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失去你了

对于方以北来说,高考的结束,像是推开了某道门的一条缝,他以为,门缝里是要透出光来的,于是他推得义无反顾。

可谁知道,一推开,满目尘埃,透出来的是呛鼻的滚滚浓烟,朝着他张牙舞爪。

看来,青春这滩浑水,他是蹚定了。

班级毕业聚会刚开始不久,大家还谈笑自如,互相嫌弃着,沉浸在解脱苦海的满足感中。

身材瘦小,但声音洪亮的陆丰挤在一张坐满了女生的桌前,表情搞怪,大声嬉笑:“我的姑娘们,以后不能再保护你们了,我不放心呀!”

“咱们班啊,应该是女生保护男生吧?”桌对面的安如辛把额前散落的短发别到耳旁,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除了角落里心不在焉的方以北。此时他的关注点在于,聚会上,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叶麦。

那个,和他一同挤在灰色的时间罅隙里的女孩,高考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这几天没有她的消息,方以北心里就像是少了些什么东西。

在他眼中,有叶麦的世界,才有颜色。

邻桌的宋谷开了一瓶啤酒,倒满自己手里的玻璃杯,起身清了清嗓子,举起酒杯四处致意。

“各位同学,转眼间,我们就一起走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这三年,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疯狂一起闹!作为咱们班的体育委员,虽然哈,这体育课都没上过几节……但我还是要以这个身份,来敬大家一杯,祝大家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干杯干杯……”

一旁的冉一丘也起身,拉开身后的挎包拉链,拿出一本五颜六色的同学录,语气欢腾得像个孩子一般。

“对了对了,大家来帮我写同学录吧,星座血型都要写哦,特别是生日!”

“冉一丘你真幼稚,这个年代谁还写同学录啊。”

“写嘛写嘛,我记性不好,怕会忘了大家……”

冉一丘这无意间的一句话,像根针一样,刺进了众人心底。大家这才意识到,他们将要失去这群人了,他们总要失去这群人的。

感性的安如辛眼眶有些发红,她第一个起身,接过冉一丘手中的同学录。

坐在班主任旁边的班长艾芒见状,也起身挪开椅子,从冉一丘手中拿了一张同学录,微微笑道:“同学们,既然冉一丘有这个心,我们就满足一下他,大家每个人都写一张,就当是帮我的忙啦。”

陆丰放低声音,连忙回应:“班长,你都开口了,这忙肯定要忙啊。”

“谢谢你哦,陆丰同学。其实啊,我挺舍不得大家的,今天可能是我们班聚得最齐的最后一次了,趁着这个机会,我有些话想对一个人说……”

“谁啊谁啊?”

艾芒缓缓转过身子,抿了抿嘴唇,望向方以北。

“方以北同学,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很久了……”

她话音刚落,顿时引起一片哄闹声,几个男生簇拥着推起一脸莫名其妙的方以北,年轻的班主任也跟着拍手叫好。

艾芒对着面前的方以北娇羞一笑, 等着他的答复。

方以北捋一捋衣服,皱起眉头,开了口,眼神却望向艾芒背后的苗初七。

“哎,你不是叶麦的好朋友吗,她去哪儿了?”

苗初七摇了摇头,表情冰冷:“不知道。”

见艾芒被晾在了一旁,陆丰赶紧凑到她身边,冲着方以北大声嚷嚷:“方以北,班长在跟你表白啊,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班主任见场面有些失控,便摆摆手:“好了好了,大家先坐下,听我简单说两句话。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考完就好好放松一下,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希望你们不留遗憾。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我祝福你们每一个人,都前程似锦!下面,我们高三五班,再点最后一次名……”

没有人说话,离别的愁绪,像是打破了玻璃杯溅出的水,一下子全都扑到几十个人的脸上,酸涩而锋利。

每个人都在告别的时候,说什么不能淡了、多多联系,其实,没人知道的是,大家也就是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弄丢了这些人。

“艾芒。”

“到!”

“安如辛。”

“到……”

“方以北。”

“到。”

“陆丰。”

“到!”

