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已经是夜里了。炮弹仍在这片了无生气的荒芜阵地上爆炸,它们并不单纯在地面爆炸,空爆的、延时的、钻入土层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它们的杀伤轨迹上运行。

我们趴伏在地上的样子像是想钻入土层。

整个晚上,日军炮兵像在展览,随着装备轻重和时间推移加入我们视野之外的射场。五十毫米掷弹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击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弹在土层里爆炸,杀伤榴弹在空中穿飞,烧夷弹让泥土黏在我们身上灼烧,照明弹让黎明提前到来,烟幕弹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迫击炮照明弹升空了,它久久悬停在空中,照耀着与土地同色的我们,看上去我们中间已经没有活人。

死人中的一个开始爬行,那是我。死人中的一个也开始蠕动,那是郝兽医。我爬向山峰之沿去窥看东岸,而郝兽医去搜索死在阵地前沿的日军尸体,除了医药包,他还期待别的什么。

我呆呆地察看着东岸我们的阵地,因为我们承担了几乎全部的日军炮火,东岸完好无损的阵地上仍亮着灯火,甚至连两岸的渡口上都亮着灯。

我看见西岸的人终于稀疏,溃兵和难民们终于要过完了。当最后一筏人登上东岸后,守军砍断了渡索,也砍断了我们回东岸唯一的可能性——尽管我知道那种可能性在日军步兵的紧迫和炮兵的轰击下几乎是不存在了。

我把脏污的脸拱在已经被翻松了的泥土里蹭着,因为连泪腺都早已经被震得麻木。我回头看着我们的死人,其实更该说介于死活之间的人们,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仍活着。

现在我们终于有掩体了,每个人平均可以摊上八到十个日本炮弹制造的掩体。

一个声音像从地底里传来,其实那来自在弹坑与弹坑之间爬行的阿译,他压低了声音说:“射击位置!射击位置!”

死人中的活人开始在弹坑和弹坑之间爬行和跃进,尽量靠近前沿去夺回刚才失去的寸土。我神经麻木地看着一个同僚在跃进一个大弹坑后,那弹坑又被小口径炮弹命中了一次,我们所有人都停止前进了——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死啦死啦似乎在地底叫唤:“接着上!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我跟着我的同僚丧失了知觉一样爬行,我像一条将头拱在土里的蚯蚓,当我抬头时,发现他们忽然全部消失了。我茫然地看着这片像月球一样的土地。

死啦死啦叫我:“读书人,你再往前爬我只好算你阵前投敌啦,最前边啦。”

我看了眼我身边一个巨大的弹坑,死啦死啦完全淹在里边,斜躺在那个坡度上收拾着他的枪械,他脸上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忽然让我觉得感动,我侧身滚了进去。

进去后我无法不注意这弹坑如此之大,我抓了一把焦土在手上琢磨。

“别琢磨啦。我也不知道啥炮炸出来的。”死啦死啦说。

我开始去搜索倒扎进这坑里的一名日军,那家伙整颗脑袋几乎都钻进了土里,我在他的身子上搜索弹药。另一颗脑袋扎过来跟我一起搜索,那是刚进坑的郝兽医,我们似乎没有利益冲突——他要的是医药包。

郝老头儿好运,找到一个罐头,真是让我垂涎欲滴,但老头子没有要分我一杯羹的意思,他问我:“我眼神不大好。你看看这是不是羊肉的?”

我跟他说:“我眼神挺好,可我不认得日文……怎么有人放个屁你也要当真?”

郝老头子除了摇头叹气屁都没给一个,像一个游魂一样爬出了坑,我很惋惜地看着他带走那盒本该属于我的罐头,直到死啦死啦拿饼干砸我。我连泥带土地抢住,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抱怨:“西岸的人过完了。渡索也给砍断了。”

“知道了。”

“回不去啦。”我说。

“你美什么呀?”

我怒得恨不能拿刚找到的手榴弹砸他:“我美什么呀?我美什么?!”

死啦死啦说:“西岸的人过完啦,咱们这就算一个人救了十个吧,那也用不着美。你家境好像不错啊,你一个人花掉的怕是够养活三十张豆饼了。”

我着急了:“谁跟你扯这个蛋啊!我们回不去了,你来说什么豆饼!”

“嗯,咱不扯豆饼。”

他就属于这种货色,惹得你像一个已经装上引信的烧夷弹了,他倒把枪支归置在一个随时可以出击的位置,闭了目养他的神。我恨得拿手叉他眼珠子,可至少他闭了眼不是装的,眼皮子动都不动。

我问他:“我说……你这个戏台子演啥戏呢?”

死啦死啦仍然闭着眼:“啊?……全武行啊。”

我只好拿手捶自己的头:“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一本正经地说:“翼护妇孺友军过江,为东岸打出巩固防御的时间。”

我拿脚去踢他,可不该动腿的,我自己身上的装备捅着了我的伤,痛得我压了嗓子骂:“他妈的你!”

“天谴了,劈叉你,我命硬得很……你跟狗打过架吗?”

他还能怎么气我呢?我的声音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知道,我还信你真跟狗咬过架。狗咬狗,一嘴毛。都疯了。”

“粗俗。我老家街面上有条狗,除了我,跟邻里关系都挺好。我怕狗呀,它欺我……”

我打断他:“你老家哪儿呀?”

“中国啊。中华大地,一国之殇。你听不听?后来那狗可真疯了。”

他总是有办法让人把耳朵朝向他,我也认了这个命,问:“怎么疯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它。也许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也许是愤世嫉俗,搞不好贪欲无度,狼子野心,说不定想在江湖上咬出一个字号一个名堂,差不离儿是靠得你我这样近,被另一条太有想法的狗咬了。”

我忍着他的指桑骂槐:“咬吧乱咬吧你就。”

死啦死啦接着说:“狗疯了,那就要咬人、昔日之友和它眼里的同类。一条街的人被它咬得丢盔弃甲如潮水中分,那家伙咬了个七进七出如赵子龙三冲当阳之道……”

“既七进七出又怎么三冲当阳之道?……赵子龙?是白狗啊?”我问他。

“狗黑的。”

“狗日的。”我得出判断。

“此狗昔日沦落为奴中之婢,今日得势如帝国列强,咬了对街爱新觉罗氏,西门朱氏,左邻蒋氏,连右舍老孟家的小猪崽子的左蹄髈也几被重伤不治……”

我压低声音骂道:“你妈拉个巴子。”

死啦死啦不为所动:“没空整那个,我忙救死扶伤,包扎老孟家的小猪崽子。忽见人群中分,如潮起潮落,一条恶犬狺狺吐獠,其实一人一石头也就砸死它了,可人都想我乃上人,被追了个狼奔豕突还自以为行不乱步。我和孟家猪崽子退无可退,我想算了,我不做上人了,我捞起石头就砸。狗吃痛了怎么叫?”

