意。

阿梅莉亚小姐的婚姻便是这样。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件怪事让镇上的人乐了好久。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份爱的确可悲又荒谬,但必须记住,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施爱者本人的灵魂里。因此,要评判这次或其他任何一次恋爱,除了上帝,还有谁能做最后的仲裁者?咖啡馆开张的那天晚上,几个人突然就想起了数英里外的阴暗牢房中,那位心碎神伤的新郎。接下来的几年里,镇上的人并没有完全忘记马尔温·梅西。虽然没人在阿梅莉亚小姐或驼背面前提过他的名字,但他那段爱情和他犯下的罪行,以及他身陷囹圄的事实,总像一股令人不安的暗流,潜藏在阿梅莉亚小姐的幸福爱情和咖啡馆的愉快生活之下。所以,请别忘了马尔温·梅西,因为在接下来的故事里,他将扮演一个可怕的角色。

商店变成咖啡馆的这四年里,楼上的房间并未发生变化。打阿梅莉亚小姐出生起,这里便是这般模样了。她父亲在世时也一样,她爷爷那会儿,多半也是这样。前面已经提过,三间屋子纤尘不染,哪怕最细小的物件,也摆放在确切的位置。阿梅莉亚小姐的仆人杰夫每天早晨都会把所有东西擦拭一遍,并掸净灰尘。前面那个房间属于莱蒙表哥。马尔温·梅西获准待在店里的那几个晚上,也住在那个房间。但再往前,便是阿梅莉亚小姐父亲的卧室。房间里配了一个大衣柜、一个写字台和一张大理石台面的桌子。写字台上铺了块白色亚麻布。包上了浆,硬邦邦的,边缘带钩针编织的花边。一张四柱雕花的老红木床非常大,床上铺了两床羽毛床垫,还摆了几个长枕和很多手工制作的盖被。床很高,所以床下有两级木台阶。从前住这间房的人从没用过这些台阶,但莱蒙表哥每天晚上都会把它们拉出来,然后无比庄重地拾级而上。台阶旁还有个画着粉红玫瑰的陶瓷便壶,但为了雅观起见,便壶被推出了人们的视线。暗色地板光可鉴人,却并没有铺上地毯。窗帘是某种白布料做的,四周也有钩针编织的花边。

客厅另一边是阿梅莉亚小姐的卧室。那个房间非常朴素,面积也要小一些。床很窄,是松木做的。屋里有个写字台,用来放她的马裤、衬衣和周日盛装。她还在壁橱墙上钉了两颗钉子,用来挂那双沼泽地里穿的大靴子。屋里没有窗帘、地毯或其他任何装饰品。

中央的那个房间是客厅,倒布置得十分精心。壁炉前放了张红木沙发,沙发上的绿丝绸罩子已经有些破旧了。屋里还有几张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两台胜家牌缝纫机和一大瓶蒲苇。总之,每样东西都显得昂贵又气派。客厅里最重要的家具是一个带玻璃门的大陈列柜,里面放了很多古董珍玩。阿梅莉亚小姐往那些藏品中加了两样东西:一件是从某棵水栎上摘下来的大橡果;另一件是个小小的天鹅绒盒子,盒子里放着两粒灰色小石子。有时,阿梅莉亚小姐闲来无事,便会拿出这个天鹅绒盒子,站到窗边。她把石子捏在手心把玩,低头看着它们时,脸上总会露出一种既着迷又困惑,还掺杂了几分恐惧的神情。这是阿梅莉亚小姐的肾结石。几年前,奇霍的一位医生帮她取了出来。从头到尾,那都是一场可怕的经历,她唯一的收获就是这两颗石子。她当然得万分重视它们,否则,这笔买卖可就亏大了。因此,她一直好好地收着石子。莱蒙表哥住进这儿的第二年,她把它们作为装饰品嵌进一根表链,然后把表链送给了他。至于她加入藏品的另一件东西——那颗大橡果,她也十分珍视。不过,每每看见它,她总会露出哀伤又困惑的神情。

“阿梅莉亚,这东西有什么意义?”莱蒙表哥问她。

“怎么,就是一颗橡果啊,”她回答,“就是老爹死的那天下午,我捡回来的一颗橡果。”

“捡它干吗?”莱蒙表哥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的意思是说,那就是我在地上发现的一颗橡果。我把它捡起来,装进兜里。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留下它的理由可真奇怪。”莱蒙表哥说。

这样的对话在阿梅莉亚小姐与莱蒙表哥之间还有很多。凌晨后的几个小时,驼背往往无法入睡,他们便在这时候聊天。通常,阿梅莉亚小姐都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不会脑子里冒出什么念头,就不管不顾地乱说一通。但有些话题,她还是很感兴趣的。两人聊的每个话题都有一个共同点——冗长拖拉。她喜欢思索或许努力几十年仍无法解决的问题。因为本身就是个饶舌的人,所以莱蒙表哥恰恰相反,任何话题都爱聊。他俩的谈话方式也截然不同。阿梅莉亚小姐总是用低沉又深思的口吻,就某个问题漫无边际地发表概论,得不出任何结果。莱蒙表哥则会突然打断她,就某个细节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那个细节即便并不重要,至少也很具体,能对身边的某样事物产生实际影响。阿梅莉亚小姐最喜欢的话题有:星星、黑人为何那么黑、癌症的最佳疗法等。她也喜欢没完没了地谈论父亲。

“唉,劳[3],”她会对莱蒙说,“那些日子里,我老是睡觉。刚开始点灯,我就上床睡觉了。哎呀,我睡得昏天黑地,简直像要溺毙在温暖的车轴润滑脂中了。然后,天亮了。老爹走进来,把手按在我肩膀上,说:‘快起来,小丫头。’再过一会儿,炉子烧热后,他就在厨房里对着楼上喊,‘油炸玉米饼。肉汤白肉。还有火腿鸡蛋。’接着,我就冲下楼,趁他到外面的水泵那洗漱时,在热烘烘的炉子边穿衣服。然后,我们会一起去酒厂,或许……”

“我们今天早上的玉米饼真难吃,”莱蒙表哥说,“炸的时间太短,里面都没热。”

“那些日子里,等老爹把酒放光……”这样的谈话永远没完没了。阿梅莉亚小姐总会把长腿伸到炉前。因为莱蒙怕冷,所以不论冬夏,壁炉里永远燃着火。他坐在她对面的一张矮椅里,脚几乎碰不到地面,身体则常常裹在毯子或那条绿色的羊毛披肩里。除了莱蒙表哥,阿梅莉亚小姐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自己的父亲。

这是她向他示爱的方式之一。最微妙和最重要的事情上,他都能得到她的信任。只有他知道她把藏酒图放在哪儿。有了那张图,就能知道威士忌都埋在附近什么地方。只有他能拿到她的银行存折和开那个古董陈列柜的钥匙。他可以从收银机里拿钱,抓出满满一把装进口袋,听它们响亮的叮当声。屋里的每样东西几乎都是他的。因为只要他一生气,阿梅莉亚小姐就到处找礼物送给他。所以到了现在,手边几乎已经没剩下多少可送之物了。她唯一不愿与莱蒙表哥分享的人生经历,就是对那十天婚姻生活的回忆。任何时候,两人都不会谈起马尔温·梅西这个话题。

让我们跳过平静无波的日子,直接跳到一个周六晚上吧。此时,莱蒙表哥已经来到小镇六年。正值八月,小镇上方的天空像是整整燃烧了一整天。绿色黄昏将至时,人们才觉得终于松了口气。街上干燥的金色尘土积了足有一英寸厚,小孩们半裸着身子跑来跑去。他们时常打喷嚏,浑身是汗,焦躁烦闷。棉纺厂中午就关门了。主街两旁那些房子里的人都坐在自家台阶上休息,女人们不停地摇着棕榈扇。阿梅莉亚小姐屋前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咖啡馆”几个字。后门廊比较凉爽,因为有格子窗投下的斑驳阴影。莱蒙表哥坐在那儿摇冰激凌。他时不时就拨开冰和盐,拿出搅拌器舔一舔,看做得怎么样了。杰夫在厨房做饭。这天一大早,阿梅莉亚小姐便在前门廊上贴了张布告:今夜鸡肉晚餐——二十美分一份。咖啡馆已经开门,阿梅莉亚小姐刚刚在办公室里干完一些活。八张桌子都坐满了,机械钢琴叮叮当当响得正欢。

亨利·梅西跟一个孩子坐在门边角落的一张桌旁。亨利正在喝酒,这对他来说可是件稀罕事。因为他喝酒很容易上头,结果不是哭就是唱歌。他脸色很苍白,左眼一直神经性地抽搐。只要一焦虑,他就总这样。他是从边上悄无声息地溜进咖啡馆的,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坐在他旁边的孩子是霍勒斯·韦尔斯家的。那天早上,他被送到阿梅莉亚小姐这儿来看病。

阿梅莉亚小姐精神抖擞地走出办公室。她先去厨房处理了几件小事,接着捏了块她最爱吃的鸡屁股,走进咖啡馆。环顾了一下房间,看见一切如常后,她走向亨利·梅西位于角落的那张桌子。因为还不打算吃晚餐,就想先消磨一会儿时间,她转过一张椅子,跨坐在椅背前。她工装裤的后袋里有瓶根据秘方用威士忌和冰糖调制而成的药酒。阿梅莉亚小姐拔掉塞子,把瓶口塞进孩子嘴里,然后转身面向亨利·梅西,看见他左眼紧张地眨个不停,便开口问道:

“你怎么了?”

