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烽火

苦历

世事变迁似梦幻,

如今交友赖金钱。

有钱彼等当祖待,

无钱生父若戏玩。

 

1944年10月,国文老师余鉴方把我写在练习簿上的顺口溜抄在黑板上分析起来,教室内外,挤满了高年级的同学。

“赵汇川的人!”一声吼叫,打破了教室的寂静——空气,异常紧张。

……

学校是国民党高级将领王仲廉在安徽太和创办的,开始叫“战时中学”,后来叫“国立二十一中”。

吼叫者是插班不久的一个什么司令的儿子。

赵汇川——我本家的二老爷,老地下党员,抗战开始,他和李时庄等人组织抗日武装,后来成为新四军四师的一个司令员。我伯父是他的警卫排长,我父亲与他和李时庄过从甚密。但眼下,我父亲是王仲廉的随从参谋,王仲廉带着八个纵队开往前线,我父亲跟着去了。所幸,国文老师没有因“赵汇川的人”这声吼叫而跑题,还是平平仄仄地讲评下去……

叫我去干新四军

冷风清霜,捧出一轮明月。

茫然中感到惶恐的我突然被我姐夫牛宏魁叫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黑暗中还有我的好同学张凤鸣、张凤岭兄弟俩蹲在那里。我姐夫压低声音说:“王仲廉的八个纵队在宝安山被新四军消灭了!大爷(我的父亲)的身份暴露了!现藏在我家里。叫你赶快回去干新四军!”我顺口冒出一句:“我在上学呀!”姐夫说:“二老爷那里也有学校。”张家兄弟说:“新四军里有抗大!”

姐夫牛宏魁安排我天不亮就走。

伟大的磁极

从太和到宿县,有三百多里的路程,我踏着大平原的枯叶衰草,向父亲至爱的呼唤奔驰。

我1928年10月出生。在我出生前两个月,父亲突然消失了,而且一去十年无消息。我五岁时,我二十八岁的母亲在苦难中死去,撇下我和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姐姐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家神不收、野鬼不要的我,靠几门穷亲戚拉扯着活了过来。抗战开始后,父亲像天外来客似的“冒”了出来,和赵汇川、李时庄等人时而这里相聚,时而那里密商,来去匆匆,飘忽不定,对我和姐姐依然无暇顾及。父亲是饱读诗书的人,据说,我爷爷也留有几亩地,但在我出生前,突然被父亲“输”光了。然而,像父亲这样不顾家、不护犊的人,乡亲们反而对他充满真挚的敬意。在短暂相处的时日中,他教我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是,当我箭也似的射向伟大的“磁极”,日夜兼程赶到我姐姐家,父亲却又“狠心”地舍我而去,到南京做工,当“伙夫”去了!

落入敌网

不知是时间的差错,还是历史的残酷,孤苦的我无可奈何地被敌人网住了。我的家乡孙疃集是日伪顽结合紧密的地区,和赵汇川对着干的是日伪顽反动势力的大头子郭玉珊。晓星残月,泪眼蒙眬的我被伪乡长王法堂请去吃“客饭”,说郭区长(郭玉珊)专门从蒙城赶来想见见我。我被叫进一个住处,王乡长恭顺地陪在那儿。戴着高度近视镜、手里夹着烟卷、一派长者风度的郭区长,温和地笑着让我坐下,慢条斯理地说,他早年追求革命,和我父亲,和赵汇川,都是极好的朋友。并说,赵汇川那次把他捉住吊起,还是我父亲把他放了的呢。他提出给我个队长当,让我跟他干。

我虽然年幼,但家喻户晓的郭玉珊是我们赵家的仇敌,我还是知道的。提到我父亲“放他”,童稚的我也留有印象。那是1938年秋末冬初,赵汇川的人把郭玉珊的人的枪缴了,并把郭玉珊吊了起来。赵汇川、李时庄就住在我们附近。我父亲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可能是为抗战的大局和统战着想,最后决定把他放了,由我父亲出面亲解吊绳,还枪,放人。此后,赵汇川、李时庄的人就拉走了,而我父亲却留下了。

看着默默无语的我,王乡长挥动着长杆烟袋,强调:“听到了吗?区长要给你个队长干呀?”我苦苦求告:“我正在上学,寒假一过就得回校。”不料,郭区长却依然温和地说:“一心求学,这也是少怀大志呀!”竟放了我。

一进贾府

冲出敌网的庆幸,催我踏着早春的嫩芽,迈上复学的路。却不知又落入了敌人的魔掌。我路过蒙城,住在宿县同乡会里。三匹高头大马,呱里呱啦地晃进院落。骑马的有一位手拿马鞭子,两位挎着盒子炮。那位手持马鞭、眉心长颗黑痣的英俊潇洒者问道:“哪位是赵先前先生?”