我瞪着他:“这么粗鄙的圈套你当我会钻吗?”

死啦死啦学了两声猪叫:“大伙一瞧,原来疯狗吃了痛也要像小孟一样哭号的,于是大家一拥而上,人多气壮,㞞人也成打虎胆,一人一石头把条疯狗砸死了玩完。我讲完了。你别瞪着我,真讲完了。”

我转开了头:“我疑心你真被疯狗咬过的。讲疯话。”

“这是天造地设一个戏台子,我们在这上边把日军打痛了,整个东线都看得见,这就是我们要演的那出戏。你说是秋蝉,也说对了,秋蝉叫得很响,命也很短,在这种阵地上,我们的命短过秋蝉。”死啦死啦说。

我在以我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方式苦笑:“整个东线?凭你一个冒牌儿团长,和十去其六的一帮子败兵?你乐观还是我悲观?”

死啦死啦平静地说:“我是打小仗的,没打大战的能耐,这是我生平打过的最大一仗——对,别白眼向人,你见过大场面——我鼠目寸光,现在只看这座山这条路,东线有很多山很多路,关我们屁事,这就是该着我们去咬死的那条狗,该着我们吊死的那棵树。也许你脖子硬,能把套索给抻断,那你先得舍命拿脖子抻。顺便问句,日军进攻多少次了?”

我听着炮弹再次呼啸,像是大口径的家伙,这让我心不在焉:“……十来次。”

那家伙让我看他枪托上划的道:“十四次。”

炮弹落地,没有爆炸声。那家伙爬起身来:“烟幕弹。步兵要上啦。这是第十五次。”

那些七十五毫米和一百零五毫米的炮弹落在地上都没有起爆,你也看不清它们的弹体,它们只是滚滚地冒着白烟,烟雾沿地面扩张,像是有形质的烟墙。

这样的烟幕通常都表示日军步兵将隐藏在烟雾中发动攻击,有人向烟墙里零星地发射,但更多人是装上了刺刀。黑夜加上烟幕,你只能凭借肉搏来做有效攻击。

我看着最前端的两个同僚跪倒,咳嗽,用手开始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从烟雾中出现的戴着鬼样面具的日军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刺死,在他们稍后的不辣胡乱摔了个手榴弹,也没指望能伤人,飞跑了回来。他连路都看不清了,结结实实地一跤摔进了弹坑里。

我大叫:“毒气弹!”

死啦死啦把他的防毒面具摔给了我,我扔还给他,狂乱地翻着那个已死日军的装备,找到了面具戴上。

死啦死啦在弹坑边沿叫喊:“到死人身上搜防毒面具!有面具的上!找不到的后撤!”

烟墙就快推移到他的身边,我抢过他手上的面具给他套上,把他的叫喊声全闷在面具里。我们心悸地看着那道从坑沿推移过去的烟墙,它重过空气,像水一样缓慢地流进坑里。

“死不了人的!他们也在烟雾里!”死啦死啦喊,然后他开始大吼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古怪歌子,多半是跟湖广土匪学的,“冲啊冲!冲得上,杨六郎!冲不上,喝米汤!”那家伙在眼前一闪便没进了烟墙,我们也硬着头皮往毒气里冲,几乎跟冲进去又冲出来的他撞个满头。

“回撤!给他们屁吃!——跟我撤!”死啦死啦喊。烟墙后的日军密密麻麻,排着拿破仑时代一样的阵形,挺着他们上了刺刀后快跟人一般高的三八大盖,我们再往下冲势必撞在他们的枪刺上。

我们一窝蜂回撤,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毒气里仍传来咳嗽,还有一种声音是刺刀穿透人体的声音——到哪里都有反应慢的人。

郝兽医的伤员们咳声一片,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防化设备。

郝兽医站在石头后,他连块捂嘴的布也没预备,玩儿命地挥手跳脚:“伤员啊!”

我被踹了一脚,那当然是死啦死啦:“我去布防!——伤员!”

我们攒的伤员根本不是一个排甚至两个排能搞得定的,何况我区区一个人。我随手拖起最近的一个,那家伙挣开了——那是康丫。他死捂着自己的嘴,连话音也是闷的:“我自己能走!”我拖上另一个不能走的。

郝兽医叫道:“你不能只管一个呀!”

我悲愤交加地冲他喊回去,声音大得连面具也不是障碍:“我也是伤员啊!”这倒是激发了灵感,“走得动的自己走!拖上走不动的!”

于是伤员自己行动起来,一只手的拖着没了腿的,瞎了眼的背着中了枪的。我们是退在最后的,我们一瘸一拐着,咳着,身后是那道滚滚而来的烟墙。落在毒气里的便化成了一声惨叫。我拖着我手上的伤员竭力拔步,我无法不看着那个我今生见过最迷茫的景致:我们像在与烟雾作战,被烟雾吞噬。

没能管伤员的死啦死啦并没浪费时间,他在与毒气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后重组防线。那道几乎在山沿草草重组的防线为我们留出了一个缺口,我拖着伤员往那里挣命。

迷龙在防线最前沿,仍是以豆饼为枪架在打卧姿射击,他把整匣子弹呈扇面扫进了烟墙里。我看着滚烫的弹壳在豆饼身上蹦跳,在百忙中冲他们嚷嚷:“豆饼都烤煳啦!”

迷龙这个不要脸的用河南话替豆饼回答:“莫事莫事!”

他打光一匣子弹,也看不出什么成效,换弹匣的时候忍无可忍的豆饼从枪下挣了出来,炽热的弹壳被他从衣服里抖出来掉得满地都是,他大叫:“起泡啦!”

迷龙喝道:“枪架子趴下!”