亨利·梅西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盯着阿梅莉亚小姐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后,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于是,阿梅莉亚小姐又转向她的病人。孩子只有脑袋露在桌面上。他的脸很红,耷拉着眼皮,半张着嘴。他大腿上长了个又大又硬的疔肿,所以才被家人送到阿梅莉亚小姐这儿来治疗。但阿梅莉亚小姐对待孩子有套特殊方法。她不喜欢看到他们受苦、挣扎和害怕,所以,她让这孩子在店里待了一整天,时不时就喂他点甘草和秘制药酒。快到黄昏时,她往他脖子上系了条餐巾,让他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餐。此刻,他坐在桌边,脑袋慢慢地从一边晃到另一边。他呼吸时,偶尔还能听见细弱又疲惫的呼噜声。

咖啡馆响起一阵骚动,阿梅莉亚小姐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莱蒙表哥进来了。驼背大摇大摆地走进咖啡馆,就像之前每个晚上一样。走到屋子中央时,他突然停住脚步,敏锐地四下扫了一眼,总结完来人的情况后,迅速决定了今晚该拿出什么样的情绪。驼背很会挑拨离间,喜欢看任何争吵。他不用说一句话,就能奇迹般地让别人吵起来。两年前,雷尼家那对孪生兄弟就是在他的撺掇下,为一把大折刀吵了起来,从此以后再没理过对方。里普·韦尔伯恩和罗伯特·卡尔弗特·黑尔大打出手那次,他也在场。自从他来到小镇,大大小小的各种争斗,都跟他脱不了干系。他四处打探,对每个人的隐私都一清二楚,只要醒着,就在管别人的闲事。但奇怪的是,尽管如此,咖啡馆旺盛的人气,却全都是驼背的功劳。他在场时的气氛,永远都是最欢快热烈的。只要他走进房间,人们总会立刻生出一种紧张感。因为有这个爱管闲事的人在场,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事落到自己头上,或屋里会突然发生什么事。前方越有可能发生骚乱或灾难,人往往就越放任自由,纵情享乐。因此,驼背昂首阔步地走进咖啡馆时,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看他,到处都飞快地响起说话声和拔瓶塞的声音。

莱蒙冲跟梅林·瑞安和亨利·福特·克莱姆坐在一起的矮胖子麦克费尔挥了挥手。“我今天走到臭水湖去钓鱼,”他说,“半路上我跨过一样东西。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棵倒下的大树,但等我跨过去时,突然感觉到它在动。于是,我又看了一眼,才发现脚下躺着的是条大鳄鱼。这鳄鱼有前门到厨房那么长,身子比一头猪还粗。”

驼背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每个人都时不时看他一眼,有些一直在听他唠叨,有些则没有。有时候,他说的每个字都不是真的,全是谎言和吹牛。他今天晚上说的也不是真的。因为夏季扁桃体炎,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起来摇冰激凌机。这事每个人都知道。可他还是站在咖啡馆中央满嘴跑火车,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阿梅莉亚小姐看着他,双手插在兜里,脑袋偏向一边。她兀自微笑着,古怪的灰眸里柔情一片。偶尔,她的目光会离开驼背,瞥向咖啡馆里的其他人。这种时候,她眼中满是骄傲,还带了一丝威胁意味,看谁敢让驼背为他的愚蠢行为负责。杰夫把晚餐盛在盘子里,端了进来。咖啡馆里的新电扇送来阵阵怡人的凉风。

“小家伙睡着了。”终于,亨利·梅西说。

阿梅莉亚小姐低头看了眼身边的病人,为了即将进行的事,她的脸色终于平静下来。孩子的下巴搁在桌沿上,嘴角挂着的那丝液体不是唾沫,就是秘制药酒。他紧闭着眼,几只小蚋蚊平静地聚在他的眼角。阿梅莉亚小姐把手按在他脑袋上,使劲摇了摇,但病人还是没醒。于是,阿梅莉亚小姐从桌边抱起孩子,小心地不碰到他腿上疼痛的部位,走进办公室。亨利·梅西也跟了进去。他们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那天晚上,莱蒙表哥觉得非常无聊。什么事也没发生。尽管天气很热,咖啡馆里的顾客却心情愉快。亨利·福特·克莱姆和霍勒斯·韦尔斯坐在中间的一张桌旁,勾肩搭背,为某个冗长的笑话窃笑不已。但他走过去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已经错过了开头。月光照亮了满是尘土的大路,矮小的桃树黑乎乎的,一动不动,空中一丝风也没有。沼泽地里的蚊子发出的嗡嗡声宛如寂静黑夜的回声,让人昏昏欲睡。小镇黑乎乎的,只有远方大路右边有一点摇曳的灯火。黑暗中,有个女人不知在哪儿扯开嗓子,纵情高歌。可那调子没头没尾,只有三个音符,翻来覆去地唱个没完。驼背倚着门廊上的一根柱子,望着空荡荡的大路,仿佛在期待谁会走过来似的。

一阵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接着是说话声:“莱蒙表哥,你的晚饭已经摆到桌上了。”

“我今晚胃口不好,”驼背说,“嘴巴老是发酸。”他一整天都在吃鼻烟盒里的甜食。

“吃一点儿吧,”阿梅莉亚小姐说,“吃点胸脯肉、肝和心。”

他们一起回到明亮的咖啡馆,跟亨利·梅西坐在一起。他们那张桌子是咖啡馆里最大的,桌上的一个可口可乐瓶子里插着一束沼泽地里的百合。阿梅莉亚小姐已经诊治完病人,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关着的办公室门后,只传出几声困倦的呜咽。没等病人醒来被吓坏,一切就结束了。这会儿,那孩子正趴在爸爸肩头,睡得很沉,小胳膊松松地挂在爸爸背上,呼哧呼哧地出着气,脸蛋红通通的……他们正准备离开咖啡馆回家去。

亨利·梅西仍然没吱声。他吃得很小心,吞咽之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贪吃程度不及莱蒙表哥的三分之一。后者口口声声说没胃口,这会儿却一次又一次地吃光了添上来的菜。亨利·梅西不时看一眼桌对面的阿梅莉亚小姐,仍旧一言不发。

这是一个典型的周六夜晚。一对乡下来的老夫妻手牵着手,在店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进来。他们共同生活了太长时间,已经如双胞胎般相像,都是棕色的皮肤、干瘪的身子,活像两颗行走的花生。他们很早就走了,到午夜时分,大部分客人也离开了。罗塞·克莱因和梅林·瑞安还在下棋,矮胖子麦克费尔抱着瓶酒坐在桌旁(在家时,他妻子可不准他这样),平心静气地自言自语。亨利·梅西还没走,真是很反常,因为他几乎总是天一黑就要上床。阿梅莉亚小姐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莱蒙却仍旧动个不停,所以她并没有提议打烊。

终于,一点时,亨利·梅西抬头盯着天花板的一角,平静地对阿梅莉亚小姐说:“我今天收到一封信。”

这种事根本无法对阿梅莉亚小姐这种人产生任何影响。因为她经常收到各种商务信函和产品目录。

“我收到一封哥哥写来的信。”亨利·梅西说。

驼背正双手扣在脑后,大摇大摆地在咖啡馆里走来走去,这话让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聚会气氛发生任何改变,他都能迅速感知。他扫过屋里每个人的脸,等待着。

阿梅莉亚小姐顿时沉下脸来,右手攥成了拳。“谢谢你告诉我这事。”她说。

“他获准假释,已经从监狱出来了。”

阿梅莉亚小姐脸色十分阴沉,尽管夜里很暖和,她仍发起抖来。矮胖子麦克费尔和梅林·瑞安推开棋子。咖啡馆里鸦雀无声。

“他是谁?”莱蒙表哥问。他脑袋上苍白的大耳朵似乎又长大了一些,还变硬了。“什么事?”

