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生的下一站

下午五点,方以北和方爸一人拉着一个行李箱,仰头站在一个由铁架子和水泥柱拼接搭成的半圆拱形建筑体前,一脸疑问。

“云天大学柏化学院……没错啊,是这个名字……”方以北从包里拿出录取通知书,逐个对比头上那八个锈迹斑斑的大字,再看一眼旁边门卫室里瘦骨嶙峋的保安,脸上的疑问变成了不可思议。

“应该就是这儿了,但这……”

“小北啊,要不,咱们考虑一下复读?”

方爸话音刚落,身旁突然伸过来一个头发油腻、满脸痘印的脑袋,猥琐一笑,声音尖利:“同学,你们是来报到的新生吗,我是大二的学长,专门负责迎接新生的,非常欢迎你来到这个古色古香、充满诗意的校园!”

“我是新生,但是那个……”

“我跟你讲,咱们学校有几百年的历史,前身是一块乱葬坟地,风水好得不得了,你在这里面学习啊,有无数鬼魂朋友保佑着你……哎呀跑偏了跑偏了,你在这里面学习啊,有什么困难,有什么疑惑,尽管找学长,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对了,你们有没有带被子……”

全程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那个自称学长的人还滔滔不绝,方以北和方爸面面相觑,搞不清状况,一度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这时从校门里走出来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穿一条白色牛仔短裤的女孩,她带着笑意,款款走上前来,突然间就换了个神色,指着那颗脑袋,厉声质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啊!”

“我……我是学长,在接新生啊,你又是谁?”他抬高下巴,用鼻孔对着女孩回话,丝毫没有底气。

“学生会……”她一字一顿,吐了三个字出来,又从身后拿出一张红色牌子,往胸前一挂,上面印着“迎新工作证”几个字。

那人看了一眼,脸色大变,丢下一句算你厉害,一溜烟跑了。

女孩又恢复矜持的笑容,声音清脆:“叔叔你好!同学,我是你的学姐,我是学生会负责迎新的。”

“呃,刚刚那个……”

“那根本就不是迎新的,他就是想骗你在他那买被子。”

“被子?”

“对呀,这些人啊,专门坑你们这些什么也不懂的新生,还假装学长,估计都不是我们学校的……先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和叔叔去学校体育馆报到吧。”

方爸应声道:“对对对,先去报到……”

走进校门时,方以北看到大门上挂了一块缺了角的介绍牌,上面写着学校的修建时间,居然和自己是同一年;他瞥了一眼校门上的青苔和铁锈,心中冷哼一声,还好我没有你这么老。

进了校门,再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左侧有一块比路面高上三四个台阶的扇形青砖地,中间还裂了一条长长的缝,砖地后面是一个长满杂草的绿水潭,学姐向他介绍说,这是学校里久负盛名的“小广场”和“荷花池”。

过了小广场和荷花池,再爬上十几道缺斤少两的台阶,就到了那个看上去就是给篮球场加了屋顶的体育馆。

他们赶到时,体育馆里已经排起了长队,一眼望不到头。热心肠学姐给他说完流程后,主动提出帮他们看守行李,让父子俩放心排队。

看着学姐热得满头大汗,还不停向自己招手微笑的样子,方以北对这个偷工减料的学校,产生了那么一丝心理慰藉,他想,这个大学应该也没那么糟糕。

一个多小时后,方以北总算报名缴完费,并分好了寝室。

“都办齐了,现在我带你去找宿舍楼吧……”

“学姐,要不然我们自己去就好了,刚刚老师给我说了位置,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万一你找错了呢,走吧走吧……”

方以北的心似乎被触动了一下,呼吸着陌生而稀薄的空气,脑海里感受到的温暖又增添了密度。

“对了,同学你带了铺盖没有?”

“没有呢。”

“那我先带你去把床单被子这些买了吧,我认识一个老板,他家质量很好的,我让他给你优惠。”

“那怎么好意思……”

出了校门,右拐,走进一条两边开满了街头小吃店的巷子,巷子尽头的墙下,摆了一个又一个买被子的摊位。学姐把父子两人带到最右边的摊位前,娴熟地撕下一张销售单子,不知用笔签了几个什么字。

“你快选一下,喜欢什么颜色。”

方爸扯起一张棉被的角摸了一下,又薄又硬,一看就知道是三流货色。

“小北,我们去看看别家吧……”

“我要这个蓝色的。”

“好,给你装起来……”

无奈,方爸只得乖乖掏口袋付钱。

往回走的路上,方以北提着塞满了凉席棉被、枕头床单的塑料布袋,凑到学姐跟前,问道:“学姐,你叫什么名字?”

“宁寻舟。”

“我叫方以北。”

“嗯……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你就自己去宿舍吧,往这边走……”宁寻舟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随后转身走远,带着礼貌的微笑。

六楼的宿舍,父子俩爬得气喘吁吁,推开门,一屋子的霉味。

方以北清扫了好几遍,味道只是淡化了一些,他很快就铺好了床,行李也整理得差不多了。

天色渐晚,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们打算找个地方吃饭,然后给父亲找个住宿的宾馆。方以北刚伸手要拉开锁柄,门就被从外面打开了,那人粗暴的推开门,险些撞到他。

硬朗的脸型,头发抹了不少发蜡,从头到脚一身黑。声线低沉,说话带着北方口音。

“兄弟,你也是住这个宿舍的?”

