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卷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

诗云:

自古人心不同,尽道有如其面。

假饶容貌无差,毕竟心肠难变。

话说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盖因各父母所生,千枝万派,那能勾一模一样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儿子,道是相像得紧相像得紧——相貌极为近似。,毕竟仔细看来,自有些少不同去处。却又作怪:尽有途路各别、毫无干涉的人,蓦地有人生得一般无二,假充得真的。从来正书正书——指正统的经书、史书等。下文“传奇”一类的书则被目为“闲书”。上面说,孔子貌似阳虎,以致匡人之围“孔子”二句——《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过匡(古地名,在今河南省扶沟县西南),匡人曾受过阳虎的残害,孔子因貌似阳虎,所以被匡人拘留起来。,是恶人像了圣人;传奇上边说,周坚死替赵朔,以解下宫之难“周坚”二句——周坚为春秋时晋国驸马赵朔的门客,二人形貌极似,后赵家遭受权臣屠岸贾陷害,满门抄斩,周坚为救主人,与赵朔互换衣服后自刎。此系后人编撰故事,见明代毛晋《六十种曲·八义记》。,是贱人像了贵人。是个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馀》上面,宋时有一事,也为面貌相像,骗了一时富贵,享用十馀年,后来事败了的。却是靖康靖康——宋钦宋赵桓年号,仅一年,为公元1126年。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帝蒙尘北狩蒙尘北狩——即皇帝被俘掳往北方的饰词。,一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个公主,名曰柔福,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去。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袜小,如何脱离得归来?”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问他宫中旧事,对答来皆合。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由来。只是众人看见一双足却大得不像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这等,止有此不同处。”以此回覆圣旨。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他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了?”女子听得,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下降——即下嫁,表示降低了身份。高世綮,做了驸马都尉驸马都尉——原是汉代设置的掌管副车之马的近侍官名,魏晋以后皇帝的女婿一律加此称号,非实官,也简称驸马。。其时汪龙溪草制词曰:

彭城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充于禁脔禁脔(luán栾)——晋元帝即位前,镇守建业(今南京市),财政不足,每当得到一猪便视为美餐;猪项上一块肉味美,部下特意献给元帝,称为“禁脔”。后引伸为独占之意。脔,肉块。

那鲁元是汉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后来复还的。益寿是晋驸马谢混的小名,江左中兴,元帝元帝——此处当是晋孝武帝(司马睿)之误。据《晋书·谢混传》乃孝武帝欲将晋陵公主下嫁谢混。公主下降的。故把来比他两人,甚为切当。自后夫荣妻贵,恩赉无算。

其时高宗为母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和议既成,直到绍兴十二年绍兴十二年——公元1124年。绍兴为宋高宗赵构年号。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进来相见,太后大惊,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司严刑究问。

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宫中女婢逃出民间,见了小的每,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小的每惊问,他便说小的每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将宫中旧事问他,他日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道是永无对证的了。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枉了。”问成罪名。高宗见了招伏,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抄没家私入官,总算前后锡赉锡赉(lài赖)——赏赐。之数,也有四十七万缗缗(mín民)——成串的钱,一千钱为一缗。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馀年间也受用得勾了。只为一个容颜厮像,一时骨肉旧人都认不出来。若非太后复还,到底被他瞒过,那个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还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败露!

今日再说一个容貌厮像,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场官司来。正是:

自古唯传伯仲偕,谁知异地巧安排。

试看一样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谐。

话说国朝万历万历——明神宗朱翊钧年号,公元1573—1619年。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娇养过度。凭媒说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

看来世间听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石崇——字季伦,西晋时人,在荆州刺史任上劫掠客商,聚敛钱财,遂成为当时最大的富豪。也无立锥之地;他要说了富,范丹范丹——东汉时人,博学多识,却不肯做官,家境极贫,时常断炊。也有万顷之财。正是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再无一句实话的。那屯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井臼,吃不得闲饭过日的了。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像样,已自弃儒为商。况且公婆甚是狠戾,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块心头的肉嫁了过来。少年夫妻却也过得恩爱,只是看了许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泪眼。潘甲晓得意思,把些好话偎他过日子。