阿梅莉亚小姐一巴掌拍在桌上。“因为马尔温·梅西是个……”她声音沙哑,过了好半天,才只憋出一句,“他应该一辈子都待在监狱里。”

“他做了什么?”莱蒙表哥问。

众人沉默了好长时间,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抢劫了三座加油站。”矮胖子麦克费尔说。但他的话听起来并未说完,似乎还刻意隐瞒了什么罪行。

驼背不耐烦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事瞒着自己,哪怕是巨大的灾难。他不知道马尔温·梅西这个名字。任何别人知道,偏偏他不知道的事,都能让他心痒难耐。比如:他来之前便拆掉的那座旧锯木厂,或偶尔提到的可怜人——莫里斯·范恩斯坦,以及任何他抵达小镇前发生的事。除了这种天生的好奇心,驼背还对各种抢劫犯和犯罪行为很感兴趣。他一边大摇大摆地绕着桌子走,一边喃喃地兀自念叨着“假释”和“监狱”之类的词。虽然他一个劲儿地追问,还是没问出什么来。因为在咖啡馆里,谁也不敢当着阿梅莉亚小姐的面谈论马尔温·梅西。

“信里也没写多少,”亨利·梅西说,“他并没说准备上哪儿去。”

“哼!”阿梅莉亚小姐仍黑着脸,表情异常冷峻,“他那臭蹄子永远也别想踏进我的屋子。”

她把椅子推回桌边,准备关门歇业。想起马尔温·梅西或许让她陷入了沉思,因为她把收音机搬回厨房,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亨利·梅西顺着黑乎乎的大路走了,但亨利·福特·克莱姆和梅林·瑞安还在前门廊上逗留了一会儿。后来,梅林·瑞安非说那天晚上他就梦见了即将发生的事。但镇上没人当真,因为梅林·瑞安老说这种话。阿梅莉亚小姐和莱蒙表哥在客厅说了会儿话。最后,驼背觉得自己能睡着了,阿梅莉亚小姐便替他把蚊帐放下来,一直等到他做完祷告。之后,她穿上长睡袍,抽了两袋烟,又过了好长时间才终于睡着。

那年秋天着实是段幸福的时光。周围乡村的收成很好。福克斯福尔斯市场上,烟草的价格也很坚挺。熬过漫长的炎夏,最初的几天凉爽日子真是柔美温和,干净又明亮。那条尘土飞扬的路边长着秋麒麟草,甘蔗已经成熟,变成了紫色。公车每天都会从奇霍开来,把几个小孩带到合并的公立小学接受教育。男孩们在松林里猎狐狸,冬天的被子晒在晾衣绳上。铺在地上的红薯全都盖上了干草,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黄昏时分,袅袅炊烟从烟囱里升起。秋季的夜空中,橘黄色的月亮圆圆的。秋天刚开始变冷的几个寒夜是最安静的。有时,深夜里若没有风,镇上甚至能听见火车又尖又细的汽笛声。那是穿过社会城,一路向北的火车。

对阿梅莉亚·埃文斯小姐来说,这正是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从早到晚都得工作。她为酒厂新装了一个更大的冷凝器,一个星期流出的酒,便足以灌醉全镇的人。她那头老骡子磨了那么多高粱,早已晕头转向。她烫洗了玻璃瓶,把糖渍梨储存起来。因为买了三头大猪,她也非常期待第一次霜冻,好做一大批烤肉、香肠和腊肠。

这几个星期里,很多人都注意到阿梅莉亚小姐身上多了种新特质。她经常笑,而且是那种低沉又响亮的大笑。此外,她吹起口哨来也更俏皮生动了。她始终都在实验自己的力气,不是举重东西,就是用手指戳戳坚硬的二头肌。一天,她坐在打字机前写了个故事。故事里有外国人、活板门,还有数百万美元。莱蒙表哥始终跟她在一起,磨磨蹭蹭地跟在她身后。每每看向他,她脸上都会露出明媚又温柔的表情。说起他的名字时,她的声音里也盘旋着几分爱意。

第一次降温终于到来。一天清晨,阿梅莉亚小姐醒来后,在窗玻璃上看见了霜花。雾凇让院子里的草都变成了银色。阿梅莉亚小姐在厨房炉灶里升起旺旺的火。空气冷冽,淡绿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很快,人们纷纷从乡下前来,问阿梅莉亚小姐对这样的天气有什么看法。她决定宰了那头最大的猪。消息顿时传遍乡野。猪被杀了,烤肉坑里用橡木燃起小火。后院还有温热的猪血味和烟味。冬天的空气里回荡着咚咚咚的脚步声和嗡嗡的人声。阿梅莉亚小姐四下奔走着发号施令。很快,大部分工作便完成了。

那天,她还要去奇霍办件特别的差事。所以,确定一切都进展顺利后,她便转动曲柄,准备驱车离开。她叫莱蒙表哥一起去,事实上,她已经恳求了他七次,但他讨厌离开热闹之地,所以不想走。这事似乎让阿梅莉亚小姐很烦恼,因为她向来喜欢他陪在自己身边。无论去多远的地方,她总是十分想家。但问了七次后,她也不想再逼他了。出发前,她找来一根棍子,围着烤肉坑画了个很粗的圆圈,圆周离坑边约两英尺远。她叮嘱他不能跨出边界。午饭后,她便出发了,打算天黑以前回来。

如今,沿路开来一辆卡车或一辆汽车并不算什么稀罕事。这些车会穿过小镇,前往奇霍或别的什么地方。每年,税务员都会前来跟阿梅莉亚小姐这样的有钱人争辩一番。如果镇上有诸如梅林·瑞安之类的人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可以赊购一辆汽车,或只花三美元,便买回一台在奇霍那些商店橱窗里展示的上好冰箱,就会有一个城里人出现在镇上,四处打听,把此人的所有麻烦都挖出来,从而破坏其分期付款的购物计划。有时,尤其是福克斯福尔斯高速公路上的活计开始后,便会有汽车拉着一群囚犯穿过小镇。开车的人常常迷路,便停下来打听如何才能找到正确的路。因此,那天黄昏,一辆卡车经过棉纺厂,停在阿梅莉亚小姐咖啡馆附近的路中央,就不算什么稀奇事了。一个男人从车后面跳下来,卡车开走了。

那人站在路中央,四下看了看。他个子很高,一头棕色鬈发,深蓝色的眼睛有些呆滞。他嘴唇红红的,笑起来嘴巴半开半闭,很是慵懒,跟爱吹牛的人一模一样。这人穿一件红衬衣,拴一条宽宽的皮腰带,拎了个铁皮箱和一把吉他。镇上第一个看见这位新来者的,就是莱蒙表哥。因为听见汽车换挡的声音,他便跑出来一探究竟。驼背只是从门廊转角探了个头,并没有露出整个身子。他和那男人对视一眼。这一眼并非两个陌生人首次碰面后,迅速对彼此做出判断的一眼。两人交换的这个眼神十分奇特,就像两个突然识破对方身份的罪犯。然后,那个穿红衬衣的男人耸耸左肩,转身走了。看着他沿着大路朝前走去,驼背脸色煞白,过了一会儿,也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却跟他保持着一段不短的距离。

一转眼,全镇的人都知道马尔温·梅西又回来了。他先去了棉纺厂,把手肘慵懒地支在窗台上,朝里面张望。跟所有天生的懒汉一样,他喜欢看别人卖命工作。工人们全懵了,棉纺厂里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染色工离开热烘烘的染缸,纺纱工和织布工也忘了他们的机器。就连身为领班的矮胖子麦克费尔,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马尔温·梅西仍半张着湿漉漉的嘴,面露微笑。即便瞧见弟弟,他这副吹牛大王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查看完棉纺厂,马尔温·梅西沿着大路,走向他长大的那座房子。把手提箱和吉他留在前门廊后,他绕着贮水池走了一圈,又查看了教堂、三家店铺和镇上剩下的地方。驼背双手插在口袋里,小脸仍旧十分苍白。他拖着沉重的步伐,默默跟在后面,却始终跟前者保持着一段距离。

