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发条女孩
- (美)保罗·巴奇加卢皮
- 18573字
- 2018-09-20 15:38:10
“不,我不要山竹果。”安德森·雷克往前探了探身子,指向另一处,说道,“我要那个,那边的茅果!红皮、带绿色卷须的那个。”
农妇笑了笑,露出一口因为嚼槟榔而发黑的牙齿。她指了指旁边堆成金字塔一样的一堆水果,问道:“是这些吗?”
“对,就是那些!茅果!”安德森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这是什么水果?”
“是茅果。”看着眼前这位外国主顾,农妇一板一眼地说了一遍水果的名字,然后挑了一个递给安德森。
安德森接过茅果,皱了皱眉,问道:“是新上市的吗?”
“咔。”农妇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安德森转了转手里的茅果仔细看着。说是水果,其实更像是一株俗艳的海葵,或是一只长满刺的河豚——身上长满了粗疏的绿色卷须,挠得安德森手心痒痒的。茅果的外皮是锈红色,是患上疱锈病植物的那种颜色。但安德森嗅了嗅,却没有闻到任何腐臭的味道。总之,这茅果虽然形貌怪异,但看上去很健康!
“这是茅果。”农妇重复了一遍水果的名字,好像读懂了安德森的心思,紧接着补充道,“新上市的,没得疱锈病。”
安德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此时,曼谷的早市已经非常热闹,到处都是购物的人。在市场的街道两旁,货摊上的榴莲堆得很高,发出阵阵臭味;蛇头鱼、红鳍罗非鱼在木盆里扑腾着,不时溅出水花。街道上支着涂了棕油的油布,为街道提供了阴凉。此时,喷绘着飞剪船贸易公司和尊贵童女皇脸庞图画的油布,在热带强光的照射下,松松垮垮地搭挂着。一位男子手里高举着一只要被宰杀的红冠鸡,从安德森身边推搡而过,红冠鸡扑扇着翅膀,咯咯叫个不停;身着明艳长裙的妇女,站在售卖劣质的尤泰克斯大米以及新品种番茄的货摊前,与摊主谈笑砍价。
这一切,安德森都不为所动。
“要茅果吗?”农妇又重复了一遍,想拉回他的注意力。
茅果长长的卷须挠着安德森的手心,弄得他手心痒痒的,他不禁想要搞明白茅果的来历。茅果是又一项基因工程的产物,如今已在货摊上大量售卖的番茄、茄子和辣椒,也是一样。基因工程的成功,好像格雷厄姆[1]教派圣经上的预言得以实现,好像圣·弗朗西斯本人带着那些已经消失的、富含卡路里的作物,从坟墓里昂然返回了这个世界。
“他将在号角声中归来,伊甸园亦将重现……”
安德森又翻转了下手里这个全是卷须的奇异水果。它没有疥病的恶臭味,没有疱锈病的癣斑,果皮上也没有基因破解象鼻虫咬过的痕迹。在安德森·雷克看来,整个世界的地理都是由树木、花和水果构成的,此时他却网罗不到任何能帮他辨认这茅果的信息。
茅果,真是个神秘的东西!
安德森张开嘴,做出想要品尝的动作。农妇从他手里拿过茅果,用她棕色的大拇指轻松刮掉了带须的厚果皮。此时,茅果露出了浅白色的果肉,晶莹剔透,纹理分明。不过,跟得梅因市研究俱乐部调制马丁尼鸡尾酒的腌渍洋葱比起来,又不太一样。
农妇把剥好的茅果递给安德森。安德森凑上去试探地闻了闻,嗅到了花浆的味道。世上竟然会存在茅果这样美妙的东西!事实上,茅果今天才刚刚问世,就在昨天,整个曼谷没有一家货摊卖这种水果,而现在它们却像一座座金字塔,堆在这位农妇的身旁。此刻,几缕阳光躲过油布的阻挡打在农妇身边。她蹲坐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脖子上挂着金闪闪的帕·色武布护身符。戴上它,卡路里公司引发的农作物瘟疫来袭时,就不会再遭殃。
安德森特别希望看看茅果的自然生长环境,它会是悬垂于树枝,还是暗隐于灌木丛中呢?如果他得到的信息多一些,或许就能猜出它的科和属,或者能窥测出泰王国试图挖掘的基因史,但他有的只是眼前的这颗茅果。这样想着,他将滑嫩透亮的球形果肉送到口中。
安德森的味蕾感觉到一股醇厚与甘甜,然后化为一阵浓稠、馥郁的花香。他仿佛回到了艾奥瓦州的海格柔实验田。那时候,他还是个农家小男孩,光着脚跑在玉米地的田垄上。一位中西部联合体的农学家,递给了他一块小小的硬糖。那是一种感触至深的真实味道,是一种重获味觉的强烈震撼。
炙热的阳光倾泻而下。市场上,人们都忙着争论、砍价,但安德森依旧不为所动,他闭上双眼,用舌头翻转着嘴里的茅果,体味着那个逝去的年代——那个疥病、日本基因破解象鼻虫、疱锈病以及疮痂霉菌尚未在人类土地上肆虐的时代,那个茅果定然繁盛一时的年代。
此时,热带阳光如同一把巨大的铁锤砸向大地。集市里水牛的呻吟声不绝于耳,还没断气的鸡在不停地哀鸣,而安德森却好像身在天堂。如果他是格雷厄姆派教徒,他一定会双膝跪地,动情地感谢这让人如同重返伊甸园的美味。
安德森微笑着将黑色的果核吐到手心里。他读过一些植物学家和探险家的游记,他们深入世界各地的丛林与荒野,试图寻找新的物种,但他们的发现却无法与这小小的茅果相媲美。
这些探险家和植物学家求的是发现,而他找到的却是救赎!
农妇看出这笔生意是谈妥了,一副满面红光的样子,说道:“要买吗?要多少?”
安德森问道:“吃起来安全吧?”
