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乐的推荐下,方以北根据自己的分数,选了几个本地的学校填上志愿,有七八成的希望能录取。
但提交之前,他自己改了志愿,换成几个外省的学校,他想离这里越远越好。他想要,一个全新的生活。
时间,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悄无声息。
录取消息很快就下来了,那是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学校,离六角坪很远,学费很贵。弄完了乱七八糟的档案资料,他也差不多得走了。
出发之前,他想去看看住院的外公,之前打过好几次电话,外婆都说,住着院呢,外公身体好多了。
去到小镇中心那个医院,他却没在病房里看到外公的身影。询问值班护士,方以北才知道,外公早在好久之前就出了院,总共也就住了两三天……
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赶到外婆家时,外婆正勾着腰,在小路旁的菜园里种菜,见了方以北,她惊喜一笑,随后又愣了一下。
“小北,你怎么来了……”
“外婆,我来看看你们呢。”
“你外公……”
“没事儿,出院就出院吧,外公就在家里慢慢养病,在医院确实不方便,外公也不自在……”
“是呢,快,快进屋去,陪你外公聊聊天。他呀,成天抱怨躺着难受,非要下地干活……”
方以北推开门时,床上的外公被响声吓了一跳,慌忙地将手里的烟斗藏到床缝处,装作一脸镇定,屋子里却飘着不少白烟。见是方以北,外公长舒一口气,又将烟斗拿了出来,吧嗒吧嗒抽了两口。
“小北啊,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你外婆呢……”
“我去医院没看到你人,就来瞧瞧。”
“那个,那什么转院费还是住院费,要好几万呢,我这条老命都值不了那么多钱,就不住了……”
方以北鼻子一酸,不知怎么接下这些话。他笑了一下,转移话题。
“外公,我吓到你了吧,医生说不许抽烟的。”
“哎呀,都抽几十年了,也没见什么毛病,要我说啊,倒是那医生不懂,这人难受的时候,抽两口烟舒坦得很。”
“所以我外婆不让抽,外公你就偷偷抽啊?”
“你外婆也是,瞎操心……”
“这样的话,我估计她快回来了……”
外公赶紧把烟斗里烧了一半的卷烟抖出来,拍掉身上的烟灰,方以北也拿起床头的毛巾,帮着外公扇走屋子里的烟味……
天黑了,他们围着炉火,三菜一汤,全是从小菜园现摘的新鲜菜;轻轻的谈笑声,不时有筷子敲到瓷碗边的叮叮声,灯光昏黄,却很温馨。
住了一宿,方以北要回家准备行李了。出门前他想把自己之前的工资的一半,悄悄塞到被子下面,却被外婆一把抓住了手腕。
“小北,上次给你的一百你都放回来了,这回可不许这样了。”
“外婆我……”
“你要去上大学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外婆家里什么都有,饿不着……”
外公也在一旁补充道:“你是大学生了,去外地上学,少挂念家里,钱留着多买点吃穿,别受苦了。”
“……”
“平时多说点话,别惹祸,也别让人欺负了……”
外婆搓搓手心,神情有些窘迫地对方以北轻声说:“小北,外婆家里穷,没钱,想给你点路费也拿不出来,说起来外婆真是不好意思,没什么给你的……”
“外婆,别这样说,我什么也不要。”
方以北好想上前抱一抱外公外婆,却怎么也伸不出那双手,他在心里完成这个动作,笑着转身,不让他们看到眼里的泪……
刚回到家,宋谷就打电话过来,说开学之前,几人要再聚一聚。他们约好了,明天下午三点,在方以北之前上班的火锅店,不见不散。
第二天,气温骤降,外面飘起了绵绵细雨。方以北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就又接到电话,说不聚了,临时有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方以北心里刚刚滋生起的那点关于离别的不舍,因为这句话又消散不见了。
他笑着摇头,以后真的还有机会吗?
