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乱世读庄子——从王先谦的序言说起
-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 熊逸
- 13213字
- 2018-09-07 15:28:10
1
我这篇序言,要从一百多年前的另外一篇序言谈起。
为一本书作序,常规的做法不外是发掘一下这本书的优点,尤其当这本书的作者和你是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不过分吹捧就已经非常难得了。但凡事总有例外,在光绪二十年,当郭庆藩把自己辛苦编纂而成的《庄子集释》委托王先谦作序的时候,后者却令人惊讶地没有给出一句好评。当然,王先谦的牢骚主要发在庄子本人身上,倒不是对郭庆藩有什么意见——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暗示他说:“对《庄子》这种书没必要下太大的功夫。”
说起这两人的关系,王先谦比郭庆藩大两岁,却和郭庆藩的伯父,即洋务运动的名人郭嵩焘是学问上的忘年之交,彼此常为对方的著述作序,字里行间从不吝惜最热情洋溢的褒奖和推崇。从这层关系来看,郭庆藩反而像是王先谦的晚辈,不过后者按说也不该摆出倚老卖老的派头,因为郭庆藩的这部书里没少引用“家世父”的话,那可都是郭嵩焘的真知灼见,王先谦好歹也该给个面子。
更何况,当时的郭庆藩也并非其伯父羽翼之下的无名小辈。他已经历任地方要员,官声赫赫,学问也很拿得出手,是研究文字学的一代名宿。当然,要是论起学问来,王先谦的造诣和声望都远在郭庆藩之上,他以经学知名当世,是大清帝国的一面思想文化的大旗。就在收到郭庆藩书稿的时候,王先谦刚刚就任湖南岳麓书院的山长,这是一个无论官、学两途都很令人尊敬的职位。如此看来,这两位学者型官僚似乎更应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才是。
郭庆藩看来倒是这么想的,但谁都没想到王先谦会写出这样一篇反常的序言。
时至今日,郭庆藩这部《庄子集释》经过王孝鱼先生的点校,被中华书局收录进了“新编诸子集成”系列,成为我们研究《庄子》的首部必读书,王先谦的那篇序言赫然就出现在全书最醒目的位置上。
这篇序言很奇怪地忽略了本来最不该忽略的学术问题,从一落笔就是感时伤世的调子,甚至悠悠然有几分催人泪下的力量:
“郭君子瀞(郭庆藩字子瀞)撰成《庄子集释》,拿给我看,而这一年恰恰发生了东夷之乱,我不由得深深叹息:庄子当年也是有一肚子的不得已吧,他生逢乱世,不知道该拿这世界怎么办才好,于是精神彷徨于寥廓,辨析小大之无垠,穷究天地之终始,惊惧之下才写下了这些文字。”
“邹衍曾说:‘儒者所谓的中国,只不过是广袤天下之中的八十一分之一罢了。赤县神州之外自有九州,都被海水环绕,外面更有大瀛海环绕着它们全部。’[1]惠施也说:‘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之北,越之南。’(这是一个颇为吊诡的说法,因为以传统的地理观念视之,燕在北方,越在南方。)庄子赞许这种说法,自己也说倏与忽凿死了混沌,简直就像预见了今天的世界局势呀。这样看来,庄子真是一位异人。”
“庄子讲过,子贡提出汲水用桔槔最有效率,却遭到了汉阴丈人嘲笑(汉阴丈人认为使用机械虽然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却会使人产生机心,所以不取之,即‘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而我们今天的机械、机事超出桔槔何止万倍,庄子见了又会怎么办呢?庄子还讲过蜗牛的两只犄角上分别有蛮氏之国和触氏之国,两国为了争夺地盘而打仗,烽火连绵,伏尸数万。而今天的世界上,到处都是蛮氏之国和触氏之国,庄子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说,就算黄帝君临天下的时候,也有蚩尤作乱;就算尧帝为君的时候,也有丛枝、宗、脍、胥敖作乱(这也是《庄子》之典)。黄帝和尧帝皆非好事之徒,但国还是要伐,兵还是要用,显然不可能真的以虚静之道治理天下。庄子想以虚静之道拯救乱世之患,却根本做不到,也就只好独立于寥廓之野,以求全身保命、悠然自得罢了,他那套想法哪可能施之于天下呢?”