豆饼压根儿听不见,耳朵早被震得就剩嗡嗡了。迷龙也不废话,一脚把豆饼踹倒了架上机枪就打,豆饼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

我也懒得理这对活宝,剩下不多的体力也就够我把伤员拖进死啦死啦留下的豁口——我的同僚们蹲踞在地上,能有防毒面具戴的还不到半数,多数人只能像迷龙和豆饼那样用湿布包住了口鼻。他们子弹上膛,装了刺刀,还有跟前放着不多几枚拉了弦的手榴弹。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做过什么,但现在大伙儿已经沉静下来,打算用那些陈旧的武器击退那道看似无形的烟墙。

一片死寂,除了从烟墙里偶尔爆发出被刺死者的尖叫声。

我尽可能把伤员拖离这即将爆发恶战的地方,那只能是防线的后方。我身后的伤员拖拉扶携,半死不活地跟着我。

将那个半拖半背过来的伤员放在地上,我也几乎倒了下来。我听着自己在面具里粗重地喘气,汗水涩着眼睛,我根本没有看周围的力气。

在死啦死啦拉出的那条单薄的防线前方,迷龙和豆饼正涕泪横流地飞跑回防线,烟墙已经逼到他们跟前了。死啦死啦在指挥人开枪,战争似乎打回了十八世纪,在这么一个古怪的环境下他们像燧发枪手一样放排枪以求效果。

我木木然摸了摸,枪还背在肩上,我摇摇晃晃往那边去。我身后的一个家伙正咳得天翻地覆,一边放下他拖过来的伤员。我撞在他身上,那家伙个头儿不小,又正由下而上地站起,我被他撞得趔趄着往后摔去。他一把拉住了我,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康丫?你……怎么还在拖人啊?”

康丫咳着,过一会儿才把面具后的我认出来:“啥事儿?”

我只好瞪着他的伤,他也瞪着我。

“你……没事了?”我问。

康丫过一会儿才摸了摸肺部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和破布,露出如梦方醒却发现大祸临头的表情:“……是啊……老子要归位了还背啥伤员……你们有良心的没?”想起自己的伤来也就让他彻底衰竭了,他一头冲我栽了过来,我抱住那具瘫软的躯体扒拉开面具大叫:“兽医!”

我突然觉得背后生凉。我抱着康丫,转身看了眼一直没去看的身后,忽然觉得掉进了无底深渊——并非形容,我正站在峭壁边。

在放过几阵排枪后,也不知道烟墙后的日军倒下了多少,我们开始投弹。也许是心理作用,手榴弹的爆炸声在烟雾中听起来很闷,而且刚投出两批,烟墙就已经将我们最后防线的一部分吞噬。

毒气的扩张终究有限,将我们逼至山崖边时它已经近乎停滞。我们像在与上古洪荒的妖物拼刺,手上的刺刀看起来小得可怜,连近失弹的爆炸也并不显得惊人。毒气让我们和日军都沉默着,也都晕头转向着,忘了世界上还有闪避这种战术动作。我们只是攒刺,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敌军刺回,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有时一个被刺中的同僚栽进了烟雾,有时一个被刺中的日军摔出烟雾,有时一个被毒气熏得发狂的人扔了枪惨叫,然后迅速被几支枪刺同时命中。

我在刺刀形成的防线外走动着,开枪,力求击中烟雾中鬼影一样闪现的敌军。死啦死啦、迷龙和不辣好些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烟雾把大部分被杀死的日军都掩藏了,看起来他们好像源源不断,毫无损失,我们的整条防线被一步步逼往山崖边。

死啦死啦叫着:“撤退!放下伤员!撤退!”

我愕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撤往哪里,而且是放弃伤员——再退两步我们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路滚进怒江。其他人像我一样愕然。

看起来那家伙是早有预谋的,他滑下而不是跳下那道能摔断人每一根骨头的陡坡,下滑几米后他抓住了锋利如刀的茅草。他用他的毛瑟枪射击,一个中弹的日军从烟雾里摔出来,自他身边滚下山坡。我们迅速开始学习这套不要命的把戏,滑下去,用任何可能的方法固定住自己。也不乏一直滑进黑暗里踪影不见的倒霉蛋,最后你只能听见他的躯体在山石上的撞击声。我们开始从一个近似仰射的角度进行射击,一直铜墙铁壁一样的日军终于失去了还手之力。即使他们能在烟雾中完成装弹也很难做俯身的瞄准,那样站立于山崖之边的人是我们盲射也能打中的目标,一些在烟雾中没看清地形的日军干脆从我们中间摔滚下去一路到底。

我们完全凭着本能在开枪,也无从瞄准,当从放两三枪就滚下来一个日军,变成要几个人打十几枪才滚下来一个日军时,我们开始明白一件事,这次该死的进攻又被我们挡住了,所以往下死啦死啦的振臂一呼也在我们意料中了。

“咬死他们!把咱们的地盘拿回来!”

我们都对他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见怪不怪了,只是玩了命地手足并用,在十二个小时内第二次爬这座该死的山,仍然有越爬离山顶越远的倒霉蛋,了不起的阿译仍属于那批倒霉蛋中的一个。我又一次看着阿译从我身边滑了下去,一边挥着双手:“拉我!拉我!”我没空理他,接着开枪——以他那个速度摔不死的。

后来我们活下来的人拼命回忆是怎么打退的日军攻击,没人想得起来——阿译说是因为中了毒气。我们心里说放屁,想不起来是因为那几十分钟里,一头野兽占满了我们的躯壳。

爬回山顶的人们一头扎进了毒气。我们在已经开始飘散的毒气中又一次地冲撞和推搡,然后是拼刺,但这回日军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住。这样的战争早超过人的承受极限,而毒气熏着我们也同样熏着他们,他们开始后退,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坍塌,这回日军成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

曾经被追得丧家之犬一样的我们现在追丧家之犬一样追刺着敌人,在我四年的军事生涯中还没见过跑得这样狼狈的军人,跑出了毒气范围之外的日军扔掉的不仅是武器、背包,为了能吸进更多洁净的空气,他们连防毒面具都扔了。

我们用刺刀、子弹和枪托收拾着我们够得着的家伙。

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被闷在面具里兽类一样的低沉咆哮会把我自己吓着。

树林里的九二机枪开始喷吐火舌,那是为了阻住我们的追击。

死啦死啦转过身挥舞着双手,面具后传出他嘶哑的嗓音,他必须阻住我疯狗一样的同僚,否则他们将会以卵击石地一直追进树林。他大叫:“固防!固防!”