转念一想,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电话里,宋谷的声音急促慌乱,分明就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再三追问之下,才得知今天一早,苗初七在去上班的路上出了车祸……
早晨八点,苗初七喂母亲吃完饭,检查了一遍钉住窗户的木板,哐当一声锁了门,骑上那个她打工挣钱买来的二手小电动车,就要去上班了。
路过屋子门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时,她抬头望了一眼,继续往前。
细雨淅沥,很快就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裳,冷风一吹,苗初七手臂上冒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她家离城里上班的地方挺远,要骑上差不多半个小时,虽然天上下着雨,但苗初七心情不错,她的高考分数很高,志愿要是填好了,能上个重点大学。
可她志愿里填的,都是本地的普通大学,苗初七也想到外面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但她不可以。
只有上本地的大学,她才既照顾到了母亲,又能成全自己的梦。叶麦曾经问过她,会不会觉得母亲拖累了自己,苗初七一脸平淡,不会啊,这样挺好的。
苗初七一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虽然她常常忙得一点时间也没有,只能在深夜点着灯看书;但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些事不得不去做,那些不幸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磨难,对另一些人来说,也许就像摔个跤那样简单。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一点就是,它对每一个人都不公平。
雨下得愈发大了,淋湿了她的头发,苗初七看到十字路口对面,有一个可以避雨的公交车站台。她左右看了看,没有车,绿灯。她扭大油门,刚骑到十字路口,就突然从左侧冲出来一辆黑色轿车,刺耳短暂的鸣笛声,刹车声,接着天旋地转……
前一秒,她还是带着笑的。躺在冰凉的地上,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灌进嘴里,苗初七只是在想,今天肯定迟到了,要被扣工资了。
肇事司机没有跑,可能被吓坏了,也可能因为有监控录像。他一边悔恨,恨自己想当然地以为路上不会有人,绿灯只剩五秒,快一点没关系的;一边颤抖着双手按下报警电话,甚至没有去看一眼被他撞倒的女孩。
她还被雨水呛得咳了一下,努力抬眼,看到自己左腿的膝盖渗出鲜红的血……
要不是冉一丘经过时往窗外瞥了一眼,看见地上那个身影有些眼熟,连忙下车跑了过去,苗初七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冉一丘等不了什么救护车,也顾不得去维护事故现场,他一把抱起奄奄一息的苗初七,上了车直奔医院。一路上,苗初七意识有些模糊,眼皮很重,觉得浑身发软,在她一次次想要睡过去时,耳边不断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纱布,苗初七醒来,发现自己的左腿被打了一层厚厚石膏,吊得老高。浑身酸痛,脑袋发昏,喉咙里像火烧一样,焦渴难耐。
苗初七伸直了腰,眼看就要拿到桌上那瓶水了。这时,方以北、宋谷和冉一丘推门进来,看到苗初七的动作,以为她要下床,连忙跑过去抓住她的手,将她按回病床。
“苗初七,你醒了呀……”
“疼……”大手大脚的冉一丘碰到了她淤青的肩膀,苗初七倒吸一口凉气。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小心的!”
苗初七白了她一眼:“怎么哪都是你啊,真烦人……”
“哎哟,都能骂冉一丘了,那看来没什么大碍了。”一旁的宋谷看到她嘴角干裂,就拿起桌上的水扭开,递给苗初七,开玩笑道。
苗初七一口气喝了半瓶水,抹抹嘴巴,觉得身上的力气回来不少。
“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们三个又怎么在这儿?”
方以北指着冉一丘,开口说:“你不是被撞了吗,他发现的,也是他送你来医院的……”
“冉一丘?”
“别提了,你不知道当时他,哭天喊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比零花钱丢了还伤心……”
“当时多吓人啊,我还以为你……”
“对了,我们怎么联系不到你家人,需要他们签字呢……”方以北一脸疑惑地问苗初七。
苗初七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询问几人:“现在几点了?”
“早上九点啊……”
她长舒了一口气:“哦,原来只过了一个多小时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上班啊?”冉一丘难以置信地说。
“不是……”
宋谷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认真说道:“准确的说,现在是你出车祸的第二天早上九点,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
“什么!”
说话间,苗初七掀开被子,竟然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你不能乱动,左腿粉碎性骨折,你走不了路的……”
听到这话,苗初七愣了一下,看向被吊在床尾的左脚,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要去做什么事,我们可以帮你。”
“真的吗……”
三人按照苗初七的话,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那间门前有一棵老槐树的屋子。
因为下雨,地板上的青苔十分湿滑,古旧屋檐滴下的水珠,砸碎在门前,打湿了那扇紧闭的门。
宋谷上前去敲了敲门,没有动静,随后拿出苗初七给的钥匙,打开了门。方以北和宋谷走在前面,冉一丘缩在他们背后,三人刚跨进门,还没站稳脚跟,就突然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扑了过来,呜呜呀呀一阵乱吼,吓得他们魂都丢了一半。
“难道,这就是她妈?怎么……”
宋谷的话还没说完,那人又晃着脑袋冲了过来,像是要赶他们走似的。
“苗初七!我们是苗初七的同学!”冉一丘想到了苗初七交代的话,见到她母亲,要提她的名字。
那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听到苗初七三个字,明显怔了一下,缓缓放下了高举的手,眼神浑浊,嘴里念念叨叨。
“初七,初七,我的初七……”
苗初七的妈妈拖着脚步,蹲到墙角,双手环抱膝盖。他们将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放到地上,转身要走,冉一丘走了两步,却回头拿起地上的袋子,放到靠墙的木桌上,取出塑料袋里的饭菜,端着走向苗初七的母亲。
“阿姨,苗初七叫你吃饭了。”
“你……你是谁……”
“我是苗初七的朋友,好朋友。”
冉一丘把勺子伸到她嘴边,一口接一口,每吃完一口饭,她都会问一个问题。
“初七呢,她去哪儿了?”