却早成亲两月,潘父就发作发作——斥责。儿子道:“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白白过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与妻滴珠说了,两个哭一个不住。说了一夜话,次日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越越凄惶,有情无绪。况且是个娇养的女儿,新来的媳妇,摸头路不着,没个是处,终日闷闷过了。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急聒急聒——也作“激聒”,今写作“唧咕”,统指言语烦屑,多指埋怨、责难之类。,骂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来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何曾听得这般声气!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会罢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迟了些个,公婆朝饭要紧,猝地答应不迭答应不迭——来不及供应。答应,即供应。不迭,来不及。。潘公开口骂道:“这样好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等日高才起来!看这自由自在的模样,除非去做娼妓,倚门买俏,撺哄子弟,方得这样快活像意像意——合意、称心。。若要做人家,是这等不得!”滴珠听了,便道:“我是好人家儿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贱说我?”大哭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思量越恼,道:“老无知这样说话,须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过,且跑回家去,告诉爹娘,明明与他执论,看这话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亦且借此为名,赖在家多住几时,也省了好些气恼。”算计定了,侵晨侵晨——凌晨,接近天亮的时候。未及梳洗,将一个罗帕兜头扎了,一口气跑到渡口来。

说话的若是同时生、并年长,晓得他这去不尴尬不尴尬——义同“尴尬”,不该当、不合的意思。这里“不”字有加重语气作用。《说文》段玉裁注:“今苏州俗语,谓事乖剌者为尴尬。”乖剌,即乖戾。,拦腰抱住,擗胸扯回,也不见得后边若干事件来。只因此去天气却早,虽是已有行动的了,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这地方有一个专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唤汪锡,绰号“雪里蛆”,是个冻饿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当悔气,撞着他独自个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见了个花朵般后生妇人,独立岸边;又且头不梳裹,满面泪痕,晓得有些古怪。在筏上问道:“娘子要渡溪么?”滴珠道:“正要过去。”汪锡道:“这等,上我筏来。”一口叫放仔细些,一手去接他下来。

上得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僻静去处,问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独自一个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荪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渡口上岸,我自认得路,管我别事做甚!”汪锡道:“我看娘子头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跷蹊作怪——不寻常,含有隐秘之意。跷蹊,亦作“蹊跷”,意为奇怪、可疑。的事。说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个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气的上项事,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便心下一想,转身道:“这等说,却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没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寻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却替你吃没头官司。”滴珠道:“胡说!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寻死路,何不投水,却过了渡去自尽不成?我又认得娘家路,没得怕人拐我!”汪锡道:“却是信你不过。你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对你家说了,叫人来接你去,却不两边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辈,无大见识;亦且一时无奈,拗他不过,还只道好心,随了他来。

上得岸时,转湾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是幽静清雅。但见:

明窗静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盆花,座内有几张素椅。壁间纸画周之冕周之冕——字服卿,号少谷,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人,明代花鸟画家。,桌上沙壶时大彬时大彬——宜兴人,明代著名制陶壶的手工艺人。。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元来这个所在,是这汪锡一个囤子囤子——谷囤。囤,有屯聚之义,外表看不出所存之物,这里借指拐骗妇女留住的处所,含有隐秘的意思。。专一设法良家妇女到此,认作亲戚;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扑花扑花——玩弄女性。行径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时取乐,或是迷了的,便做个外宅居住,赚他银子无数。若是这妇女无根蒂的,他等有贩水客人贩水客人——指旧时拐卖妇女的人贩子。到,肯出一主大钱,就卖了去为娼。已非一日。今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个不良之心,骗他到此。

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尽爱清闲。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说日逐做烧火煮饭、熬锅打水的事,只是油盐酱醋,他也拌得头疼了。见了这个干净精致所在,不知一个好歹,心下倒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他无有慌意,反添喜状,便觉动火,走到跟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就变了脸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儿女,你元说留我到此坐着,报我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来家,要行局骗?若逼得我紧,我如今真要自尽了!”说罢,看见桌上有点灯铁签,捉起来望喉间就刺。汪锡慌了手脚,道:“再从容说话,小人不敢了。”元来汪锡只是拐人骗财,利心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紧,恐怕真个做出事来,没了一场好买卖。吃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春兴,丢在爪哇国爪哇国——今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古时人们把那里看成极为遥远的所在;这里是遥远、无影无踪的意思。里去了。