农妇指了指身旁砾石上环境部的质量认证书,还特意用手指在审核日期那里比画了比画:“最新品种,顶级品。”
安德森仔细打量了证书上闪闪发光的印章,他心里琢磨着,这些印章很可能是这农妇贿赂白衬衫得到的,否则,要确保这些果子没有感染第八代疱锈病、111.mt7型与mt8型疥病,她得走完整个审查程序。不过,悲观一点儿说,他认为有没有这些印章似乎并没有多大区别,这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复杂印章,其实并没有多大实际作用,它们更像是护身符,在这个充满凶险的世界里为人们带来一点安全感。说实话,要是疱锈病再次暴发,这些认证就会变成一堆废纸。到时候会出现新变种,之前的验证也会变得毫无价值。人们会向帕·色武布和泰王拉玛十二世陛下的画像祈祷,在城市之柱神殿献上贡品,而无论证书上盖了多少枚环境部的印章,最后都只会落得个把肺咳出来的下场。
安德森把茅果果核塞进口袋,说道:“我要两斤,不,来四斤吧。”
安德森递给农妇一个麻袋,他不想讨价还价。她要价多少,都抵不上茅果的真正价值。奇迹的价值可以买下整个世界。茅果基因独特,既可以抵抗卡路里瘟疫,又可以提高氮气利用率,还可以提高利润。市场上的其他商品无不佐证着这一事实。在这条喧闹的胡同,泰国人购买的大米是基因破解版的尤泰克斯牌大米,家禽也是朱砂品种。不过,这些商品都是农机公司、帕卡公司以及全营养控股公司此前研究的基因变种,是中西部联合体下属研究实验室的成果,是过时的科学。
茅果却不同,它并非产自中西部联合体。如今,印度、缅甸、越南等国像是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他们的人民忍饥挨饿,因而只能寄希望于卡路里垄断公司能够实现科技进步。泰国人民拥有独特的智慧,只有泰国仍然繁荣。
街上几个人路过安德森时停下脚步,看着他买的东西。虽然安德森觉得价格低廉,他们显然觉得太贵了,继续前行购物。
农妇把茅果递给安德森,他开心得差点儿笑出声。这些毛茸茸的水果怎么就出现在了这个世界呢?他提起的这袋茅果可能像是古生物三叶虫吧。如果他对茅果起源的猜想准确,那么茅果的出现,就像暴龙复活后游走在素坤逸大街一样让人震撼。这样说来,那些充斥市场的马铃薯、西红柿和辣椒,那些已经数代人未曾见过的龙葵,也是让人震惊的。在这个将要被海水淹没的城市,似乎一切都可能发生。消亡的水果和蔬菜从坟墓中重生,绝种的花儿在大道上盛开,而让这一切成为现实的是环境部,他们好像施魔法一样,利用数代遗传物质创造了这一切。
安德森扛着麻袋挤到人群中,推搡着穿过小路、走向大街。此时,人流涌动。早晨往来工作的人们堵塞了街道,人群拥堵。单车、人力三轮车往来不息,长着蓝黑色后背的水牛和蹒跚而行的巨象挤满了整条街道。
此时,老顾出现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办公大楼下。瞥见安德森后,他小心地掐灭了烟头,从阴凉处走了出来。啊,又是龙葵,它们简直无处不在!在其他地方不存在的龙葵,却单单在这里肆虐生长!老顾把抽剩的烟塞进破旧的衬衫口袋里,然后慢慢走到安德森前面,拉起了停在那里的人力车。
这位华人已经上了年纪,穿着破败,像极了田地里吓唬野兔的稻草人。不过,他很幸运。他的马来亚同胞死了一大半,而他还活得好好的;和他一起逃到泰王国的难民,都像要被屠宰的鸡一样被送往一座座令人闷息的扩张时代的塔楼。紧贴在老顾骨头上的肌肉纤长而结实,他有些钱财,足够让他抽一抽辛哈牌香烟。对于那些手拿黄卡[2]的难民而言,他如同当了国王一样幸运。
老顾坐在三轮车的前车座上,两条腿耷拉下来,耐心等着安德森爬上后座。坐稳后,安德森用英文说道:“去办公室。”然后用泰语说:“快点。”紧接着,他转换成汉语:“走吧。”
老人立起身子,踩了几下脚蹬子,驶进了人流。周围骑单车的人们被挡住了去路,愤怒地拨动着单车铃铛,那声音就像疥病患者那催命的咳嗽声。老顾不予理睬,继续朝着大道深处蹬去。
后座上的安德森伸出手想要再拿一个茅果吃,可他还是忍住了,他觉得应该把茅果保存下来。这些茅果价值很大,他不能像贪吃的小孩子似的都吞吃了。这些茅果的出现,表明泰国已经发现了挖掘过去的新方法。而安德森要做的是大量搜集这些证据,怎么能随便就吃掉它们?这样想着,安德森的手指好像变成了鼓槌,不断叩击麻袋里的茅果,极力想忍着不要吃光。
为了让自己不再惦记茅果,安德森掏出一包烟,点燃了一根。他吸了一口,他喜欢烟燃烧的味道。然后回忆起突然发现泰王国基因破解成功时自己瞠目结舌的样子——突然间,龙葵就长满了整个泰王国。抽着烟的工夫,他想起了耶茨。他记得和耶茨对坐着,那回忆像是闷息的火焰。
“龙葵!”
耶茨待在强力扭簧公司幽暗的办公室里,划燃的火柴将他的脸映得通红。他凑近火焰点燃香烟,然后深吸一口。卷烟纸毕毕剥剥响着,烟头闪烁着红光。耶茨喷出的烟雾直冲天花板,那里的曲柄风扇在这桑拿室般的温度下嗡嗡旋转着。
“茄子、番茄、辣椒、土豆、茉莉、烟草。”他举起香烟,勾起眉毛,“烟草。”
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眯着眼睛望着燃烧的烟头。在他周围,办公桌和踏板计算机静静地蹲伏在阴影里。到了晚上工厂关闭后,那些空荡荡的办公桌可能让人误解,以为工人们只是回家休息,然后等着第二天的辛苦劳作。然而,椅子和踏板计算机上覆盖的灰尘打破了这种假象。此时,阴影覆盖了所有的家具,月光从红褐色的百叶窗缝隙中透进来。即使在这昏暗的环境中,也可以想象出这里发生过的惨事。
头顶上的曲柄风扇依旧无力地转着,老挝产的橡胶传动链条从天花板处滑过,发出有节奏的吱嘎响声,从工厂的中央扭簧中缓慢而稳定地汲取着一点点动力。
“泰国人在实验室做的研究一直挺走运。”耶茨说道,“现在你来了,我要是迷信,就会觉得,是他们用番茄把你给召唤了过来。每个生物都需要捕食者,这我能理解。”
“你该报告泰国人的研究进展的。”安德森说,“管理这厂子,不是你唯一的责任。”
耶茨脸色难看,呈现出典型的热带萎陷特征,双颊上损坏的血管呈玫瑰色暴露出来,鼻头上也全是红点。他回望着安德森,一双蓝眼睛眨动着,湿润得就像这城市臭气熏天的空气。
“我早该知道,你会一点点取代我的地位的。”
“我并不是针对你。”
“这是我毕生的心血。”耶茨笑了,笑声干涩,又夹杂着咳嗽声,像是疥病的早期症状。不过安德森知道,包括耶茨在内的农机公司员工全都接种了新菌种疫苗,要不然听到这种咳声,他肯定早就跑掉了。
“我花了多年精力,才有今天的成果,”耶茨说,“你还说这不是针对我?”他手一摆,指向办公室的一个窗户。站在那里,就可以看到楼下的产品流水线。“最新的扭簧只有拳头大小,却能储存十亿焦耳热量,这个热量/重量比可比市场上同类产品高三倍!我就要推动一场能源储存革命了,而你却要我放弃这些。”耶茨坐在那里,身体前倾,“汽油枯竭以来,我们就没有便携能源了。”
“你得让我看到成品。”
“就要做出来了,”耶茨说,“就差海藻浴了,就这一环还有点儿问题。”
安德森默不作声,耶茨见状,以为安德森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就说道:“从根本上说,这件事完全行得通,等我们能够足量生产海藻浴……”
“市场上开始卖龙葵的时候,你就该通知我们的。泰国人种植马铃薯已经五年了,他们肯定有种子库了。可你呢,什么都没跟我们说!”