天已经晚了,红色的冬阳正在下沉,西边天空一片深金和绯红。羽毛乱蓬蓬的烟囱刺尾雨燕飞回巢中,灯也亮了起来。偶尔会传来一阵烟味。咖啡馆后烤肉坑里慢慢烤着的肉,也发出温暖而浓郁的香味。巡视完全镇后,马尔温·梅西停在阿梅莉亚小姐的店门前,读了读门廊上的布告。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径直穿过侧院,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非法入侵了他人住宅。棉纺厂的铃声孤寂又细弱地响了一阵,白班结束了。很快,除了马尔温·梅西,其他人也来到了阿梅莉亚小姐的后院。亨利·福特·克莱姆、梅林·瑞安、矮胖子麦克费尔和不少小孩大人都围在店门外观望。几乎没人说话。马尔温·梅西一个人站在烤肉坑一边,其他人则聚在另一边。莱蒙表哥站的位置与每个人都隔了一段距离。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马尔温·梅西的脸。

“你在监狱过得还不错吧?”梅林·瑞安傻乎乎地笑问道。

马尔温·梅西没有回答,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一把大刀,慢悠悠地打开,在裤子上磨着刀刃。梅林·瑞安顿时变得非常安静,径直站到了矮胖子麦克费尔宽阔的背后。

阿梅莉亚小姐直到天快黑了才回来。隔着老远,人们就听见她汽车的“嘎嘎”声,接着是门被甩上的声音和碰撞声,仿佛她正把什么东西拖上屋前的台阶。太阳已经下山,空气里还有早冬傍晚那种蓝色烟雾般的微光。阿梅莉亚小姐慢慢走下后面的台阶,院子里的一群人都异常安静地等待着。这世上几乎没人敢跟阿梅莉亚小姐对抗,而她又是如此深刻地痛恨着马尔温·梅西。每个人都等着看她大发雷霆,抓起某件危险的东西,把他彻底赶出镇去。起初,她并没有看见马尔温·梅西,脸上还带着出门回来后自然会有的那种如释重负、如坠梦中的表情。

阿梅莉亚小姐一定是同时看见马尔温·梅西和莱蒙表哥的。她看完这个,又看那个,但到了最后,她那厌恶又惊异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刚出狱的流氓身上,而是跟其他人一样,盯着莱蒙表哥。后者的确值得一瞧。

驼背站在烤肉坑那头,闷烧的橡木发出的微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莱蒙表哥若想讨好某人,就会使出一项非常特别的本领。他会一动不动地站着,只需稍微集中精神,就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轻易扭动他那对苍白的大耳朵。以前,想从阿梅莉亚小姐那儿讨什么特别之物时,他都会使出这招,而且屡试不爽。此刻,驼背站在那儿,头上那双耳朵疯狂地扭动着。但这一次,他看的人却并非阿梅莉亚小姐。驼背正冲马尔温·梅西微笑呢,一副几近绝望的恳求模样。起初,马尔温·梅西根本没注意到他。等他终于瞥向驼背,那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欣赏之意。

“这断背的家伙怎么了?”他伸出拇指,粗鲁地指着驼背问。

没人回答。莱蒙表哥见自己的这项技艺毫无用处,便又做出了新的努力。他颤动眼皮,仿佛有两只苍白的飞蛾被困在他的眼窝里。脚在周围的地面上划拉来划拉去,挥舞着双手,最后竟跳起一种简单的快步舞。冬日黄昏幽暗的暮色里,他就像一个在沼泽地里徘徊的小鬼魂。

院子里的所有人中,只有马尔温·梅西无动于衷。

“那小东西不是发羊癫疯了吧?”他问。见没人回答,他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在莱蒙表哥脑侧。驼背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他坐在地上,仍抬头望着马尔温·梅西,用尽全力,最后一次让耳朵可怜巴巴地微微扇动了一下。

这下,每个人都转向阿梅莉亚小姐,看她会怎么做。这些年来,尽管很多人都跃跃欲试,但还是没人敢碰莱蒙表哥一根毫毛。要是谁对驼背出言不逊,阿梅莉亚小姐便会立刻取消这个鲁莽家伙的赊账资格,并且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想方设法找他的碴。所以,阿梅莉亚小姐要是现在抄起后门廊上的斧头把马尔温·梅西的脑袋劈成两半,也没人会感到意外。然而,她却没这么干。

有时候,阿梅莉亚小姐似乎会陷入某种恍惚状态。通常,大家都知道并理解她这种恍惚。因为阿梅莉亚小姐是个好医生,若研磨了沼泽地的根茎或其他未经尝试的新原料,她都不会用在登门求医的病人身上。每次配制出新药,她都先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她会吞下一大份药剂,第二天若有所思地在咖啡馆和砖砌的户外厕所间走来走去。通常,肚子要是突然传来一阵绞痛,她便会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双奇怪的眼睛盯着地面,攥起拳头,努力寻找到底是哪个器官受到了影响,琢磨这种新药最有可能治好哪种病。此刻,她看着驼背和马尔温·梅西,脸上便露出了跟试药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似乎在紧张地掂量着体内的某种痛苦,尽管这天她其实并未实验新药。

“这能给你一个教训,断背的家伙。”马尔温·梅西说。

亨利·梅西把柔软发白的头发从前额推到脑后,紧张地咳嗽了几声。矮胖子麦克费尔和梅林·瑞安在地上来回划拉着脚。围在店外的小孩和黑人鸦雀无声。马尔温·梅西折起刀子,不再磨来磨去。他毫不畏惧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烤肉坑里的余烬慢慢变成灰羽毛般的灰烬。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这便是马尔温·梅西从监狱回来后的情形。镇上没有一个活人高兴见到他。即便他那善良的老养母——用爱与关怀把他拉扯大的玛丽·黑尔太太——看见他的第一眼,也一下子流出泪来,手里的平底锅都掉到了地上。但任何事都吓不倒马尔温·梅西,他坐在黑尔家屋后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拨弄着吉他。晚餐准备好了后,虽然玉米饼和白肉只能勉强够大家吃,他还是把屋里的孩子全都推开,替自己盛了一大碗。吃完饭,他便在前厅找了个最舒适、最暖和的房间,呼呼大睡,连梦都没做一个。

那天晚上,阿梅莉亚小姐的咖啡馆没开。她十分小心地锁好所有门窗,谁也看不见她和莱蒙表哥做了什么。她房间的灯亮了一整晚。

从一开始,马尔温·梅西便如众人所料,给小镇带来了厄运。第二天,天气突然变得十分炎热。即便清晨,空气中也有了一种黏稠的闷热感。风把沼泽地里的腐败气息吹了过来,细弱的蚊子尖声叫着,罗网般罩在绿色的贮水池上。这天气真是太反常了,不仅比八月更糟,还带来了不少损失。因为镇里几乎每个有猪的人都像阿梅莉亚小姐一样,头天宰了猪。这样的天气,什么香肠能放得住?几天后,到处都散发出一种猪肉慢慢腐坏的气味。浪费让气氛都变得凄凉起来。更糟的是,福克斯福尔斯高速公路附近的一家人为了庆祝团圆吃了烤猪肉,结果全都死了,无一幸免。很显然,他们的猪肉被污染了。谁能说清剩下的肉到底安不安全?人们左右为难,又想尝尝美味的猪肉,又担心丢了性命。这真是一段大肆浪费又混乱不堪的日子。

而导致这一切的马尔温·梅西却毫无愧色,到处都能看见他的身影。工作时间,他就在棉纺厂附近闲逛,朝窗子里张望。周日,他便穿上红衬衫,抱着吉他,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他仍然十分英俊——褐色的头发,红红的嘴唇,肩膀宽阔有力。但现在,他的恶名已经如雷贯耳,纵使有俊美的外表,他也无法再受到欢迎。判定其邪恶的依据,并非仅仅因为他犯下的那几桩罪行。没错,他是抢劫过那些加油站,以前也糟蹋了镇里最柔美的姑娘,还一笑置之。可以列在他名下的坏事不胜枚举,但除了这些恶行,他身上还有一种顽固而隐秘的卑劣气息。此外,他从不出汗,就算在八月里也不出。这肯定也算一件值得反复思量的事。

如今,镇上的人觉得他甚至比从前更危险,因为他肯定在亚特兰大的监狱里学会了某种魅惑人心的妖术。否则,该如何解释他对莱蒙表哥的影响?从见到马尔温·梅西的第一眼起,驼背便鬼迷心窍了一般,每时每刻都想跟着这个囚犯,满脑子都是试图吸引对方注意的愚蠢花招。不过,马尔温·梅西不是恶狠狠地对他,就是压根不理他。有时,驼背也会放弃,像只栖在电话线上的病鸟般,倚着前门廊的栏杆,毫不掩饰内心的悲伤。

“但到底是为什么?”阿梅莉亚小姐用那双灰色的斗鸡眼瞪着他,攥紧拳头问。

“噢,马尔温·梅西。”驼背呻吟道。这个名字足以打乱他啜泣的节奏,让他打起嗝来。“他去过亚特兰大。”