“但《庄子》这部书在后世确实大大地流行过。晋人从《庄子》发展出轰轰烈烈的玄学,但这于应对北方胡羯势力迫在眉睫的威胁一点用处都没有;唐代把本属子书的《庄子》尊为经书,经书本该有经世治国之用,但它对安史之乱可有丝毫正面的贡献吗?要说这部书的价值吗,也就是帮君王清一清淫侈之心,帮小人物们看淡一些利益之争罢了。”
“但《庄子》这书文采奇绝,所以才使郭君爱玩不已,于是编撰了这部《庄子集释》,费了许多的笔墨。假如庄子本人看到这部书,一定会说‘这都是我的糟粕’吧。尽管如此,若没有了这些糟粕,又怎能让我们欣赏到古人的文章之美呢?郭君这部书当属副墨之子,读者们则要算是洛诵之孙了。(‘副墨之子’和‘洛诵之孙’是《庄子·内篇·大宗师》里边的比喻,副墨指文字,洛诵指诵读,大意是说‘道’的传授经过了很多个层次的信息减损,最后有人吟咏诵读之,又有人把吟咏诵读的内容笔之于文字,所以文字所表述的‘道’距离真正的那个‘道’已经很远很远了。王先谦这里部分地只从字面意义来使用这两个比喻之辞,《庄子》原文里的洛诵之孙排在副墨之子之前。)”
王先谦就这样感时伤世了一番,把庄子狠狠地讥讽了一通,把郭庆藩这部新书的价值温和地贬低了一下,然后全文结束,落款是:“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冬十二月,长沙愚弟王先谦谨撰。”——只要略略熟悉近代史的读者就能够从这个落款当中一下子看到问题,不错,“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这就是甲午战争发生的那年,公元1894年。王先谦序言开头所谓的“东夷之乱”,说的就是日本发动的一连串的战争。觉察了这个特定的时代背景,我们也就很容易理解王先谦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篇反常的序言了。
在光绪二十年的几乎所有的传统知识分子看来,这世界确实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天翻地覆、最跌宕人心的剧变,就连两千年来绵延传承的根深蒂固的世界观都要为之动摇了。人心自然会敏感起来,甚至过度地敏感起来,若非如此的话,任何一个思虑正常的人恐怕都很难从邹衍、惠施那些汗漫之言里联想到一幅真实的世界地图,更不可能从倏与忽为混沌开凿七窍的那个著名的寓言里联想到大清帝国正在列强的觊觎之下饱经忧患。
倏与忽的故事出自《庄子·内篇·应帝王》,是说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常到混沌的地盘做客,混沌待他们很好,于是倏与忽很想报答混沌,商量道:“每个人都有七窍,可以看,可以听,可以吃喝,可以呼吸,唯独混沌没有七窍,我们帮他把七窍凿出来吧。”商议已定,倏和忽很有计划地每天为混沌开凿出七窍中的一窍,谁知待七窍开凿完毕,混沌却也死了。
显而易见,这则寓言原本是庄子为了阐释虚静恬淡、无为而治的道理而设计出来的,就连下愚之人也很难生出什么歧见,[2]而王先谦一代学术宗师,却偏偏从中看到了光绪年间的世界格局。
而正是在这样动荡的时局之下,王先谦几乎无法让自己再去关注那些围绕着庄子的所谓学术问题,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聚焦在实用价值之上了。虽然从学术角度上讲,这是最要不得的态度,但事情正如释迦牟尼那个著名的箭喻一样:当你被一支致命的毒箭射中之后,迫在眉睫的事情当然应该是保命,而不是去费心调查射箭之人的种族、身份、姓名、肤色以及他那张弓的各个部件的材质与制作方式。(《佛说箭喻经》)所以,在这篇序言当中,王先谦反复向庄子追问的一句话就是“怎么办”(原文是“使庄子见之,奈何”,“而庄子奈何”)。
尤其在儒家传统里,学术的目的就是经世致用,凡是回答不了“怎么办”的学问都是没有价值的学问。哪怕在河清海晏的年代,治学也要讲求实用,更何况偌大的一个帝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千疮百孔的时候。王先谦毫不客气地把一个个政治难题丢给庄子,毫不客气地逼问他“你说该怎么办”,然后摆出一副很奚落的架势:你看看,你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但王先谦唯独忘了问问自己:你们治儒家“十三经”的难道就知道该怎么办吗?