安德森哼了一声:“粮食没收成,哪里还有卡路里来转动你这花哨的扭簧?疱锈病每三个季度就会变异一次,一些人不知道是出于消遣还是什么,已经在破解我们全营养麦和荚叶豆的设计。我们上一代海格柔玉米菌株只能抵御百分之六十的象鼻虫侵袭。而总部获得消息,说你已经知道泰王国有一座基因宝库。人们在忍饥挨饿……”
耶茨笑道:“别跟我说拯救公民,芬兰的种子库发生了什么,我是亲眼见过的。”
“种子库不是我们炸的,谁知道芬兰人疯成这样。”
“街上的傻瓜都能猜到谁是凶手!卡路里公司臭名昭著。”
“我没参与那次行动。”
耶茨又笑了。“这是我们一贯的说辞,不是吗?公司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在一旁冷冷看着,清洗掉任何牵连,摆出一副这事不归我们管的姿态。公司从缅甸市场召回荚叶豆,我们都在旁观、扯皮,说我们部门不负责调解知识产权纠纷。可事实上,人们还是一样挨饿。”说到这儿,耶茨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嘴烟丝,“老实说,真不晓得你这种人是怎么做到毫不担心的。”
“很简单啊,向诺亚和圣·弗朗西斯祈祷,感谢上帝,我们早一步发现了锈病。”
“你早晚会关停工厂,是吗?”
“不,当然不会,我们会继续生产扭簧。”
“嗯?”耶茨往前探了探身子,等着听下去。
安德森耸耸肩,说道:“可以拿工厂替我遮掩。”
烟头烧到了安德森的手指,他便松开手,任它没入人流,然后就揉搓起了刚才被烫了的大拇指和食指。老顾还在蹬着人力车穿梭在拥堵的街道上,神圣之城曼谷快速隐在了他们的身后。
街道上,僧侣身着藏红花色的袈裟,悠闲地走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手里的黑色遮阳伞提供着阴凉;孩子们推搡着奔向寺院学校,时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和呼喊声;摊贩们正摊开双臂,露出万寿菊编织的手环和闪着光的护身符。万寿菊是寺庙祭祀用的,而护身符则是受人敬仰的僧人形象,以求作物不会不育或是不遭疾患。售卖食物的小推车中的油咝咝作响,空气中尽是发酵鱼的香味,一只柴郡猫[3]喵喵叫着,在顾客脚踝边躲躲闪闪,等着吃一点儿残渣剩饭。
仰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曼谷几座高耸的扩张时代的塔楼。塔壁上长满了藤蔓和青霉,很久前窗户就已被炸毁,塔内的白骨也已被嗜尽。塔内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梯,不宜居住。它们在曝晒中挺立,生出了坑洼凸起。黑色的烟雾从塔孔中飘出,这是塔内的马来亚难民在急匆匆地拿动物粪便来生火,加热薄饼,煮咖啡,而塔内生火是不合法的,那些白衬衫肯定会爬到让人闷息的顶楼几层,然后对难民拳打脚踢。
在大路的中间,躲避煤炭战争的北部难民匍匐于地,双手上扬,虽为乞讨,姿态却也雅致。两轮车、三轮车和巨象拉的车从他们两边绕过,就像河水遇巨砾而分流。乞丐得了发绀穗病,鼻子和嘴巴处的疮疤就像花椰菜一样扩散开,他们的牙齿也因咀嚼槟榔果而变得焦黑。见状,安德森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些硬币抛到他们脚边,难民们行合十礼表示感谢,安德森坐在继续前行的人力车上,朝他们微微点头。
不久,他们就来到了法郎[4]工业区,这里的墙壁和小巷都是用石灰粉刷过的白色;仓库、工厂挤成一团,散发出一股股盐渍和鱼类腐烂的味道;小货摊密密麻麻分列于小巷两边,货摊顶上的油布和毯子遮挡着烈日暴晒。离巷子不远处,拉玛十二世修建的堤坝和水闸系统赫然而立,以防止蓝色的海水灌入这座城市。
这些高大堤坝以及堤坝高墙外海水的冲击,是当地人挥之不去的忧虑。他们知道,神圣之城遭遇水患几乎无法避免。但是,泰国人态度坚决,为了保住他们尊贵的曼谷,他们已经与海水做了不懈斗争。却克里王朝领导层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坚定地建造了燃煤泵,修筑了防波堤,暂时挡住了海水,令曼谷免遭纽约、仰光、孟买和新奥尔良遭受的厄运。
老顾载着安德森转进一条小巷里,他不耐烦地拨动响铃,驱赶将路堵得严严实实的苦工。他们棕色的背部扛着三防木板条箱,箱子上贴着潮州华人扭簧、松下防菌把手和博乐柯陶瓷水过滤器的标志前后摇摆,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声。佛陀教义和受人尊敬的童女王画像,贴满了工厂旁的墙壁,似乎在与泰王国逝去的泰拳拳手画像争抢位置。
强力扭簧公司在人流中耸立,俨然就是一座四面架起高墙的堡垒。工厂的最上面几层安装了巨型排气扇,像是给整个建筑打了孔。此时的排气扇正慢慢转动着。小巷对面是一家潮州人开的单车厂,此时扭簧公司的形象映在了单车厂的外墙上。道路上挤满了小推车,它们聚集在工厂大门口,向工人们出售小吃和午餐。
老顾减着速进到扭簧公司厂院,最后在几扇巨门前停了下来。安德森抓起装满茅果的麻袋,爬下车,立在那里盯着这几扇宽达八米以便巨象进出的大门。强力扭簧公司应该改成“愚公耶茨”的,因为这家伙太乐观,乐观到不切实际。即使在此时,安德森仍能听到当时耶茨亢奋的演讲,他固执地认为基因改造海藻能发挥奇效,在争论的同时,还不忘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翻找图表和手稿。
“大洋富产项目失败了,总不能说我一定做不成吧!解决了出现的问题,这种海藻对扭簧的吸收作用就会大幅提升的。撇开卡路里的潜力不谈,我们只需要看看它的工业应用。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整个能源储备市场就都是你的了。最起码,你先试下我做的扭簧样品再决定要不要关掉厂子……”
安德森走进工厂,制造机器的轰隆声似乎将他层层包裹起来。就连耶茨那一味乐观而又挣扎的哀求,也被淹没在噪声中。
看见安德森后,质检处处长班亚特一路小跑迎过来,一脸微笑,然后行合十礼。安德森象征性地回了礼,问道:“产品质量还可以吧?”