阿梅莉亚小姐摇摇头,脸色阴沉严肃。首先,她根本没耐心旅行。那些去过亚特兰大或离家五十英里去看海的人,她都表示鄙夷。“去过亚特兰大又不是多了不起的事。”

“他进过监狱。”驼背无限向往地说。

这样的艳羡,该如何解释?阿梅莉亚小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她也不确定该说什么了。“进过监狱。莱蒙表哥?哎呀,这种经历可没什么好炫耀的。”

这几个星期里,每个人都在密切观察阿梅莉亚小姐。她心不在焉地东游西荡,神思恍惚,仿佛又陷入了某种腹痛的状态。不知为何,马尔温·梅西回来以后,她便收起工装裤,成天穿红裙子。以前,每逢周日、葬礼或法院开庭时,她才会穿那条裙子。又过了几个星期,她采取了一些措施,来整顿这种情况。不过,她做出的那些努力很令人费解。要是看见莱蒙表哥跟着马尔温·梅西在镇上四处转悠让她很痛苦,她干吗不立刻明明白白地说清楚,告诉驼背要是再跟马尔温·梅西纠缠不清,就立马滚出她的屋子?这么做肯定再简单不过。莱蒙表哥要是不向她屈服,就得流落街头。但阿梅莉亚小姐似乎丧失了意志,生平第一次犹豫不决,不知该选哪条路。而且,跟大多数陷入两难境地的人一样,她也做出了可能最糟糕的举动——同时采取好几种互相矛盾的措施。

咖啡馆照例每晚开门。奇怪的是,马尔温·梅西带着驼背,昂首阔步地走进门时,她并没有把他赶出去。她甚至请他喝酒,还冲他露出疯狂又扭曲的微笑。同时,她在沼泽地为他设了个可怕的陷阱。要是掉下去,肯定会送命。她任由莱蒙表哥邀请他共进周日晚餐,却又在他走下台阶时,试图绊倒他。为了讨莱蒙表哥开心,她大费周章,不仅筋疲力尽地跑到老远的地方看各种热闹,驱车三十英里带他参加肖托夸文化讲习会,还带他去福克斯福尔斯看游行。总之,对阿梅莉亚小姐来说,这真是一段心烦意乱的日子。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无疑是在爬愚人山,每个人都在等待会有怎样的结果。

天气又变冷了,小镇终于迎来冬天。棉纺厂的最后一次交班还没完成,天就黑了。孩子们睡觉都不脱衣服,女人们则撩起裙子后摆,如痴如醉地烤着火。下过雨后,路上的泥巴冻成了坚硬的辙迹。房屋的窗子里闪着微弱的灯光,桃树又矮又秃。黑暗寂静的冬夜里,咖啡馆是温暖的小镇中心,那里的灯光如此明亮,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都能瞧见。屋后的那口大铁锅“噼噼啪啪”地咆哮着,变得红通通的。阿梅莉亚小姐为窗子挂上了红窗帘,还从路过的一个推销员那儿买了一大把看起来十分逼真的纸玫瑰。

但咖啡馆之所以有这样的地位,并非仅仅因为那里明亮温暖,装饰漂亮。镇上的人如此珍视这间咖啡馆,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迄今为止,这一带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自豪感,这个更深层的原因便跟这种自豪感有关。要理解这种全新的自豪感,你得首先记住人类的生活有多么低贱。棉纺厂外总是围着很多人,但每个家庭都丰衣足食,有足够油脂的情况是很少见的。生活也可能成为一段灰暗又漫长的历程,疲于奔命,只为获得那点能继续活下去的必需品。令人困惑的是,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有价码,而且只能用钱买。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无须追究原因,你便知道一包棉花或一夸脱糖浆都是有价格的。但人命却没有价值。我们免费获得生命,又无偿地失去它。人命值多少钱?若四下看看,你会发现它有时可能真值不了几个钱,甚至还会一文不值。你常常挥汗如雨地干了大半天,结果却还是老样子。这时候,你灵魂深处便会冒出一种感觉,让你觉得自己真是没什么价值。

但咖啡馆为这座小镇带来的新自豪感几乎影响到了每个人,甚至包括孩子在内。因为你不必为了走进咖啡馆,就非得买一顿饭或一杯酒。一个五分镍币,就可以买一瓶冷饮!你要是连这也买不起,阿梅莉亚小姐还有一种叫“樱桃汁”的饮料,一美分一杯,粉红粉红的,非常甜。每周工作日期间,除了T.M.威灵牧师,几乎每个人都会至少来咖啡馆一次。孩子们都爱在别人家睡觉,吃邻居餐桌上的饭。那些场合中,他们总是表现得很好,并以此为傲。镇上的人坐在咖啡馆里的桌旁时,也觉得非常自豪。走进阿梅莉亚小姐的店前,他们都会先把自己洗干净,进门时也总是很有礼貌地先在门槛上蹭蹭脚。在那里,至少几个小时内,你可以暂时放下那无比苦涩的想法,不必认为自己在这世上一文不名。

对单身汉、不幸之人和肺痨患者来说,咖啡馆更是一个好去处。这里或许有必要提一句,我们有理由怀疑莱蒙表哥也是个肺痨患者。明亮的灰眼睛、执拗的脾气、唠叨的性格,以及常常咳嗽——这些体征都是证据。而且,弯曲的脊背通常都跟肺痨有某种联系。但无论何时跟阿梅莉亚小姐说起这事,她都会大发雷霆,激烈地否认这些症状,却又偷偷地往莱蒙表哥胸口敷膏药,给他喝秘制药酒,如此等等。这年冬天,驼背咳嗽得更厉害了。有时,他甚至会在大冷天出一身大汗。但这一切并没能阻止他继续跟着马尔温·梅西。

每天,他一大清早就离开屋子,跑到黑尔太太家的后门等了又等,因为马尔温·梅西是个爱睡懒觉的家伙。驼背会站在门边,轻声呼唤,声音就像耐心蹲在地上的小洞边等待蚁蛉的小孩。小孩们总以为洞里有蚁蛉,便拿扫帚上的麦秆一边戳洞洞,一边期期艾艾地叫唤:“蚁蛉,蚁蛉,快飞回家。蚁蛉太太,蚁蛉太太,快出来,快出来。你们的房子着火啦,小蚁蛉们都烧焦啦。”每天早上,驼背都用这种可怜兮兮、哄诱又认命的声音,呼唤马尔温·梅西。马尔温·梅西出门开始一天的闲逛时,他便跟着满镇乱转。有时,两人还会一起去沼泽地,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阿梅莉亚小姐仍在继续那些再糟糕不过的举措,即同时尝试几种不同的办法。莱蒙表哥出门时,她并不会叫他回来,只是站在路中央,寂寞地望着他,直到完全看不见他的身影。几乎每天,一到午饭时间,马尔温·梅西都会跟莱蒙表哥一起出现,到她的餐桌上来吃饭。阿梅莉亚小姐打开之前储存的糖渍梨,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火腿或鸡肉,大碗大碗的玉米粥,以及冬季豌豆。有一次,阿梅莉亚小姐的确打算毒死马尔温·梅西,却弄混盘子,自己端到了有毒的那份。一吃到食物有点儿苦,她立刻就明白了,那天便没吃午饭。她靠坐在翘起的椅子里,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肌肉,一边盯着马尔温·梅西。

每天晚上,马尔温·梅西都会到咖啡馆来,而且每次都坐在中间那张最大、最好的桌子上。酒都由莱蒙表哥端来,因为他向来一分钱也不会给。对这样的款待,马尔温·梅西非但毫不感激,还嫌驼背挡了他的道,不是像赶沼泽里的蚊子一样把他扇到一边,就是说:“闪开,你这断背的家伙,小心我把你拔成秃头。”每每此时,阿梅莉亚小姐就会从柜台后出来,十分缓慢地走向马尔温·梅西。她紧攥着拳头,那条奇特的红裙别扭地垂在瘦骨嶙峋的膝盖前。马尔温·梅西也会攥紧拳头。两人缓慢又意味深长地围着对方绕圈子。但尽管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却从未真正发生过什么事。还没到战斗的时候。

人们之所以记住了这个冬天,并且至今仍会谈起,还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那年,出了一件大事。一月二日,人们醒来后,发现周围的世界全变了。无知的孩童望向窗外,困惑得甚至哭了起来。老人无论如何回忆往昔,也想不起这里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原来,头天晚上,这儿下雪了。午夜后最黑暗的那段时间,朦胧的雪花开始轻柔地落向小镇。到黎明时分,地上便铺满了雪。这奇怪的雪不仅堆在教堂红宝石般的窗户边上,也把所有房子的屋顶都染白了。雪让小镇显得暗淡又凄凉。棉纺厂附近那种两室房屋看起来歪歪扭扭,脏兮兮的,仿佛马上就要倒了。不知怎的,每样东西都萎靡暗淡。然而,雪本身却自有一种美,一种附近人们从未见过的美。跟北方人描述的不同,这雪并非白色,而是一种蓝中带银的柔和色彩。天空则是一片闪亮又温柔的灰色。雪花如梦般静静飘落。小镇何时这般寂静过?