他走到后头去好些时,叫出一个老婆子来,道:“王嬷嬷,你陪这里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报一声就来。”滴珠叫他转来,说明白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嘱道:“千万早些叫他们来,我自有重谢。”汪锡去了。那老嬷嬷去掇掇(duō多)——用双手搬取,意同“端”、“搬”。盆脸水,拿些梳头家火出来,叫滴珠梳洗。立在旁边呆看,插口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项事是长是短,说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脚道:“这样老杀才老杀才——骂人话,犹如说老该死的。,不识人!有这样好标致娘子做了媳妇,折杀折杀——折福。做了有罪的事要折福,折到极端将短命而死。了你,不羞,还舍得出毒口骂他!也是个没人气的,如何与他一日相处?”滴珠说着心事,眼中滴泪。婆子便问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里告诉爹娘一番,就在家里权避几时,待丈夫回家再处。”婆子就道:“官人几时回家?”滴珠又垂泪道:“做亲两月,就骂着逼出去了,知他几时回来,没个定期。”婆子道:“好没天理!花枝般一个娘子,叫他独守,又要骂他。娘子,你莫怪我说,你而今就回去得几时,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难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这腌臜腌臜(ā zā阿扎)——本指肮脏不洁,这里是恶劣、讨厌的意思。烦恼,是日长岁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该如此,也没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见,只教娘子快活享福,终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见?”婆子道:“老身往来的,是富家大户、公子王孙,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问得的,只是看得中意的,拣上一个。等我对他说成了,他把你似珍宝一般看待,十分爱惜,吃自在食,着自在衣,纤手不动,呼奴使婢,也不枉了这一个花枝模样。强如守空房守空房——旧时称丈夫出外久不在家的妇女为“守空房”,即现在俗语所说“守活寡”。、做粗作、淘闲气淘闲气——惹气,生闲气。万万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过的人,况且小小年纪,妇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许多不好处,听了这一片话,心里动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这个所在,外人不敢上门,神不知,鬼不觉,是个极密的所在。你住两日起来,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适间已叫那撑筏的报家里去了。”婆子道:“那是我的干儿,恁地不晓事,去报这样冷信!”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在外走进来,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青天白日,要哄人养汉,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惊,仔细看来,却就是撑筏的那一个汪锡。滴珠见了道:“曾到我家去报不曾?”汪锡道:“报你家的鸟!我听得多时了也。王嬷嬷的言语,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万全之策,凭娘子斟酌。”滴珠叹口气道:“我落难之人,走入圈套,没奈何了。只不要误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说过的,凭娘子自拣,两相情愿,如何误得你?”滴珠一时没主意,听了哄语,又且房室精致,床帐齐整,恰便似“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放心的悄悄住下。那婆子与汪锡两个,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恐一些不到处。那滴珠一发喜欢忘怀了。

过得一日,汪锡走出去,撞见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得吴大郎。那大郎有百万家私,极是个好风月的人,因为平日肯养闲汉,认得汪锡。便问道:“这几时有甚好乐地么?”汪锡道:“好教朝奉朝奉——朝奉郎的省称,原为正六品上阶文散官,渐成封赠虚衔,宋元以后演为对地主富商的尊称。得知,我家有个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娇媚,尚未有个配头。这却是朝奉店里货,只是价钱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锡道:“不难。只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与他堂中说话,你劈面撞进来,看个停当便是。”吴大郎会意了。

汪锡先回来,见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锡便道:“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闷坐在房里?”王婆子在后面听得了,也走出来道:“正是,娘子外头来坐。”滴珠依言,走在外边来,汪锡就把房门带上了。滴珠坐了道:“嬷嬷,还不如等我归去休。”嬷嬷道:“娘子不要性急,我们只是爱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劝你。你再耐烦些,包你有好缘分到也。”

正说之间,只见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前一片后一片的竹简巾儿,旁缝一对左一块右一块的蜜蜡金儿,身上穿一件细领大袖青绒道袍儿,脚下着一双低跟浅面红绫僧鞋儿。若非宋玉宋玉——战国时楚国辞赋家,所作《登徒子好色赋》中,言东邻之女慕他一表人材,曾隔墙窥视三年。墙边过,定是潘安潘安——即潘岳,字安仁,西晋时文学家。潘岳貌美,车行道中,妇人多围观,投给他果品。事见《晋书》本传。车上来。