班亚特微笑着,答道:“嗯,质量不错,比之前更好了。您跟我来。”说完,班亚特打了一个手势,轮值的工头纳姆立刻敲响警铃,告知生产线全线停工。班亚特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安德森跟上:“我们发现了一件趣事,您会满意的。”
安德森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却未舒展开,一副怀疑的神情。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茅果递给眼前这位管质检的人,问道:“真有进展了?”
班亚特点了点头,接过安德森递给他的茅果。他很快打量了一眼,便剥去果皮,一口吞掉了茅果半透明的果肉。他看起来丝毫不惊讶的样子,身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想也不想地就把这玩意儿塞进嘴里了!安德森脸部一阵抽搐。法郎对于泰王国的基因破解事件总是后知后觉,对于这一点,每当好猜忌的谭浩森察觉安德森想要炒掉他时,都会加以重申。或许,浩森早就知道茅果了,或者说如果安德森问起,他至少会装作自己知道。
吃完茅果,班亚特随手把果核扔进巨象饲料槽。然后带着安德森继续沿生产线往前走。突然,班亚特说道:“切压机的问题,我们解决了。”
这时,纳姆又一次敲响警铃,工人们从生产线的工作岗上退开。警铃第三次响起时,驯象人手持竹条,抽打他们看管的巨象,牲畜们拖拉着停下了脚步,生产线的传输也因此慢了下来。不过,车间里巨象带动的飞轮还在转着,并将转动产生的电传送到工厂尽头处一桶桶工业用的扭簧,弹簧通电后发出嘎吱声。安德森视察完毕后,重新通上电,生产线就可以继续工作。
此时,整条生产线已经变得鸦雀无声,班亚特和安德森继续往前走。身着绿色、白色制服的工人们,不断向他们行合十礼。一会儿的工夫,两人来到了一个挂着棕油化纤帘子的入口,拉开帘子,进入了弹簧提纯室。以前做基因改造时,耶茨意外发现了某种物质的滤液,现在扭簧都镀着这种滤液,耶茨的这一工业产物在这里得以广泛应用,也是一种荣誉。看见安德森后,女工和童工抬起头,迅速拽掉三层厚的过滤面罩,向眼前这位供给他们食物的人行合十礼。白色粉末和汗水混在一起,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道道渍痕,只有被面罩护住的口鼻处,皮肤才是本来黝黑的颜色。
安德森和班亚特穿过宽敞的提纯室,来到了闷热的切压室。照射灯散发出柔和的灯光,潮汐池中繁衍的海藻发出恶臭,空气也因此变得黏稠。头顶上,一层层滤干网直逼天花板,上面搭着基因破解过的长条形状的海藻。在切压室酷热的环境里,这些海藻滴着水,慢慢地因变干而发皱,最后变成黑乎乎的一团。这条生产线上的技工们一直出汗,能脱掉的衣服都脱了,身上只有短裤、水罐和头部防护罩。切压室简直就是一个火炉,尽管墙上的曲柄风扇聒噪地旋转着,通风系统也相当先进,汗水还是不停从安德森的颈部流下,几乎一瞬间就湿透了他的衬衫。
班亚特伸出手指,说:“这里,你看。”接着,他用那根手指拂过主生产线旁一个废置的长条切具。见状,安德森半跪下来,仔细审视切具的表面。
“是锈。”班亚特咕哝道。
“我们专门检查过了啊!”
“因为盐水,”班亚特别扭地笑着,“不远处就是海。”
安德森拉长脸,抬头看着架子上滴水的海藻:“海藻罐和滤干网都没用!那些认为废热就能解决这问题的人,太傻了。这玩意儿不会节能的。”
班亚特保持着微笑,但十分尴尬,不过他并没说什么。
“你换掉切具了吧?”
“嗯,新切具的可靠性是原来的百分之二十五。”
“好这么多了?”安德森敷衍地点了点头。接着,他朝着切具打了个手势。于是,管切具的那个大汉便朝着提纯室里的纳姆大喊了一声。警铃再次响起,很快,整个系统已经通电,高热切压机、照射灯发出耀眼强光。室内温度骤升,安德森显得有些畏怯。使用这些照射灯和切压机是要缴纳碳排放税的,每开动一次,就要交一万五千泰铢。泰王国的全球碳排放预算是有限的,强力扭簧公司曾斥巨资以获得碳排放的权利。耶茨与官场打交道的能力天赋异禀,厂子因此分得了一定国家碳排放使用配额,即使如此,用于贿赂的开销仍十分惊人。
生产线各主飞轮也开始旋转,车间地板下面的齿轮系统也转动起来,木制地板不禁震动起来。就像肾上腺素加速分泌一般,物理动能冒着火花“冲入”了整个系统,预示着能量将涌入生产线。一头巨象抗议起来,发出一声长嘶,可是很快,长鞭抽来,嘶嚎声便戛然而止。飞轮转动的声音一度由嘎吱声变为轰隆声,在能量输送入驱动系统时突然消溺。
工头纳姆再次叩响警铃。工人们听令后向生产线迈前一步,将整条生产线的切压工具校齐。他们的任务是生产出能储存二十亿焦耳能量的扭簧。由于产品体积较之前更小,机器操作自然需要更加精细。生产线的下一个环节是将弹簧“打弯并上线轴”。工人们刚刚把切压机上的高精度切刃修缮,在咝咝作响的液压千斤顶的抬升作用下,切压机慢慢爬升到高处。
“请。”班亚特示意安德森退到防护樊笼之后。
纳姆最后一次敲响警铃,生产线开始隆隆启动。当动力机最终和齿轮系统啮合,安德森感到一阵激动。防护盾后的工人们俯身面向生产线。扭簧簧胆在一系列滚筒中加热,最后从滚筒一边的法兰盘和螺纹封口处吐出。接着,工人们将熏臭的试剂喷洒到锈红色的簧胆上,然后,将簧胆浸在黏稠的液体膜里,最后再将耶茨发明的海藻粉均匀地镀在上面。
切压机从高处重重落下,看到这番情景,安德森不禁用力一咬牙,接着便是一阵牙痛。咔嚓一声,金属丝被齐整整地切断,切割下的金属丝沿着生产线、钻过帘子,到达提纯室。半分钟后,这些金属丝已经镀上了海藻粉,呈灰白色,看起来像是生了锈。接下来,又如同穿针纫线般流进一组高热筒,下一步工序便是“成型”:它们如遭罪般被强扭成螺旋状,其分子内部不断发生扭矩作用,最终一圈一圈紧缩为扭簧。金属扭曲时,不断爆发出穿云裂石的尖锐声,同时,润滑剂和海藻粉从鞘状结构中喷涂到弹簧表面,也会时不时溅到工人身上和设备上。接下来,压缩好的扭簧便被传送带送走装箱,并送往质检处。