2
略有几分反讽的是,在郭庆藩的新书问世之后,时移世易,同一家书局,即长沙思贤书局又刊印了一部《庄子集解》,书名和郭庆藩的《庄子集释》只有一字之差,内容也和郭书属于同一个类型,只是篇幅略微单薄一些。
思贤书局的出版物向来以校刊精良著称,是日后的藏书家们最爱搜集的版本之一。思贤书局的名字取自旁边的思贤讲社——早在光绪五年(1879),郭嵩焘因为受人构陷,告病回乡,在长沙曾国藩祠堂的西侧创立讲社,题额“思贤”,及至光绪十六年(1890),即甲午战争的四年之前,郭嵩焘延请王先谦主持讲社,后者便在讲社旁边创办了思贤书局。很快地,在学术泰斗兼资深出版人王先谦的主持下,思贤书局成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几大官营书局之一。
了解过这个背景,我们就会知道这部《庄子集解》就是王先谦的书局出版的,事情还不仅如此,看看书的作者,赫然就是王先谦本人。我们不由得要问:他这是怎么了?
这样一部书,想来王先谦自己既不可能去写,也不可能安排自己统管的书局去出。单从后者的角度来讲,王先谦搞书局并不是市场导向型的,他有一个很宏伟的志向,就是把历朝的圣谕圣训、典章制度、御制诗文广为刊发,也好扭转这早已经败坏了多年的世道人心。
这样说来,《庄子》的相关著述显然不符合这个比大清政府还要主旋律的经营理念,真不知道王先谦是怎么想的。那么,我们翻翻《庄子集解》的序言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吧。
王先谦这部书(很明智地)没有委托别人作序,而是写了一篇自序,情绪和态度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其大意是说:
“古时候的那些著书之人难道一定要在山野之中隐居不成,我看庄子虽然就是这么做的,虽然他的确不把富贵放在心上,但毕竟也会出门借米,也会上朝谒见国君,看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救世之心的。传言庄子会取代惠施的相位,于是惠施在国中连续三日大索庄子,这两位毕竟是同声相应的老朋友啊。惠施之所以会是这个态度,想来庄子并不是一个像他自诩的那样完全回避世俗名利以全其道的人吧。”
“何况庄子自己也说过:‘天下有道的时候,圣人出来做事;天下无道的时候,圣人保命全生。’又说他自己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也就是有用和无用之间,既非有用,也非无用)。庄子所谓的不材,是要让自己做一个没用的人来保全性命;所谓的材,是用文字来彰显自己的思想。”
“但是老子说过:‘漂亮的话不可靠,可靠的话不漂亮。’庄子的文章就属于漂亮的,而且连他自己都说自己的话不可靠。所以他才一会儿说马鞭子的出现标志着人类文明的罪恶,一会儿自己却拿着马鞭子敲打骷髅;一方面追慕上古那个没有文字的社会,一方面又常常借古人的言论以修心,这哪里是要为后世立言的态度呢,只不过是愤世嫉俗罢了。庄子刺暴主,愤浊世,批评仁义,齐同是非,这是因为在那个残暴与虚伪丛生的世界里,仁义只是强盗的幌子,孰是孰非又如何分辨得清呢?”
“他的心志已伤,所以言辞才会过激。如果让他生在好时候的话,他一定会好好出来做事的。但遗憾的是,后世的读书人追慕庄子的言论却不考虑这些特定的背景。这不是庄子的错,而是那些后人的错。”
“我治《庄子》也算有些年头了,体会全书的要领,无非是‘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罢了。我曾以这句话作为养生的原则,这也的确对我有些益处。这样说来,庄子也算是我的老师了。……”
以上,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王先谦,先前那些感时伤世的激愤突然没了踪影,眼下仿佛只有一位恬淡平和的老人坐在大榕树下一张古旧的摇椅上,眯着眼睛向小辈们拉着家常。
其实,所谓“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儒家本身就有这种论调,不假外求,只不过立意不同。《尚书正义·武成》引《帝王世纪》,说武王克商之后,殷商的人民看着周军进城,期待着一睹新君风采。先看到了毕公,大家以为这就是新君,贤人商容说:“这个人严肃而有急色,不会是新君。”又看到了太公,大家以为这该是新君了,商容又说:“这个人威风凛凛,是个带兵的人,不是新君。”接下来周公出场,大家以为这总该是新君了吧,但商容又说:“看这个人的气质,志在除贼,应该是周之相国。”最后武王露面,商容这才说道:“圣人为海内讨恶,见恶不怒,见善不喜,看这个人气质正是如此,应该就是我们的新君了。”
之所以“见恶不怒,见善不喜”,是因为圣人存天下之公心,不存私心之好恶。但如今一代大儒王先谦放弃了本门外王之道的“见恶不怒,见善不喜”,转而尊奉庄子内圣之道的“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无可奈何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我们最后仍然要留意一下王先谦是在什么时间做出这番转变的——序言的落款里清楚地写着:宣统元年七月。
宣统元年(1909),岁次己酉,这是一个帝国改元的年份,旧皇帝下马,新皇帝上任,距离王先谦为郭庆藩新书作序的时候,也就是距离甲午战争爆发的那个年份,已经过去了足足十五个春秋。难道在这十五年间,那个“怎么办”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不成?