一直走进堂中道:“小汪在家么?”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个照面。急奔房门边来,不想那门先前出来时已被汪锡暗拴了,急没躲处。那王婆笑道:“是吴朝奉,便不先开个声!”对滴珠道:“是我家老主顾,不妨。”又对吴大郎道:“可相见这位娘子。”吴大郎深深唱个喏唱个喏(rě惹)——旧时男子行的一种礼节,一边作揖行礼,一边声言致敬。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礼。偷眼看时,恰是个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里早看上了几分了。吴大郎上下一看,只见不施脂粉,淡雅梳妆,自然内家气象,与那胭花队里的迥别。他是个在行的,知轻识重,如何不晓得?也自酥了半边。道:“娘子请坐。”那滴珠终久是好人家出来的,有些羞耻,只叫王嬷嬷道:“我们进去则个。”嬷嬷道:“慌做甚么?”就同滴珠一面进去了。出来对吴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吴大郎道:“嬷嬷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银子,兑出千把来,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又不是[2]人家,如何要得许多?”嬷嬷道:“不多。你看了这个标致模样,今与你做个小娘子,难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紧。只是我大孺人大孺人——孺人是对官员母或妻的一种封号,后来也移作对妇人的尊称,此指吴大郎的正室妻子。狠,专会作践人。我虽不怕他,怕难为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去不得。”婆子道:“这个何难!另税一所房子住了,两头做大两头做大——妻妾分居,丈夫可把两边都做正室对待,但名分仍有区别。,可不是好?前日江家有一所花园空着,要典与人,老身替你问问,看如何?”大郎道:“好便好,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唤,丫鬟伏侍,另起烟爨。这还小事,少不得瞒不过家里了,终日厮闹,赶来要同住,却了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个见识:朝奉拿出聘礼娶下了,就在此间成了亲,每月出几两盘缠,替你养着,自有老身伏侍陪伴。朝奉在家,推个别事出外,时时到此来往,密不通风,有何不好?”大郎笑道:“这个却妙!这个却妙!”议定了财礼银八百两;衣服首饰,办了送来,自不必说,也合着千金。每月盘费连房钱银十两,逐月交付。大郎都应允,慌忙去拿银子了。

[2]衏(hánɡ yuàn杭院)——也作“行院”,即妓院。

王婆转进房里来,对滴珠道:“适才这个官人生得如何?”元来滴珠先前虽然怕羞,走了进去,心中却还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张来张去,看得分明。吴大郎与王婆一头说话,一眼觑着门里,有时露出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识,两下里就做起光做起光来——指调情。来了。滴珠见王婆问他,他就随口问道:“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个财主吴百万、吴大朝奉。他看见你好不喜欢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处,他就要娶你在此间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一了一了——一向、一直。喜欢这个干净房卧,又看上了吴大郎人物,听见说就在此间住,就像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这里,但凭妈妈。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便好。”婆子道:“如何得露风声?只是你久后相处,不可把真情与他说,看得低了。只认我表亲,暗地快活便了。”

只见吴大郎抬了一乘轿,随着两个俊俏小厮,捧了两个拜匣,竟到汪锡家来。把银子交付停当了,就问道:“几时成亲?”婆子道:“但凭朝奉尊便。或是拣个好日,或是不必拣日,就是今夜也好。”吴大郎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造次——鲁莽、轻率。住得。明日我推说到杭州进香取帐,过来住起罢了,拣甚么日子?”吴大郎只是色心为重,等不得拣日。若论婚姻大事,还该寻一个好日辰;今卤莽乱做,不知犯何凶煞,以致一两年内就拆散了。这是后话。

却说吴大郎交付停当,自去了,只等明日快活。婆子又与汪锡计较定了,来对滴珠说:“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吴家银子四百两,笑嘻嘻的道:“银八百两,你收一半,我两人分一半做媒钱。”摆将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欢。说话的,你说错了!这光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怎还肯人心天理,分这一半与他?看官,有个缘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买下他心。二者总是在他家里,东西不怕走趱走趱(zǎn攒)——同义合成词,就是“跑”的意思。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的出来,仍旧元在。若不与滴珠些东西,后来吴大郎相处了,怕他说出真情,要倒他们的出来,反为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神机妙算。

吴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发精致,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傧相,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进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勉强略坐得一坐,推个事故,走进房去,扑地把灯吹息,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道:“还是女儿家的心性,害羞,须是我们凑他趣则个。”移了灯,照吴大郎进房去,仍旧把房中灯点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门拽上。吴大郎是个精细的人,把门拴了,移灯到床边,揭帐一看,只见兜头面睡着,不敢惊动。他轻轻地脱了衣服,吹息了灯,衬进被窝里来。滴珠叹了一口气,缩做一团。被吴大郎甜言媚语,轻轻款款,扳将过来,腾的跨上去,滴珠颤笃笃的承受了。元来滴珠虽然嫁了丈夫两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不曾得知这样趣味。吴大郎风月场中招讨使,被窝里事多曾占过先头的,温柔软款,自不必说。滴珠只恨相见之晚,两个千恩万爱,过了一夜。明日起来,王婆、汪锡都来叫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他自此与姚滴珠快乐,隔个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来住宿,不题。