他绊上了一具尸骸,一头摔进了身后的一个弹坑。我跑过去想把他从里边拉出来。他这一跤摔得甚是狼狈,连手上的枪都摔掉了,刚才为了喊话把面具掀开了一点儿,现在全给摔脱开来。

那家伙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爬起来一边擦着在残余毒气中被熏得眼泪直流的眼睛。我向他伸出了枪托想拉他上来,但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南部式手枪的枪管从烟气里伸过来,猛力杵在他的太阳穴上。

死啦死啦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停顿了。

我像在梦魇中一样看着弹坑里发生的一切。一个重伤的日军军官从烟气中直起了上身,他是跪着的,刚才他躺着的时候坑里的烟气把他整个都淹没了。那家伙浑身是血,防毒面具也被打烂了,他索性撕掉了那玩意儿,露出一张平静之极又疯狂之极的脸。

我的枪口向着自己,即使能做什么也不可能阻住那个连伤带熏神志不清的家伙。

扳机扣下,击锤击发。我清晰地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被那个用力过猛的日本人杵得歪了一下。

卡弹。

死啦死啦发出一声不知道算喜悦还是愤怒的怪叫,虽然看不见,但他一把将那支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手枪抢了下来。他摸到了那军官的脖子猛扑了下去,松散的泥土簌簌下落,几乎把被他压在身下的家伙掩埋,然后他用枪柄一次次地猛砸。一个看不见的人用枪柄挥击着另一个看不见的人。

我的同僚已经停止了追击,几个恰好在弹坑边停下的便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发了飙的指挥官。

我站在坑沿,把枪托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终于平静了,被我们拉扯上来。丧门星往一块破布上倒了点儿水递给他,他手上仍抓着那支南部手枪,但开始擦洗眼睛,边擦边说:“头回碰上毒气,幸亏你喊得早。”

“还好不是沾身上就烂的芥子气,是催泪气。平常他们跟着这玩意儿一冲,什么阵地也都拿下来了。”我说。

“好厉害。以后得记住了。多谢。”

他的道谢真诚得让我不知如何应对,我转头看着坑里的那具尸体,而他接过同僚们帮他捡回来的防毒面具和毛瑟枪。

我说:“你杀了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官儿,一个中佐,搞不好是个联队长。”

死啦死啦看了看说:“年轻得很嘛。”

“身家显赫,前程似锦。他们的中佐好像都得是帝国陆军大学出来的。”我放低了声音嘀咕,“假货干掉了真货。”

我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死啦死啦看一眼,立刻很实用主义地丧失了兴趣:“最多是个副的,觉得赢定了跟着来历练一下。你看他们一点儿没乱嘛。”他对着坑里欠了欠身子,以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哀悼,“年纪轻轻的也不学好,拿个拨浪鼓对着人脑门子乱杵,我才不会叹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看杵得我脑门上这大青疙瘩!”

我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后。

死啦死啦的防毒面具早掖回了包里,并且如他所说,他以后明白了这东西有多重要。他手上掂着两支枪,那支大开杀戒的毛瑟很快被他塞回枪套,他玩着那支南部,那支枪华而不实,还有些银镀的装饰。死啦死啦边走边卸出了臭弹,然后把那支枪掖在腰上。

我无心和他说话,而是转身看了看。在毒气散入了夜雾后我们终于知道我们杀死了多少敌军,他们在我们的阵地上死得最密集,然后零乱地一直铺向他们藏身的近山腰的林子——我同僚中的死者也一点儿不少于他们。

我们打过的胜仗不多,所以我见过一直铺过地平线的死人,但从没见过这么多被我们杀死的敌人。我想不起刚才发生过什么,也诧异做了这件事的我们居然包括了“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让我悲哀,而不是胜利的豪情。

死啦死啦看来也有一样的迷惑,他难得地沉默,并且用一根细绳绑死了那发臭弹的屁股,系在自己脖子上。

他没惹我,我倒开始惹他:“护身的?保命符?你还想活着回去?”

死啦死啦斜了我一眼:“是死人。死人用这个弹了我脑门。”

“战场之鬼,从不索命。”

死啦死啦说:“他们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只是将串挂的子弹收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他走开。

就像我在他面前的愤怒永远只是爆发不出来的火山,他会说出来的也只是露出水面的小小一角冰山。我知道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离得很远我就看见我们的伤员,我也看见坐在人群之外的康丫,他倚着一具尸体,而人群正围成一团在抢救什么,估计又是哪个快到头儿了的伤员——无人来管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当朋友的康丫。我看见也听见康丫瞪着人群在咳嗽,那是一种揪心而压抑的咳嗽,因为那来自一个被打穿了肺的人,你几乎能听到他重伤的内脏在咳声中抽搐。

我看着他,慢慢向他靠近。我靠近他的时候他轻轻压抑着自己的咳嗽。我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抚摩他有些抽搐的脊背,康丫以一种我想不到的精神回过头来,那份精神源于惶急:“兽医死啦!”

我说:“那家伙是老不死。你没事?”

“我没事啊!兽医啊,毒气来了他不跑,拿湿布给我们堵嘴,自己吸进去好多,肠子都烧烂了,一翻白眼,死了!”

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而且康丫精神成这样,实在让我觉得不用担心他。我转身对着那群傻瓜叫嚷:“让开啦!人晕了就不要围着!——这是催泪气又不是芥子气!他是呛的!”

人们散开,蛇屁股在拉着郝兽医的双手做一种展翅般的动作,我不知道他从哪一点看出这样可以救人。不辣正在郝兽医的胸口猛捶,那是他以为的人工呼吸。

我冲着不辣说:“滚开啦!老头儿会被你捶死的!拿水浇他!”

水泼在老头儿的脸上,老头儿呼吸着,被吸进鼻子里的水呛了醒来,他咳嗽着坐起来,而以为他要死的人们嘘了一声一哄而散去各忙各的。

“毒气啊毒气!……小日本呢?”老头儿说,然后瞪着我们,“都没死啊?”他开始摸自己的胸口,“胸口咋这么痛呢?”

蛇屁股呸了一口,不辣沮丧而愤怒地揉着自己捶郝兽医捶得快肿了的手。

“石头硌的。”我说。

“我说呢。日本又被砸跑了?……我说你们打仗就打仗,跑来跑去搞走马灯干吗?”老头儿问。

我说:“那是战术。说了你懂?”

老头儿扒拉开我,我没因他这一下过于猛烈的动作而生气,因为我也听到了,在郝兽医醒过来后康丫不再压抑他的咳嗽,那咳得真是天翻地覆。我回过身来,正好看见康丫将一口血吐进了黑暗里,然后歪倒下来。

康丫,原运输营准尉副排长,没车开的司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因外行而毫无必要地被击穿肺叶,被扔在呛死人的毒气里咳过了日军第十五次攻击。我想他的肺大概已经咳碎了。

我们几个想将康丫搬到一个稍舒服点儿的地方,却发现没有更舒服的地方,我们只好将他放回他倚着的那具尸体上。我发现那具尸体就是他费了牛劲拖过来的伤员,只是已经死了。

在这通折腾中康丫倒不再咳了,我想被打碎的肺叶大概已经被他从气管里咳出来了。

康丫说:“不咳了。”

我们手足无措地庆幸着:“好了好了。”“不咳了。”

他又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

郝兽医没有听清:“什么?”