对这场雪,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阿梅莉亚小姐望了眼窗外,光裸的脚趾若有所思地扭动了几下,接着紧了紧睡衣的领口。她把屋子关得严严实实,点亮灯,便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吃起玉米粥来。这倒不是说阿梅莉亚小姐害怕下雪。她只是无法立即对这件新事物做出明确的判断。通常来说,在彻底弄清自己对某事的看法之前,她都宁愿先置之不理。打她出生以来,镇里还没下过雪。她也从没想过这里会下雪。但只要承认了这场降雪,她便得做出某种决定。这些日子里,她要操心的事儿已经够多了。因此,她在点着灯的幽暗房子里走来走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莱蒙表哥则恰恰相反,兴奋异常,发疯般地四处乱窜。阿梅莉亚小姐转身替他盛早餐时,他便溜出了家门。

马尔温·梅西声称他知道雪,还在亚特兰大见过雪。那天,他在镇上四处转悠的模样,仿佛每片雪花都属于他似的。他嘲笑那些怯生生溜出家门,抓起一把雪来尝的小孩。威灵牧师一脸怒容,急匆匆地沿着大路而来。他一边走,一边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将这场雪编进他的周日布道词。对这场奇景,大多数人的态度都是谦逊而愉悦的。他们压低声音,说了很多不必要的“谢谢你”和“劳驾”。当然,也有几个不争气的家伙不知所措地灌醉了自己。好在,这样的人并不多。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件大事。于是,很多人开始数钞票,打算当晚上咖啡馆去。

莱蒙表哥成天跟着马尔温·梅西,支持他那套关于雪的言论。他很惊奇,雪怎么不像雨那样落下来,于是抬着头,用梦幻般的眼神望着缓缓飘落的雪花,直到因为眩晕而跌倒在地。马尔温·梅西得意洋洋,他也跟着趾高气扬。看到他的样子,很多人都忍不住冲他大喊:

“‘哎哟,’马车轮子上的苍蝇说,‘瞧我们扬起的尘土多高呀。’”

阿梅莉亚小姐本不打算供应晚餐,但六点时,门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原来是亨利·福特·克莱姆。虽然没吃的,她还是让他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并替他端来了一杯酒。其他人也来了。这个黄昏苦涩又哀伤。尽管已经不再下雪,松林那边却刮来一阵风,吹起了地上细密的雪花。莱蒙表哥直到天黑才回来。马尔温·梅西也来了,还带来了他的铁皮箱和吉他。

“你要走了吗?”阿梅莉亚小姐急忙问道。

马尔温·梅西凑在炉旁取暖,接着坐在老位置上,仔仔细细地削尖了一根小木棍,拿来剔牙。他时不时就把木棍从嘴里拿出来,瞧瞧顶端,然后在外套袖子上擦一擦。他根本懒得回答。

驼背看了眼柜台后的阿梅莉亚小姐,脸上没有半点乞求的神色。他似乎非常自信,双手反剪在身后,自豪地竖起耳朵。他脸颊绯红,双眼闪亮,衣服却已经湿透了。“马尔温·梅西要到我们家来做客一段时间。”

阿梅莉亚小姐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从柜台后走出来,在炉边转来转去,仿佛这个消息突然让她觉得很冷。在公众场合,大多数女人都只会稍微烤烤后背,即便撩起裙子,也不过一英寸左右。但阿梅莉亚小姐跟她们不一样,她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似乎常常忘了屋里还有男人。此刻,她站着烤火,红裙子拉得老高,以至于任谁想看,都能看见她那条毛茸茸的结实大腿。她的头歪向一边,开始自言自语,又是点头,又是皱眉。虽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声音中的控诉和谴责之意却一清二楚。这时候,驼背和梅西已经上楼了。他们穿过铺着草甸青草、放了两台缝纫机的客厅,进入阿梅莉亚小姐住了一辈子的闺房。而楼下的咖啡馆里,人们可以听见乒乒乓乓的碰撞声。马尔温·梅西正在开箱取东西,好安顿下来。

马尔温·梅西就这样挤进了阿梅莉亚小姐的家。起初,莱蒙表哥把房间让给马尔温·梅西,自己睡客厅的沙发。但这场雪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着了凉,扁桃体也开始化脓。阿梅莉亚小姐只得把自己的床让给他。对她来说,客厅那张沙发太短了。她的脚只能蜷在沙发边,人也常常滚到地板上。或许,睡眠不足影响了她的智慧。她用来对付梅西的一切手段,最后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她总是着自己的道,经常处境凄凉。然而,因为害怕再次独自一人,她还是没把马尔温·梅西赶出去。经历了有人做伴的日子,再被迫回到独居状态,就是莫大的折磨。这是一种燃着炉火的房间里时钟突然停摆的寂静。而那空荡荡的屋子里,也满是令人不安的影子。因此,即便接纳死对头,也好过面对独居的恐惧。

雪并没有下多久,太阳出来了。不出两天,小镇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直到最后一片雪融尽,阿梅莉亚小姐才打开大门。接着,她做了一次大扫除,把每样东西都拿到太阳下通风。但在大扫除之前,她重新走进院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往楝树最大的一根枝桠上拴绳子。她在绳子末端捆了一个装满沙子的番红花口袋。这是她替自己做的沙袋。从那天起,每天早晨,她都会在院子里练拳。她本来就很能打,虽然脚步有些滞重,但清楚各种歪门邪道的擒拿和推挤手法,已经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

之前已经提过,阿梅莉亚小姐有六英尺两英寸高。马尔温·梅西比她矮一英寸。两人体重不相上下,几乎都是一百六十磅左右。梅西的优势在于动作灵活、胸肌发达。事实上,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占了绝对优势。然而,镇上的每个人都赌阿梅莉亚小姐赢,几乎没人把钱押在马尔温·梅西身上。全镇人都还记得阿梅莉亚小姐跟一位律师打斗的事。那人来自福克斯福尔斯,曾试图欺骗她。虽然高大魁梧,但与阿梅莉亚小姐打完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她之所以能让大家印象深刻,并非仅仅因为在拳击方面的天赋,还因为她能用可怕的鬼脸和尖锐的叫声削弱对手的士气。有时,甚至观众都会被她吓一跳。她很勇敢,每天都坚持练习打沙袋。这种情况下,她的做法显然是正确的。因此,人们都对她充满信心,全都在默默等待。当然,决斗的时间并未定下,只是已经有了不容忽视的明显征兆而已。

这段时间里,驼背得意洋洋地走来走去,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满是喜色。他在两人之间煽风点火,耍了很多机灵的小花招。他总是扯马尔温·梅西的裤腿,好让他注意到自己。有时,他也会跟随阿梅莉亚小姐的脚步,却只是为了模仿她那双长腿笨拙的步伐。他也会翻斗鸡眼,模仿她的各种姿态,从而显得她好似一个怪物。这种行为真是太可怕了。即便咖啡馆里最愚蠢的客人,比如梅林·瑞安,也笑不出来。只有马尔温·梅西牵起左边嘴角,咯咯地笑上几声。每每此时,阿梅莉亚小姐都会产生两种情绪。先是失落又沮丧,不无责备地望着驼背,接着又牙关紧咬地转向梅西。

“笑死你!”她恶狠狠地说。

但马尔温·梅西极有可能只是捡起椅旁地板上的吉他。因为嘴里唾沫过多,他的声音总显得湿漉漉、黏糊糊的。歌声就像鳗鱼,从他的喉咙慢慢滑出来。他有力的手指娴熟地拨动着琴弦,无论唱什么,都显得既诱惑又引人恼怒。通常,这都会超出阿梅莉亚小姐的忍受限度。

“笑死你!”她又大叫着重复了一遍。

但马尔温·梅西回回都准备好了应对之语。他按住琴弦,结束仍在颤动的余音,无比傲慢地缓缓说道:

“你冲我喊出的每个字,都会应验在你自己身上。唷!唷!”