说话的,难道潘家不见了媳妇就罢了,凭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官,话有两头,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如今且听说那潘家。自从那日早起,不见媳妇煮朝饭,潘婆只道又是晏起晏起——起床晚了。晏,晚、迟。,走到房前厉声叫他。见不则声,走进房里,把窗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道:“这贼淫妇那里去了?”出来与潘公说了。潘公道:“又来作怪!料道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来。有人说道:“绝大清早,有一妇人渡河去。”有认得的,道是潘家媳妇上筏去了。潘公道:“这妮子!昨日说了他几句,就待告诉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泼剌泼剌——吴方言,又作“泼赖”,意为凶狠、丑恶。。且等他娘家住,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与潘婆说了。

将有十来日,姚家记挂女儿,办了几个盒子,做了些点心,差一男一妇到潘家来问一个信。潘公道:“他归你家十来日了,如何倒来这里问信?”那送礼的人吃了一惊,道:“说那里话?我家姐姐自到你家来,才得两月多,我家又不曾来接他,为何自归?因是放心不下,叫我们来望望,如何反如此说?”潘公道:“前日因有两句口面口面——口角。,他使一个性子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见他的。他不到你家,到那里去?”那男女道:“实实不曾回家,不要错认了。”潘公炮燥道:“想是他来家说了甚么谎,您家要悔赖了别嫁人,故妆出圈套,反来问信么?”那男女道:“人在你家不见了,颠倒这样说,这事必定跷蹊!”潘公听得跷蹊两字,大骂:“狗男女!我少不得当官告来,看你家赖了不成?”那男女见不是势头,盒盘也不出,仍旧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对家主说了。姚公、姚妈大惊,啼哭起来道:“这等说,我那儿敢被这两个老杀才逼死了?打点告状,替他要人去!”一面来与个讼师商量告状。那潘公、潘婆死认定了姚家藏了女儿,叫人去接了儿子来家。两家都进状,都准了。

那休宁县李知县行提一干人犯到官。当堂审问时,你推我,我推你。知县大怒,先把潘公夹起来。潘公道:“现有人见他过渡的。若是投河身死,须有尸首,明白是他家藏了赖人。”知县道:“说得是。不见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岂无尸首踪影?毕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夹起来。姚公道:“人在他家,去了两月多,自不曾归家来。若是果然当时走回家,这十来日间潘某何不着人来问一声,看一看下落?人长六尺,天下难藏。小的若是藏过了,后来就别嫁人,也须有人知道,难道是瞒得过的?老爷详察则个。”知县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如何藏得过?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与人有奸,约的走了。”潘公道:“小的媳妇虽是懒惰娇痴,小的闺门也严谨,却不曾有甚外情。”知县道:“这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亲眷家,也不见得。”便对姚公说:“是你生得女儿不长进,况来踪去迹,毕竟是你做爷的晓得,你推不得干净。要你跟寻出来,同缉捕人役五日一比较比较——旧时官府对差役及与案情有牵连之人的一种督责方式,如果限期未能完成公事,便加以杖责,故也称“限棒”。。”就把潘公父子讨了个保,姚公肘押了出来。

姚公不见了女儿,心中已自苦楚,又经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没个道理。只得帖个寻人招子,许下赏钱,各处搜来,并无影响。且是那个潘甲不见了妻子,没出气处,只是逢五逢十就来禀官,比较捕人,未免连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闹动了一个休宁县,城郭乡村,无不传为奇谈。亲戚之间,尽为姚公不平,却没个出豁出豁——这里是开脱的意思。