“苗初七。”

“到。”

“叶麦——对了,叶麦同学好像是家里出了点事,才缺席的。”

“发生什么事了?”方以北猛然抬头,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身后的陆丰用手掩住嘴巴,歪过头去悄声向一旁的男生嬉笑议论道:“估计是考得不好,跳河了……”

方以北回头,眼神凌冽:“你给我闭嘴!”

说完,他推开手边的椅子,跑了出去。

“没事的没事的,大家不要慌,我们接着点名。冉一丘……”

叶麦家和方以北家一样,都住在六角坪,只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方以北狂奔回家后,骑上他爸的那台旧摩托车,油门拧到底,沿着河道一路向西。

傍晚的冷风中,水面扬起一道道波纹,揉碎了滑落在河里的夕阳,静谧而美好。

飞驰的风尘里,方以北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关于叶麦的往事,他想起叶麦那双笑起来弯成月亮的眼睛,和她对自己说,要自己好好生活时,脸上盛满的倔强。

越接近她家,方以北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他一直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老天爷是长眼的,上天会保佑她。

可许多时候啊,这样的话都不是说给老天爷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个似乎已经预知了事实的自己。

事实就是,老天爷没有保佑叶麦,老天爷带走了她,没有征兆的,不留痕迹的。

摩托车的尾烟飘到叶麦家门前时,噩耗随之砸到方以北身上,劈头盖脸。

他还没来得及下车,一扭头,叶麦奶奶额头前的那抹惨白,就直戳戳地插进了方以北眼里,心底。

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记忆之中,叶麦是没有父母的,她从小就跟着奶奶长大。尽管这个奶奶在她口中每每提及,并没有那么和蔼可亲,反而可以说是恶毒刻薄的。

但此刻,她只是一个失去了至亲的、孤单的、佝偻着的白发老人。

可是藏在他心底的那个女孩啊,几天前的下午,他们还约好了要上同一个大学,以后要一起去浪迹天涯,她怎么这么快就违约呢?

“奶奶,叶麦呢?”

“孩子,麦子她……没了。”

方以北跌坐在长满青苔的地板上,夜幕一下子铺了下来,昏天暗地。

“她,出了什么事?”

“那天我就是说了她几句,她爸走了以后,她妈本来就没再回来过,也不会回来的……那孩子抹抹眼泪,总算答应去见了那个来说过好几次亲的孩子,谁知道,两个年轻人出去吹吹风,谈谈心,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一个落了河,一个没了踪影……好好一个人,才掉下去五六个小时,捞上来怎么就泡得又胀又白,没个人样了呢,虽然我老咒她,可我不是真的想她死啊……”

“什么!那人是谁?”

“在饭店里当厨子的那个严大嘴,他大儿子……”

叶麦奶奶还瘫坐在青石台阶上拍着大腿,瘪着嘴念念叨叨,哭天喊地。方以北顾不得抹去嘴角湿咸的泪水,架起摩托便飞速离开,眼里烧着一团火。

方以北知道这个严大元是什么人,他初三没毕业,就因为打架伤了人,被学校开除,辍学在家混了两年,被他爸送去外省学了挖掘机。现在看来,叶麦的事他脱不了干系,方以北知道要去哪儿找他。

来到学校前的水泥道路口时,从学校旁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三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方以北一看,正是宋古和冉一丘扶着他要找的陆丰。

一个急刹,摩托车倒地,刮出一道长长的摩擦线,刺耳的轰鸣。方以北扔掉车头,迅速跑向三人后,他一把抓住醉醺醺的陆丰,提起他的衣领,厉声质问:“你表哥在哪儿?快说!”

陆丰昏昏沉沉,含含糊糊:“表……表哥?什么表哥……”

“严大元,开挖掘机的严大元!”