这时,车间黄色的LED信号灯闪烁起来,表示危险解除。工人们从防护笼后冲到生产线,将切压机复位,与此同时,新一批锈红色的金属也从酷热的房间里咝咝冒出来。空转的滚杠啁啾;润滑剂喷嘴已经上了挡塞,并执行自我清洁程序,以便于下次使用时,仍会散发出一股细雾。工人们将切压机校准后,再次躲避在防护笼后,然后把头缩低。如果遇系统故障,扭簧金属丝就会变成高能利刃,肆意切割整个生产车间。此前,安德森就目睹过系统崩溃造成的惨状——高能利刃像切割熟透的芒果一样切开工人的头颅,切去他们身体的某些部位,然后鲜血飞溅。
切压机再次砰然落下,切出又一条扭簧。生产线每小时能切四十条扭簧丝,现在,成品淘汰率其实已经略微降低了,只有百分之七十五成为次品,然后在环境部的监督下于处理池销毁。公司耗资数百万生产扭簧,又要耗费双倍的成本销毁次品。切压机就是一把双刃剑,却又必须不停切割。此前,耶茨曾搞砸过某些程序还是部件,没人清楚到底是意外事故还是蓄意破坏,而一年多以后,公司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后赶忙派人检查带来革命影响的扭簧海藻粉镀层,去检验覆盖于传动设备表面的玉米合成树脂,去矫正质检流程,去思考湿度终年接近百分之百,生产流程作业会遭受何种影响,要知道,理论上,整个流程应在干燥环境下作业的。
提纯室里的一名工人掀起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身后带起一团灰白尘土。他黝黑的脸上布满沙尘和棕榈油渍,汗水流下来,留下道道汗迹。帘子还在摆动着,往里面望一眼,就能瞥见工人的工作环境,整个车间仿佛湮灭于灰白粉尘之间,像是下起了暴风雪,因而只能看到工人们模糊的身影。如果没有这些海藻粉裹住扭簧丝,扭簧就会在高压下过度锁紧。撇开上述不谈,其实工人们流下的汗水、耗掉的热能以及购买碳排放限额,都是在给安德森提供可靠的掩护,方便他秘密解开龙葵以及茅果的秘密。
任何一家公司,只要还有理智,都会关掉这家工厂。就算是安德森,就他对新一代扭簧生产流程知道的那点皮毛,正常情况下,他也会关厂的。不过,他要让工人、工会、白衬衫还有泰王国的一些耳目相信他的有抱负企业家身份,那么工厂就不能关,非但不能关,还必须全力运作。
审查至此,安德森同班亚特握手,对他的出色工作表示祝贺。
“非常遗憾,真的。潜力就在那儿摆着!”如今,安德森能亲眼见到耶茨此前设计的扭簧可以做成,他终于可以歇口气。他心里清楚,耶茨做事疯狂,但并不是傻子。安德森眼见那小小的箱装扭簧倾泻能量,足足持续了数小时,想想其他的一般弹簧,就算重一倍,也根本无法储存这种扭簧能量的四分之一,又或者可能早就耐不住能量注入时产生的巨大压强,分子结构分崩离析,最终缩成一堆没用的金属丝。某些时候,耶茨的梦想甚至会让安德森动心。
安德森深吸一口气,龟缩着身子穿过提纯室,到达另一侧时,已是满身的海藻粉雾,鼻腔里也充斥着一股踩扁的巨象粪便散发出的恶臭。接着,他爬上楼梯,径直来到办公室前。在他身后,又传来一声巨象的惨叫声,这是一种遭受苛虐的动物才会发出的声音。安德森回过身,盯着脚下的车间,记下了这个看象人,是四号转轴。这样,强力扭簧公司冗长的待办事项清单上再添一笔。记录完毕,他便推开门,走进了行政办公室。
办公室里和安德森第一次到来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那么昏暗,依旧如巢穴般空洞,办公桌和踏板电脑静谧地蜷伏于暗影中,阳光透过柚木百叶窗,形成了一道道细细光刃,打在烟雾缭绕的祭品上。不过,无论这些祭品供奉的是哪路神仙,都没能拯救像谭浩森这样的马来亚华人。供奉焚的檀香味充溢着房间,角落的神龛处,更多焚香产生的烟雾如丝带般袅袅而起。神龛供台上摆放着的是尤泰克斯大米和苍蝇恣肆的芒果,贡品之上,数座金色神像面露微笑,正襟盘坐。
谭浩森老早就坐在电脑前了。他骨瘦如柴的双腿此时正稳稳地踩着踏板,一离一合,像是转动的棘轮。踏板可以发电,以此驱动电脑微处理器以及十二厘米显示屏。借着屏幕发出的灰暗光亮,安德森瞅见了浩森闪烁的眼神。每次有人推门,他都生怕会有场血腥的屠杀。上了年纪的他就像惊弓之鸟,可是他的畏缩又像柴郡猫一般虚幻,会转瞬消失,令人生疑!但安德森很了解持黄卡的难民的心理状态,也就自然清楚浩森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安德森带上门,将车间的噪声关在身后,总算让浩森平静了下来。
安德森咳了一声,抬手挥了挥盘旋在房间中的檀香烟气,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别烧这玩意儿了?”
浩森耸耸肩,继续踩着踏板、打着字。“要我开窗吗?”他声音低哑,像竹子轻刮过沙地。
“天啊,算了吧。”安德森瞟见了百叶窗外灼烧般的热带强光,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要烧回家烧吧,我不想在工厂看到这东西,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了。”
“当然可以。”
安德森补了一句:“我是认真的!”
听到这儿,浩森视线上扬,一会儿才又看回屏幕。他脸部轮廓鲜明——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在显示屏亮光的映衬下,仿佛是尊浮雕,他蜘蛛腿一样的手指继续敲打着键盘。“这是为了祈求好运。”他低声道,声音仿佛卡在喉咙里一样低沉,“就算洋鬼子也需要运气。工厂麻烦事够多了,我想你可能需要布袋和尚的帮助。”
“别在这儿烧,”安德森把刚买的茅果从麻袋里倒出来,丢到桌上,自己则瘫在椅子上,然后舒展开紧锁的眉头,说道,“回家烧去!”浩森将头往前一探,权当同意了。头顶上,一排排曲柄风扇懒洋洋地转动着,竹制扇叶持续地喘息,仿佛也觉得办公室热得要命。两人就这样远远坐着,周围的事物尽是耶茨的宏伟设计,合起来就像一张图纸。一行行的办公桌和工位沉默地杵在房间里,原本在这里工作的销售、货运物流、人力资源职员以及秘书早已离开了这里。
安德森把桌上的那堆茅果分拣了一番。浩森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安德森早已挑了一只绿色卷须的茅果,准备拿给浩森,同时问道:“你之前见过这个吗?”