阿梅莉亚小姐只能无助地站在那儿,因为谁也无法跳出这种言语圈套。她不能破口大骂,以免那些话全都反弹到自己身上。她无计可施,显然已经落败。

于是,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夜里,三人在楼上那几个房间发生了什么事,无人能知。晚上,咖啡馆变得越来越拥挤,不得不又添了一张新桌子。就连已经在沼泽地住了很多年的疯汉——雷纳·史密斯也听到风声,有天晚上跑到窗外望了望,对着明亮咖啡馆里的人群沉思起来。阿梅莉亚小姐跟马尔温·梅西双双攥紧拳头、摆好架势、冲彼此怒目而视,就是咖啡馆每晚的高潮时刻。通常,这样的对峙不会发生在某次特别争斗后,反而凭借着两人体内的某种本能,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出现。这种时候,咖啡馆里都会变得非常安静,一阵风吹过,甚至能听见纸玫瑰的沙沙声。每天晚上,他们摆出这种对阵架势的时间,都会比头天长。

决斗发生在圣烛节,即二月二日。天气很不错,既没有下雨,也没出太阳,温度适宜。好几个迹象都表明,今天就是决斗日。到十点,消息已经传遍全镇。一大早,阿梅莉亚小姐便出门砍下了沙袋。马尔温·梅西坐在后面的台阶上,两腿间夹了罐猪油。一只胸口血红的秃鹰飞过小镇,在阿梅莉亚小姐的房子上空绕了两圈。咖啡馆里的桌子都搬到了后门廊上,以便腾出整个大房间来决斗。其他地方也能看到种种迹象。阿梅莉亚小姐和马尔温·梅西午餐都吃了四盘半熟的烤肉,接着躺了一下午,积蓄力量。马尔温·梅西在楼上的大房间休息,阿梅莉亚小姐则平躺在办公室的长凳上。那苍白僵硬的脸清楚地表明:对她来说,一动不动地躺着,什么也不干,真是莫大的折磨。然而,她还是像尸体一样静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双手交叉在胸前。

表哥这天也过得很不安生,小脸因紧张而绷得紧紧的。他带了份午餐,便出发去找土拨鼠[4]。可不到一小时,他便吃完午餐回来了,还说土拨鼠看见了他的影子,天气马上就要变坏。因为阿梅莉亚小姐和马尔温·梅西都在休息,好积蓄力量,于是,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为前门廊重新刷一次漆。这屋子已经很多年没刷过漆了。事实上,天知道它是否从没刷过漆。表哥爬上爬下,很快就把半个门廊的地板都刷成了亮丽的浅绿色。这真是件粗活,弄得他浑身上下都是漆。而且,他还老毛病发作,地都没刷完,便转而去刷墙。他先尽量刷自己够得着的地方,然后站在一个板条箱上,又往上漆了一英尺。油漆用完时,右边地面已经漆成亮丽的淡绿色,墙面漆过的部分呈锯齿状。然后,莱蒙表哥便扔下不管了。

能从油漆中得到满足,的确有些幼稚。从这点上来说,就有必要提提一件怪事。镇上没有一个人知道驼背到底有多大,就连阿梅莉亚小姐也不知道。有些人认为,他来到镇上时大约十二岁,还是个孩子……还有些人则非常肯定,他早就过了四十。虽然眼睛跟孩子的眼睛一样湛蓝沉着,但这双蓝眼睛下淡紫色的褶皱,却暗示他已经上了年纪。要从那隆起的怪异身体猜测他的年龄,也是不可能的。就连他的牙齿,也无法提供半点线索——尽管一颗也没少(有次咬山核桃时,崩坏了两颗),却已经被太多甜食染污,完全看不出是老人的牙齿,还是年轻人的牙齿。面对别人的直接发问,驼背坦言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已在世上待了多久,或许十年,也可能一百年!因此,他的年龄始终是个谜。

下午五点三十分,莱蒙表哥结束了他的油漆工作。天变冷了,空气中有种潮湿的味道。风从松林那边刮过来,吹得窗户格格作响。一张旧报纸被掀了起来,在路上不停翻滚,直到被一棵带刺的树钩住。人们开始从乡下赶来:塞得满满当当的汽车里,小孩的脑袋像猪鬃一样伸了出来;老骡子也拉着车来了。骡子们半眯着眼,沉重而缓慢地走着,脸上似乎带着疲惫又辛酸的笑容。社会城来了三个年轻小伙,他们都穿着黄色人造丝衬衫,帽子反扣在头上。他们很像三胞胎,哪儿有斗鸡和露天聚会,哪儿就能看见他们的身影。六点,棉纺厂的汽笛声响起,宣告白班结束。人都到齐了。自然,新到者中也有几个痞子和身份不明的家伙。但即便如此,人群还是十分安静。镇上静悄悄的,逐渐昏暗的光线中,人们的脸都显得很奇怪。黑暗轻轻地盘旋而来。有那么一会儿,天空透出明亮的淡黄色,把教堂山形墙昏暗的轮廓衬得格外清晰。接着,天光慢慢消逝,黑暗汇聚,夜晚来临。

“七”是个很受欢迎的数字。阿梅莉亚小姐特别喜欢七。谁要是打嗝了,她便让他喝七口水。若扭了脖子,就绕着贮水池跑七圈。要打虫的话,便服七服阿梅莉亚小姐的独家灵药。她的治疗几乎都是跟这个数字有关。这是个包含了无数可能性的数字。所有热爱奥义和魔法的人,都极其看重它。因此,决斗将在七点开始。每个人都知道这点,倒不是因为有人宣布过,而是因为这是件不言自明的事,跟天会下雨、沼泽地会散发臭气一样自然。于是,七点前,每个人都一脸严肃地围在了阿梅莉亚小姐屋外。最聪明的人都走进咖啡馆,沿墙站着。其他人不是挤在前门廊,就是站在院子里。

阿梅莉亚小姐和马尔温·梅西都还没现身。在办公室的长凳上休息了一下午后,阿梅莉亚小姐便上楼去了。另一边,我们却每一分钟都能看见表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紧张地打着响指,不断眨巴眼睛。差一分钟七点时,他又是扭又是钻地挤进咖啡馆,爬上了柜台。万籁俱寂。

这事一定通过某种方式,事先安排好了。因为七点的钟声刚刚敲响,阿梅莉亚小姐便出现在楼梯顶端。与此同时,马尔温·梅西也在咖啡馆门口现了身。众人一声不吭地替他让开了道。两人不慌不忙地走向彼此,都攥紧拳头,眼神则如梦游者般迷离。阿梅莉亚小姐已经脱下红裙,换回她那条旧工装裤,裤腿卷到膝盖。她光着脚,右手腕儿上戴了个增强力量的铁箍。马尔温·梅西也卷起裤腿,赤裸的上半身涂了厚厚的一层油脂。他脚上穿着出狱时,监狱派发的那双厚重鞋子。矮胖子麦克费尔从人群中一步跨出,用右手掌拍了拍两人的裤子后袋,以确定他们不会突然拔出一把刀来。接着,咖啡馆明亮又空旷的中心地带,便只剩他们两人了。

没有任何信号,但两人都同时出手,两拳都打在对方下巴上。因此,阿梅莉亚小姐和马尔温·梅西的头都往后一撇,身子也跟着晃了晃。首轮交锋后,好一会儿,两人都只拖着脚,在光秃秃的地板上转来转去,一边尝试各种站位,一边虚晃几拳。接着,他们如野猫般,突然扑向对方。碰撞声、喘息声、身体重重撞击地面的声音,此起彼落。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很难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次,阿梅莉亚小姐被向后甩了出去,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还有一次,马尔温·梅西被一拳击中肩膀,顿时像陀螺般旋转起来。决斗就这样狂暴激烈地进行着,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哪一方落了下风。

在这样一场对阵双方都如此迅疾强壮的打斗中,目光离开混战,转向观战者,也是非常值得的。人们都尽可能地紧贴墙壁。矮胖子麦克费尔猫着腰缩在一个角落里,同情地握紧了拳头,嘴里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可怜的梅林·瑞安嘴巴张得老大,一只苍蝇嗡嗡地飞了进去。等他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苍蝇已经被吞下肚了。至于莱蒙表哥,就更值得一看了。驼背仍站在柜台上,所以比咖啡馆里的任何人都高。他双手搁在屁股上,大脑袋朝前伸着,小腿弯曲,因此膝盖便朝前突出。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激动地大叫起来,苍白的嘴唇不住颤抖。