我们有点儿挠头,他这话冒得没来由。

“不辣问我要什么。我就想,”他多少有点儿怨气地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我知道,我天天跟人要东西,贪小便宜,谁要拿我当弟兄?”

我说:“其实你什么都不要。你就是想出点儿声,让人看见你。”

我被人踢了,我不知道是谁,郝兽医、不辣、蛇屁股都有可能。

“我拿你当弟兄。要麻死了,我也没弟兄。”不辣说。

康丫高兴了点儿,和不辣相互摸索着:“我要照镜子。”

“……什么?”不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前开车的时候照反光镜,车叫日本飞机炸掉了,天天跟步老鼠跑,都忘了我长啥样了。”康丫说。

不辣诚恳地说:“你长得比我好看。”

我踢了不辣一脚:“镜子!谁有镜子?”

郝兽医也跟着吆喝:“谁有镜子?镜子?”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这个好办。”

但大家忙着包扎、移尸、筑工事,有人看傻瓜似的看我们一眼,有人摇摇头,就是没人有一面镜子。

我说:“刺刀。”

“啊?”郝兽医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磨刺刀。”

搜罗来的刺刀已经被我们磨得锃亮,我们几个横横竖竖地把它们在康丫面前摆成了一个方形,还缺几大条。

我叫不辣:“就差你啦!”

不辣还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劲擦了擦,“哦”了一声,立刻加入了我们。

兽医划着了火,于是一片刺刀上面映着康丫模糊的脸。

他说:“还是看不清。”然后他死了。

不辣把康丫敞着的衣服掖了掖,扣上扣子。

我们不伤心,因为知道今晚或明天我们也会去同一个地方。

但不辣想把康丫埋了。满地尸骸无人顾,他这要求不算合理,但我们决定给康丫此殊荣,管不了所有人,不辣也只记得他没能埋上一个哥们儿要麻。

弹坑是现成的,我们选择了一个能望见东岸的地方。康丫平静地躺在里边,我们开始盖上土层。

郝兽医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烦啦啊,你很会说话的。”

我知道那意思,便挺了挺身子,“康丫康有财,你一事无成,踢过鬼子的屁股,可小鬼子跑了;摔过一个手榴弹,鬼知道——也就是你才知道——有没有炸到敌人;你救过伤员,可他死了,还做了你的枕头。你什么都要,可不知道要什么,你最后说的是看不清,然后你就死了。你是我们的弟兄,很多弟兄中间的一个。”

不辣和蛇屁股半截就已经听出不对,也知道我腿上有伤,他们连拍带敲着我的脑勺,但我仍坚持着说完了。

不辣说:“连死人你都要损啊!”

“小孟没口德,他以为这叫不说假话。白眼向人,白眼向人。”郝兽医说,在继续盖土之前摸出他的罐头,然后老没正经地把罐头抛进了坑里,“羊肉,康丫,山西的绵羊。”

不辣不咋知道尊老爱幼,踢了他一脚:“连死人你都要骗啊?”

看见郝兽医那双全无戏谑之意而只有悲伤的眼睛时,我们就都不再说话了,掉头讪讪地打算闪人。我们转身时炮弹又开始落下。

硝烟散去,我们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又一次退回了山腰林间的日军。在我们周围,十个死人里边可能才有一个活人,这个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团的团,又削减回了我们在缅甸刚发家那会儿的德行,一百多人。

我们在一片疮痍到像是破烂的土地上,即使硝烟飘散后它看起来仍然像是月球。迷龙和豆饼已经撅着腚在焦土中寻找散落的子弹——他用的布伦式是英制七点七毫米口径,和我们很多人是不一样的——可即使这样也只能搜罗不到一匣。

豆饼看见一发子弹,他先捡了另一发,回身时那发却不见了。豆饼看着我们几个一脸诡秘的笑容不大敢惹,只好捅迷龙的屁股。迷龙转过身来,顺着豆饼的视线瞪着我们:“吐出来!”

他首当其冲地便冲向我,这真让我又冤又好气:“你小子,以儿子之心度爸爸之腹!”

迷龙醒悟过来,便瞪着我们中间话最少的丧门星,那家伙向来一脸说不清是坚忍还是憨厚的东西,但被迷龙越看越可疑。丧门星被迷龙在身上搜索着,被迷龙痒痒得哈哈大笑:“不是我!真不是啦!”

迷龙不管那个,直到身后砰的一声枪响。迷龙被一发子弹砸到了头,他怪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声枪响学得太像,由不得他不惊恐。

然后他明白了这是某个家伙学的,豆饼捡起那发我们用来砸他的子弹,而迷龙瞪着我们所有人寻衅:“谁整事儿?谁干的?”

“阿译干的!”我说。

迷龙也知道那是最不可能的人选,阿译看起来脸又青又白的难堪之极,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迷龙向他扑过来,而迷龙呸了一口,显然没有跟他闹的兴头。

我成功地制造了这次冷场,和人渣们一起哈哈大笑。而死啦死啦此时又一次举起了他该死的步枪。

我蹿了起来:“第十六次!”

我不知道该说我们是惊弓之鸟还是训练有素,打到现在还能喘气的也就剩油子了,趴的趴,躲的躲,全伙子立刻做了老鼠和猢狲。

但并没有爆炸和步兵袭来,几秒钟之后我们从弹坑探出头来,死啦死啦拿土坷垃掷我们。

“援兵来啦。”他的口气淡然得像有一队无所事事的友军要从我们平安无事的军营外过路,并且我们并不存在的电台早已通知了我们。

我们从坑里探出了头,像伸长了脖子的鼹鼠一样去看对岸。

在东岸阵地上发生的事情我们似曾相识。军车风驰电掣地在阵地停下,军车上跳下的士兵同样风驰电掣地冲向他们友军的阵地,倒像是要攻克他们的友军。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张立宪、何书光、李冰、余治什么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着脸的虞啸卿团座大人。那帮恨不得在脸上写上“骄子”二字的家伙们仍然背着他们的中正式、花机关、汤姆逊和砍刀,手上仍然娴熟地挥舞着他们的马鞭,和着他们下属的枪托和鞋底子冲进那座仍一无举措的防御阵地里,把在阵地里见到的任何一个穿军装的一顿暴打。

南天门上的我们在大眼瞪小眼。

我开始做我最喜欢的评论:“背黑锅的倒霉蛋选出来啦。特务营向来自恃亲信,亲信这么好做的吗?饲料是不缺,逃命也优先,可上峰风水背了,扛不扛得动都得替上峰扛。”

死啦死啦倒是忽然开始容光焕发起来:“找个豆子大的亲信来扛,就是说上边也知道战事紧急,没空争执。虞啸卿又是号称极能打的,这回临危受命,东岸防御有三分数了。”

我问他:“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死啦死啦受着我的斜眼,我们几个被他从仓库里拉扯出来的也多少有点儿惑然,但什么也架不住那家伙的无耻——他甚至较我们还要正色:“这种谣言不要瞎传——你与日寇同谋啊?”