“苗初七啊,苗初七去上班了呢。”
“不要,不要上班,初七要去上学,考第一名……”
“苗初七要上学的……”
“那你是谁,你好好上学了吗?”
“我是冉一丘,我也好好上学的……”
苗初七的母亲苗春华,年轻时候是个知识分子,思想先进,做事情也干净利落。没结婚前,她还当过乡村教师,领着国家工资,碎花裙子,梳着两条麻花辫儿,走在路上,能惹得十个男的有九个都朝她吹口哨。
那时候人人都说,苗春华呀,就应该要嫁给乡里,甚至是镇里的领导。那么多的干部子弟都来向她示好,随便挑上一个成了,下半辈子都不用愁。
可她偏偏就看上了村里游手好闲的钟午,谁说也不听,还像是被下了迷魂药一样,别人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教师工作,她说不干就不干了。
父母一怪罪,她就说什么恋爱自由,浪漫主义,无论如何都非钟午不嫁,到最后和父母闹得断绝了关系,还是不改口,不死心。
要说这钟午,除了喝酒、抽烟、赌钱,就会点花言巧语,苗春华就是被钟午学着外国电影里,用一朵玫瑰花乱了心扉。
他们结婚时,什么仪式也没有,钟午摘根狗尾巴草打个结,当作戒指跪在她面前,她想都没想就嫁了。
过了几年,钟午就忘了那些承诺,他偷偷摸摸地抽烟喝酒,躲着赌钱,越赌越滥。等苗春华发现,吵着要剁他的手时,一切都晚了,两人辛苦挣钱房子,和钟午父母留的土地,全押了进去,赔得血本无归。
不仅如此,他赌得急了眼,和人家死磕到底,还欠下一屁股债。
讨债的找上门来,说还不上钱,要么卖了当时才六岁多的苗初七,要么他们掳走妻子苗春华,要么,用他的命来抵债……
等追债的人都走了,一家三口瘫在地上哭成一团,苗春华狠狠咬了钟午手腕一口,留下一排紫青色的牙印;然后,擦干眼泪,拽起钟午,说要和他一起赚钱还债……
钟午知道,要是真一点点挣钱来还他欠的债,她们娘俩这辈子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苗春华为他放弃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不能再让她们受苦了。
那天半夜,等娘俩睡着之后,钟午轻轻揭开被子,盯着她们望了好久,然后左右亲了一下,拿一根绳子,摸黑出了门。
第二天一早,苗春华醒来,床的另一边空空的,冰冰的。
轻轻起身,怕扰了孩子,拉开门,抬眼,骇然失色。
门前,那棵大槐树横伸过来的树枝上,吊着肤色发紫的丈夫……
树下一块小石头压了半张纸,歪歪扭扭写了一句话:“春华,对不起,我欠的钱太多了。今生欠你的,我下辈子还……”
那些承诺,那些苦苦守候,那些与全世界为敌的勇气,在对不起这三个字面前,显得多余又无助。
苗春华托人办完丧事,给苗初七改了姓,教她做饭洗衣……等到苗初七能照顾好自己了,整天嘴里念叨着对不起这三个字的苗春华,终于疯了。
神经失常,除了苗初七,谁也不记得。
那棵砍掉了那根树枝的大槐树,在过完一个冬天后,也不再抽枝发芽了……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没说多少话,各自沉默着,脑海里还是那个虽然破旧、但被苗初七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屋子,和她的妈妈。
宋谷先开了口,笑道:“冉一丘,你确定你好好上学的?”
“我……就你话多!”
冉一丘偷偷找他老爸请人打的官司,肇事司机家底也算宽裕,一次性赔了不少的钱。换个角度来看,也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苗初七有了上学的费用,不用再打工,也可以把母亲送到好一点儿的精神病院。
苗初七的事,也让方以北想起了叶麦的事。那个消失在山林里的凶手严大元,现在恐怕还躲在哪个地方,活得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