浩森抬起头瞥了一眼:“泰国人管这叫茅果。”说完,便又去忙自己的工作了。他不停地踩着踏板,制作总会有数据漏洞的表格,计算着永远不会上报的赤字。
“这我当然知道。”安德森站起身,绕到浩森这位老汉桌前。接着,他把茅果放到了浩森电脑旁。后者抖了一下,在他眼里,茅果简直就是毒蝎!“市场上卖茅果的跟我说了泰国人的叫法,我是说,你在马来亚的时候见过没?”
“我……”浩森欲言又止。此刻,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显露出他内心复杂的情感纠葛,“我……”他再次闪烁其词。
安德森在一旁观察着,浩森的脸上为阵阵恐惧所支配。在那场事件中,不足百分之一的马来亚华人幸存下来,无论以何种方式衡量,浩森都算幸运,但安德森仍觉得他很可怜。安德森就询问了他一个简单的问题,谈论内容也不过是一种水果,就能逼得他仿佛要仓皇逃窜一般。
浩森盯着茅果,呼吸变得粗重,过了好一会儿,才呢喃道:“在马来亚没见过,泰国人善于破解出这种东西。”讲完,浩森又投入工作中,双眸紧盯着小小的屏幕,记忆也再次尘封。安德森立在那儿,等着浩森再透露些情况,但浩森没有再扬起眉头。看来,要揭开茅果的秘密还需时日!
安德森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定,便开始浏览邮件。在他桌子的一角,摆放着的是整理好的、需要浩森审核的各色收据和纳税通知书。不一会儿,他就开始处理这堆积如山的文件,他要签字批准巨象工会的薪水支票,在废物处理审批书上盖上公司公章。办公室越来越闷热和潮湿,他理了理衬衫,然后摇手扇风,让自己凉快些。
过了很久,浩森抬起头,说道:“班亚特一直在找你。”
安德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手里还在翻阅着文件里的表格:“他们在切压机上发现了锈迹,现在换了新件,可靠性增加了百分之五。”
“那现在成品率是百分之二十五喽?”
安德森耸耸肩,继续阅览手中的文件,在环境部的碳评估文件上戳章:“他是这么说的。”接着,他把文件叠好放回信封。
浩森质疑道:“看看你手里的数据,还是没能盈利!公司的弹簧扭得很紧,但是释放不出来。它们牢牢锁着能量,就像宋德特·昭彼耶控制着童女皇。”
安德森面露怒色,但没有费心辩驳,弹簧不能释放能量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输出率一直不稳定。
“班亚特跟你提过营养箱的事吗?”浩森问道。
“海藻营养箱?”安德森反问道,“没,只说到锈迹的事,怎么了?”
“已经污染了!有些海藻都产不出……”浩森一阵犹豫,又继续说道,“那层浮脂,生成不了了。”
“有这事?”
浩森又踌躇一番,一会儿才又说道:“他说过的,这点我肯定。”
“他有说污染多严重吗?”
浩森耸耸肩:“就说浮脂不合标准了而已。”
安德森阴沉着脸,怒声说道:“我要炒了他,出了问题压着不报,我请质检经理来是来充数的吗?”
“是不是他提到过,您没怎么留意?”
明明是浩森自己挑起话题,却又半吞半吐,安德森本想说他几句,然而话未出口,楼下就传来巨象的惨叫声,声音几欲震裂窗户。安德森顿了顿,凝神倾听是不是还会再传来喊啸声。
“是四号供能纺锤轴。”安德森说道,“那个看象人是个傻子。”
浩森头也不抬,继续敲击着键盘:“他们是泰国人嘛,当然不称职。”
听了黄卡人浩森的这番评价,安德森笑个不停:“这个四号看象人更是愚蠢。”安德森说完,又开始处理起邮件,“辞掉他,辞掉四号纺锤轴的看象人,记住了!”
浩森踩踏板的节奏凌乱起来:“我觉得要换人没那么简单,就算是粪肥王也要在巨象工会面前卑躬屈膝。没有巨象,就只能靠人力供能了,我们没什么底气和工会谈判的。”
“我不管,我就要解雇他,要是发生踩踏事件,那代价我们可承担不起,所以还是找个委婉的说法把他炒了吧。”安德森将另一堆待签薪水支票挪到面前。
浩森不死心:“先生,和工会交涉真的很棘手。”
“我知道啊,不然我聘你来干什么?这叫放权!”安德森动作不停,飞快地翻阅文书。
“啊,是的!”浩森看着安德森,面无表情,“谢谢您在管理方面的指教。”
“你总说我不懂这里的文化,”安德森道,“那你替我解决,把他赶走。委婉点也好,下不来台也好,我不介意,只要你开除他。能源链里有这样一个员工太危险了。”
浩森嘟起嘴,却没再哼唧。安德森权当对方将依令行事,他拿起环境部的另一份授权信,飞快地翻阅了一番。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也就只有泰国人会花大把时间把索贿粉饰为服务协议。他们言谈举止礼貌,就连敲诈也显得得体。就像海藻营养箱事故,班亚特的处理方式就很典型……
安德森摆弄着桌上的表格,问道:“浩森?”
老人没有抬头,只是答道:“我会处理那个看象人的。”他一边打字,一边继续说道,“我会罢了他的职,哪怕到时候他们跟你索要好处,你又得出血本。”
“很好,不过我可没问你这个!”安德森敲了下桌子,问,“你说班亚特在抱怨海藻浮脂,是他觉得新营养箱出问题了,还是因为旧的?”
“我……他当时也没说清楚。”
“你上周不是告诉我码头来了新设备,可以把旧的替换掉了?新的营养箱,新的营养菌?”
一时间,浩森放慢了打字速度。尽管安德森明知那些收据、检疫表不在这儿,还是装出找文件的样子。“这里该有张单子啊,我清楚地记得你说过,说那张单子就要到了。”他抬头看了看,“我越想越觉得我们不该有污染问题。我们的新设备通过了海关检查,也顺利安装了,不该出问题。”
浩森没有回应,继续敲着键盘,好像没听到安德森说话一样。
“浩森,你是不是有什么忘了告诉我了?”
浩森的眼睛依旧紧盯着散发出微弱光线的屏幕。安德森等着他的回答。沉寂的空气中唯一能听见的,只有曲柄风扇不断发出的嘎吱声,还有浩森踩踏板的声音。
浩森终于回道:“还没拿到载货单,货物还在海关。”
“上周就该清关了!”
“延期了。”
安德森说道:“你信誓旦旦地说没有任何问题的。你说自己会催促海关,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多给了你一些钱。”
“泰国人在守时这方面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或许下午就到了,也许要等到明天。”浩森似笑非笑地做了一个表情,继续说道,“他们和我们华人不一样,他们很懒的。”
“你真的贿赂过了吗?贸易部也得分到利益,这样他们才能打通白衬衫检察员那一关,最后他们才会准许我们过关。”
“给过了。”
“给够了吗?”