的确有了答案。就在王先谦刊行《庄子集解》的前一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接连去世,随后溥仪继位,改元宣统,溥仪的父亲载沣摄政,成为大清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就在宣统元年之初,载沣重申立宪组阁,下令各省在年内成立咨议局,还罢免了几名反对立宪的官员,皇权专制眼看着就要改为立宪组阁,这是中国历史上亘古未有的大事。尤其这伟大的一跃竟然还是自上而下发生的。
对于清朝皇权来说,立宪组阁之举当然不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在局势所逼之下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君主立宪虽然不好,但总好过被如火如荼的革命大军推翻。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初维新运动兴起的时候,王先谦痛斥维新大将梁启超伤风败俗,志在谋逆;《湘报》宣传民权,宣传平等,王先谦斥之为禽兽之行,败灭伦常;可如今立宪组阁是摄政王载沣一手督办的,王先谦就算还想骂人也不容易找到下嘴的地方了。我们不妨对他的忧虑给予一些同情的理解,毕竟在根正苗红的儒家传统里,政治和伦理向来都是一体的两面,若是政治格局变了,旧有的伦理格局又该置之何地呢?如果天地君亲师错位了,被儒家知识分子们辛苦维护了两千多年的道统岂不也跟着摇摇欲坠了吗?“也知经术非时务,稍为儒林振古风”,王先谦曾经这样道出自己编修儒学经典时的一丝无奈,那个美丽旧世界看来是守不住了,而邪恶新世界又何曾给自己的心灵留下一截可以栖息的寒枝呢?
李零先生在《丧家狗——我读〈论语〉》里说过这样一段相当悲情的话:“孔子绝望于自己的祖国,徒兴浮海居夷之叹,但遍干诸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的晚年,年年伤心。丧子,哀麟,回死由亡,让他哭干了眼泪。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却没有家。不管他的想法对与错,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宿命。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现在,我很想把这段话挪用到这位错愕于宣统元年的王先谦的身上。在许多研究近代史的文章里,王先谦都是作为一名标准的反动派,恰如其分地秀出他的标签所赋予他的那副符合人们刻板印象(stereotype)的嘴脸,但从《庄子集解》的这篇自序里,我们似乎也可以体会到一些别样的东西,反动派也有他们深沉的悲情。
这世界彻底乱套了呀,西洋列强,东夷悍邻,维新派,革命党,立宪组阁……十五年前的王先谦或许没有想到,那个实实在在而又虚无缥缈的道统终于不是自己能够捍卫得住的,甚至有一天还要亲眼看着它分崩离析,轰然倒塌,而那一部曾为他深深鄙夷的《庄子》却意想不到地变成了自己最后的精神家园,这不由令人想起杨慎的诗“少日声名追杜甫,暮途羁绊脱庄周”(《重寄张愈光》之二)。
但是,冷眼旁观之下,王先谦之所以能够修炼得“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想来只不过是因为“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罢了,尽管所谓槁木死灰云云在《庄子》的本文里恰恰是被用来褒扬那些得道高人的。当今的鸡汤主义者们对此时此刻的王先谦一定不会吝惜溢美之词,“如果你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你就要学会改变自己的内心”。——王先谦似乎做到了,他的心灵由此而升华,登上了宁静而逍遥的庄子境界。
这应该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吧,他获得了逍遥,他的敌人获得了快乐。
3
回顾王先谦的这篇自序,单从学理上说,牵强之处颇多,实在有失宗师风范。但对王先谦自己而言,这些问题似乎已不再重要。然而,无论如何,他在学理上还是说对了一点,《庄子》这部书,确实是乱世之下的过激之语。
当然,这并不是王先谦的独创之见,前辈学者也每每言及于此,比如宋代的黄震比较《老子》和《庄子》,说后者值得称道的言论虽然更多一些,但悖理之处也更极端,因为《老子》是隐士之书,而《庄子》是乱世之书。(《黄氏日抄》卷五十五)
至于说庄子的那套道理基本行不通,这也算是古今学者们的一个共识了。司马迁就说过庄子的学说汪洋恣肆、随心所欲,只顾自己舒心,所以王公大人们找不到可以应用这些学说的地方。(《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及至魏晋年间,庄子研究的黄金时代,郭象,这位《庄子》最著名(不过至少有一半是骂名)的注释家,在为自己删订的《庄子》所作的序言里[3],虽然赞许了庄子“知本”,还文采斐然地为他说了不少好话,但也认为他的那些狂言距离现实社会太远,正确而没有用场,高明而无法实行。而在郭象的注释里,甚至直接批评了庄子那种隐居山林的所谓“无为”。