却说姚家有个极密的内亲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买卖,闲游柳陌花街,只见一个娼妇站在门首献笑,好生面染面染——面熟。。仔细一想,却与姚滴珠一般无二。心下想道:“家里打了两年没头官司,他却在此。”要上前去问个的确,却又忖道:“不好,不好。问他未必肯说真情,打破了网,娼家行径没根蒂的,连夜走了,那里去寻?不如报他家中知道,等他自来寻访。”元来衢州与徽州虽是分个浙、直浙、直——浙江布政使司和南直隶的简称,这是明代的两个行政区划。衢州府归属浙江布政使司,明代治所在衢县;徽州府归属南直隶,辖境相当今安徽省南部地区,明代治所在歙县。,却两府是联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与姚公说知。姚公道:“不消说得,必是遇着歹人,转贩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来两银子,到衢州去赎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赎,未必成事。”又在休宁县告明缘由,使用些银子,给了一张广缉文书在身,倘有不谐,当官告理。姚乙听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来。

那周少溪自有旧主人,替姚乙另寻了一个店楼,安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这家门首来,正值他在门外,姚乙看见,果然是妹子。连呼他小名数声,那娼妇只是微微笑看,却不答应。姚乙对周少溪道:“果然是我妹子,只是连连叫他,并不答应,却像不认得我的。难道他在此快乐了,把个亲兄都不招揽了?”周少溪道:“你不晓得,凡娼家龟鸨龟鸨(bǎo保)——旧时俗称纵妻行淫者为“龟”,老妓女或妓女的养母为“鸨”。这里指妓院的老板和老板娘。,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来历不明,他家必紧防漏泄,训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当面认帐。”姚乙道:“而今却怎么通得个信?”周少溪道:“这有何难?你做个要嫖他的,设了酒,将银一两送去,外加轿钱一包,抬他到下处来,看个备细。是你妹子,密地相认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罢。”姚乙道:“有理,有理。”

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寻一个小闲小闲——即“小帮闲”。指专给顾客帮办事务的闲汉。来,拿银子去,霎时一乘轿抬到下处。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推个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却也不来留周少溪。只见那轿里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娼妓来。但见:

一个道是妹子来,双眸注望;一个道是客官到,满面生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走近身,急认哥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迎着轿,忙呼姐姐?

却说那姚乙向前看着,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却笑容可掬,佯佯地道了个万福。姚乙只得请坐了,不敢就认,问道:“姐姐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那娼妇答道:“姓郑,小字月娥,是本处人氏。”姚乙看他说出话来一口衢音,声气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郑月娥就问姚乙道:“客官何来?”姚乙道:“在下是徽州府休宁县荪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像那个查他的脚色脚色——指出身履历。,三代籍贯都报将来。也还只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认,所以如此。那郑月娥见他说话牢叨,笑了一笑,道:“又不曾盘问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脚色?”姚乙满面通红,情知不是滴珠了。

摆上酒来,三杯两盏,两个对吃。郑月娥看见姚乙只管相他面庞一会,又自言自语一会,心里好生疑惑。开口问道:“奴自不曾与客官相会,只是前日门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我背地同姊妹暗笑。今承宠召过来,却又屡屡相觑,却像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么缘故?”姚乙把言语支吾,不说明白。那月娥是个久惯接客、乖巧不过的人,看此光景,晓得有些尴尬,只管盘问。姚乙道:“这话也长,且到床上再说。”两个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免不得云情雨意,做了一番的事。那月娥又把前话提起,姚乙只得告诉他,家里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因见你厮像厮像——相像。,故此假做请你,认个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像否?”姚乙道:“举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边有些微两样处,除是至亲骨肉终日在面前的,用意体察,才看得出来。也算是十分像的了。若非是声音各别,连我方才也要认错起来。”月娥道:“既是这等厮像,我就做你妹子罢!”姚乙道:“又来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与你熟商量。你家不见了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了结,必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间良人家儿女,在姜秀才家为妾,大娘不容,后来连姜秀才贪利忘恩,竟把来卖与这郑妈妈家了。那龟儿、鸨儿不管好歹,动不动非刑拷打。我被他摆布不过,正要想个计策脱身。你如今认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认定你是哥哥,两口同声,当官去告理,一定断还归宗。我身既得脱,仇亦可雪,到得你家,当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岂非万全之算?”姚乙道:“是倒是,只是声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家认做妹子,必是亲戚族属逐处明白,方像真的,这却不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像,那个声音,随他改换,如何做得准?你妹子相失两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与我一般乡语了。亲戚族属,你可教导得我的。况你做起事来,还等待官司发落,日子长远,有得与你相处,乡音也学得你些。家里事务,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难处?”姚乙心里先只要家里息讼要紧,细思月娥说话,尽可行得。便对月娥道:“吾随身带有广缉文书,当官一告,断还不难。只是要你一口坚认到底,却差池差池——差错。不得的。”月娥道:“我也为自身要脱离此处,趁此机会,如何好改得口?只是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样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个做客的人,也还少年老实,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凭他怎么,毕竟还好似为娼。况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误了我事了。”姚乙又与他两个赌一个誓信,说:“两个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负,如有破泄者,神明诛之。”两人说得着,已觉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搂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来,不梳头就走去寻周少溪,连他都瞒了,对他说道:“果是吾妹子,如今怎处?”周少溪道:“这衏人家不长进,替他私赎,必定不肯。待我去纠合本乡人在此处的十来个,做张呈子,到太守处呈了。人众则公,亦且你有本县广缉滴珠文书可验,怕不立刻断还?只是你再送几两银子过去,与他说道还要留在下处几日,使他不疑,我们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当了,周少溪就合着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说了一遍。姚乙又将县间广缉文书当堂验了。太守立刻签了牌,将郑家乌龟、老妈都拘将来。郑月娥也到公庭,一个认哥哥,一个认妹子。那众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还有个把认得滴珠的,齐声说道:“是。”那乌龟分毫不知一个情由,劈地价来,没做理会,口里乱嚷。太守只叫掌嘴,又研问他是那里拐来的。乌龟不敢隐讳,招道:“是姜秀才家的妾,小的八十两银子讨的是实,并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情知理亏,躲了,不出见官。太守断姚乙出银四十两还他乌龟身价,领妹子归宗。那乌龟买良为娼,问了应得罪名;连姜秀才前程都问革了。郑月娥一口怨气先发泄尽了,姚乙欣然领回下处,等衙门文卷叠成,银子交库给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备了,然后起程。这几时落得与月娥同眠同起,见人说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枕边絮絮叨叨,把说话见识都教道得停停当当了。