我们又看对岸。

这会儿工夫张立宪几个已把特务营的营长从阵地里捆得粽子一样揪了出来,踢得一脚跪了。眼镜壮男何书光拔出背上的刀,瞄虞啸卿一眼,像是问砍头还是怎的,虞啸卿摇了头之后总算是下车了,下车头件事是掏出了他的佩枪,看也没看就顶着特务营长的后脑放了一枪,那具被捆着的躯体像要挣脱捆绑一样往前猛挣了一下,然后顺着江岸滚下,滚在半坡上戛然而止。

那家伙用的柯尔特口径大,声音也响得要命,几秒钟后便传得声震江谷,让我们也不禁缩了缩脖子。

迷龙感慨:“妈的,做团长真好,杀营长跟杀鸡似的。”

他说也就罢了,还眼光光地瞪着阿译说,几乎是咽唾沫的表情,让阿译又蜷缩了脖子。

我悻悻地说:“鸡也是杀给我们这帮山顶上的猴子看的,说的是此战一死方休。”

而死啦死啦这时拿着望远镜又在啧啧有声:“好。秣马厉兵,听说虞啸卿十七岁时就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现在江防有五分数了。”

他所说的我们即使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因为那是把整团人再加上特务营人马进行的重新部署。虞啸卿显然也觉得特务营的阵地是固守之重,他所带来三分之二的人马接手了原来的江防,而余下的三分之一和特务营由张立宪们带去了左右两翼的峰峦。

我不清楚虞啸卿是否死啦死啦所说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智勇之将,但他的人马至少效率极高,几乎没用分派就开始掘土动木。阵地的土木作业本来较我们这边就是天上地下,现在他们的人临江掘壕,挖出的泥土和着江礁和火山石装了袋用来码筑掎角防线,粗大的木段被滚上阵地用于加固至关重要的重机枪和战防炮阵地,那样筑出来的阵地坚实得很,七五炮都只能伤个表皮。

我不再看了,就近找了个坑躺下来,休憩一下快散架的筋骨。

援兵到来,但援的是江防,不是炮灰。炮灰并不觉得快乐。

其他炮灰们的想法和我一致,也渐渐散开。不辣和死啦死啦同时进了我这个坑,有点儿挤,于是不辣悻悻地爬出去找另一个坑。

“我们还是只好翘了啊,是不是?”他爬向郝兽医那个坑,“怎么死都行,你可不许救我,兽医。”

我斜眼看着同坑的死啦死啦,他闭着眼靠在焦土里,先摸索到了腰上的手枪和膝上的步枪才能让自己躺得踏实。

他也并不快乐。战场无快乐,骗子先生。

这是个炎热的白天,像我早习惯的一样,风和日丽的战场并不存在,至少在双方殊死的滇西战场上并不存在。山顶的一无遮拦让我们暴晒着烈日,空气中永远有着蝇蚊的嗡嗡声,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已为其提供了太多养分,空气中蒸腾着恶臭,幸好还没到极致,也幸好我们的嗅觉多少已有点儿麻木。

山腰的日本人一直没动,林子里晃动着人影,但他们就不进攻。

无聊是悲观他妈,我又开始发表意见了:“他们进攻间隙拉得越来越长,也就是说到达的军队越来越多,各中队大队轮番炼我们,每回扑上来的也越来越狠——没十七次进攻了,十六次就是一锤子买卖。”

那家伙闭着眼“嗯”了一声。

我说:“死苍蝇会感谢你的,它们嗡嗡嗡地飞过来下蛋,人死了,苍蝇生了,今天攒的够生养它们一百七八十代的王朝。你个假团座是它们的神。”

那家伙仍闭着眼“嗯”了一声。

“……嗳,你说这滇西苍蝇闻得出中国菜日本菜吗……”我说。

丧门星飞跑了过来,暴露过头几乎被一发冷枪命中,他趴下避过那发日本子弹,半截身子探在我们的坑里,急促地说:“旗!江那边!”

我实在很难听懂那家伙的云南口音:“啥东西?”

但死啦死啦却一跃而起,相较刚才的死样活气,你只好认为他一直在等这个。

“有人懂旗语吗?”他问。

我说:“阿译好像仿佛也许是学过的……”

他没让我有损口德的机会,猛踹了我一脚:“叫来!”

我看了眼他那表情,简直是要扑住天上飞来的芝麻点大的生机,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去了。

我、阿译、丧门星和死啦死啦几个一路跌扑着穿过阵地去可以无挂无碍看见对岸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在催泪瓦斯中击退日军攻击的陡坡。那里炮弹和冷枪打不到,但日军追击的冷枪冷炮也愈发紧了,因为阵地上剩下几个寥寥的活动目标可以排遣下他们在进攻前的无聊。

阿译那个未经战阵的家伙在日军重机枪的攒射下吓得窝在个小土堆后不动,我连踢带推,他倒算是跟上前边俩人了,我被一发子弹打在脚下,痛得在地上滚。

迷龙和豆饼惑然地在坑里看着我。

迷龙对豆饼说:“豆饼子你瞅,这就是到处乱跑啄死的。嗳,烦啦,你躺好了,滚得我眼晕。”

我躺在地上,扒下一只烂鞋看了眼:“鞋底打掉了。震着伤口啦。”

我拿鞋砸了迷龙,瘸着爬着仍往目的地去。阿译那家伙根本不管我,能跑就跑,他已跑出了好远。

迷龙啧啧有声地看着我在日军机枪的攒射下爬行,幸好土堆已拦住了那边机枪手的直接射界。

当我从山顶上滚到那处陡坡上时,东岸的旗语已发至尾声,挥旗的人是何书光,一挥一舞用的力度如要砍人一般。虞啸卿站在一架炮队镜旁边看着我们和口授机宜,他弯腰用那玩意儿时仍挺得像支枪。