尽管这也许正是庄子所要追求的效果,但是,对于今天的普通读者来说,恐怕很难领会郭象当年的这番感慨,现在看看那么多人生导师讲解《庄子》,讲庄子的智慧对我们现实生活的真切指导,比实用更实用,比日常生活更日常生活呀,怎么能说“正确而没有用场,高明而无法实行”呢?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问题就出在时代背景上。从春秋以至战国,社会越来越乱,《庄子·内篇·人间世》讲孔子来到楚国,当地一位名叫接舆的狂人唱着歌走过孔子的门前,歌是这样唱的:“凤啊,凤啊,德行为什么这么衰败?未来不可期待,过去也不可追怀。天下有道的时候,圣人出来做事;天下无道的时候,圣人保命全生。如今这个世道呀,能免遭刑罚就算不错了。福比羽毛还轻,可就连这点薄福也不知向哪里去寻;祸比大地还重,人却根本没处躲避。……”[4]
考虑到庄子的愤世和过激,这段话我们就打个折扣来听好了,但就算它在客观性上有几分偏颇,至少逼真地道出了庄子对当时世界的主观感受。所以我们要理解,庄子正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发出自己那一家之言的,而正如王先谦说的,如果换到一个好时候,他也未必如此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里,知识分子明明可以混得很好。战国年间,百家争鸣,有思想、有学问的人受到了空前的重视,尤其是那些学派领袖、一代宗师,更是威风得不得了。儒家在孔子死后,弟子们开始分帮结派,各谋一派大好前程,像子夏这样的重要弟子可以被魏文侯尊为老师;再到后来,就连私淑孔子的孟子,这位颇有学究气的、爱理想而不爱钱财的人物,尽管一辈子处处碰壁,但社会地位和收入水平都是金领中的金领,甚至连他的学生都有看不惯的。一名叫作彭更的弟子就这么问过他:“老师,您这一出门,几十辆车浩浩荡荡的,跟随您的人足有好几百,吃完这国吃那国,是不是有点过分呢?”[5](《孟子·滕文公下》)
不但因讲究繁文缛节而被人诟病的儒家这么风光,就连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墨家也很风光。虽然墨家组织内部厉行苦行主义,但墨家弟子同样是各国诸侯高薪延揽的人才。更有甚之的是,当时有远见的国君可以拿出千金买马骨的精神,就算你没多大学问,没多大本事,一样有机会得到不错的待遇,而且还可以堂而皇之地不做事。
所以我们看那些争鸣不休的百家学者,尽是些有钱、有地位的人,甚至连国君都要对他们执弟子之礼。这还不说,就算国君做到了这个份儿上,学者们还是可以矜持倨傲,挑三拣四,国君却不能发作。这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受到最高礼遇的时代,但庄子跟他们不一样,虽然也有一肚子学问,却甘心做一名隐士。换句话说,他始终都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
当然,庄子的家境也不会太过贫寒,因为别说他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章,也别说他能阐释这么玄妙的思想,就算他能把自己文章里的所有字符认全,这在当时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庄子语言的磅礴纵恣远胜于同时代的其他学者,这让人想起霍布斯的话来:“人们的语言愈丰富,他们就愈加比普通人聪明或癫狂。”(《利维坦》,第23页)而要造就出这么高的文化素养,少不了有点家世或财力的背景。
但满腹经纶的庄子不愿意像其他学者一样奔走于诸侯的门庭,享受优越的待遇,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太污浊了,他也觉得这个人生太不可预料了,今天的座上宾可能就是明天的刀下鬼,所以他要和世界保持距离。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一个显而易见的代价,自然就是贫穷。
我们因此会赞叹庄子是一位高洁之士,但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身边就生活着这样一个人,我们一般会用“愤世嫉俗”这个词来形容他。
那么,该怎样看待一位愤世嫉俗的人写下的愤世嫉俗的文章呢?[6]我们不妨试想一位饱受感情摧残的女子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虽然表达了情感上的真实,却绝对不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客观真理。如果这位女子把自己的心里话写成了一本书,让那些人生导师拿着它去指点所有和谐社会里的幸福家庭,他们会怎么讲呢?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断章取义再加上牵强附会,至少也要将之裁减合体,切不可让那些急需滋补的读者看到它的全貌。