打斗进行了约摸半个小时,局势才开始发生变化。两人已经对轰了好几百拳,仍然不分胜负。接着,马尔温·梅西突然设法抓住了阿梅莉亚小姐的左胳膊,拧到她背后。她拼命挣扎,拽住了对手的腰。直到此刻,真正的战斗才终于开始。镇里最自然的打斗方式还是摔跤,因为拳击动作太快,要考虑的事太多,也太需要集中精神。阿梅莉亚小姐和马尔温·梅西紧紧地扭打在一起时,众人才从迷茫中回过神来,赶紧凑得更近了些。两名摔跤手一度肌肉贴着肌肉,髋骨抵着髋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就这样推来攘去。马尔温·梅西还是没出汗,阿梅莉亚小姐的工装裤却已经湿透了。大量汗水顺着她的腿流下来,无论她走到哪儿,都会在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现在,接受考验的时刻到了。在这分秒必争的严峻时刻,显然阿梅莉亚小姐更强。虽然马尔温·梅西身上抹了油脂,滑溜溜的很难抓住。但更强的,仍然是她。渐渐地,她把他压向后方,迫使他一英寸一英寸地逼近地面。那场面可真是惊心动魄。两人沉重沙哑的呼吸声,成了咖啡馆里唯一的声响。终于,她把他按倒在地,叉开双腿跨坐上去,一双有力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但就在胜负即将揭晓的一刻,咖啡馆里突然响起一阵令人脊椎发冷的尖叫声。那之后发生的一切,至今都是个谜。全镇的人都在那儿,见证了那一幕,但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莱蒙表哥所站的柜台离屋子中央的两位斗士至少十二英尺。然而,就在阿梅莉亚小姐扼住马尔温·梅西喉咙的那一刻,驼背纵身一跃,仿佛长出老鹰翅膀般掠过半空,落在阿梅莉亚小姐宽阔的后背上,如爪般的细手指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接下来,便是一片混乱。人们还没回过神来,阿梅莉亚小姐就被打败了。因为驼背,马尔温·梅西赢了。最终,阿梅莉亚小姐仰躺在地板上,摊开四肢,伸直手臂,一动不动。马尔温·梅西密切观察着她,虽然眼睛微凸,脸上却仍挂着从前那副嘴巴半开半闭的招牌笑容。驼背则突然消失了,或许是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到了,也可能是因为太高兴,想单独庆祝自己的这一壮举。总之,他溜出咖啡馆,爬到屋后的台阶下去了。有人往阿梅莉亚小姐脸上泼水。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来,沉重而缓慢地走进了办公室。透过敞开的门,人们可以看见她坐在写字台前,头埋在屈起的臂弯里,不住啜泣,声音急促又刺耳。有一次,她捏起右拳,对着写字台的桌面捶了三下,接着又无力地松开手,手心向上,摊在那一动不动。矮胖子麦克费尔走上前去,关上了门。

人群非常安静。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咖啡馆。睡梦中的骡子被叫醒,缰绳也解开了。汽车的曲柄转了起来。社会城来的那三个小子沿着大路,走去别处溜达了。这不是一场值得详细讨论和反复回顾的打斗。人们回到家中,拉起被子就蒙住了头。除了阿梅莉亚小姐的房子,全镇一片漆黑。她房里的每间屋子,灯都亮了一整夜。

马尔温·梅西和驼背多半是日出前一小时左右离开小镇的。离开前,他们干了这些事儿:

他们打开放珍玩的那个私人陈列柜,把里面的东西席卷一空。

他们砸烂了机械钢琴。

他们找到那个打开背壳,便能看到瀑布画的表,把它也带走了。

他们把一加仑糖浆全都泼到厨房地板上,并砸碎了所有蜜饯瓶子。他们走进沼泽地,把酒厂砸了个稀巴烂,毁掉了那台新的大冷凝器和冷却器,还点火烧了棚屋。

他们做了一盆阿梅莉亚小姐最爱吃的香肠玉米粉,往里面放了足以毒死全镇人的毒药,然后将这盆诱人的佳肴放到了咖啡馆柜台上。

能想到的每样坏事,他们都做完了。但自始至终,两人都没闯入阿梅莉亚小姐过夜的办公室。之后,他们便结伴离开了。

就这样,阿梅莉亚小姐被独自留在了镇上。人们要是有办法,一定会帮助她。因为只要有机会,小镇上的居民们还是愿意经常做好事的。几位主妇拿着扫帚到处打探,提出要帮她清理残局。然而,阿梅莉亚小姐只是用那双茫然的斗鸡眼看看她们,摇了摇头。矮胖子麦克费尔第三天晚上进店,买了一小条奎尼牌烟草,阿梅莉亚小姐喊价一美元。咖啡馆里的每样东西都突然涨成了一美元。这还算什么咖啡馆?而且,她在行医上也变得十分古怪。过去那么多年里,她一直比奇霍的医生受欢迎。她从不胡乱折磨病人的心灵,从不让他们戒掉烟酒这类生活必需品。偶尔,她或许才会小心地警告病人,千万别吃油炸西瓜或诸如此类人们本来就不会想吃的菜。如今,这套明智的行医方式全都结束了。对一部分病人,她直截了当地说他们就快死了;对另一部分,她给出的治疗方法既匪夷所思,又痛苦难忍,任何脑筋正常的人都绝对不会考虑。

阿梅莉亚小姐任由自己的头发越长越乱,渐渐变白。她的脸越来越长,身上结实的肌肉日益萎缩,最后变得跟发疯的老处女一样瘦。而那双灰色眼眸,内斜程度也一天比一天严重。两只眼珠仿佛要找到彼此,才好让对方认识到自己的孤单,交换一个短暂又悲伤的眼神。她的声音已经格外尖利,不再动听。

任何人提起驼背,她都只会说一句:“嗬!要是让我抓到他,我一定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喂猫!”但可怕的并非这些话,而是她说话时的腔调。她的声音已经失去往日的活力,过去说起“我曾经嫁过的那个织机维修工”或其他敌人时,那种满腔仇恨的劲头也不见了。她的声音轻柔破碎,悲伤得犹如教堂里气喘吁吁的手风琴。

整整三年,她每天晚上都独自一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一言不发地望着那条路,等待着。然而,驼背再也没有回来。有流言说,马尔温·梅西利用他爬进别人家的窗户偷东西,也有人谣传马尔温·梅西把他卖给了马戏团做穿插表演。但追根究底,这些谣言全出自梅林·瑞安之口。关于驼背的真实消息,人们从未听说过。第四年,阿梅莉亚小姐从奇霍请来一个木匠,让他把房子的所有门窗都钉上了木板。从那以后,她便一直待在那些紧闭的房间里。

没错,小镇是沉闷的。八月的下午,大路上空荡荡、白晃晃的,满是尘土。头顶的天空亮得好似一面镜子。一切都静止了——没有孩子的声音,只有棉纺厂发出的嗡嗡声。每年夏天,桃树似乎都比头一年更加扭曲,树叶灰不溜秋的,又细又软,无精打采。阿梅莉亚小姐的房子严重右倾,彻底倒塌只是时间问题。人们走路时,都小心地绕过那座院子。镇里再也没有好酒卖,最近的一家酿酒厂都在八英里以外。那种酒喝下肚,肝脏里会长花生大小的瘤子,还会做各种可怕的梦。在镇上已经完全无事可做。你只能绕着贮水池走几圈,踢踢腐烂的木桩,琢磨琢磨教堂附近路边的那个旧车轮还能派上什么用场。灵魂在无聊中慢慢腐朽。或许,你也可以去福克斯福尔斯高速公路上听那些被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唱歌。

十二个活着的人

福克斯福尔斯高速公路离小镇三英里,被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们就在那儿干活。这是条碎石路。镇里决定把粗糙的部分修补好,把某处危险路段的路面加宽。整支队伍一共十二人,全穿着蓝白条纹的囚服,脚踝上拴着铁链。有一名带着枪的警卫,愤怒的瞪视让他的眼睛都变成了两条狭长的红口子。囚犯们要干一整天的活。早上天刚亮,便挤在一辆监狱货车里,被送了过来。八月灰暗的暮色降临后,又被货车送回去。一整天,都只能听见铁锹挖进黏土地的声音。夏日炎炎,空气里满是汗臭味。每天都有歌声。一个忧郁的声音半说半唱地起了个头,却只念半句,仿佛提出一个问题。片刻后,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很快,整支队伍都开始歌唱。金灿灿的烈日下,不同的歌声混在一起,显得既忧郁又喜悦。音乐声越来越大。最后,那声音仿佛并非来自那十二个囚犯,而是来自大地本身或辽阔的天空。正是这歌声,让人心胸开阔,让听者因狂喜和恐惧遍体生凉。接着,音乐声渐渐回落,最后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声音,然后是沉重又嘶哑的叹息。太阳下,铁锹声又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什么样的队伍,才能唱出这样的音乐?这仅仅是十二个活着的人,是本镇的七个黑人和五个白人小伙。仅仅是,十二个凑在一起的活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