在路不则一日,将到荪田。有人见他兄妹一路来了,拍手道:“好了,好了!这官司有结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报了的,父母俱迎出门来。那月娥妆做个认得的模样,大剌剌大剌剌——大模大样。走进门来,呼爷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况且娼家行径,机巧灵变,一些不错。姚公道:“我的儿,那里去了这两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说道:“爹妈这几时平安么?”姚公见他说出话来,便道:“去了两年,声音都变了。”姚妈伸手过来,拽他的手出来,捻了两捻道:“养得一手好长指甲了,去时没有的。”大家哭了一会,只有姚乙与月娥心里自明白。姚公是两年间官司累怕了他,见说女儿来了,心里放下了一个大趷搭,那里还辨仔细?况且十分相像,分毫不疑。至于来踪去迹,他已自晓得在娼家赎归,不好细问得。巴到天明,就叫儿子姚乙同了妹子到县里来见官。

知县升堂,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知县缠了两年,已自明白,问滴珠道:“那个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说,逼卖与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转卖了出来,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县晓得事在衢州,隔省难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了。就抽签去唤潘甲并父母来领。那潘公、潘婆到官来,见了假滴珠道:“好媳妇呀!就去了这些时?”潘甲见了道:“惭愧惭愧——这里是侥幸的意思。!也还有相见的日子。”各各认明了,领了回去。出得县门,两亲家、两亲妈各自请罪,认个悔气。都道一桩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县升堂,正待把潘甲这宗文卷注销立案,只见潘甲又来告道:“昨日领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县大怒道:“刁奴才!你累得丈人家也勾了,如何还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只叫冤屈。知县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亲自领回,你丈人、丈母认了不必说,你父母与你也当堂认了领去的,如何又有说话?”潘甲道:“小人争讼,只要争小人的妻,不曾要别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爷也不好强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将假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知县道:“怎见得不是?”潘甲道:“面貌颇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与之间,有好些不同处了。”知县道:“你不要呆!敢是做过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爷!不是这话。不要说日常夫妻间私语一句也不对,至于肌体隐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与老爷说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与他才得两月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见他,难道倒说不是,来混争闲非不成?老爷青天详察,主鉴不错。”知县见他说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惊诧;又不好自认断错,密密分付潘甲道:“你且从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亲戚面前,俱且糊涂糊涂——这里是装糊涂的意思,也就是敷衍、应付。,不可说破,我自有处。”李知县分付该房写告示出去遍贴,说道:“姚滴珠已经某月某日追寻到官,两家各息词讼,无得再行告扰。”却自密地悬了重赏,着落应捕应捕——捕人的差役。十馀人,四下分缉,若看了告示有些动静,即便体察,拿来回话。