不问可知,他们成功了。而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他们的成功也许来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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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成功的确来得太晚了。在过去两千多年的漫长历史中,庄子一直没能把自己这个大智慧的人生导师的形象饱满起来,不断地有一些以“铁肩担道义”自居的人站出来对他指指点点,或是批判,或是不屑,甚至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史料当中对庄子最早的批评来自先秦的最后一位大儒荀子,他说庄子等人“猾稽乱俗”(《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又单独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后边这句话出自《荀子·解蔽》,是专门分析何者为蔽又该如何解蔽的。归纳一下荀子的说法,所谓蔽,就是泥于一己之偏见,片面地看待问题。然后荀子就开始逐次批评百家之学都蔽在哪里,庄子的问题就在于“蔽于天而不知人”,也就是说,庄子只知道片面地强调顺应自然,却不晓得人事是怎么回事。读者这时候不免好奇,很想知道诸子百家当中有谁看问题是不片面的。——很好,荀子一定正在期待着这个问题,因为他马上就把本门的祖师孔子推到了答案的位置上。
及至汉代,儒家大宗师扬雄批评庄子昧于君臣之义(《法言·问道》),放荡不羁而不守礼法(《法言·五百》)。站在扬雄的角度,这算是很严厉的批评了,不过他倒也没觉得庄子一无是处,当有人问他庄子之学有何可取的时候,他表达了和王先谦一样的见解:“少欲”。(《法言·问道》)
但扬雄的门户之见实在太深,纯以自家学术为标杆,这在另一段对话里被暴露得一清二楚——当又有人问他邹衍和庄周有何可取之处的时候,他说,他们的那些话嘛,凡是好话就取,不好的话就不取。人家追问他何谓好话、何谓不好的话,他说合乎经典的就是好话,否则就不是。(《法言·问神》)今天的读者很有必要想想当时的背景,也就是说,扬雄所谓的经典都是哪些呢?——那时候已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所以,所有的经典都是儒家经典。
荀子和扬雄批评庄子,多少带了些时代和门户的偏见,但就在庄子之学最当红的魏晋年间,道家名人葛洪竟然也站出来批评庄子,见地和郭象差不多,也是说庄子那些话实在太高了,高到落不到实处,听起来云山雾罩,做起来手足无措,这就像宝剑缝不了衣服,大象捕不到老鼠,金属做的船不能凌波航行一样。(《抱朴子·外篇·用刑》)
至少最后一句葛洪说错了,这就是今天的小学生胜过古代高知的地方。当然,我们还可以说宝剑本来就不是用来缝衣服的,大象也不该去捕老鼠,庄子之学是做大事的,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种话只有读原文才能感受到那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但问题是,一来相对于庄子之“大”,现实世界里再大的事都是小事;二来这天地之正和六气之辩到底能怎么乘、怎么御呢?
其实,说《庄子》没多大用处倒也罢了,毕竟让人“少欲”也算它的一大功劳,但更严厉的批评是:《庄子》不但没用,而且有害;不但有害,而且有大害。——就在庄子之学的鼎盛时期,东晋名士王坦之写下了一篇著名的《废庄论》,顾名思义,这是要把庄子废掉。王坦之的理论素养很高,而且知己知彼,擅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庄子的逻辑来批庄子自己,说他对天下益处太少,害处太多,对世道人心的沦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晋书·王坦之传》)
但是,在晋人的玄学大风气之下,王坦之虽然有高官显爵,虽然有生花妙笔,毕竟也没能把庄子废掉。但或许能让王坦之欣慰一些的是,大约就在他去世的当年,在长江以北的“沦陷区”,前秦皇帝苻坚颁布诏书,作为尊崇儒学的一项重要措施,把《庄子》《老子》和谶纬之学一并严禁,违反者会被处以死刑。
史料并没有记载是否有哪个“放荡不羁而不守礼法”的玄学爱好者为《庄子》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或者庄子之学在北方到底遭受了多大的影响,倒是提到有一位尚书郎王佩因为读了谶纬之书被苻坚杀掉了,从此“学谶者遂绝”。(《资治通鉴》卷103)苻坚,这位几乎一统天下的氐族雄主,用严苛的暴力手段维护了温柔敦厚的儒学,当然,顺便也维护了一下前秦政权的稳定。王坦之的心愿居然被苻坚完成了,也许真是笔杆子不如枪杆子吧。
但庄子的“流毒”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清理干净的,所以批判还会继续下去。及至宋代,程颐和朱熹这两大儒宗对庄子都很不满。程颐采取了一个很有个人风格的决绝态度:一生不读《庄子》。(《困学纪闻》卷10)朱熹看上去则要豁达一点,有时还说庄子见识比较高超,气度比较豪迈,但他对庄子的那些“伤风败俗”之言极为愤慨——比如《庄子·内篇·养生主》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这句话从字面看来并不太难理解,是说做好事要注意别给自己招来名声,做坏事也要注意别给自己惹上官司,这才是保全性命之道。其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只要不惹上官司,坏事尽可以放手去做。