“是,那看来我们就是室友了……”

“室啥友,都是一家兄弟,我叫常卫东。”

“我叫方以北。”

“这,是你爹呀?”

“嗯,我爸送我来的,对了,我们还得去吃饭,先走了。”

“得嘞……”

跨出门后,方以北长舒了口气,那些强装出来的镇定与随和,和方以北所以为的那样,撑起他的笑脸,让他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只是,过去的那些迷惘、苦痛、和封在角落里肆意生长的悲伤,就应该被忘记吗?

在学校食堂吃完饭,方爸钻进一个楼梯间,来到一家门口牌子上价格最低的宾馆,在里面随便凑合一晚上,明早就回家。

方爸挥挥手,叫方以北回去吧,回去吧;可他想说的,明明是好长好长一段话,从胸腔涌上喉管,怎么也就成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老爸,那你明天注意安全……”

“不用担心,没钱了就给我说,不能饿着。”

“嗯,我回去了。”

“好……”

他转身,一脚就踏入了这个陌生得让人心底发毛的世界,那股空洞感,像烟头在白布上烫出的黑色烙印,撕裂的疼,却还是冒出了附和它的黑烟。

黑夜暗沉沉地扑下来,却只是让街边的霓虹灯光显得更加亮丽。饭店老板一家忙到没有客人了才开始吃饭,超市收银员像上了发条一般飞速结账,没有设红绿灯的斑马线上,各种车扬尘而过……

方以北低着头,从各色商店门前经过,苦涩一笑,他终于肯承认,脑海里一直弥漫着那个影子。

要是叶麦在的话,她一定会喜欢上云州这座城市。这儿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商店的门面很老旧,学校周边和街道的两旁,种满了香樟树和银杏树,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响,像海的另一种声音。

而且,云州市辖区内,有三条江河交错越过,川流向东。过江的桥,岸边的风,傍晚时分的日落江景,都让他想到了叶麦。

他想,叶麦应该会觉得那家书店的装潢太过精美,买本书一定要花好多钱;还有老奶奶推着的满满的水果摊,叶麦见了肯定会望着那些苹果直咽口水;这个又破又旧的学校,她一定也不喜欢……

像是山崖石缝里冒出的一株野草,掐掉了叶子,但根还在生长;总有一天,还是会枝繁叶茂,硬去扯它的根,只会伤筋动骨,山崩地裂。

方以北还是做不到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真的去开启一段全新的、没有阴影的生活。或者说,没有叶麦的生活,本来就忘不掉的,就藏在心里好了。

走进校门,方以北揣着手,低着头,慢慢地走。迎面走在一个看不清的身影,他往左避让,那人故意向左,拦着他的去路。

抬头,发丝油腻,声音尖利:“同学,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大二的学长。”

“嗯,记得。”

“学弟,你报到了吧?”

“报了,那位学生会学姐带我去报的。”

“哼,她收你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被子啊,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学生会的,她也是卖被子的!”

“呃……一整套四百五十八块。”

“什么?奸商啊,你被她坑惨了,我这都只卖三百九十八。听学长一句忠告,不要贪恋美色。”

看着那颗脑袋摇晃着,砸着嘴啧啧地走远,方以北叹了口气,头低得更深。

夜色里,一个清瘦的女孩挽住身边妇女的手臂,笑意盈盈,和方以北擦肩而过。

成小南紧紧搂住那只手,眼神里掩不住的兴奋:“妈,我喜欢这儿,虽然学校不怎么样,但天气真好!”

“哎哟,上了大学,连妈都不想要了,还是不是妈的小棉袄了?”

“当然是呀,我是你的小棉袄,还是小药罐,以后啊,我就是小太阳了!”

看女儿开心成那个样子,成妈妈满足地笑着,伸手帮她拨开含在嘴角的发丝,捧着那张脸心疼地说:“傻丫头,你说以后在学校没有爸妈,你都没出过远门,现在要一个人生活了,要是又生病可怎么办?”

“妈你说得对,以前都是你和我爸照顾我,我被你们保护得太久了,现在,我要学着自己独立了,以后就换我来照顾你们。”

成妈妈眼角湿润:“南南长大了呀……”

“那当然,你姑娘我要在阳光的沐浴下,茁壮成长!”

那样的姿态,像极了一朵阴影中的向日葵,努力朝上伸着头,追逐那一点点普通得不得了的,微乎其微的阳光。

回到宿舍时,六人间的寝室,加上方以北,已经到了五个。

方以北推开门时,屋内原本的霉味,已经被来自天南海北的味道冲散了。他屏住呼吸,放眼望去,触目惊心。

两个小时前,这间寝室还只是积了些灰尘,这群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变成了杂物间。乱飞的垃圾袋,歪倒的行李箱,刚扒下来的鞋和袜子,惨不忍睹,看起来就像是乌烟瘴气了好几年。

寝室是上床下桌的陈设,但桌子就只是随便搭了一块木板,简陋到可以忽略不计。

门背后的那张床下,是一个身材偏瘦,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的锅盖头,正在桌上低头忙活着什么,不时困惑地挠挠后脑勺。

见到方以北,穿着黑色背心的常卫东从桌上跳下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朝其他人大声说道:“快看,给大家介绍一下我兄弟……你叫啥来着?”