陆丰挠着头想了想,隐约记起了严大元常常窝身的地方,方以北拽着他骑上摔得歪歪扭扭的摩托车,急匆匆地走了。没搞清状况的宋谷和冉一丘看呆了眼,不知所措,回过神后宋谷叫了辆车,跟了上去。

穿过一片老旧工业区后,方以北载着陆丰绕上一条泥泞小道,驶向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

耳旁呼啸而过的晚风,让陆丰清醒了不少,他大喊大叫,东歪西扭,害得摩托车险些冲进一片灌木刺林。

“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想干什么?”

“出事了你知道吗!警察正到处找你表哥……”

没过多久,两人来到了一处停放着三四台挖掘机的工地前,陆丰说,后山腰有个小破屋,严大元常常和几个工友窝在里面打牌。

方以北一脚踹开小屋的木门,把正聚在一起喝酒,面红耳赤的严大元几人吓了一跳。

“你谁啊,找死呢!”

“严大元,是不是你害死了叶麦!”

“我没有……不是我,是她……哼,你凭什么说我害死了她,有证据吗?”严大元甩了甩胳膊上油腻的肥肉,凶神恶煞地紧盯着方以北。

方以北瞳孔放大又收缩,眼神凌厉,挥起拳头冲上前去,重重一拳甩在严大元脸上。严大元微微趔趄,后退一步站稳了脚,抬腿照着方以北的肚子一脚,便将他踢倒在地。

“臭小子,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找我闹事,叶麦是要嫁给我做媳妇的,她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一旁被吓傻了的陆丰连忙跑过去拽住严大元,声音颤抖:“表哥,他是我同班同学,刚刚你们说,叶麦死……死了?”

说话间,方以北挣扎着爬了起来,举起拳头,一声怒吼:“我要杀了你!”

不料却被严大元闪身一拳,硬生生砸向墙角,他一脚死死踩住方以北的后背,狰狞冷笑。

严大元身后的几个壮汉围上前来,抱着手冷眼嬉笑:“大胖,原来你说那天弄的那个姑娘叫叶麦啊,嘿嘿……”

趴在地上的方以北听了这些猥琐的笑声,又意识到了叶麦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后,怒目圆睁,咆哮着顶开严大元粗重的腿,一跃而起。方以北双拳哪敌得了四手,他刚冲上去,就被这群虎背熊腰的大汉团团围住,一顿拳打脚踢。

就在陆丰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宋谷和冉一丘冲了进来,满头大汗。

宋谷见到这幅场景,灵机一动,一声长喝:“住手!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警察?快跑……”

他们报警之后,等警察真的赶来时,严大元几人早就消失在漆黑山林中了。

“方以北,你真勇敢啊,四五个胖子,你赤手空拳就敢上啊。”冉一丘蹲在路边,一手擦汗,一手向垂着头的方以北竖起大拇指。

宋谷也扭头望向方以北,一脸疑惑:“对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冲动成那样。”

“叶麦死了。”

“什么……”

第二天一早,方以北接到了叶麦奶奶的电话,他再次骑上摩托车去往那个方向,心情沉重。

“孩子,你是麦子唯一的朋友对吧,我只有跟你说了……我,我对不住麦子。她来找我了,她在梦里掐着我脖子,说我骗她,说我把她妈藏起来了,还说我要卖了她……”

“奶奶穷,没钱,麦子从小就过得不好,我老了,麦子成绩再好,我也供不了她上学了……我黄土都埋到下巴了,我就想快点给她找个好人家,找个有钱人家,让她也享享福,谁知道就……”

通往叶麦家屋子的台阶上,方以北一句话也没说,他抬不动脚,不知该怎么走进那间屋子。

他就站在风里,看着她长大的、生活过的地方,他想象着叶麦在里面忙碌的、孤单的身影,想着想着,鼻子酸了。

方以北又坐在了那块枯草地上,天色灰暗,这一次,他面对着这条河。

他看着水面上自己那个支离破碎的影子,眼里噙满泪水。

叶麦,你在那边还好吗?我答应你的,我有好好复习的,我现在也会对别人笑了……你知道吗,我爸妈离婚了,他们终于分开了,终于不用吵架了,可是,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紧紧攥着叶麦送给他的唯一一个礼物,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