这话说得太赤裸裸了,以至于让许多喜欢庄子的人都会感到错愕不解。幸好注释家总是有一些自由发挥的余地,当初郭象给这句话作注,就阐释得非常高妙而缥缈:“忘记善也忘记恶,处身于善恶的中央,任万物自行发展,不声不响地与大道合而为一,于是乎刑罚和名誉都会远离自己,大道就在自己的身上。”
但这样的解释大有刻意拔高之嫌,庄子的原话却很简单,如果不是充分发挥想象力的话,实在读不出这么深奥的意思。至于后世的学者们,既有蹈虚而曲意弥合的,也有质朴而看不顺眼的。朱熹走的就是质朴一路,说庄子这是不管义理,一门心思计较利害得失,完全是一副小人嘴脸。君子可不是这样,为义之所当为,不计吉凶祸福。(《朱文公全集》卷67)
朱熹显然是一个正义导向型的人,做事只问对错,不计个人得失,而如果颠倒过来,那就叫作小人。拿这个标准一衡量,庄子的确像是小人。
这时候的庄子看上去一点也不“逍遥”,一点也不“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为了自己这条小命,还真算计得很精。若说到义理,庄子才不管什么义理呢,在他看来,这世上的好人和坏人都是一回事,君子和小人都是一回事,就像两个放牛娃,一个因为读书而弄丢了牛,一个因为赌博而弄丢了牛,虽然理由不同,但还不是都把牛弄丢了吗。伯夷死于名,盗跖死于利,还不都是一样的残生伤性,为什么世人偏偏把他们分出君子和小人呢?(《庄子·外篇·骈拇》)
《庄子》书中像这样的论述有很多,本来就够惊世骇俗的,如果再稍加推演(完全合乎《庄子》内在逻辑的推演),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些常人绝对无法容忍的结论。
前人说《庄子》败坏世道人心,这就是一例。我们还是得回过头去考虑庄子当时的社会背景:那是战国乱世,是群雄争霸的时候,你打我来我打他,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反正好人也招兵买马去外国杀人,坏人也招兵买马去外国杀人,只有众暴寡,强凌弱,寡的欺负更寡的,弱的欺负更弱的,没有谁是干净的,就算有干净的,多半也是装的。
世界就是这么乱,甚至早在之前的春秋时代,就已经号称“春秋无义战”了。所以身处其中的庄子只看到杀人的战争,却看不到正义的战争;看到大盗以仁义窃国,自然连仁义也不信了;看到强盗因为分赃不均而争执是非对错,自然再看待是非对错时也就不那么有所谓了。
那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时代,祖国不值得去爱,正义没地方去爱,所有冠冕堂皇的大词底下都冠冕堂皇地藏着伪善,缠人的无妄之灾如影随形,待在家乡是苛政猛于虎,跑到国外还是苛政猛于虎,君王们今天搞个大工程,明天搞个大征兵……总之,不幸生活在这样一个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只要能全身保命就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可是,要是连命也保不住了,那又该怎么办呢?——庄子连这也有办法:一死生、齐彭殇,生如寄、死如归,焉知死了不是比活着更好的事情呢?况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生命是会转化的,循环流转,永无终结。换一句大白话来说:只要想得开,就能不怕死。
但是,战国结束了,庄子早就死了,时代也早就变了,于是我们又回到了王先谦的那个问题,并且不妨再追问一下:如果庄子生在一个好时候,他还会那么说话吗?或者,哪怕他只是生活在一个还能够分得清楚是非善恶的年月,他还会那么说话吗?——我们不妨比照一下诸葛亮和林则徐的两句名言:前者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时候诸葛亮躬耕于南阳,社会环境恰恰与庄子所处时代相近,这心态(至少在字面上)也恰恰是庄子式的;后者则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时候的林则徐倒和朱熹有几分相近呢。
所以说我们理解《庄子》,首先要把他放回他的时代(这难道不是常识吗),其次还要把他放回他眼中的那个时代,否则的话,如果非要以心灵鸡汤的实用原则统摄一切,《庄子》里边大段大段这类的内容就只能要么被曲解,要么被无视。
5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宣统元年,也就是王先谦刊印《庄子集解》的那一年。
那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庄子集解》也不知道销路如何。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让人顾不上关心了,因为年关一过,大事件便接踵而来。
宣统二年(1910),刚刚年初,执掌帝国大权的摄政王载沣就遭遇了一次未遂的刺杀。刺客是一些英勇的革命党人,在被捕入狱之后,其中一名最耀眼的青年才俊写下了这样一首令人热血沸腾的绝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寥寥20个字,20个如此年轻的字,不知道会给那位近来已经“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的恬淡老人带来多大的震撼呢?