“方以北。”

“没错,方以北,他也是我们的室友,以后咱们就是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刚洗完澡,正用毛巾擦着头发的齐立生朝他摆了摆手,说了一句我叫齐立生,便转过身走去阳台。

“我叫付尘,灰尘的尘。”靠窗的那边,方以北床铺对面,额前长发遮住眼睛的付尘瘫在床上,继续把耳机塞进耳朵,跟着音乐抖着脚,摇头晃脑。

门后的锅盖头伸出脑袋,手里扯着铺盖,一脸郁闷地说道:“我是杜笛,我想问,那个……为什么床这么小,我比了一下,根本伸不直脚啊。”

几人听了,笑得直不起腰:“大哥,床在你头上,那是桌子啊!”

杜笛又挠了挠后脑勺,尴尬的笑:“这不是下铺吗,我想睡下铺……”

常卫东站在寝室中间,一个一个清数着几人的姓名:“杜笛、齐立生、方以北、付尘、加上我,五个人……我们寝室还差一个就到齐了!”

那张空着的床下,放了一个红蓝相间的袋子,却不见人影。

齐立生擦干头发,俯下身子,放低声音阴沉地说道:“说不定,我们寝室根本就不存在第六个人。我给你们讲,今天来报到时,我碰到一个好心的学长,他给我说了,我们学校前身是一片乱葬岗,冤魂恶鬼多得很……”

杜笛摸摸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表情惊恐:“真的假的啊,会不会闹鬼……”

“假的,有可能他就是去陪父母了,那个什么学长我也遇到了,他就是想骗你买他的被子。”方以北听完齐立生的话,又想起了那个叫宁寻舟的学姐,不对,是江湖骗子。

“不是吧,我还以为他真是学长,还请他喝了饮料呢,难怪那么热情……方以北,你是怎么发现他是骗子的,你的被子在哪儿买的呢?”

“我,在商场买的……”

“先不讨论这个,各位听我说,既然大家有这个缘分,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相聚一堂,这可是前世求来的福分啊;接下来还要同窗四年,不如我们结拜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怎么样?”

说话间,他拉住几人,作势就要扑通一声跪下去:“各位兄弟,结拜以后我们就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我们先拜着这个空调,改天我就去请个关二爷。”

“无聊,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付尘见常卫东竟然真的拱起手,拿了三把牙刷,要朝头顶的旧空调作揖行礼,不禁白了他一眼。

“你说什么,胆敢藐视关二爷……”

趁着常卫东对付尘说话的间隙,方以北几人连忙四下散开,装睡的装睡,躲厕所的躲厕所。

平常早已熟睡的时间,换了一个环境,就怎么样也很难入眠了。寂静的女生寝室中,成小南缩在被子里,把每一条缝都裹得紧紧的。

田秋、苏禾、姚文文,她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名字,脑海中在想着,今天下午,自己应该没给她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

她刚到寝室时,先来的田秋已经整理好了床铺,她还帮着母亲铺床,运行李。看到田秋熟练的身姿,成小南也想上前帮忙,可她什么也不会,叠个被子都歪七扭八。

对田秋的印象是,她是一个善良勤快的女孩,很想和她成为好朋友。

姚文文进门时,披着染成棕黄色的长发,一身性感白裙,连成小南看了都心跳加速。她一个转身,撩撩头发,还眨眼睛放了一下电:“嗨,我是姚文文。”

成小南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嘟了嘟嘴,心想,她应该很受男孩欢迎吧。果然,还没正式开学,就有男生打电话邀请她吃饭,姚文文拿起包包,踩着轻盈的步伐就出门了,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

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是成小南最羡慕的。

那个叫苏禾的女生很晚才到寝室,回来时手里抱着一堆书,比她包里的行李还厚。她所谓的行李,就是两件换洗的衣服,再加上几本书,和苏禾比起来,成小南像是在搬家。

看到成小南箱子里的药时,苏禾瞪大了眼,指着她惊呼:“你,你是卖假药的,药贩子!”

每个人都挺好相处的,就是成小南总感觉,苏禾认真朴实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

想着想着,成小南的眼皮慢慢沉重,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姚文文开门回来了。一身酒味,她靠到椅子上眼神迷离,包里的手机响个不停。

挂断,又响起,再挂断,响起,她终于接通,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喂,文文啊,你没事吧,怎么打这么多次电话都没接,是不是没听到啊……你们寝室怎么样,文文,我给你说,我们寝室有个二百五,一上来就拉着我和他结拜,还要……啊,这就要挂了啊,行,那你早点睡,明天请你吃好吃的,晚……安。”

靠窗的方以北看见杜笛站在阳台上,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挠挠头,呆呆听完了盲音才放下电话,脸上是痴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