我有生第一次听有人这样称呼我,忙答:“我就是!我就是!”

他自我介绍:“我叫贾芳谷,十里长山区区长,胡开祥支队第三大队大队长。”

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大队,忙答:“久仰!久仰!”

他说:“听说你少怀大志,苦心求学?”

我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他说:“我供你上学,如何?”

我忙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他说:“好,那就一言为定!”

随即伸手和我相握,答应马上派人来接我。

真是苍天有眼啊!在我求学返校险而无望之时,我遇到了这样一个“侠肝义胆”的人……当我还沉浸在感激之中时来了一辆马车,把我接进了贾府。

动辄就是几个耳刮子

贾芳谷把我留在身边观察了几天,可能是发现我没有什么“油水”,就放长线钓大鱼,把我交给他的九连看管起来,先叫“小先生”,后来叫“传令兵”,再后来就叫“伙夫”。连长曹端甫对我动辄就是几个耳刮子,边打边骂:“有些青年学生是他妈的共产党,老子查出非就地枪毙不可!”

二进贾府

这一招没有榨出我什么,贾芳谷就把我要回贾府。他还不无抱歉地安抚我:“曹连长欺负先前了!”随后又给了我一个“自由”的黄昏。那天晚上我在宿县城内闲逛,背后悄然传来“得功(我的乳名)跟我走!”回身见是我父亲的朋友、一身戎装的吕大爷。他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来到了一个僻静的住处,但见一位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长者蹲在方桌旁的长凳上。啊!是我日夜思念的父亲。可是,还没有容我开腔,父亲就严厉地责问:“你怎么跑到贾芳谷那里去了?你不知道贾芳谷是郭玉珊三番子的徒弟,郭玉珊是我们的仇人吗?”说罢就叫我“明天再来”,赶我走了。找到父亲我高兴得一夜睡不着,天不亮就又跑了回去,吕大爷夫妇还未起床。我在窗外问:“我父亲呢?”他们回答:“不知道呀!你走他也走了。”话音未落,一个特务,贾芳谷的小舅子竟跟上来了!

在枪声中得救

“自由”式未成,他们又以“乡丁”的名义把我交给亲信王成才看管起来。这期间贾芳谷的诸多贵客来找我这个乡丁交“朋友”,有的甚至亮出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可他们见我确实什么也不懂,便只好作罢。“打动”我的“贵客”还是有的,比如宿县四才子之一的闫曙东就是一个。他迎合年轻人的心理,讲话中穿插着浪漫的爱情故事,说他是大革命时期的共产党,认识我二老爷,还说他过去脱党了,现在一心想去那边,就是找不到个关系。我说我二老爷会派人来接我,他就“激动”得抓住我的手,像见到救星似的说:“那咱就一起走!”过不了几天,就“悄悄”地问:“那边来人了没有?”就在这刀压脖颈子的时候,1946年的端阳节,在宿县西十里铺,在深夜的枪声中,我被救出来了,这时才知,我父亲早就到二老爷那里去了。李时庄知道我是赵承才的儿子,马上给我做了两套新单衣,换下我一身有虱子的烂棉衣,问我是上学还是参加工作,我说上学,他就答应送我进宿西县中。国民党进攻,学校办不成了,就让我在宿西县公安局参加工作。亲爱的党呀,我再生的父母!我怎能不竭尽我的青春、热血和生命为您而战啊!

见到赵汇川

1979年5月,含冤入狱、铁窗生活八年半、刚刚平反出狱的我,终于在青岛见到了我无限崇敬的二老爷。他老人家虽然也被整了十年,但还是那样温和宽厚,英气不减当年。谈到贾芳谷,我说,1948年春天,我所在的连队在策应作战时将他击毙了。提到郭玉珊,他老人家说,日本投降后不久,就被他“收拾”了。

说到武功超群、砍过成串鬼子头的我的伯父赵承武,他老人家沉痛地说,在给彭雪枫师长送信时,他被国民党捉住牺牲了。说到我的父亲,他老人家说,1949年起他在安徽军区四科工作,病逝时,他也不知道。我说政府给了烈属证,他老人家竟感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