虽然国家出了这么大的新闻,但在王先谦的心情里已经没有多少忧国忧民的余地了,因为就在这一年,他自己也深深地卷入了一场劫难。
这一年里,就在王先谦的家乡长沙,爆发了近代史上著名的“抢米风潮”,在饥民暴动的冲击下,米仓被抢,巡抚衙门被烧,教堂、洋行、领事馆被毁,无计可施的巡抚大人只好托病请辞。但地方不可一日无主,乱局亟须干员主持,当地士绅们便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最后决定向湖广总督发出电函,指名道姓地要更换新的巡抚。在这封电函的落款里边,第一眼就能看到王先谦的名字。
这件事让朝廷很恼火,认为乡绅们在抢米风潮里不但为暴民推波助澜,居然还胆敢归咎于巡抚大人,电请更换朝廷要员,实在不识大体。于是,作为当地的名宿,也作为“劣绅”的头子和电函的主要签字者,王先谦受到了严厉处罚,降五级调用。
陡逢大变之下,喜怒哀乐终于又入回了胸次,王先谦鸣冤上诉,竭力剖白,百般辩解。——这倒不是胡搅蛮缠,至少在电函这件事上他真是冤枉的。长沙士绅集会的那天,王先谦其实连家门都没出,但他实在太有名望了,作为当地士绅众望所归的代表,他的名字就这么被老朋友毫无恶意地签在了电函的落款上。看来王先谦治《庄子》实在很没眼力,挑出那句“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有什么用呢,如果真有先见之明,最该挑出的应是被朱熹大加挞伐的那句“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才对。
后悔药是没得吃了,王先谦的苦心辩白也终究无济于事。是的,时局变了,这位株守道统的老乡绅多年来反新政、反维新、反立宪,为大清帝国守卫着最要紧的精神旗帜,而现在连摄政王载沣都自上而下地搞起立宪筹备了,往日里的忠贞旗手便忽然之间碍眼了起来。
所有的处分与冤屈也只能默默承受了。到了这个时候,王先谦总算在字面意义上做到了《庄子》所称许的“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从此闭门谢客,这多风多浪的一年就咬着牙这么挨过去吧。
困境中的人常常会用这样一句话安慰自己:最难的日子都挨过来了,将来再怎么难也不会难过现在。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年又会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明年的确是一个崭新的开始,甚至还是中国历史上最耀眼的几个年份之一,如果能够180度地改变心态的话,步入新纪元的王先谦一定会欢呼雀跃的。
因为这一年是辛亥年,也就是辛亥革命爆发的那年。
这对困局当中的王先谦似乎是一次雪上加霜的打击,顷刻间帝国瓦解,民国成立,王纲解纽,天崩地裂。唯一的好处是,去年被清政府降的那五级头衔如今倒也无所谓了。
“天下有道的时候,圣人出来做事;天下无道的时候,圣人保命全生”,这正是三年之前王先谦为自己《庄子集解》作序时引过的庄子名言,看来如今真是到了该想办法保命全生的时候了。从此,这位烜赫一时的一代儒宗避居长沙郊区,闭门著书,不问世事,以寂寞而高贵的姿态度过自己最后的七个年头。
当王先谦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时候,去年的行刺事件中那位写得一手好诗的刺客却恰恰走出了牢房。世界就是这样吊诡,这位英武的刺客将来也要遭逢一个乱世,并且也会在那个乱世里生出无力抵抗的感觉。那个时候,他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庄子》里边那两个放牛娃的故事吧,也许是因为有哪位人生导师用那句“如果你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你就要学会改变自己的内心”的经典语录开导了他,总之,他做了汉奸,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