浩森眯着眼,抬起头说道:“我付过了。”
“你该不会只付了一半,自己私留了一半吧?”
浩森一阵紧张,然后笑道:“你给的全交上去了。”
安德森仔细打量了这个黄卡人一会儿,试图推敲他是否撒了谎。不过他一会儿就放弃了,然后把文件随意地丢在桌上。他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意这些,但浩森以为他好糊弄这一点让他十分生气。他又扫了一眼装着茅果的袋子。也许浩森已经察觉到这个工厂不再重要……他强迫自己不要有这种想法,然后再次催浩森:“明天能到?”
浩森点了下头:“我觉得非常可能。”
“那就看明天了。”
浩森没有回应安德森的讽刺,他怀疑浩森是否已经听懂。浩森英语流利,但语言不仅是词汇的组合,更是文化的载体,所以他们依旧常常遇到无法沟通的情形。
安德森继续处理文件。税单和工资单都在这儿,工人的费用理应只需要现在的一半,这是与泰王国往来的又一个问题——在泰国的工作只招泰国工人,来自马来亚的黄卡难民只能在街头忍饥挨饿,而他却不能聘用。按理说浩森也不该在这儿工作。要不是他语言流畅,擅长会计工作,再加上耶茨的帮助,他早就和那事件的幸存者们一样在街头饿肚子了。
安德森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了另一封信。这是寄给他的私人信件,但是很显然信被打开过。浩森总是不懂得尊重他人信件的神圣性,这令安德森很困扰。尽管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了,可浩森这位老人依旧不改。
打开信封,安德森发现了一张邀请卡。卡片是罗利写的,要求与他会面。安德森若有所思地用邀请卡敲打着桌面。罗利属于扩张时代的“遗”民,是潮涌时漂起的古老浮木。在扩张时代,油价还很低,人们几个小时内就能在全球范围内往来,而现在却要花费数周时间。
那时,罗利站在涌来的海水中,看着最后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从苏凡纳布已被淹没的跑道起飞,海水已经没过他的膝盖,他看着其他人逃离。他和女友们留了下来,女友们死去了,他又要求拥有新女友。柠檬香草、泰铢、上好的鸦片就是他的生活。如果他的故事真实可信,那他的确就是从政变、反政变、卡路里瘟疫、大饥荒中幸存下来的人。这些天来,这个老家伙就蹲坐在自己的奔集路俱乐部里,像极了一只满是斑点的蟾蜍。他整天自鸣得意,引着那些新来的外国人,让他们了解已经没落的前收缩时代的放荡作风。
安德森将罗利的邀请卡丢在桌上。不管那个老家伙有什么意图,邀请卡本身并没什么要紧的。若不是自己的多疑性格,罗利在泰王国也生活不了这么久。安德森微微一笑,抬头瞥了一眼浩森。这两个人还真搭:两个都是异乡人,都远离家乡,也都靠着自己的多疑和智慧得以生存。
“除了在这里监督我工作,你要是没其他事的话,”浩森说道,“正好,巨象工会要求重新协商工资。”
安德森看了看桌上堆起来的工资表,说道:“他们不会这么客气吧?”
浩森放下了笔:“就连威胁人的时候,泰国人都会这么客气。”
楼下的巨象又狂叫了起来。
安德森意味深长地看了浩森一眼,说道:“我觉得,这是给你开除那个四号看象人加了个筹码。该死,我真该等工会除掉那个浑蛋看象人之后,再付钱给他们。”
“工会权力在那儿摆着。”
另一声尖叫响彻工厂,安德森缩了一下。“蠢蛋!”他朝观察窗看了看,“他们到底在对那个动物做什么?”接着,他朝浩森比画了一下,“去看看。”
浩森看似要回嘴,但是安德森瞪着他,浩森只好起身。
巨象又发出一声巨吼,观察窗剧烈地震动起来,浩森根本来不及抱怨。
“见鬼,他妈的到底——”
又一声哀嚎震动了整个工厂,随之而来的还有机械的尖鸣声:供应链正在锁紧!安德森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向窗户。但是浩森还是抢先一步到达,这个老家伙张着嘴,盯着窗外。
从观察窗向外看去,是一双如餐盘般大小的黄色眼睛。巨象已经后肢着地,立了起来,使劲摇晃着身子。为了保障安全,这头巨兽的四根獠牙已被锯掉。但它依旧是个巨兽:它站立起来,从脚至肩就有接近五米,重达十吨,这头情绪盛怒的怪兽现在只靠着后肢支撑身体,然后用力拉扯着将它固定在纺锤轴上的链条,它扬起象鼻,露出如洞穴般的咽喉。见状,安德森赶紧用手盖住了耳朵。
巨象的嘶叫声穿透玻璃,安德森吓得跪了下来。
“天哪!”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看象人去哪儿了?”
浩森摇了摇头。安德森甚至不确定浩森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话。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模糊、如此遥远。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将门拽开。巨象正在猛撞着四号转轴,由于撞击,供能纺锤轴开始破碎,柚木碎片朝四处飞溅出去。几块碎片飞过,安德森猛地向后一退,可还是被碎片划到了皮肤,如针扎般火辣辣地疼。
向下望去,车间内的看象人们正发疯地解开各个转轴巨象身上的链子,将它们拖离眼前这头发狂的巨象。他们竭力喊叫着,迫使这些巨象怪兽遵循他们的命令行动。巨象们晃动着头颅,呻吟着表示反抗。它们不再听从那些驯象人,而是猛烈地尽力挣扎着,出于本能地去帮助它们的同类。剩下的泰国工人则纷纷跑到街上躲避。
那头发狂的巨象对绑在它身上的转轴展开了又一轮攻击,转轴的辐条剧烈地晃动起来。看管这头巨象的工人,早就成了地板上的一摊血肉和骨头。
安德森弓着身子潜回办公室。他绕过一张桌子,随后又跳到另一张,紧紧贴着桌身准确地滑到了公司的保险箱前。
他的手指转动组合密码锁时不停打滑。汗水滴进了他的眼睛。23——右,106——左……他用手去拨动下一组密码,祈祷着自己不要出错,否则就要重来一遍。更多的木屑掉落在工厂地板上,那些离巨象近的工人不时发出尖叫。
浩森来到了安德森身边,跟他挤在一起。
安德森挥手,示意眼前这个老头离开:“叫他们都出去!把所有人都弄出去!一个都不要留!”
浩森点了点头,但却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安德森努力地拨密码。安德森怒目而视:“快去!”