不说这里探访,且说姚滴珠与吴大郎相处两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等闲出来,踪迹渐来得稀了。滴珠身畔要讨个丫鬟伏侍,曾对吴大郎说,转托汪锡。汪锡拐带惯了的,那里想出银钱去讨?因思个便处,要弄将一个来。日前见歙县汪汝鸾家有个丫头,时常到溪边洗东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锡出外行走,闻得县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寻见之说,急忙里来对王婆说:“不知那一个顶了缺,我们这个货,稳稳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要看个的实,一同来到县前。看了告示,汪锡未免指手画脚,点了又点,念与王婆听。早被旁边应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到了僻静处,只听得两个私下道:“好了,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稳了。”应捕魆地魆(xū须)地——暗暗地。这里还含有突然的意思。跳将出来,道:“你们干得好事!今已败露了,还走那里去?”汪锡慌了手脚,道:“不要恐吓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同王婆邀了应捕,走到酒楼上,坐了吃酒。汪锡推讨嗄饭嗄(xià下)饭——下饭的菜肴。,一道烟走了。单剩个王婆与应捕,坐了多时,酒肴俱不来。走下问时,汪锡已去久了。应捕就把王婆拴将起来,道:“我与你去见官。”王婆跪下道:“上下上下——旧时对“应捕”等差役人员的敬称。饶恕,随老身到家中取钱谢你。”那应捕只是见他们行迹跷蹊,故把言语吓着,其实不知甚么根由,怎当得虚心病的露出马脚来。应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舍,随去到得汪锡家里叩门。一个妇人走将出来开了,那应捕一看,着惊道:“这是前日衢州解来的妇人。”猛然想道:“这个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说破,吃了茶,凭他送了些酒钱罢了。王婆自道无事,放下心了。

应捕明日竟到县中出首。知县添差应捕十来人,急命拘来。公差如狼似虎,到汪锡家里门口,发声喊,打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高了,把滴珠登时捉到公庭。知县看了道:“便是前日这一个。”又飞一签,令唤潘甲与妻子同来。那假的也来了,同在县堂,真个一般无二。知县莫辨,因令潘甲自认。潘甲自然明白,与真滴珠各说了些私语。知县唤起来,研问明白。真滴珠从头供称被汪锡哄骗情由,说了一遍。知县又问:“曾引人奸骗你不?”滴珠心上有吴大郎,只不说出,但道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来,供称道:“身名郑月娥,自身要报私仇,姚乙要完家讼,因言貌像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县急拿汪锡,已此在逃了。做个照提照提——似是案由一类的公文。,叠成文卷,连人犯解府。

却说汪锡自酒店逃去之后,撞着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县地方,正见汪汝鸾家丫头在溪边洗裹脚,一手扯住他道:“你是我家使婢,逃了出来,却在此处!”便夺他裹脚,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头大喊起来,汪锡将袖子掩住他口;丫头尚自呜哩呜剌的喊,程金便一把叉住喉咙,叉得手重,口头又不通气,一霎呜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将拢来,两个都擒住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充军,解上府来,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过堂之时,真滴珠大喊道:“这个不是汪锡?”那太守姓梁,极是个正气的,见了两宗文卷都为汪锡,大怒道:“汪锡是首恶,如何只问充军?”喝交皂隶重责六十板,当下绝气。真滴珠给还原夫宁家,假滴珠官卖。姚乙认假作真,倚官拐骗人口,也问了一个太上老太上老——“太上老君”的“歇后”用法,即取“君”字。又,“君”与“军”谐音,借为“军”字。军,指充军,故下文说“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只有吴大郎广有世情,闻知事发,上下使用,并无名字干涉,不致惹着,朦胧过了。

潘甲自领了姚滴珠,仍旧完聚。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拘妻签解。姚乙未曾娶妻,只见那郑月娥晓得了,大哭道:“这是我自要脱身泄气,造成此谋,谁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场话[3]。”姚公心下不舍得儿子,听得此话,即便买出人来,诡名纳价,赎了月娥,改了姓氏,随了儿子做军妻解去。后来遇赦还乡,遂成夫妇。这也是郑月娥一点良心不泯处。姑嫂两个到底有些厮像,徽州至今传为笑谈。有诗为证:

[3]——也写作“话把”、“话靶”,指不体面的让人谈论取笑的事。

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转良家。

面庞怪道能相似,相法看来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