不得不承认虞啸卿确是块战争料子,这么短短工夫东岸便如换了片土,不是说被他挖得不像样了,反倒是几乎看不出挖掘的痕迹和明显的工事了。露在外边的没有几个人,曾经的防御阵地多被枝叶覆盖,伪装加上往岩石和土层下转移,现在日军的炮火要炸到他们已不是易事,而特务营原来一锅烩的工事对日军最爱的火炮集群轰击来说几乎是自取灭亡。

阿译正在干巴巴地翻译旗语内容,丧门星正在撕衣服,加上树枝好做成一杆能发回信息的小旗。

“虞团座信曰,我辈退已失据,若强行渡江必为倭军追而歼之,甚之,连天险亦为敌所趁。如此,不如决死山头,玉碎成仁之一仗当可振颓丧之友军,此役之后他当请东岸自军长以下为我们浇奠……还有,我不大明白。”

死啦死啦说:“虞大铁血也不怕噎着,这还有一百多活人,要浇奠我们得轮番浇奠十万八千遍。什么不明白?都得明白。”

阿译抗辩道:“他说尽管我们身份不明,但会为我们的英魂请论此役首功。我们怎么身份不明了……”

死啦死啦硬生生把他的话掐了:“回信,固防首要,过江增援是强求了,但日军大举来攻越来越近了……”阵地上日军的机枪又不知在追炸谁,还夹着手炮的爆炸,他瞄了一眼,“简直是分秒必争,请求至少为我们提供炮火支援。”

阿译要生不熟地挥着打学了就没用过的旗语,那边简直是毫不迟疑地就回了过来。

虽然一向做出一脸木然,但阿译的脸上也不由有点儿苦涩:“不允。他说既知固防首要,可知炮弹有限,而无炮则无防。”

“告诉他,他是我这后生小子一向的敬仰,有何唐突以后再算。眼前的要务是让这一千弟兄死得值。”死啦死啦说。阿译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家伙便开始摆恶相,“快回!”

我忍不住冷言冷语:“虞大人搞不好和后生小子一样的年庚。”

但死啦死啦不理我,而何书光手上的旗也挥得简单之极,只是一个动作,不用阿译说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阿译从来没这么灵活,他翻译道:“不允。”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往下做了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这陡坡上立足都颇不易,他找了个凸石站上去,然后跪下来,他开始叩头,双掌贴地,然后叩——我生在一个已弃置了叩拜的年代,我只见过叩拜亡祖的孝子能这么认真虔诚。

我用望远镜看,望远镜里的虞啸卿似乎有点儿难见的烦躁不安。死啦死啦的叩首和之后的长跪不起无疑在干扰着那家伙一向铁板一样的思维,他总算挥了挥手,对等待的何书光说了句什么。

阿译立刻开始翻译那边过来的旗语:“师炮队将在我方发出信号后打半个基数,物资奇缺,这是拿弟兄们的血偿你的临终之愿,望死得其所。”

死啦死啦又一个头叩在地上,这样的谢意根本用不着翻译,而在阿译翻译时,那边都在收炮队镜了的虞啸卿又说了什么,于是何书光手上再动。

阿译翻译旗语:“不论你何许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随后就来。人死不论军阶尊卑,只问无愧于心。”

然后炮火又一次开始覆盖我们头上的山顶,这通狂轰滥炸,所费弹药恐怕是前边好几次火力准备的总和,我们被震趴下来,从头顶腾下来的烟尘彻底把我们覆盖。

烟和爆尘让我们头上的晴空像是入了深暮,不辣大概是被爆石砸到了,一脑门子血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他大喊:“第十六次!”喊完就晕乎乎地回转消失于山峰线上了,我们愕然着,而死啦死啦跳了起来,极熟悉的一举枪极熟悉的一嗓子:“杀他娘!”只是往下对阿译多了冷静到极不协调的一句:“等在这儿!见令发炮!”

我们又一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迎着腾来的爆尘和烟雾,半截炸飞过来的枪差点儿把我开瓢。

我们爬的时候炮声停了,然后是一个比炮声更恐怖的声音:山呼海啸的“乌哉”之声在山峦和江谷中回响着,似乎无处不在,但我们非常清楚它是从我们正面对的整座山峦、从此山到彼山、我们视野所及的几乎任何一座山里传来的。

我玩儿命地爬着。

山头就像手指。我忽然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们是指尖上要被剪掉的那小块指甲。

当我们爬上山顶再不被峰峦线拦住视线时,便可见我们所要面对的战势。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潮水般涌来的万岁之声,还有林间闪动的密集人影,现在我们仅仅能看见其头,但拿脚指头也想得到,这是即使我们还是全无折损的生力军时也难以阻挡的攻势。

我们没有开枪,连迷龙也没有,一个是距离尚远我们必须节省弹药,还有一个,我们吓呆了。

然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次我确定没有听错,因为不光听见,我也看见它在向我们开炮——坦克从林外绕了过来,在一个大弧形弯后成为攻击队形的矛头,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弹在我们中间炸开。

我开始尖叫,我的坦克恐惧症又开始暴露无遗:“坦克!!!”

死啦死啦抓住我的脖领,让我无力的身体没摔下去或者成为一个我自己也瞧不起的逃兵。他猛力摇晃了我两下让我清醒,然后大叫:“开炮!我们阵前三百米到两百米!”

我转向阿译,我简直有点儿羡慕他,他站在坡下,不用看死神在我们面前最后的耀武扬威。

我冲他大叫:“开炮!阵前三百到两百米!”

我没看他发完旗语就转回了身,死啦死啦已经开始射击,这简直是愚蠢的行为——对其他部队也许不是,对我们这支机枪手都要爬在地上一颗颗捡子弹的渣子部队则绝对是。

我对他说:“浪费子弹!”

他没理我,对所有人吼:“开枪!把他们阻在两百米外!”

我们简直是心痛地开枪,命中率低得要死,但对日军来说他们根本无须和我们这样的断弓残剑较劲。他们开始隐蔽,进攻也就略为阻滞了。

然后我听见炮声——我已经听了整晚炮声,但这回不同,它不是冲我们阵地而来,而是来自东岸的某个炮阵,划过我们头顶,在被我们阻滞的日军中间开花。它的效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好,连日军的九五坦克亦在炮击中进退失据,露在舱口的车长被炸死。一支在前十五次防守中以单动式步枪作为主力的部队,在第十六次时似乎没理由忽然有了火炮支援,日军连最基本的防炮措施都没准备。

我没有开枪,而是看着日军坦克掉转了车身,炮塔仍向着我们进行毫无威慑的乱射,但全速逃向来处,曾被它掩护的步兵四散逃开它的碾压。

这大概是我们死前所能看到最好看的景色了吧?