浩森弯着腰,默默跑到门口,对着外面大声喊叫,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四散奔逃的工人的尖叫声和硬木的碎裂声中。安德森转动了最后一组密码,然后拽开了保险柜的门。里面堆放着文件、一沓沓五颜六色的纸币、仅供收件人过目的记录文件、一把压缩步枪……还有一把扭簧手枪。
耶茨早已做好准备。
安德森皱了皱眉。耶茨这个老浑蛋真是阴魂不散,好像就在他周围一样。安德森将手枪上劲,别在自己的腰间,然后将压缩步枪也拿了出来。就在他检查枪中是否有子弹时,身后传来了另一声尖叫。还好耶茨对此有所准备,这个浑蛋虽然天真,但是倒不蠢。安德森给步枪上气,提着枪冲了出去。
在制造车间内,驱动系统和质检线上都已溅满了血,甚至都分辨不出谁是死的、谁又是活的,已经不止一个看象人倒在地上了!空气中充斥着人类尸体带着些甜涩的恶臭味,人类的肠子挂在巨象周身和转轴上。那头巨兽再次后腿站立,身躯如山一样庞大,用基因工程制造出的肌肉,努力摆脱着绑系在它身上的最后一根链条。
安德森端平了步枪。他用余光观察到另外一头巨象用后腿站了起来,发出了凄惨的共鸣。看象人已经无法控制它了。他迫使自己不去理会愈演愈烈的骚乱,并将眼睛凑近了瞄准镜。
此时,步枪准星在一堵褶皱、锈色的巨象肉墙上移动着。在瞄准镜下,眼前的目标变得十分庞大,他不可能失手。他将步枪调整到自动开火模式。然后吸气,再慢慢呼气。
一瞬间,一团飞镖射向巨象。顿时,巨象被击中的皮肤处出现了诸多火焰般的橘色斑点。飞镖内含有的农机公司研制的黄蜂毒素,可以迅速侵入巨象体内,侵袭巨象的中枢神经系统。
安德森放下步枪。不通过瞄准镜,他几乎分辨不出巨象身上的飞镖。不过,过不了一会儿,它就会死。
巨象转过身,注意力全在安德森身上,眼中迸发着源自更新世[5]的怒火。尽管安德森不愿意承认,不过这种动物的智慧还是让他深感折服。那巨象似乎知道是谁开的枪一样。
巨象用尽浑身力气,再次尝试挣脱铁链。终于,铁链环崩断,呼啸着飞向空中,最后砸到了传送带上。一名正在逃命的工人被绊倒在地。安德森将子弹用尽的步枪扔到地上,然后将别在腰间的扭簧手枪拔了出来。面对眼前这头十吨重的愤怒的巨兽,他手中这把弹簧手枪简直就像是一把玩具枪,但他也只有这个了。巨象朝安德森冲过来,安德森尽自己所能迅速扣动扳机。叶片状的飞盘子弹向着巨象飞去,而在这雪崩般的攻势下,飞盘击中巨象后又溅落到地上。
巨象用鼻子一把将安德森抽倒在地。那鼻子就像一只蟒蛇,将他的腿缠绕起来。安德森用手拼命扒拉着,想抓住门框,然后踢巨象的鼻子,然而它却越收越紧,安德森感到血涌进头颅。安德森在想,这头巨兽是不是要捏碎他。但随后巨象就将他拖向阳台。安德森用尽全力抓住一根栏杆,但是巨象直接将他抛向空中。他飞了起来。
安德森在空中划过,而巨象得意扬扬的吼声则在空气中回响。在安德森眼中,工厂的地面急速冲向他,随后,他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上,眼前顿时一黑。他本想躺着等死,但还是在下意识地挣扎着。死就死吧。他想站起来,滚开或是做些其他的动作,但根本动不了。
躺在地上,安德森看到了彩色的图案,这些图案正要合在一起。巨象正在靠近,他能闻到它的气息。
彩色的图案组合起来了,巨象变得极为庞大——那是锈红色的皮肤,是源自远古的怒火。它抬起一只脚,想要将他踩成肉浆,安德森要滚向侧面,但腿却动不了,他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他的手在水泥地上胡乱抓着,活像一只在冰面上爬行的蜘蛛。他的动作不够快,没法儿躲开这一脚。我的天,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我不想死在这儿,不要以这种方式……他就像是一只被人抓住尾巴的蜥蜴,站也站不起来,逃也逃不掉。他就要死了,巨象一脚下来,他就会变成一堆肉浆。
巨象一声呻吟。安德森转过头,顺着肩膀看去,巨象的脚已经落了下来。它的身体开始摇晃,就像喝醉了一般。它长长的鼻子向外喷着粗气,随后,它的后半身突然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像条狗一样滑稽地瘫坐在自己的后腿上。它满脸困惑,惊讶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
它的前腿缓慢趴了下来,整个身躯也沉了下去,呻吟着倒在了稻草和粪便之中。巨象的眼睛降到和安德森的眼睛一个高度,仿佛人的眼睛一样与他对视着,眨巴眨巴透露着疑惑。巨象的象鼻再次朝他伸过来,笨重地拍打着,像是一条肌肉和直觉构成的蟒蛇,已经完全没有了协调性。它的嘴张得大大的,喘着粗气,带着甜味的热气仿佛从火炉中倾倒在他的身上。巨象用鼻子戳着他来回推,但就是没法儿把他抓起来。
安德森拖着身子,慢腾腾地爬到巨象够不到的地方。先是挣扎着蜷起膝盖,随后努力立直上半身。他摇摇晃晃、眼冒金星,然后立住双脚,站起身来。巨象用一只黄色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它的怒火已经消失了,长着长睫毛的眼皮眨着。安德森思忖着这头巨象在想什么。它能感受到自己的神经系统正在被毒素破坏吗,它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吗,还是只觉得有些疲惫?
安德森站在巨象身边俯视着它,他几乎有些可怜它。人们野蛮地锯掉了巨象的四根象牙,只留下四根表面凹凸不平、颜色暗淡、直径约三十厘米的椭圆形残桩。巨象膝盖上的疮疤处闪着光,嘴中星星点点全是疥疮。它已经奄奄一息,肌肉被麻痹得动弹不得,只有肋骨处还在随着呼吸起伏。它只是一头被虐待的动物,从来不是为战斗而生。
人们蜂拥而至,围着安德森,大声呼喊着,拉扯着他,其他人在试图救助其他伤员,收敛尸体。穿着红色和金色工会制服的人,还有穿着绿色制服的强力扭簧公司员工都在工厂里跑来跑去。看象人也在努力爬到巨象的尸体上。
有那么一秒,安德森仿佛看到耶茨出现在自己身边,抽着龙葵斗烟,对着眼前的一团糟幸灾乐祸。“你之前还说待一个月就走!”随后,是浩森来到他身边,向他低声说着话,黑色的杏仁眼注视着他。浩森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他的后颈,随后又拿开了,手上沾满了鲜血。
“你流血了。”浩森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