为了我几近痊愈的坦克恐惧症,我向死啦死啦说:“卖给你了。”

死啦死啦拒绝了我:“不要。”他举起了他的步枪,在我们整昼夜的作战中,那已经成了标志性动作和反扑的信号旗。我上好了刺刀,同时猫腰,做好了冲击姿态,并且我学来了死啦死啦那支土匪歌。

“冲啊冲!冲他娘!冲得上,杨……”

我冲,被那家伙一把揪住,差点儿摔在地上。那家伙为了阻住我的冲势一脚踹在我膝弯,让我单膝跪在地上。

死啦死啦嚷道:“冲死啊?奈何桥今天都要挤塌啦!”然后他向着所有人而不是我一个大喊,“跑!”

我看着他,还有好些个像我一样拿定主意最后豪气一把的家伙瞪着他,我们所有人瞪着他。那家伙一枪放在我们这帮有了勇气却缺失了智力的家伙脚下。

“逃命!撤退!渡口有筏子!在这里除了死什么也做不了,那就换个地方!跑啊!这轮炮打完就没机会了!——我说了带你们回家!”

我们犹豫着,这种犹豫很短暂,一个同僚决定第一个试试看,从他身边滑下山坎时却没试出事,倒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第二个是蛇屁股。

现在完了,我们一直说不清是被什么撑着耗在这里,现在这里什么似乎不存在了,于是我们连多待一秒也觉得是个磨难了。只剩下三个字:一窝蜂。

我们一窝蜂地冲向山坎。也许我们曾勇敢地战斗过,但无论如何比不得跑路时的勇敢,管他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地往山坎下跳,就着七十多度的陡坡往下滑,带起的烟尘足比得炮弹落地。

我还没跑,对着死啦死啦嚷嚷:“跑啊!”

但那家伙没动,让我们逃命时他倒在望着日军的方向,而且我叫他时才发现他一直在望着,那种表情我很熟悉——把我们从燃烧的英军仓库救出来后,在缅甸他决定让我们撤退时,当在山峦上他让我们看莫须有的死人之时。

我被感染着也看向他看的方向,越过月球表面一样的弹坑,越过已经混在土里的满地尸骸。远处的日军现在的状况简直是一个“散”字,一点儿也不像曾赶得我们遁地无门的那支军队,前锋在往后散,后续仍在往前冲,两下里拥成了一团。坦克停在林边拖下一具尸体,那是被炮弹碎片杀死的,那家伙冲击时一直嚣张地把半截身子伸在舱外。

我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多半我们还没逃下南天门的一半时,他们就又会恢复成那支凶狠强悍的军队。我注意死啦死啦的表情多过注意日军。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也曾想做班定侯、汉终军。如果他有整师整军,这回本可以击溃一挫再挫的日军,可他没有。我终于找到了踹他一脚的机会,于是他也恢复过来,专心地加入逃命的队伍。

除了那些已经伤得跑不掉了的,我们是最后纵下山坎的两个活人。

现在我们不坐滑梯了,再坐下去屁股也要磨没了,我们拖着扶着拉着扯着逃向已经近了许多的渡口。

手炮弹在我们中间开花,机枪在我们中间横扫,日军恢复得比我们想象中更快,我匆忙回首已经看见他们在山顶上的身影。那是一群已经气得疯狂了的家伙,支援火器在山顶和近山顶摆放,轻装的步兵也下饺子一样地滚坡,看来他们不打算放走我们任何一个人。

我们中间不断有人倒下。我们也累得根本跑不过追得像生了四条腿似的日军,跟他们那帮生力军相比,我们奔跑的速度也就相当个十来岁小孩儿。

死啦死啦在奔跑中大叫:“中弹了不要管!伤员过不去怒江!枪扔了!什么都扔了!溺了水你放枪也没用!”

我们一边跑一边扔弃身上所有的东西。我跑得扶着岩石呕着胃液,但是我看见从我身边跑过的迷龙,他根本是扔得上半身都光了,仍拖扯着半死不活的豆饼,于是我边呕着边追上他们。

我们一路扔下武器、物资和尸骸。

我们扎好却没用上的竹筏一直就扔在渡口边,先到达的人已经在死啦死啦的指挥下把它放下水。在湍急的江流中,我们得死死抓着筏上的绳索才不让它被冲走。

但是我们往下却犹豫了,行天渡现在有一座断桥、两条断掉的渡索,没有一条能维系我们脆弱的生命。我们看着他,看着在水里漂着的渡索,原来那条断在东岸,迷龙扯过来的那条断在西岸。

死啦死啦大叫:“上筏子!顺着江水走势就到东岸啦!”

那没用,对怒江这样的水势,趴在筏子上过江和趴在树叶上过江没什么区别。我们仍愣怔着,炮弹在滩涂上爆炸。

死啦死啦怒喝:“我不会水的!怒江算个屁,我不会水都敢往下跳!”

他他妈的真往水里跳,就那下水的姿势已经能看出绝不会水了,完全是跳起来往水里一坐,水溅了倒有一人多高。他立刻就没了顶,还算是存了个心,手上死死抓着筏子上的一根绳索。

我们一窝蜂上了筏子,还剩多少个看不出了,只觉得人挤人地叠了好几层。先上的抓着绳索把那家伙从水里拖上来,那家伙甫入水便被江流压进了水下,现在已经喝满了一肚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筏板上,我们立刻横七竖八在他身上叠了好几层。

我对他说:“没死啊?”

那家伙蔫了,有气无力地吐着江水:“没事……没死。”

迷龙死死把着绳头,把这堆满了人的竹筏固定在岸边,不辣和丧门星帮他把豆饼抄上筏子,但那俩家伙也没力气了,只够力把豆饼放在筏边。

迷龙问:“还有人没人?!”

郝兽医忙说:“还有还有!”但是他看着几个落后的在山路与滩头的接合处被日军的机枪射倒,只好改口:“没有啦!”

迷龙把绳索在身上绕了两圈,猛扑上了筏子。被我们压得半浸了水的筏子震动了一下,然后像被狂风卷断的断线风筝一样驶离了江岸。